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宅依旧,才短短的一段时间,梁三爷过去老宅的门口已经长出了几丛蓬篙。
一把铁锁,锁住这座饱含岁月沧桑的旧地,几片废纸,飘零得这座老宅愈发凄凉。
我们静静的坐在车上,看着老宅的破败,眼眶开始湿润。
这里我住过不少时间,这里也是翁美玲曾经的新房。
当年梁松毕业后,带回来的翁美玲就住在这里,一直到他们举办婚礼搬到中山去了后,这座老宅才剩下梁三爷一个人。到后来我住进来,这座老宅开始焕发出了无限的生机。
一张废纸被风吹到了我们车的挡风玻璃上,兀自不肯离去,就像梁三爷一张破败的脸,紧紧盯着车里的我们看。
心里便骇然起来,下车扯开废纸,迎风撒手。废纸在空中转了几圈,晃悠悠往远处滚去。
翁美玲跟着下来,从包里摸出钥匙。
她似乎早就有了来老宅的打算,要不这把老旧的钥匙怎么会出现在她的包里呢。
我接过钥匙,心里默默念道:“梁三爷,我来看你了。”
打开门,一股腐败的气味迎面而来,地面上大摇大摆的跑着两只老鼠,看到我们进来,居然岿然不动。
我大喝一声:“滚。”抓起屋角的扫把便扑过去。老鼠尖叫一声,消失在屋角落。
开亮灯,屋里除了蒙上一层尘,一切如旧。
梁三爷的遗像高挂在对面墙上,正微笑着看着我们。画上的梁三爷鹤发童颜,仙风道骨,慈眉善目的,怎么会让人感觉到他会突然离去呢?
我环顾四周,心里无端涌上来一丝酸涩。
梁三爷在时,这座老宅每日热闹非凡。但凡只要梁三爷离开祠堂,必定就晃晃悠悠回来老宅。在小小的院子里他会铺开一张小桌,煮上一壶单苁,与年近的几位老者,慢慢品着余近的人生。
我通常在这个时候会坐在他身边,听他讲远古的故事。感叹社会的发展真是日新月异。
梁三爷经历过民国和新社会建立的阶段,见惯了各种各样的运动。他本身就是一本书,一本关于深圳改革发展的书。在他的身上,甚至能找到深圳发展的每一个阶段的印记。
当初深圳设立特区时,龙华只是关外的一个贫穷的小地方。梁三爷带着全村的青壮年,揽了一个往建筑工地送红砖的活。送一块红砖不到一分钱,一架二轮人力车,每次可以装上一千块砖,来回走十里路,才能赚到不到十块钱的血汗钱。恰好此时有港商过来,要租梁氏全村的土地,每亩按五十块钱的标准,一租五十年。
村民们悄悄算了一笔账,按照梁氏全村土地计算,一年的租金每家能分到好几百。而且港商答应,只要土地租给他,全村三十以下的男女,他都承诺安排到自己厂里做工。
就在村民们一致响应要将地租给港商时,梁三爷一个人站出来,坚决不答应。村民们就笑他,你三爷全家就两个人,儿子还以为读书户口迁出去了。按照土地与人头平均分,你梁三爷也就两亩好地不到。梁三爷你不租,别挡着大家发财。你家的土地可以不租,其他人可是都同意租的。
梁三爷义正辞严地表态,他的一亩三分地打死也不租给别人。而且他的土地不是静态的,而是动态的。也就是说,不管港商要租那块地,他的一亩三分地都在其中。
如此一闹,港商最终没能得逞。而梁三爷,因为阻止了村人的发财路,而惹得全村人都在背后指指点点骂他。
都说广东人是保持民俗最好的地方,梁氏族人自然也不例外。之所以全村人都斗不过梁三爷,就是因为梁三爷此时已经成了大家公认的族长了。
梁三爷拦住了港商,想着不能就这样下去。如果不想个好办法出来,土地终究有一天会落入别人手里。好在梁三爷不但是族长,还是个受过上级领导指定的村长。于是他便出面,召集了村里几个年富力强的人,商量着去银行贷款来建厂房。
其时的龙华,还是衰草一片,根本看不到半点工业文明的影子。银行自然不肯贷款,又是梁三爷,将这座老宅子拿出来说要抵押给银行。银行派人来看过,也耐不住梁三爷托了上级领导的施压,最终从银行贷来了几十万,建了一座能容纳五六百人同时开工是五层厂房。
厂房刚建起来,就不断有老板过来租,租金一天比一天高,到得厂房租出去后,所得一年的租金,超过当初港商要租地的十年租金总和。
全村人这才醒悟过来,纷纷将梁三爷视为神明。以至于后来凡是占用村里的土地的事,只能梁三爷一个人说了算。
梁三爷所在的村,也是整个深圳唯一至今没卖过一寸土地的村。而梁家村每年的分红,却是隔壁其他几个村的几倍。
我凝视着挂在墙上的梁三爷,感慨万千。
梁三爷的遗像没能挂在别墅,而是孤零零的挂在老宅里,也是梁三爷自己的遗愿。他曾经给梁松说过,只要老宅还在一天,他就不会离开老宅半步。如果老宅不在了,他的像也就没存在的必要了。
我听得背后传来打火机的声音,回头一看,发现翁美玲已经点燃了香烛。
袅袅香烟升了上来,居然如一根丝线一般盘旋在梁三爷的遗像面前,久久不散。
我跟着翁美玲跪下,垂首不语。
翁美玲跪在我前面,嘴里喃喃道:“爸,我来看你了。”
话未说完,抽泣声已随声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