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岚拉着宣怀风走进充盈着暖意的房间,也不管身上脏不脏,往软绵绵的床褥上一坐,哂道,「家里早装热水管了,别把准备热水说成多大的事。」
野儿说,「准备热水不是多大的事,洗身子的肥皂要不要预备?洗头的外国洗发露要不要预备?干净毛巾要不要预备?快去吧,都给你准备好了。」
白雪岚说,「忙什么?我们先说说话。」
他嘴里的我们,自然指的是自己和宣怀风。
把宣怀风也拉在褥子上坐了,一个胳膊搂住宣怀风的腰,正要说什么,野儿过来往白雪岚肩上轻轻推了一把,「欸,有话也明天再说。你只顾着自己,也不看看人家多累。」
宣怀风在汽车里只睡了个半截,进到暖屋子,被热气一熏,刚好在这时打了个哈欠。
白雪岚看见,倒不好勉强他陪着自己说话,便说,「让怀风先洗。」
野儿说,「别叨叨别人,自己洗去。宣副官出去的时候没吃午饭,恐怕现在也还没吃吧?冬天饿着肚子洗热水澡,晕在澡桶里可不好。他得先吃点东西。」
说着,不知从哪提出一个食盒,揭开盒盖,从里面端出一碗鸡汤面。又拿出一个精致的小玻璃瓶,往面里倒了几滴麻油,顿时散出诱人的香气。
宣怀风见着细面热汤,本就有些嘴馋,骤闻到鸡汤混着麻油的香味,饥肠都被勾了起来,笑道,「这个好。」
不客气地拿起勺子,热热地喝了一口。
白雪岚腻过来,用脸厮摩着宣怀风的脸颊说,「我也饿了。」
宣怀风问,「你要不要也吃点面?」
白雪岚笑道,「没力气拿筷子,你喂我一口罢。」
野儿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大力金刚都打不过的人,什么时候连筷子也拿不动了?只知道欺负人家。要吃,等你洗完澡,满桌子好菜等着你,偏要抢人家的面。」
白雪岚横野儿一眼,「我欺负他,干你什么事?」
野儿忍不住噗哧一下笑了,又软下语气来央道,「好少爷,快洗澡去,等一下水冷了,你要冻出个感冒来。」
白雪岚不满道,「野儿,你现在怎么像老妈子一样唠叨?」
野儿说,「不唠叨行吗?你自己数数,回来才几天,你被司令打得闭了气,宣副官进了医院,如今又说被什么人打了埋伏。要是再添一个感冒,这年还过不过了?」
宣怀风听野儿和白雪岚说话,只觉得有趣,拿着勺子一边笑,一边对白雪岚说,「快去,又不是小孩子,叫你洗个澡这么难。」
白雪岚无奈,只好说,「我很快就洗好,你在这里等着,可不许躲起来。今天的事,我要好好和你算帐。」
野儿笑道,「这话不该说。你说了,人家岂不是更要躲起来。」
白雪岚也是一笑,便到浴室里洗澡去了。
宣怀风这边惬意地吃着热面,野儿也不闲着,拧了一把热毛巾来,伸到宣怀风脸上。
宣怀风要放下勺子去接毛巾,野儿忙说,「只管吃你的,放心,不叫你有半点不舒服。」
热毛巾在脸颊上移着,柔和地擦了额头,脸颊,沿着鼻梁往下轻轻一刷,又在眉骨上按了按,温温热热的果然舒服。
宣怀风因为饿了,吃得很快,不一会就把一碗面下了肚,鸡汤也喝了半碗。刚放下筷子,白雪岚就用毛巾揉着湿漉漉的头发,从浴室里走了出来,对他说,「刚吃完东西洗澡也不好,停一停食再去洗罢。倒是你,出去一趟,打哪换了这样一身?这是谁的衣服?」
他这样一说,把宣怀风给提醒起来了。
在郊外山林时又冷又怕,局势紧张,他都忘了自己穿的是死人的衣服。现在房间暖烘烘的,又吃了热食,身上微微冒汗,便觉得身上的棉衣冒着一股冲鼻的馊臭,油腻恶心之中,似乎还带着隐隐的血腥味,顿时难受欲呕,忙摆手说,「不行,我这就洗澡。」
说完,把野儿准备好的换洗衣物一把抱了,跑进浴室,关起门,匆匆脱了那件死人的棉衣丢在脚边,打开热水管,用温热的水把自己痛痛快快地冲了几遍。
洗好了澡,他换上干净衣服,带着一身温热气从浴室出来。
刚要说话,就见野儿对他挤眉弄眼,手朝着床的方向一指。宣怀风转头一看,白雪岚四肢仰天地躺在床上,已经睡得鼾声如雷。
宣怀风诧道,「刚才见他还很精神,怎么转眼就睡了?」
野儿小声说,「见你进了浴室,他屁股往床上一沾,叹一口气,就倒下去了。我吓了一跳,还以为出了事,后来见他打鼾,才知道是睡了。只是我从不见他这样疲倦,好像把这一天过了几年,到底是怎么了?要说被人打埋伏,他也不是头一遭,不该这样气虚神衰的模样。」
宣怀风在床边坐下,看着白雪岚的睡颜,忆起在土墙那里,白雪岚那一声发狂的嘶喊。心忖,《素问》有云,怒伤肝,喜伤心,恐忧伤肾肺。他听说我死了,所以发出那一声泣血般的怒吼,忽然见我活着,又生出惊喜。再后面挟持人质的事,亦免不了为我的安危而忧恐。
他叹了一声,黯然道,「为着我,他今天是把五脏六腑都给伤了。我真是个可恶的人。」
野儿看他脸上愧疚很重,正想说点话来劝解,却见一个石花走了进来,说,「那头饭菜都布置好了,太太打发我来瞧瞧少爷和宣副官,问怎么还不过去?」
宣怀风看白雪岚睡得很沉,便说,「总长既然睡下,就不要叫醒他了。长辈们都知道他今天的经历,想来不会为了一顿饭怪罪他。不然,我代他过去向长辈们做个道歉?」
石花正愁不好答话,见宣怀风肯去顶这个头,自然是愿意的,忙道,「那好,烦劳宣副官跟我走罢。」
宣怀风刚说了一个好字,要站起来,白雪岚的鼾声忽然停了,睁开眼猛然坐直起来,一把攥紧了宣怀风的手腕,厉声喝道,「走到哪去?不许走!」
宣怀风吃了一惊,细看他眼神,却是迷离怔忪,像是说梦话的样子。
宣怀风忙道,「不走,哪也不去。」
哄得白雪岚重新躺倒睡下。
白雪岚结实高大的身体陷在软绵绵的床褥里,睡意缱绻,惟恍惟惚,嘴里嘟囔了几句什么,渐渐又沉睡过去,但还抓着宣怀风的手腕不肯松开。宣怀风怕再把他惊醒,也只好由他抓着,抬头一看,见石花正好奇地打量他,心中微觉窘迫,向她露出一个微笑。
野儿下巴一扬,对石花低笑道,「喏,这位是扣了环的鹦鹉,走不了了。还是我和你走一趟罢。」
和宣怀风打个招呼,便和石花一道走了。
等她们一走,宣怀风紧绷了一天的神经松弛下来,连打了两个哈欠。他一只手被白雪岚握着,要走是走不开的,只能留在原处。然而他没有丝毫怨言,反而心里充满欣悦。一种懒洋洋的舒适在四肢里荡漾,似乎白天经历的危险惊恐,那些绑架、围捕、大火、炮弹,全是另一个世界的事。
他原本是坐在床边的,现在没有外人,不用忌讳什么,便大方地把两只脚也放到床上。斜倚在床头,就着两人手连着手的姿势,挨在白雪岚身侧,缓缓把下半身挪进厚被子里。被子底下,大腿隔着睡裤柔软的布料,感受着白雪岚强壮有力的臂膀。
低头看看白雪岚,像抓着心爱玩具的孩子似的,睡相比方才香甜多了。宣怀风微笑着看这睡脸,也不知看了多久,渐渐感觉眼皮沉重。
等他再睁开眼,却是有些吃惊,窗外的天已经完全起了变化。闭上眼时,还是黑漆漆的,现在已经亮堂堂的刺目了。
原本是挨在床头,现在变成了躺在床上,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
宣怀风翻个身,只觉得浑身酸痛,忍不住呻吟了几声。
野儿正在浴室里忙活,听见他的声音,跑出浴室来,笑着说,「醒了?有人吩咐,谁也不许吵你,要等你睡得足足的,自己醒过来才好。」
宣怀风忍着身上的酸痛,勉强坐起来问,「几点钟了?」
野儿说,「下午三点一刻。」
宣怀风很吃惊,不料一睡就睡到这钟点,不好意思道,「我这简直是睡死过去了。」
野儿说,「可不是睡死了?那位天还没亮就醒了,抓壮丁似的抓了一个医生来给你做检查。让人从头到脚检查了一个遍,药膏也擦了,你眼睛也不睁一睁。」
宣怀风诧道,「是吗?我真是半点也没知觉。」
细细一闻,果然身上透着淡淡的药膏香气。山 与 三 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