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大坤因在少管所表现好而得到提前释放,只在里面关了一年。学校勉强接受了他,让他也复读初三。应他父母的要求,没有插在雪梅那个班。可是这样挡不住雪梅。她放了学就站在楼梯口等他。她有太多的话要说,太多的事要问。可是当郎大坤向她走来的时候,她除了全身发抖,什么也不能做。她只是不由自主地伸出双臂来拥抱他,不管有多少眼睛在看着。她能感觉到他坚实的身体就在自己的环抱之中,和她如此贴近,这是唯一真实的存在。她打算一辈子也不放手了。
郎大坤的反应却大不相同。他冷静地打量着她,看不出任何曾经相识的表情,好像是在重新认识她,也重新审视自己的行为。她还是那么娇艳多情,但从前的感觉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楼上的学生扶着栏杆在偷看,已经走出楼的学生也停了下来,延挨着不走,想要看看这场重逢的好戏。郎大坤是不怕看的。他被抓走那天引动了无数人的围观,谁不认得他呢,看就看呗。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任由雪梅紧紧的拥抱着,她的蛇一样的手臂缠得他透不过气来,一双手在众目睽睽之下几乎摸遍了他的全身,但他还是没有反应。最后他把她推开了。
“你回家去吧,我还有事呢。”郎大坤终于开口了,他的眼睛望着别处,已经没有丝毫的羞涩和冲动,也没有被人围观的难堪和尴尬。可是雪梅却不肯撒手,她胡乱揩抹着脸上奔流的泪水,哽咽道:“不,我有话和你说。”
郎大坤被她拉到操场的秋千架下,雪梅一连串地问他,在里面吃苦了没有,有没有挨打,家里人多久看他一次……可是郎大坤一言不发,目光越过她的肩头,看着空荡荡的足球场。那里没有人,只是干巴巴的一片黄土,风吹过时尘土飞扬,直扑打到脸上。雪梅痛苦地发现,他整个人已经失去了神采,变得呆滞沉闷。他已经不是她曾熟悉的那个英姿勃发的美少年了。
“大坤哥,你为什么不理我?你恨我了吗?还是不想和我好了?”雪梅握着他的肩膀使劲摇晃,大坤不答话,只是用一种陌生的眼神细细地打量着她,好像是在权衡为了这么个女孩毁掉自己是否值得。他的这种冷静的目光像凛冽的风刺进了雪梅的骨头。雪梅又在发抖了。她伏在他的胸前哭泣,让他感觉到被泪水浸透的冰凉。大坤等她哭够了,终于僵着脸吐出了一句:“以后你离我远点儿吧。这样对你我都好。”
“不,大坤哥,我宁死也不!”雪梅声泪俱下,死死地抱住了他,好像下一秒钟他就会跑掉一样。可郎大坤并不打算跑,但也不回应她的拥抱,只是漠然地望着渐渐暗下来的天空。这是个既看不见太阳,又不下雨的阴天。沉默的苍穹是一片暗沉沉的铅灰色。头上没有云,没有飞机,没有鸟儿,只是一片空白的沉寂,就像是郎大坤漠无表情,看不出悲喜的脸。
郎大坤回到家时已是夜静人稀。雪梅的眼泪和纠缠是意料之中的。但愿这是最后一次,也算是个了断,反正该说的话都说了。她闹过一阵自然会平息的。
郎大坤这样想着,反倒觉得轻松了许多。不知家里人都睡下了没有,该放轻脚步别惊扰父母才好。他蹑手蹑脚地摸到家门口,悄悄取了钥匙开门。然后他屏住了气,在客厅的一片漆黑之中伸手去找灯绳。可没料到的是,灯绳被另一只手摸到了,随着“啪”地一声灯光大亮,他看到了穿着睡衣的父亲铁青着脸站在雪亮的日光灯下。然后父亲身后的门也随之打开,母亲也披衣走了过来。
“你还知道回来?死到哪里去了?!”
“我,我在学校里……”
“放屁!我去你们教室找过了,早就关灯锁门了,整个教学楼里连个人影儿都没有。你还敢撒谎!我是跟你操不起这个心了。不如今天打折你的腿。养个残废儿子我也认了,总比招灾惹祸丢人现眼强!”父亲满屋里寻摸着找东西要打他,一时又抓摸不着顺手的家伙,便抓起台灯连着电线一齐向他劈头盖脸地摔打,大坤躲闪不及脑袋上便挨了几下,灯泡子也打碎了。母亲上来拉劝,混乱中也挨了两下。父亲被母亲拼命抱住才住了手,但气还未消。他伸出一根指头指着大坤咬牙切齿骂道,“你这个不争气的畜生!我和你妈怎么样舍着老脸到处求爷爷告奶奶,找了校长找主任,踏平了教导处的门槛子。我们在你的班主任跟前赌咒发誓,保证你改过学好——我们一辈子没这么求过人哪……可你还是离不了那些不三不四的狐朋狗友,还要出去鬼混。你今天给我实说,到底干什么去了,和什么人在一起?不说实话我就打死你!”他边骂边伸手揪着儿子的衣领,使劲摇晃着逼问。他母亲在一边也在催他快说。郎大坤见父母气成这样,心中不忍,便打算不再隐瞒,要把这些事和盘托出。但他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在他们的一再催问下,只说了半句,“今天我和刘雪梅在学校里……”
他父亲一听到“刘雪梅”三个字立刻怒不可遏,一巴掌打得儿子闭了嘴,把下面的话全咽回去了。
“李家那丫头坑得你还不够?可怜刘南辉那么个顶天立地的英雄汉子,怎么养出这么个不要脸的骚丫头!还不如捡来的那个呢。你因为争风吃醋和小流氓打群架就是为了她对不对?你小小年纪被判了劳教,毁了名声,误了学业,你还恋着她?人事不懂的半大丫头偏偏专会勾引男孩子,搞对像搞得满城风雨,你还嫌丢人丢得不够?”
“爸,其实雪梅不是……”
“滚!我不想听你替那死丫头狡辩。反正苍蝇不盯无缝的蛋。我看你也是学不好了,给我滚得远远的,别让我再看见你。我不是你爸爸,滚,给我滚!”
郎大坤被踢打着一步步退向门口。父亲还嫌打轻了,他从厨房找来扫帚,用扫帚把抽他。郎大坤被打急了,一把将扫帚夺了下来。“你就省点儿劲儿吧。嫌我丢人我走好了。等我混出头来再挣钱养你。”说完便将扫帚向地下一扔,掉头便走出了家门。母亲赶上来却被父亲拉住了。
“让他死外面去。就当我们从来没养过儿子。”
郎大坤沿着漆黑的街道走着,不知该往哪儿去,只是本能地向着有光亮的地方。那灯光很弱,只是淡淡的一点昏黄。但是在风如此猛烈、夜如此漫长的冬夜,这一点光亮也显得格外温暖。走近了却是一家杂货铺,可是就要关门了。他摸出口袋里仅剩下的一点零用钱买了点儿吃的和一瓶酒。他就地坐在马路沿上,好像铺子里这一点朦胧的微光也可以取暖似的。他喜欢酒醉的感觉,不管是大醉,还是微醺。那全身涨满的热力,温柔的暖流,像一只多情的手的触摸。在这样的时刻,他不觉得孤独。寒夜里的一点点温暖,是体内涌动着的酒液。一切都是热的,暖的,活着的。他握着酒瓶在街上歪歪斜斜地走着,被体内的温暖所感动,所以纵声狂笑着。寂静的街道回荡着他自己的皮鞋声,他踉跄的脚步是一种奇异的舞蹈。
“你们都忘记我吧。我也会抛弃你们!我无情,无耻,无赖,所以无所畏惧。你们都是幸福的人。让你们的幸福见鬼去吧。你们也会有哭的时候。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疯子似的笑声在寒夜里回荡,说不尽的苍凉的故事,没有人听。只有来自整个世界的凄寒,从四面八方侵袭过来,风是硬的,冷的,泪是冰凉的。他哭泣着,然而不知道自己是在哭。他还很俊美,很年轻,年轻得还未长大,但他自己丝毫也不觉得。他只是一个醉汉,握着酒瓶子,时不时地仰起头来灌上一口,辛辣呛喉的烈酒提醒他现在还活着,飘泊着,游荡着,前面的路已经完全被深不可测的夜色笼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