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尼尔光着脚挤进了她们之间那块脏兮兮的空隙里。“我也要!”他喊着,“我也要抱!”他用力地跳进两人中间,害得所有人都翻着跟头倒在了干枯的草丛里。
德国人离开卡利沃之后的一个月里,到处都传送着盟军的捷报,然而战争并没有就此终止,德国人还没有投降。灯火管制的规定减缓成了“半灯光管制”,使得窗户得以再一次射入了阳光——这是一个令人惊喜的礼物。尽管如此,薇安妮还是不敢放松。把冯·李希特抛到九霄云外之后(在她有生之年,她再也不用大声说出他的名字了,却还是无法不想起他),她陷入了对伊莎贝尔、瑞秋和安托万的担忧之中。她几乎每天都会给安托万写信,然后站在邮局前排着队,即便红十字组织表示没有一封邮件能被送达——他们已经一年多没有听到他的消息了。
“你又在踱步了,妈妈。”索菲说。她坐在长沙发上,依偎着丹尼尔。姐弟俩的面前摊着一本书。壁炉的炉架上摆着几张薇安妮从谷仓的地窖里找出来的照片,为了让勒雅尔丹重新找回家的感觉,这是她力所能及的少数几件事情之一。
“妈妈?”
索菲的声音让薇安妮回过神来。
“他会回来的。”索菲说,“还有伊莎贝尔姨妈。”
“当然了。”
“我们该怎么告诉爸爸?”索菲问道。从她的眼神中,薇安妮看出这个问题已经在她的心里藏了好一阵子了。
薇安妮把一只手放在自己依旧平坦的腹部。孩子还没有开始显形,但薇安妮了解自己的身体:一个生命正在她的体内孕育。她离开客厅,走过去推开了前门。光着脚,她迈下破损的石头台阶,感受着脚底上柔软的青苔。她谨慎地绕过尖锐的岩石,走上马路,朝着镇上迈开了步子……就这样一直走下去。
墓地出现在了她的右手边。两个月前,一颗炸弹把这里夷为了平地,古老的石头墓碑歪七扭八、支离破碎地倒在一旁;地面上敞着几个裂缝,到处都是坑洞;骨架被悬挂在树杈上,骨头在微风中哗啦作响。
远处,她看到一个男人出现在道路的转弯处。
在未来的几年中,她会扪心自问,到底是什么让她在闷热秋日的这个时间里走到了这个地方。可她心里清楚。
是安托万。
她开始奔跑,不顾自己还赤裸着双脚。就在她快要冲进他的怀中、伸出手来差一点就能触碰到他时,她突然停了下来,挺直了身体。他只需看上她一眼,就会知道她已经被另外一个男人凌辱过了。
“薇安妮。”她已经几乎听不出他说话的声音了,“我逃出来了。”
他的变化实在是太大了——脸颊瘦削了许多,头发也已经花白,空洞的脸颊和下颚上布满了白色的胡茬儿,整个人瘦得可怕;他的左臂以一个奇怪的角度支在胸前,仿佛曾经摔断过,后来又被草草地重新接上了。
从他的眼中,她能够看出他也是这样端详自己的。
他的名字化作了她口中的一句低语。“安托万。”她感觉眼泪刺痛了自己的双眼,这才发现他也在流泪。她走过去吻了他,可当他抽回身子时,看上去似乎变成了一个她从未见到过的男人。
“我还能做得更好。”他说。
她牵起了他的手,渴望亲近他、与他相拥的心情胜过了一切,可她强忍着的耻辱却在两人之间筑起了一道墙。
“我每天晚上都在思念你。”走在回家的路上,他开口说道,“我想象着你躺在我们的床上,想象着你穿着那条白色睡裙时的样子……我知道你也和我一样孤独。”
薇安妮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你的信和包裹给了我活下去的勇气。”他说。
来到勒雅尔丹宅院破损的院门前,他停下了脚步。
她从他的眼中看到了眼前的这座房子:歪斜的院门,坍塌的墙壁,挂着肮脏布条而不是鲜红苹果的枯萎苹果树。
他推开了院门。门板咔嗒一声歪向了一旁,上面剩下的一颗不稳定的螺丝和螺母还仍旧摇摇欲坠地连接着门板,发出了抗议般的嘎吱声。
“等一下。”她说。
她不得不现在就告诉他实情,趁一切还来得及。整个镇上的人都知道纳粹征用了薇安妮的房子,他无疑也会听到一些闲言碎语。八个月后,如果一个孩子呱呱坠地,他们定会心生怀疑。
“没有你的日子里,我们过得很艰难。”她开口说道,试图为自己寻找措辞,“勒雅尔丹距离机场很近,德国人在进入镇子的路上注意到了这座房子,先后有两个军官在这里住了下来——”
前门猛地打开了。索菲尖叫着“爸爸”,飞奔到了院子里。
安托万笨拙地半蹲下来,伸出上臂抱住了冲进自己怀里的索菲。
薇安妮感觉心中有一处伤口被人打开了,并且不断扩展开来。他回家了,正如她所期待的那样,但她知道今日已经不同往昔,一切都不再一样。他变了,她也变了。她把一只手放在自己平坦的小腹上。
“你都长这么大了。”安托万对女儿说道,“我离开的时候你还是个小女孩呢,回来时已经长成大姑娘了。你得告诉我,我都错过了些什么。”
索菲的目光绕过他,望向了薇安妮。“我觉得我们不应该谈论战争,一句话也不应该再提,永远不要。战争已经结束了。”
索菲想要薇安妮撒谎。
丹尼尔出现在门口,身上穿着一条短裤和一件已经看不出形状的红色针织高领上衣,脚上的袜子松垮地堆在不合脚的二手鞋子上。他狭窄的胸口上紧紧地抱着一本图画书,一蹦一跳地跑下台阶,朝着她们走来,眉头紧锁。
“这个帅气的年轻人是谁?”安托万问道。
“我是丹尼尔。”他回答,“你是谁?”
“我是索菲的父亲。”
丹尼尔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他丢下手里的书本,跳进了安托万的怀里,大喊道:“爸爸!你回家了!”
安托万用两只手臂抱起男孩,把他举了起来。
“我会告诉你的。”薇安妮说,“不过我们现在还是先回屋再庆祝吧。”
薇安妮曾经不下一千次地幻想过丈夫从战场上归家的画面。起初,她想象着他会在看到她时丢下手中的行李箱,把她揽入自己宽阔强壮的双臂中。
后来,贝克搬进了她的家里,让她对一个男人——一个敌人——产生了某种感觉,某种即便到了这一刻她都拒绝说出的感觉。当他把安托万入狱的消息告诉她时,她降低了自己的期待。她想象着丈夫也许会变得更加瘦骨嶙峋、衣衫褴褛,但回来的时候还会是原来的安托万。
坐在她家晚餐桌旁的那个男人是一个陌生人。他驼着背坐在自己的食物面前,用两只手臂抱着自己的盘子,拿着勺子往嘴里舀着骨头汤,仿佛这顿饭是一件需要计时的事情似的。意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他充满愧疚地红了脸,嘟囔着向他们说了一句抱歉。
丹尼尔没完没了地说着话,可索菲和薇安妮则在专心端详着眼前如同幽灵般的安托万。任何声音都会吓他一跳,而每一次的触碰也都会让他畏缩,谁都看得出他眼睛里的伤痛。
晚饭过后,他哄着孩子们爬上了床,留下薇安妮一个人在厨房里洗碗。她很高兴放手让他去做些什么,心里却愈发感到有些愧疚。他是她的丈夫,是她一生的挚爱。尽管如此,每当他触碰自己时,她却只能强忍着不转过身去。此时此刻,站在自己卧室的窗前,她在等待他的同时也感受到了些许的紧张不安。
他走上楼,来到了她的身后。她感觉到他强壮坚定的双手正扶在她的肩膀上,听到了他在自己身后的呼吸声。她渴望向后靠过去,依附在那个和自己一起生活多年的熟悉的身体上,却怎么也做不到。他的双手抚摩着她的肩膀,顺着她的手臂滑到了她的臀部上。他温柔地转过她的身体,让她面对着自己。
他松开她浴袍的领子,亲吻了她的肩膀。“你太瘦了。”他沙哑的声音中充满了激情和某种别的东西,某种两人之间不曾拥有过的东西——失落,也许吧,承认他们在分开的这段时间里彼此都发生了改变。
“去年冬天以来,我已经长胖了一些。”她回答。
“是吗?”他说,“我也是。”
“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自从他们开始在战场上失利,情况就变得……糟糕起来。他们狠狠地殴打我,害得我的左手臂没有了知觉。我当即决定自己宁愿在跑回来找你的路上被枪杀,也不要被折磨致死。当你做好了必死的准备时,计划就不是什么难事了。”
现在是把真相告诉他的时候了。也许他可以把强奸理解为一种折磨,因为她也相当于被困在牢笼之中。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不是她的错。她相信这一点,却不认为错误在这样的事情中有什么重要的。
他伸出双手捧住了她的脸庞,强迫她抬起下巴。
他们哀伤地亲吻着对方,几乎是在向彼此道歉,暗示着他们曾经分享过的一切。她在他脱下自己的衣服时颤抖了起来,同时也看到了他后背和躯干上交错的红色印记以及左臂上参差不齐、皱皱巴巴、令人愤怒的伤疤。
她知道安托万是不会打她或者伤害她的,可她仍旧感到害怕。
“这是什么,薇安妮?”他问道,身子向后撤去。
她看了一眼床铺,他们的床铺,满脑子想到的都是他——冯·李希特。“你……你不在的时候……”
“我们还需要说起这些吗?”
她想要全部坦白,倒在安托万的怀里哭泣,让他来安慰自己,告诉自己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但他怎么办?她能够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他也经历了地狱。他的胸口上还留有红色的伤痕,看上去像是被鞭子抽打后留下的痕迹。
他是爱她的。她也看到了,感受到了。
但他是一个男人。如果她向他坦白自己遭到了强奸——而另一个男人的孩子正在她的腹中生长——事实会将他吞噬的。很快,他就会怀疑她是否试图阻止过冯·李希特,也许某一天还会猜想她是否乐在其中。
就这样吧。她可以把贝克的事情告诉他,甚至连她杀害他的事情也不必隐瞒,但她永远也不能告诉安托万自己遭到了强奸。她腹中的胎儿可以早些出生,毕竟早产一个月也算不上什么稀罕事。
她忍不住心想,不管这个秘密公开与否,也许都将摧毁他们之间的关系。
“我可以全部向你坦白。”她低声说道,脸上流淌着耻辱、失落和爱的泪水,爱的比例占了大多数,“我可以告诉你什么样的德国军官曾经征用过这里,而我们的生活又是多么的艰难,只能勉强度日;我还会告诉你萨拉就死在了我的面前,而瑞秋在被他们推上牲畜运输车时是多么的坚强,以及我曾经保证会保全阿里的诺言。我可以告诉你我的父亲是怎么死的,伊莎贝尔又是怎么在被捕后遭到驱逐的……可我想你已经全都知道了。”——愿上帝宽恕我,她一边说着话,心里却祈祷着。“不过也许再说什么也都没有意义了,也许……”她摸索着如同闪电的形状一般贯穿了他左臂二头肌的红色鞭痕,“也许我们最好还是忘掉过去,继续生活下去。”
他吻了她,不过撤回身子时,他的嘴唇仍旧没有离开,“我爱你,薇安妮。”
她闭上双眼回吻着他,等待自己的身体在他的触碰之下觉醒过来,可当她不知不觉地陷入他的身下,发觉两人的身体已经合二为一时,却什么也没有感觉到。
“我也爱你,安托万。”她说着,试图让自己不要哭出来。
十一月的一个寒冷的夜晚。安托万回家眼看就要满两个月了,伊莎贝尔那边还是杳无音讯。
薇安妮夜不能寐。她躺在丈夫身边的床铺上,聆听着他轻微的鼾声。以前,这从未成为过她的困扰,也从没有吵醒过她,但现在不一样了。
不。
这不是真的。
她侧过身来躺着,凝望着他。夜色之中,在满月射进窗户里的月影下,他是那么的陌生:瘦弱单薄、轮廓分明,三十五岁就已然是满头白发。她小心翼翼地下了床,把祖母留下的厚重凫绒被盖在他的身上。
她穿上浴袍,走下楼,从一个房间逛到另一个房间,寻找着——什么呢?也许是她昔日的生活,也许是她对一个男人失去的爱。
一切都感觉不再对劲了。他们就像陌生人一样,他也有所体会。她心里清楚,每天晚上,战争都会横亘在他们之间。
她从客厅的箱子里抽出了一条棉被,包裹着自己,走到了屋外。一轮满月正高悬在一片狼藉的田野上,月光照亮了苹果树下龟裂的土地。她走过去,站到了树干的旁边。枯死的黑色枝丫在她的头顶弯曲着,上面没有树叶,却长满了木节,还挂着她的麻绳、线头和布条。
在这根树枝系上这些纪念品时,薇安妮天真地以为活下去才是唯一重要的事情。她身后的房门被人悄悄地打开又静静地合上了,像往常一样,她感觉到了丈夫的出现。
“薇安妮。”他说着走到她的身后,伸出两只手臂环抱住了她。她想要靠在他的身上,却还是做不到。她凝视着自己系在这棵树上的第一块布条,那是属于安托万的。随着气候的交替和他们的改变,布条也已经变换了颜色。
是时候了,她不能再等了,她的小腹已经开始隆起了。
她转过身来,看着他,嘴里只唤了一声“安托万”。
“我爱你,薇安妮。”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开口说道:“我怀孕了。”
他愣住了,过了许久才追问道:“什么?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她抬起头望着他,回想起了他们之前的几次怀孕经历,以及他们是如何一同欢笑又一同失去的。“我想,已经快两个月了。应该是……你第一天回家的那个晚上发生的。”
她能够从他的眼中看出些许细微的差别:惊喜、忧虑、担心、惊愕,最后还有喜悦。他磨蹭着她的脸颊,扬起她的脸庞。“我知道你看上去为什么那么害怕,不过别担心,薇。我们不会失去这个孩子的。”他说,“在经历了这一切之后就不会了,这是一个奇迹。”
泪水刺痛了她的双眼。她试着微笑,却因为愧疚而感到有些窒息。
“你实在是经历了太多的事情。”
“我们都一样。”
“所以我们选择了见证奇迹。”
难道他是在以自己的方式表示自己知道真相吗?难道怀疑是自己在他心里生根发芽的?如果孩子提早出生了,他又会怎么说呢?“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看到他的眼中充盈着泪水。“我的意思是说,忘记过去吧,薇安妮。现在才是重要的,我们会永远爱着彼此。早在十四岁的时候,我们就许下了这样的誓言。在我们初吻的小池塘边,还记得吗?”
“记得。”她是如此幸运地找到了这个男人。难怪她会与他坠入爱河。她会找到回到他身边的方法的,就像他找回了自己的道路一样。
“这个孩子将是我们新的开始。”
“吻我。”她耳语道,“让我遗忘。”
“我们需要的不是遗忘,薇安妮。”他说着靠了过来,低头吻着她,“是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