“他们可不喜欢失望的感觉。”他咽下第三杯白兰地,猛地把杯子丢在桌面上,差点砸碎了它。
“我到处都找了。”他说,“这座倒霉的镇子里的每一处角落,连地窖、地下室、鸡栏、茂密的荆棘丛和垃圾堆也没有放过。我还能怎么表示我的努力呢?一个带血的降落伞和一个失踪的飞行员。”
“你无疑哪里都找过了。”她安慰他,“要不要我给你做点吃的?我给你留了些晚饭。”
他突然愣住了。她看到他眯起了双眼,开口说道:“这是不可能的,但是……”他抓起一把手电筒,跨着大步来到厨房的壁柜门口,猛地拉开了门。
“你要做什么?”
“我要搜查你的房子。”
“你不会觉得……”
她站在那里,一颗心怦怦直跳,眼睁睁地看着他从一个房间搜到另一个房间,把衣柜里的外套猛地拉扯下来,还从墙边拽开了长沙发。
“你满意了吗?”
“满意?夫人,我们这个星期弄丢了十四个飞行员,天知道还有多少个机组人员。两天前,一座梅赛德斯-奔驰工厂被炸毁了,所有的工人死了。我的叔叔就在那座建筑里工作。工作,我想。”
“我很抱歉。”她答道。
薇安妮深深吸了一口气,思考了一番,紧接着便看到他正向门外走去。
她是不是发出了什么声音?她的心里感到一阵恐惧,跟在他的身后跑了出去,想要拽住他的衣袖,可一切为时已晚。此刻,他已经跨出了门口,跟随着手电筒的光束,身后的厨房门还大敞着。
她奔跑着追了上去。
他来到鸽舍,用力地拉开了房门。
“上尉先生。”她慢下脚步,一边试图让自己的呼吸平稳下来,一边在裤腿上摩擦着汗湿的手掌,“你在这里是不会找到任何东西或任何人的,上尉先生。你是知道的。”
“你是不是个骗子,夫人?”他并没有生气,他只是很害怕。
“不,你知道我不是的,沃夫冈。”她第一次喊出了他的教名,“我确定你的上司是不会怪罪你的。”
“这就是你们法国人的问题。”他回答,“你们总是看不到摆在你们眼前的真相。”他从她的身边挤了过去,走上山坡,朝着谷仓迈开步子。
他会找到伊莎贝尔和那个飞行员的……
如果他找到了他们,又会怎么做呢?
他会把他们全都关进监狱里去,或许更糟。
他是绝对不会相信她对此事毫不知情的。她已经透露了太多的信息,没有办法再假装自己是无辜的了。而现在想要依靠他的荣誉感来挽救伊莎贝尔也为时已晚,薇安妮已经对他撒了谎。
他推开谷仓的大门,站在那里,把双手撑在臀部上,环顾着四周。放下手电筒,他点燃了一盏油灯,然后安下心来搜寻着谷仓里的每一寸地面,每一间畜栏和每一个干草棚。
“你——你看到了吗?”薇安妮说,“好了,我们回去吧。也许你想再喝一杯白兰地。”
他望向脚下,尘土中隐约残留着轮胎的轨迹,“你说德·尚普兰夫人曾经藏在一间地窖里。”
不。薇安妮本想开口回答,张开嘴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打开雷诺汽车的车门,挂上空挡,把车子推向前方,直到露出了地窖的门。
“上尉,求你了……”
他当着她的面弯下腰来,手指沿着地板摸索起来,寻找着活板门的边缘。
如果他打开门,一切就结束了。他会开枪打死伊莎贝尔,或是把她关起来,送进监狱。薇安妮和孩子们也难逃一劫。他们是无法与他交谈的,更别提说服他了。
贝克摘下自己的配枪,把子弹上了膛。
薇安妮绝望地搜寻着武器,看到墙边正靠着一把铁铲。
他拉起活板门,大喊了一句什么。就在活板门砰的一声打开时,他站起身来,对准了目标。薇安妮抓起铲子,用尽全身的力气朝他挥去。金属铲令人厌恶地梆的一声砸中了他的后脑勺,深深地割开了他的头骨。鲜血喷溅在了他的军装上。
与此同时,她的耳边响起了两声枪响:一声来自贝克的配枪,一声来自地窖。
贝克踉跄着朝一边倒去,同时转过身来。只见他的胸口上顶着一个洋葱大小的枪眼,里面还喷薄着鲜血。一缕粘着头皮的头发挡在他的一只眼睛上。“夫人。”他说着瘫倒在地上,手枪咔嗒一声掉在了地板上,手电筒也沿着坑坑洼洼的地板哗啦啦地滚动起来。
薇安妮把铲子丢到一旁,跪在一头栽倒在血泊中的贝克身旁,用尽全身的力气把他翻了过来。他的脸色已然变得像粉笔一样惨白,鲜血凝结在他的头发上,从他的鼻腔里流了出来,随着他的每一次喘息冒起了泡。
“对不起。”薇安妮说。
贝克的眼睛翻动着睁开了。
薇安妮试图擦掉他脸上的血,却越擦越糟糕。此刻,她的双手已经沾满了血迹。“我不得不阻止你。”她低声说着。
“告诉我的家人……”
薇安妮眼看着他失去了生机,胸口不再起伏,心脏也停止了跳动。
身后,她听到妹妹爬上了梯子,“薇安妮!”
薇安妮没有移动。
“你……还好吗?”伊莎贝尔气喘吁吁地问道。她看上去脸色惨白,身体也在微微地颤抖。
“我杀了他。他死了。”薇安妮回答。
“不,你没有,是我开枪射中了他的胸口。”伊莎贝尔说。
“我用一把铲子击中了他的头,一把铲子。”
伊莎贝尔朝她走了过来,“薇安妮——”
“别说了。”薇安妮厉声喝道,“我不想再听到你的任何借口了,你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吗?一个纳粹死在了我的谷仓里。”
在伊莎贝尔还没有来得及回答之前,外面响起了嘹亮的口哨声。紧接着,一辆骡车驶进了谷仓。
薇安妮蹒跚着想要摸索贝克的配枪,还差点在满是鲜血的地板上摔倒。她举起手抢,对准了那些陌生人。
“薇安妮,别开枪。”伊莎贝尔说,“他们是朋友。”
薇安妮看了看车上那几个衣衫褴褛的陌生人,然后又看了看一袭黑衣、脸色惨白、顶着黑眼圈的妹妹。“他们当然是你的朋友了。”她挪到了一旁,手里的枪却依旧瞄准着那几个挤在摇晃的骡车前面的男人。只见他们身后的车斗里还拖着一副松木棺材。
她认出了亨利——镇上那间旅馆的经营者,也就是和伊莎贝尔一起私奔去巴黎的人,那个伊莎贝尔认为自己也许有些爱上了的共产党员。“这还用问吗?”薇安妮说,“你的情人。”
亨利跳下车,关上了谷仓的大门,“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薇安妮用铲子击中了他。我也朝他开了一枪。”伊莎贝尔回答,“我们姐妹俩对于谁杀了他还有些争执不休,不过他死了。贝克上尉。他就是征用这座宅院的人。”
亨利和其中一个陌生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那个年轻人看上去十分好斗,一头过长的头发掩盖住了他瘦削的脸庞。
“你们能处理掉他的尸体吗?”伊莎贝尔边问边用一只手捂住了胸口,仿佛自己的心脏跳得有些太快了,“还有那个飞行员——他没能撑过去。”
一个身形彪悍、毛发杂乱、身穿明显有些短小的补丁衣裤的男人从车上跳了下来,“处理尸体不是什么难事。”
这些人到底是谁?
伊莎贝尔点了点头,“他们会来寻找贝克的,我的姐姐是禁不住他们的审问的。我们得把她和索菲藏起来。”
就是这样。他们说话的方式仿佛是当薇安妮不在这里似的。“逃跑就证明我是有罪的。”薇安妮说道。
“你不能留下来。”伊莎贝尔说,“这不安全。”
“不管怎么说,伊莎贝尔,你现在倒是担心起我来了,在你把我和孩子们置于险境之中,还强迫我杀了一个正派的男人之后。”
“薇安妮,求你了——”
薇安妮感到自己心中的某个部分坚硬起来。这场战争之中,当她每一次认为自己已经坠入谷底时,总是会有更加糟糕的事情接踵而至。现在,她成了一个杀人凶手,而这一切都是伊莎贝尔的错。她最不想做的就是听从妹妹的建议,离开勒雅尔丹宅院。“我可以说贝克出门去寻找飞行员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我,一个普通的法国家庭妇女,怎么会清楚这种事情呢?他来了又去。这就是生活。”
“这倒是一个不错的答案。”亨利附和道。
“这都是我的错。”伊莎贝尔走到薇安妮的面前。薇安妮看到了妹妹眼中的悔意和愧疚,但她并不在乎。她实在是太担心自己的孩子们了,根本就无暇顾及伊莎贝尔的感受。
“是的,没错,但你也让它成为我的过错。我们杀了一个好人,伊莎贝尔。”
伊莎贝尔微微摇晃了一下,有些站不住脚,“薇。他们会来找你的。”
薇安妮刚要开口反问“那这又是谁的错呢”,一看到伊莎贝尔,话音就被卡在了喉咙里。
她看到鲜血从伊莎贝尔的手指尖流了下来。刹那间,全世界都慢下了脚步,倾斜了过来,除了噪音之外什么也没有了——她身后那些男人们的说话声,骡子在木头地板上跺着蹄子的声音,还有她自己吃力的呼吸声。伊莎贝尔瘫软在地板上,失去了知觉。
就在薇安妮快要尖叫起来的时候,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巴,她感觉自己的后背被某人的手臂猛地拉了过去。等她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被人从妹妹的身边拽到了一旁。她奋力想要挣脱,却被一个强壮的男人紧紧抓住了。
她看到亨利跪在伊莎贝尔的身旁,撕开她的外套和衬衫,露出了她锁骨下方的那个弹孔。亨利扯下自己的衬衫,压在她的伤口上。
薇安妮用力摆动着手肘,打得抓着自己的那个男人哎哟地叫了一声。她扭动身体挣脱了他的束缚,冲到伊莎贝尔身旁,在血泊里滑了一跤,差点摔倒在地上。
“地窖里有个医药箱。”
那个深色头发的男人——他似乎突然变得和薇安妮一样不安起来——跳下地窖的梯子,飞快地抱着医药箱爬了上来。
薇安妮的手颤抖着伸向酒精瓶,尽力清洗着自己的双手。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帮忙按压着亨利衬衫下盖着的伤口,感觉伤口就在自己的手掌下面跳动了起来。
她不得不两次抬起手来,拧干衬衫上浸透的鲜血,然后再重新把它压回去。最终,血流停止了。她轻轻地把伊莎贝尔揽入怀中,查看着有没有子弹射出处的伤口。
感谢上帝。
她小心翼翼地把伊莎贝尔放回地上。“这可能会很疼。”她耳语道,“但你是个坚强的姑娘,对不对,伊莎贝尔?”
她用酒精擦了擦伊莎贝尔的伤口。每一次触碰她,她都会浑身颤抖起来,但她却并没有清醒过来,也没有叫出声音。
“这很好。”薇安妮说道。听到自己的声音,她感觉冷静了许多,想起自己是一位母亲,而母亲的任务就是照顾好家人。“失去意识是件好事。”她在箱子里摸索着针头,摸到后动手在上面穿好了线。在针头上抹了些酒精之后,她把妹妹咧着口的伤口缝合在一起。这并没有花费很长的时间——而且她缝得也不是很好,但这已经是她力所能及的了。
缝合好子弹的射入伤口,她找回了一些自信,又接着缝上了子弹射出的地方,还帮她缠好了绷带。
终于,她坐了下来,低头凝视着自己血红的双手和被血浸透了的衣裙。
伊莎贝尔看上去既苍白又脆弱,已经完全失去了她本来的样子。她的头发乱成了一团,黯淡无光,身上也沾满了自己的血迹——还有那个飞行员的鲜血——看上去是那样的年幼。
那样的年幼。
薇安妮的心里涌上了一种深深的羞愧之情,不禁感到有些反胃。她是不是真的曾经亲口告诉过自己的妹妹——自己的妹妹——离开这里,永远也不要回来?
伊莎贝尔此生听到过多少次这样的话语,从她自己的亲人口中,从那些应该爱着她的人口中?
“我会把她送到布朗托姆的安全屋里去的。”那个深色头发的男子说道。
“哦,不,不行。”薇安妮说,她把目光从妹妹的身上抬了起来,看到那三个男人一同站在骡车的旁边,悄悄商量着些什么。她站起身来,“她不会跟你们去任何地方的,你们才是她躲到这里来的原因。”
“我们是为她而来的。”深色头发的男子说道,“我要带她走。现在就走。”
薇安妮走近那个年轻人。他的眼神里出现了某种强烈的光芒——若是换作平时,她肯定会被吓得不轻,可她现在已经完全不害怕了,更是把谨慎二字抛在了脑后。“我知道你是谁。”薇安妮说,“她向我描述过你的样子。你就是图尔市的那个年轻人,在她的胸口上别了一张纸条,把她像只流浪狗一样丢在了这里。盖斯顿,对吗?”
“盖坦。”他说话的声音是那样的温和,以至于她不得不俯身靠过来才能听到,“那你更应该知道,你才是那个在她最需要的时候不愿做她姐姐的人,对吗?”
“如果你试图把她从我的身边带走,我会杀了你的。”
“你会杀了我的。”他说着笑了笑。
她朝着贝克扬起了头,“尽管我很喜欢他,还不是抄起铲子杀了他?”
“够了。”亨利边说边站到了两人中间,“她不能留在这里,薇安妮。想想吧。德国人会四处寻找他们死去的上尉的。他们不需要找到一个带着枪伤的女人和一堆假证件。你明白吗?”
那个身材魁梧的男人也向前迈了一步,“我们需要把上尉和飞行员都埋起来,还得确保他们找不到他的摩托车。盖坦,你把她送到自由区的安全屋里去。”
薇安妮挨个望着眼前的这几个男人。“可现在已经宵禁了,边境远在四英里之外的地方,她还受了伤。你们怎么……”
问题刚提到一半,她就想出了答案。
棺材。
薇安妮后退了一步,这个主意实在是太可怕了,她摇了摇头。
“我会照顾好她的。”盖坦说。
薇安妮不相信他,绝不。
“我要和你一起到边境上去,看到你把她安全带进自由区之后,我可以步行回家。”
“你是做不到的。”盖坦回答。
她抬起头来望着他,“我所能做到的事情会让你大吃一惊的。好了,我们赶快带她离开这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