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哇!她还敢还手!给我打!今天不打哭了她就不算爷们儿!”一大群男孩子满地捡石块疾风暴雨似的没头没脑地砸来,刘南辉一把拉过晓秋在怀里紧紧搂着,张开双手护着她的头,背转过身用自己的脊梁抵挡着“嗖嗖”横飞的石块。晓秋当然不依,一个冷不防挣脱出来,闪在一边不让刘南辉够着她,一边仍然捡起石头还击,那些男孩的石块和弹子便集中到了晓秋身上,只“噼啪”几下,晓秋额角上就流血了。
那些男孩子见了血倒有些迟疑了,虽不肯马上罢手,但毕竟气怯。石块稀了,小了,而且集中在下半shen。就在这时,路边的拐角处出现了背着书包的雪梅。她一见到这个场景,先是一愣,又看见晓秋额角上的血已顺着脸颊淌成了长长的一道,不由得大怒。这正像是旧式大家庭里的手足,虽然内部也不少磨擦、猜嫉和争执,以至于动手打架,可是一旦外敌当前,就会立刻调传矛头,一致对外。雪梅此刻就是这样。一看到晓秋被这伙臭小子用石块围攻,而且打出了血,父亲的拐杖也被抢去了,只觉怒发冲冠,血往上涌,也顾不上甩掉书包,只向那个最高大的领头男孩扑上去,照他脸上双手一抓,又薄又尖的指甲在他脸上划出了并排的几道血痕――这男孩正是郎大坤。
“啊哟!你这野猫!当心我剁了你的爪子!”郎大坤边骂边一脚踹向她小腹,雪梅“哎哟”一声矬下身去,双手紧紧按着肚子坐在了地上,肩头挎着的书包甩在一边,书本文具“哗啦啦”撒了一地,作业本丢在尘土堆里,风吹着雪白的纸页,“刷刷”地一页页掀过去。晓秋一见雪梅被踢倒,一下子急了。她丢掉了石块冲上去死死抱住了郎大坤刚踹了雪梅的那条腿,像狼崽子一样张开了两排白森森的小尖牙齿,“吭哧”一口拼命地咬了下去。
“啊......疼死了!你咬人!你这小母狼,我让你咬,让你咬……”郎大坤咬牙切齿地一阵子拳打脚踢,那几个围攻雪梅的男孩子也扔下雪梅,只把晓秋一人围在中间踢打着,由于围得密不透风,刘南辉看不清里面的情形。在这一片愈演愈烈的混战之中他几次试图站起来却几次都跌倒在地――最近他的伤腿越来越不听使唤,没有拐杖竟完全无法站立,更不用说行走。晓秋被他们团团围着,已倒在地下,完全没有还手的余地了,他们的拳脚却越来越猛。晓秋会被打坏的!这些一顿能就着半只鸡吃下两碗大米饭的半大小子力气不可低估。但刘南辉看不见晓秋,她被人挡着;也听不到她哭喊叫痛,她甚至一声不吭――别是被打得晕过去了吧?几次跌倒之后,他只能两只手撑在地上爬行――这个姿势让他感到屈辱和痛苦,但他必须上前去阻止这些野孩子。自己打不过他们,至少可以用身体去阻挡他们的拳脚。他们最初打起来的原因,不就是想看他爬么?现在他已经在这里艰难地爬行了,他们总该停下来了吧?可是谁也顾不上看他,只一心想把这不肯服输的小丫头打哭。而她又偏偏不肯哭,僵持下来只落得了更多的伤痛。她被打懵了,胸腹不断地遭到重击,痛得直恶心。
“你们别打了!快住手......丢不丢脸?这么多人打一个,欺负女孩子……你们这些小混蛋!”刘南辉在尘土飞扬的路边艰难地移动,这个姿势使他想起从前他也曾这样匍伏前进,那时他是个身手敏捷,威猛如虎的青年,他从战壕里跳出,先是猫着腰紧跑几步,然后就这样样匍伏着向敌人的阵地迅速而无声无息地接近,像一只狸猫。几分钟后,他的战友们就会听到惊天动地的爆炸声......那时他有一双健步如飞的腿,腿上有硬梆梆的肌肉……这所有的一切只是在他扑倒的一瞬间闪过了他的脑海。而这一切都过去了,英雄和诞生英雄的年代都已成为历史。他现在面对的是一场荒唐离奇的战争。他被一群乳臭小儿逼得在地上连滚带爬,沾得遍身尘土。他已经成了个残废......因严重的伤残而成了废物。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需要两个十一岁的小姑娘来保护,而孩子们保护不了他,只是在替他忍受羞辱。晓秋在他眼皮底下被踢打着,早就没有还手之力了。自己的女儿倒还罢了,晓秋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让他死后怎么去见湘雪?这孩子偏偏又是个宁折不弯的性子。他可以断定她伤得不轻。刘南辉被这束手无策的屈辱刺激得发疯,但更多的是心疼孩子。
“别打了!让我爬就爬给你们看好了……别打我的孩子......”他的嗓声嘶哑,皱纹纵横的脸上五官扭曲得离了位,眼角渗出混浊的泪珠和头上的丝丝白发让人锥心难过。
“有人来了......快跑!”郎大坤听到由远而近的脚步声,便一声呼哨,一大群孩子“唿啦”一下跑散了,因为跑得急,竟忘了扔下拐杖。
雪梅忍痛站起身追了上去,哭碱着:“还给我拐杖......那是我爸爸的拐杖!”于是那根拐杖“嗖”地一声凌空飞了过来,又“啪”地一下正落在刘南辉的右手边上,刘南辉马上把它拾起来,雪梅一边上前搀扶,一边哭得气噎喉干。刘南辉拄着拐急急地走向倒在地下的晓秋――她还在动,并没有晕过去。她在挣扎着站起来,因为怕他们父女俩难过,她咬着嘴唇一声不吭。这时雪梅发现她的鼻孔里、齿缝里都在滴血,特别是鼻血流到胸襟上已经红了巴掌大的一片,斑斑点点一直滴下去......连鞋上都有。刘南辉伸出一只手臂,让她靠在自己身上,扶着她慢慢站了起来。
“我没事儿,爸。”晓秋极力用满不在乎的声调对他说着,同时感觉到口鼻周围一片黏湿,便随手一抹,她不知道这一下倒把一大股鼻血抹到脸上去了。刘南辉望着这张血痕狼藉的脸,心中只觉异样的伤惨,像被当胸戳了一刀似的,疼痛难支。
这时夜已渐深,正是万家灯火的团圆时刻。天上的一轮满月像个漂亮寡妇的脸,冷冷的,虽美却美得阴寒惨淡、垂头丧气,像刚哭过似的。就是这么一张皎洁明净而漠无表情的大白脸无言地悬挂在遥远的夜空,望着这父女三人收拾残兵败将,旧伤添新伤,瘸的瘸拐的拐,一家子老幼病残互相搀扶着一步一挨地败下阵来,躲进了自己的巢穴。
晓秋到家之后忙着洗脸换衣服,用碎冰块镇在额头上止血,她忙着遮盖伤痕,消灭血迹,掩饰着疼痛。她照着镜子把头发扯下来一缕覆在额角的伤口上,闩上了浴室的门搓洗干净沾血的衣服,换上了最严实的长衣长裤,等她从浴室出来,已经完全看不出打架的痕迹了。她径直端起桌上的饭菜到厨房去热,打开煤气“沙啦沙啦”地翻着菜锅,一回头见刘南辉跟了进来,便笑道,“爸您饿了吧?马上就好了......哟,我忘了雪梅不吃辣的,还得另给她炒个土豆丝。”她的纤细白皙的手指捏着一柄小钢匙子,用匙子边缘飞快地一下一下刮着土豆皮。去了皮的新鲜土豆变得莹润光洁,是和她的肤色一样的象牙白。她甚至用她母亲一样甜润的好嗓哼起歌来,“红星闪闪,放光彩;红星灿灿,暖胸怀……”
刘南辉不能看下去了。他觉得自己在这里再站上一秒钟就会忍不住下泪,便急转过身回到自己房里“乒”地关上了门。他靠在门上,整个身子变得疲软不堪。他仰着头闭上了眼睛......不管晓秋是为了安慰他而极力掩饰伤痛,还是她曾经习惯了被伤害被殴打的残酷生活,都令他无法平静。她要是像雪梅似的号啕大哭倒会让他好过一点,起码这样是一个这么大的女孩子的正常反应,没有痛苦的压抑和咽泪入心的悲伤。可是她不肯哭,她要若无其事地让他忘掉这难堪的羞辱。这个善解人意的孩子……
刘南辉忽然举起右手,向自己的残腿狠狠地一拳猛砸了下去......没有知觉。单是大腿根部接骨的地方感觉到了一点震动。他闩上了门,将裤子褪下来,在台灯下冷静地察看自己的残肢。他从未像今天这样讨厌过它。它软沓沓却又极沉重地吊在自己右侧的胯下,布满难看紫红色疤痕和弹坑。这条腿多年以前就残了,半死不活地挂在那儿,除了伤疤以外,再往下就是尸体一样的灰白僵冷......这没有了生命的肉体,死去多年的肉体……切掉它!切掉它!
如果当年截了肢又会怎么样呢......当然只有更糟。就是这样的残肢也还是聊胜于无。一个四肢健全的人是绝不会时时想着自己的腿的。就像自己在年轻的时候从来没有仔看过它一样。早知要失去它,他当年一定会好好看看这条完美的腿,应该穿着极短的运动裤衩好好地多照几张像。那颀长、健壮、笔直的双腿,那奔跑跳跃着的充满了男性力与美的潇洒姿势……现在已经全都离他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