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2 / 2)

夜莺 克莉丝汀·汉娜 5075 字 12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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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她的父亲。

伊莎贝尔一整晚都蜷缩在牢房潮湿黑暗的角落里,父亲被枪决的恐惧一遍遍在她的脑海里重演。

她毫不怀疑自己很快也会被杀害。

随着时间的流逝——她是用自己的呼吸和心跳来衡量时间的——她在脑海里为自己的父亲、盖坦和薇安妮书写着诀别的信。她把自己的回忆串成了句子,记在心里,或是试图记在心里,可它们全都是以“我很抱歉”几个字结尾的。士兵们朝着她走了过来,铁钥匙在古老的锁头里叮叮当当地转动起来。虫蛀的大门剐蹭着高低不平的地板打开了,她想要尖叫或抗议,喊叫着“不”,却已经没有任何的声音了。

她被人猛地拽了起来。一个体形如同装甲坦克一般的女人把鞋子和袜子塞到了她的手里,还用德语说了些什么。显然她不会说法语。

她把朱丽叶特的证件还给了伊莎贝尔,只见那上面如今被染上了颜色,还皱皱巴巴的。

鞋子太小了,挤着她的脚趾,但伊莎贝尔心里已经是感恩戴德的了。那个女人把她拖出牢房,走上高低不平的石头台阶,来到了暴露在耀眼日光下的广场。几个士兵正站在对面的建筑旁,背上挎着来复枪,专心干着自己的事情。她看到父亲被子弹射穿的尸体被人绑在了喷泉上,随即尖叫了起来。

广场上的所有人都抬起了目光,士兵们指着她笑了起来。

“安静。”那个德国坦克女人嘴里发出了嘘声。

就在伊莎贝尔打算开口说些什么时,看到薇安妮朝她走了过来。

姐姐向前移动的方式十分古怪,仿佛她的身体并不受她所控似的。伊莎贝尔记得她身上那件破烂的衣裙曾经非常漂亮,被她别在耳后的金红色头发看上去了无生气,又直又软。她的脸庞如同骨瓷茶杯一样纤细而空洞。“我是来帮你的。”她低声说道。

伊莎贝尔本想哭出来,一心只想奔向自己的姐姐,跪在地上恳求她的原谅,然后充满感激之情地抱住她,说句“对不起”、“我爱你”之类的话。可她知道自己什么也不能做。她必须保护薇安妮。

“他也一样。”她说着朝父亲扬了扬头,“走吧,求你了,忘了我。”

德国女人猛地把伊莎贝尔向前拽去。她踉跄着跟了上去,尽管双脚疼痛难忍,却不允许自己回过头去。她以为自己要被带到行刑队面前,却经过了父亲颓废的尸体,走出广场,来到了一条小巷里。一辆卡车正在那里等待。

那个女人把伊莎贝尔推进了卡车的后面。她蜷缩在一个角落里,孤零零地蹲了下来。帆布帘子被人放了下来,车厢里漆黑一片。在发动机轰鸣着启动的同时,她把自己的下巴夹在瘦削空洞的膝盖骨中间,闭上了眼睛。

等她醒过来时,周围变得十分安静,卡车停止了移动。某个地方,一声哨音响了起来。

卡车的帆布帘子被人从侧面掀开了。一束光涌进了卡车的后面,亮得伊莎贝尔除了靠向自己的人影之外什么也看不见。那些人高声叫喊着:“快点,快点!”

她被拖出卡车,像一袋垃圾一样被丢在鹅卵石街道上。站台边停靠着四辆空的家畜运输车厢,前三辆紧紧关着,第四辆的大门则是敞开的——里面挤满了妇女和儿童。噪音震耳欲聋——尖叫声、号哭声、狗吠声、士兵的叫喊声、哨声,还有等待中的火车发出的呜呜声。

一个纳粹把伊莎贝尔推进人群,每一次她停下脚步便会推她一把,直到最后一节车厢出现在她的面前。

他把她抱了起来,丢进了车厢里。她踉跄着跌入人群中,差点摔倒。幸好其他人的身体帮助她站住了脚。人群还在不断地拥上来,跌跌撞撞地向前走,哭泣着紧紧攥着自己孩子的手,试图在人群找一块六英寸见方的地方立足。

铁栏杆遮挡住了窗户。在角落里,伊莎贝尔看到了一个水桶。

那里就是他们的厕所。

行李箱被堆在角落里的一堆干草垛上。

拖着那只每迈一步就疼痛难忍的脚,伊莎贝尔推开幽咽哭泣的妇女和她们尖叫着的孩子,来到了车厢的最里面。在一个角落里,她看到一个孤零零站在那里的女人,目空一切地将双臂抱在胸前,粗糙的灰色长发上盖着一块黑色的头巾。

巴比诺夫人笑了,瘀青的脸上露出了棕色的牙齿。看到自己的朋友,如释重负的伊莎贝尔几乎哭了出来。

“巴比诺夫人。”伊莎贝尔低语着,紧紧地抱住自己的朋友。

“我觉得你是时候叫我米舍利娜了。”她的朋友答道。她穿着一条过长的男裤和一件法兰绒工装衬衫,她触摸着伊莎贝尔破损、瘀青而又流血的脸颊,“他们对你做了些什么?”

“最恶毒的招数。”她说道,试图找回自己的态度。

“我觉得这还不是最恶毒的。”米舍利娜让这句话沉淀了一会儿,朝着穿着长靴的脚边的那个水桶扬起了头。随着人群的移动,地板抖动了起来,震得桶里的灰水不断从边缘处溢了出来。一把裂开的长柄木勺靠在水桶的一边。“喝点吧,趁桶里还有水。”她说。

伊莎贝尔用木勺盛了一勺散发着恶臭的水,强忍着恶心咽下了一口。她站在那里,递了满满一勺给米舍利娜,对方一饮而尽,还用袖子的背面擦了擦湿润的嘴唇。

“情况还会变得更糟糕的。”米舍利娜说。

“我很抱歉把你牵扯了进来。”伊莎贝尔说。

“你没有把我牵扯进任何事情里,朱丽叶特。”米舍利娜回答,“是我自愿加入的。”

哨声再一次响了起来。车门梆的一声关上了,把所有人都笼罩在了黑暗之中。随着螺栓被人拧上的声音,他们被锁在车厢里,火车颠簸着向前驶去。人们跌到彼此的身上,摔倒了。婴儿尖叫着,孩子们也呜咽了起来。有人在桶里小便,在汗臭和恐惧的气味中又加入了些许的尿骚味儿。

米舍利娜用一只手搂住了伊莎贝尔,两个女人爬到干草垛的顶端坐在了一起。

“我是伊莎贝尔·罗西尼奥尔。”她低声说着,听到自己的名字被吞噬在了黑暗之中。如果她即将死在这趟火车上,她想要某人能够知道她是谁。

米舍利娜叹了一口气,“你是于连和玛德琳的女儿。”

“你从一开始就看出来了吗?”

“是的。你有着你父亲的眼睛和你母亲的脾气。”

“他被枪决了。”她答道,“他承认自己是夜莺。”

米舍利娜牵起了她的手。“他当然会这么做了。某一天,等你也做了母亲,你会明白的。我记得自己曾经认为你的父母不太般配——安静聪明的于连和你那有着铮铮铁骨的活泼母亲。我觉得他们没有任何共同之处,但现在我知道爱情多半是这个样子的。是战争,你知道的,它像碾压一支香烟那样摧毁了他,无法挽回。她试图拯救他,很努力,很努力。”

“她去世的时候……”

“是的。他没有打起精神,反倒开始酗酒,任由自己堕落下去。可他变成的那个男人并不是本来的那个他。”米舍利娜说,“某些故事注定不会拥有幸福的结局,即便是爱情故事,也许尤其是爱情故事。”

几个小时的时间缓慢地流逝着。火车时不时就会停下来装载更多的妇女儿童,或是躲避轰炸。女人们轮流站着或坐下,尽可能地帮助彼此。水桶渐渐空了,而尿桶则溢了出来,向四周泼洒着尿液。每一次火车慢下来时,伊莎贝尔都会推搡着钻到车厢边上,透过板条向外望去,试图看清他们所在的地方。可她看到的只有更多的士兵、警犬和鞭子……更多的妇女像牲口一样被人赶进了更多的车厢里。她们把自己的名字写在纸条或布条上,塞进了车厢墙壁的缝隙里,抱着一线希望,祈求有人能够记住自己。

到了第二天,筋疲力尽、饥肠辘辘又口干舌燥的人们全都保持着安静,节省着自己的唾液。高温和恶臭让车厢变得越来越难以忍受。

学会害怕。——这不就是盖坦曾经对她说过的话吗?他说薇安妮那晚曾在谷仓里提出过这样的警告。

伊莎贝尔当时还不能完全理解这句话,现在她懂了。她总是认为自己是无坚不摧的。

可她又能做出什么不同的选择呢?

“没有。”她对着黑暗自言自语道。

她还是会从头再来一次。

这还不是故事的结尾,她必须记住这一点。她活下去的每一天都是一次救赎的机会,她不能放弃,她永远也不会放弃。

火车停下了。伊莎贝尔睡眼惺忪地站了起来,身体还没有从审讯时被殴打的疼痛中缓过来。她听到了尖利的叫喊声和警犬的吠叫声,一阵哨音响了起来。

“醒醒,米舍利娜。”伊莎贝尔边说边轻轻推了推身边的那个女人。

米舍利娜侧着坐起身来。

车上的其余几十个人——妇女和儿童——也慢慢从恍惚的旅途中醒了过来。那些坐着的人全都站了起来,妇女们本能地聚在了一起,紧紧地贴着彼此。

巨大的车门轰隆一声打开了。阳光涌了进来,让所有人都暂时失明了。她看到了身穿黑色军装的党卫军军官还有他们身旁那些咆哮着、狂吠着的警犬。他们朝着车上的妇女儿童喊着听不懂的口令,但显然是在告诉他们:下车,前进,站好队。

妇女们在彼此的搀扶下离开了车厢。伊莎贝尔抓住米舍利娜的手,迈到了站台上。

一根警棍狠狠地击中了她的头部,害得她向一旁跌去,跪倒在了地上。

“站起来。”一个女人说着,“你必须站起来。”

伊莎贝尔在别人的搀扶下站了起来,她晕晕乎乎地靠在说话的那个女人身上。米舍利娜站到她的另一边,用一只手抱着她的腰扶住了她。

在伊莎贝尔的左边,一条鞭子在空中舞动起来,发出了嘶嘶的声音,抽打着一个女人粉红的脸颊。只见她尖叫着捂住了撕裂的脸颊,鲜血从她的指尖流淌了下来,但她并没有停下脚步。

妇女们参差不齐地排成了几队,踩在高低不平的地上穿过了一扇四周围绕着倒钩铁丝网的大门。一座瞭望塔赫然耸立在她们的头顶上。

走进大门,伊莎贝尔看到了上百个——上千个看上去如同幽灵一般的女子正在不太真实的灰色背景中穿行。她们身形憔悴,眼窝深陷,灰蒙蒙的脸上带着呆滞的表情,头发也被剪掉了,身上穿着宽松的肮脏条纹连衣裙,不少人还光着脚。只有妇女和儿童,没有男子。

在大门的背后和瞭望塔的下面,她看到了一排排的营房。

她们面前的泥滩里躺着一个妇女的尸体。伊莎贝尔跨过女尸,麻木得除了继续前进之外没有任何的想法。走在队尾的那个女人遭到了重重一击,再也没有站起来。

士兵们从她们的手中抢过行李箱,还扒掉了她们的项链、耳环和结婚戒指。在身上所有的值钱东西都被抢光了之后,她们被带进了一个房间。大家挤成一团,热得浑身出汗,渴得头晕目眩。一个女人抓住伊莎贝尔的双臂,把她拉到了一旁。在她还没有来得及思考之前,她身上的衣服就被扒光了——所有人都是如此。留着肮脏指甲的粗糙双手磨蹭过她的肌肤,她全身的毛发都被剃光了——腋下、头上、阴部——手法残忍得让她全身都沾满了血迹。

“快点!”

伊莎贝尔和其他被剃光了毛发、冻得浑身发抖的裸体女人站到了一起,她的双脚疼痛难忍,头也被打得仍在耳鸣。紧接着,她们又被驱赶到了另一座建筑里。

她突然想起了自己从军情九处听来的故事以及英国广播公司的新闻报道,其中提到过犹太人在集中营里被毒气毒死的事情。

在缓缓朝前移动的过程中,她的心中涌起了一种无力的恐慌感。前方的那个巨大的房间里装满了淋浴喷头。

伊莎贝尔站在其中的一个喷头下面,赤裸着身体,浑身发抖。隔着警卫、囚犯和警犬发出的噪音,她听到了陈旧的通风设备正在嘎嘎作响。有什么东西正沿着水管咔嗒咔嗒地移动过来。

就是这一刻了。

建筑的房门梆的一声关上了。

冰冷的水从喷头里涌了出来,吓坏了伊莎贝尔,更是凉到了她的骨子里。水流很快就停止了,她们又被驱赶了出去。她徒劳地试图用颤抖的双手遮盖住自己裸露的身体,走进人群,和其他妇女彼此碰撞着向前走去,挨个接受着除虱处理。紧接着,伊莎贝尔接过了一条没有形状的条纹连衣裙、一条脏兮兮的男士内裤还有两只没有鞋带、都是左脚的鞋子。

紧紧地把自己的新财产抱在湿冷的胸口上,她被人推进了一座谷仓式的建筑里。只见里面堆放着不少木床,她爬进其中一个床铺,和其他九个女人躺在一起。她缓缓地挪动着身子穿上了衣服,然后躺回床铺上,凝视着上铺灰色的木头床板。“米舍利娜?”她低声叫道。

“我在这儿,伊莎贝尔。”她的朋友在上铺答道。

伊莎贝尔已经累得再也说不出话了。她听到外面传来了皮带的抽打声、鞭子的嘶嘶声和那些移动得过于缓慢的妇女嘴里发出的尖叫声。

“欢迎来到拉文斯布吕克。”旁边的那个女人对她说道。

伊莎贝尔感觉那个女人瘦骨嶙峋的屁股正顶着她的腿。

她闭上眼睛,试图屏蔽那些声音、那些味道,还有那种恐惧和疼痛。

活下去——她心想。

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