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声落下,薇安妮疯狂地鼓掌,孩子们庄严地鞠了一个躬。丹尼尔被床单斗篷绊了一跤,踉跄着摔倒在草坪上,却笑着站了起来。薇安妮蹒跚着走到舞台上,一个劲儿地吻着自己的孩子们,丝毫不吝啬自己的称赞。
“真是个好主意啊。”她告诉索菲,眼睛里闪烁着爱意和骄傲。
“我可认真了,妈妈。”丹尼尔也自豪地说。
薇安妮放开了他们,她瞥见的这个未来让她的灵魂都充满了愉悦。
“这是我和爸爸策划的。”索菲说,“就像以前一样,妈妈。”
“我也参与了策划。”丹尼尔鼓起了自己小小的胸膛。
她笑了,“你们两个唱歌的时候气势好足呀,还有——”
“薇安妮?”安托万在她的身后唤了一句。
她无法把眼神从丹尼尔的笑容上移开,“你练了多久才学会你的那一部分?”
“妈妈。”索菲低声说道,“有人来了。”
薇安妮转过头来,望向了身后。
安托万正和两个男人站在后门附近。他们穿着破旧的黑色套装,头上还顶着黑色的贝雷帽,其中一个人手中提着一个破旧的公文包。
“索菲,照看弟弟一会儿。”安托万吩咐两个孩子,“我们有些事情要和这些人讨论一下。”他走到薇安妮身边,把一只手放在她的后腰上,搀扶着她站了起来,催促她向前走。一行人默默地排成一列进了屋。
关上身后的房门,那两个男人转过身来面对着薇安妮。
“我叫纳撒尼尔·勒纳。”两人中稍微年长一些的那个人开口说道。他长着一头白发,皮肤的颜色像被茶水染过的亚麻布一样,脸颊上顶着几大块老年斑。
“我叫菲利普·霍罗威茨。”另一个男人说,“我们是儿童救援基金会的。”
“你们来这里有什么事吗?”
“我们是为阿里·德·尚普兰而来的。”菲利普用温和的声音说道,“他在美国还有几位亲戚——其实是波士顿——是他们主动联系我们的。”
要不是安托万稳稳地扶住了她,薇安妮差一点就瘫软了下去。
“我们知道你只身营救了十九个犹太儿童,而且是在德国军官征用了你的住房的情况下。此举让人印象深刻,夫人。”
“非常崇高。”纳撒尼尔补充道。
安托万把一只手放在她的肩膀上。感受到他的触碰,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说话了。“瑞秋是我最好的朋友。”她低声答道,“我试图在她被驱逐之前保护她潜入自由区,可是……”
“她的女儿被杀了。”勒纳说。
“你们怎么知道?”
“我们的工作就是搜集故事,让家人团聚。”他回答,“我们和奥斯维辛集中营里好几位认识瑞秋的女子谈过话。可悲的是,她只在那里撑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她的丈夫马克在13A战俘营里被杀害了,不像你的丈夫这么幸运。”
薇安妮沉默不语。她知道这两个男人在给她时间,心里既感激又厌恶。她不想接受这个提议。“丹尼尔——阿里——是在马克前去参战之前的一个星期出生的,他不记得自己的双亲。让他相信自己是我的儿子——是最安全的方法。”
“可他不是你的儿子,夫人。”勒纳的声音虽然温和,用词却如同一记鞭响。
“我向瑞秋保证过自己会保护他的安全。”她说。
“你做到了,夫人。现在是时候让阿里回到他自己的家庭中去了,和他自己的家人团聚。”
“他是不会理解的。”她回答。
“也许不会。”勒纳说,“他现在还理解不了。”
薇安妮望向安托万寻找帮助。“我们爱他,他是我们家里的一员,他应该和我们待在一起。你也希望他留下,对吗,安托万?”
她的丈夫严肃地点了点头。
她转过头来看着那两个男人,“我们可以领养他,把他当作自己的孩子来抚养。当然,还是按照犹太人的作风。我们会把他的身份告诉他,带他去参加犹太教会堂——”
“夫人。”勒纳叹着气说道。
菲利普靠近薇安妮,握住她的双手,“我们知道你爱他,也知道他爱你。我们知道阿里还太小,理解不了这么多的事情,因而会哭泣、会想你——也许要好几年的时间。”
“但你们无论如何还是想要带走他。”
“你看到的是一个男孩的心碎,我到这里来则是为了我那些心碎的同胞。你明白吗?”他的脸有些下垂,嘴巴也微微绷了起来,“上百万犹太人在这场战争中死去了,夫人。上百万人。”他让这句话沉淀了一会儿,“整整一代人都逝去了。如今,我们这些为数不多的幸存下来的人需要团结在一起,去重建我们的民族。一个完全不记得自己曾经是谁的男孩似乎算不上是什么重大的损失,但他是我们的未来。我们不能让你用不属于自己的信仰来抚育他,在你想起来的时候才带他去一次犹太教会堂。阿里需要做自己,需要和他的同胞站在一起。他的母亲无疑也会这样想的。”
薇安妮想起了自己在鲁特西亚酒店里看到的那些如骷髅般焦躁不安的人,还有墙上数不清的照片。
上百万人被杀。
整整一代人逝去。
她怎么能让阿里脱离自己的同胞、自己的家庭呢?纵使她愿意为了自己的孩子殊死奋战,可在没有敌人与她抗争的情况下,这样的选择只会两败俱伤。
“谁会去照顾他?”她问道,丝毫不在乎自己提问的声音已然沙哑。
“他母亲的亲堂姐。她有一个十一岁的女儿和一个六岁的儿子,阿里会被他们视如己出的。”
薇安妮连点头和伸手擦擦眼泪的力气都没有了,“也许他们可以给我寄照片回来?”
菲利普凝视着她,“他需要忘了你,夫人,开启一段新的生活。”
其实薇安妮也真切地明白这一点,“你们打算什么时候把他带走?”
“现在。”勒纳回答。
现在。
“我们不能改变什么吗?”安托万问道。
“不,先生。”菲利普说,“让阿里回到自己同胞的身边是为了他好。他是幸运儿之一——在这个世上还有在世的亲属。”
薇安妮感觉安托万把自己的手握在了他的手中。他领着她走上了楼梯,不止一次用力拽着她,才让她向前移动。爬上木头楼梯时,她感觉自己的双腿就像灌了铅一样反应迟钝。
来到儿子的卧室(不,他不是她的儿子),她如同梦游般地为他挑选了几件衣服,还收拾了一些随身物品,包括他最喜欢的那只眼睛都脱落了的破旧猴子玩偶、他去年夏天在河边找到的一块木化石,还有薇安妮用他穿不了的衣服缝制的棉被。她还在被子的背面绣上了“送给我们的丹尼尔,爱你的妈妈、爸爸和索菲”的字样。
她记起他第一次读到这句话时还开口问道:“爸爸会回来吗?”当时她点了点头,告诉他一家人总是会找到回家的路的。
“我不想失去他。我不能……”
安托万紧紧地抱住她,任由她哭出了声音。待她终于平静下来,他在她的耳边低语道:“你是坚强的。我们不得不这样做。尽管我们爱他,但他不是我们的孩子。”
她已经厌倦了坚强,她到底还要承受多少次失去?
“你想让我来告诉他吗?”安托万问道。
她满心希望能够让他替自己开口,可这是一位母亲的责任。
抬起颤抖的双手,她把丹尼尔——阿里——的随身物品塞进了一只破旧的帆布背包里,走出了房间,迟迟才想起自己把安托万留在了身后。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呼吸着、挪动着。她打开自己卧室的房门,在衣柜里翻找起来,直到翻出了一个装裱着自己和瑞秋合影的小相框。这张照片是她们十年或者是十二年之前拍摄的。她在相纸的背面写上了她们的名字,然后把它塞进了背包的口袋里,离开了房间。她没有搭理楼下的两个男人,径直走向了后院,看到两个孩子——依旧穿着斗篷,戴着王冠——还在临时搭建的舞台上玩耍着。
三个男人出现在了她的身后。
看到所有人再度出现,索菲开口叫了一声:“妈妈。”
丹尼尔笑了。她需要多久才能记住那个声音?多久都不够。她现在才知道,记忆——即便是其中最美好的那些——也会褪色。
“丹尼尔,”她不得不清了清嗓子,重新叫了一次,“丹尼尔,你能到这里来一下吗?”
“出什么事了,妈妈?”索菲问道,“你看上去哭过。”
她朝前挪动了两步,把背包紧紧夹在体侧,“丹尼尔。”
他咧开嘴朝她笑了笑。“你想让我们再唱一遍吗,妈妈?”他说着还伸手扶正了头顶上歪斜的王冠。
“你能到这里来吗,丹尼尔?”为了确定眼前的情形是真实的,她又问了一遍。她实在是太害怕这不过是她在脑海里杜撰出来的事情了。
他放轻脚步朝着她走了过来,猛地把斗篷拽到了一边,以免自己被绊倒。
她跪在草坪上,握住他的双手。“我没有办法让你理解这是怎么回事。”她的声音哽咽了,“到时候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的,等你长大之后,我们甚至可以回到你原先的家里去看一看。不过时间已经到了,丹上尉。”
他皱起了眉头,“这是什么意思?”
“你知道我们有多爱你。”她说。
“是的,妈妈。”丹尼尔说。
“我们爱你,丹尼尔。自从你第一次走进我们的生活,我们就深深地爱上了你。可你之前是属于另一个家庭的,你还有另一个妈妈和另一个爸爸,他们也很爱你。”
丹尼尔依旧皱着眉头,“我还有另一个妈妈?”
在他的身后,索菲开口念叨着:“哦,不……”
“她的名字叫作瑞秋·德·尚普兰,她也全心全意地爱着你。你的爸爸是个勇敢的男人,叫作马克。我希望我能成为那个给你讲述他们故事的人,但是我不能——”她抹了抹眼泪,“因为你妈妈的堂姐也很爱你,她想要你去美国和他们生活在一起,那里的人有很多的东西可以吃,还有许多的玩具可以玩。”
泪水充满了他的眼眶,“可你才是我的妈妈,我不想走。”
她本想说出“我也不想让你走”,可那样只会让他更害怕。作为他的母亲,她眼前的最后一项任务就是要让他感到安全。“我知道。”她低声回答,“可你会喜欢那里的生活的,丹上尉。你的新家庭也会爱你、宠溺你的。也许他们还会有一只小狗——你不是一直都想要一只小狗吗?”
看到他开始哭了起来,她把他拉进了自己的怀里。放他离开也许要耗尽她毕生的勇气。她站了起来,两个男人很快出现在她的身边。
“你好,年轻人。”菲利普对丹尼尔说着,还对着他露出了最热心的微笑。
丹尼尔哀号起来。
薇安妮牵起丹尼尔的手,带着他穿过屋子,来到了前院,走过挂满纪念物的枯萎苹果树和破碎的院门,来到了停在路边的一辆蓝色标致汽车旁边。
勒纳坐上驾驶座,而菲利普则走到了后保险杠附近等待着。引擎启动了,尾气从后面的排气孔里喷涌而出。
菲利普打开后门,充满悲哀地最后望了一眼薇安妮,钻进后座,留下了敞开的车门。
索菲和安托万也走到她的身边,弯下腰来和她一起拥抱着丹尼尔。
“我们永远都爱你,丹尼尔。”索菲说,“我希望你会记得我们。”
薇安妮知道,只有她才能让丹尼尔上车,因为他只相信她。
在她于战争期间做过的所有令人心碎的可怕事情中,没有哪件事情能比这个举动更加的伤人:她牵起丹尼尔的手,把她领到了那辆即将把他从自己身边带走的车子旁边,看着他爬上了后座。
他满眼含泪、一脸困惑地凝视着她,“妈妈?”
索菲喊了一句“等一下”,随即飞奔着跑回家里,回来时手里还拿着贝贝,把这个泰迪熊玩偶塞给了丹尼尔。
薇安妮弯下腰来看着他的眼睛,“你现在必须走了,丹尼尔。相信妈妈。”
他的下嘴唇颤抖了起来,把玩具紧紧地抱在胸口上,“好的,妈妈。”
“做个乖孩子。”
菲利普俯身过来,关上了车门。
丹尼尔扑到窗户上,用手掌按住玻璃,哭喊起来,“妈妈!妈妈!”汽车开出去几分钟之后,他们仍旧能够听到他尖叫的声音。
薇安妮低声说道:“好好地生活下去,阿里·德·尚普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