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招惹这疯子,天知道他还能干出什么事来。”
“以后大家都要小心,把你们的孩子看紧点儿。不要随便放出来玩儿——有这种街坊邻居算是倒了八辈子霉。天哪,这叫什么事......”
大家疑惑而厌恶地看着全身透湿、赤着一只脚,几天不刮胡子的刘南辉。然后人们像避瘟神一样匆匆散开。
水花仍在喷涌,壮观的水柱、水帘、蘑菇形盛开的水花在清凉的水雾里尽情绽放。全身又湿又凉、不停打战的刘南辉父女俩呆呆地站在水池边。刘南辉仰起头望着高高的水柱。这是一个水晶的世界。水是纯洁的,可以洗净一切罪恶,冲淡一切原本浓烈的情感或回忆。不是吗?刘南辉笑了,笑得简单而欢快。这冲向天空的水,透明而生机勃勃的水,曾是年幼的雪梅最爱的。他干嘛要把当年玩水的雪梅从喷泉边抱开?怪她弄湿了鞋?水的清澈、水的凉爽与洁净他今天好像刚刚才感受到。孩子眼里的世界是多么可爱的世界。他宁愿女儿永远是一个婴儿。她可以不必长大,不必对自己负责,只让别人对她负责就可以了。但是这个婴儿却不会笑了。她不知从何时起板着一张阴冷的面孔,惊人地无情而且似乎也没有了人心,让他不寒而栗。
晓秋蹲下身给刘南辉穿上了鞋。袜子是无论如何也找不见了。大概是沉入水底了吧。晓秋疲惫地搀扶着刘南辉,把这又哭又笑的疯老人带回家。一开门,一股浓烟和焦煳味儿扑面而来。晓秋惊呼一声,忙上前抢救饭锅和炉灶。锅早烧红了。锅底的米粒成了焦碳。再迟一点儿整个厨房就燃起来了。刘南辉被烟雾呛得边咳嗽边呵呵地笑起来。
晓秋至此才终于伤心地承认:刘南辉真的疯了。
宁晓秋打开了门窗通风,好让厨房里的焦糊味儿尽快散去。然后她忙着边放洗澡水边试着说服刘南辉脱下外套。刘南辉紧紧按着自己的领口,瞪大眼睛看着晓秋。
“把衣服脱下来。快洗个热水澡暖暖身子——爸爸,您要冻病了!”晓秋上前拉住了他,见他还是只顾死盯着自己看,好像听不进她的话,就开始动手解他的扣子。刘南辉有点儿慌张地向后退着,一手护着自己的纽扣,一手推阻晓秋。
“别,别闹湘雪......等我打完这一仗回来,一定娶你——现在可不行。你听,集合号吹响了......再说咱们好像得先结婚才行呢。”刘南辉语无伦次地对晓秋摇着头,同时又痴痴地看着她,脸上充满幸福的期盼和只有在情窦初开的年轻人脸上才能看到的紧张羞涩。湘雪的音容又在眼前。她隔着时空,隔着遥远的银河赶来看她的心上人。不是吗?她的容貌、她的声音、她的灵魂时刻都在眼前,在那里陪伴他,抚慰他。谁说湘雪已经死了呢?刘南辉不愿相信。她是多情的。她怎么忍心让他如此想念,如此难过?多年以来苦苦的等待,荒凉的青春岁月啊......她来了,今天她真的来了。
宁晓秋骇然停住了手。她知道湘雪和刘南辉的故事。但是这种幸福的羞涩在刘南辉脸上她是第一次看到。这使她感到非常心酸。爱情该是人人都有权利享受的。就是这样一种最平凡简单的幸福让刘南辉在绝望中守候了一生。原来他的内心从来没有停止过盼望。他盼望得太久了,也孤独得太久了。他早已处于疯狂的边缘了。
妈妈,你在哪里,你知道不知道,我和爸爸需要你......晓秋放开了手,听任泪水无声而汹涌地决堤而出,她把一只拳头咬在嘴里,努力不发出声音。然后她掩面离开了。她跑到卧室外的阳台上,忽地拉开了临海的落地大窗,长长地透了一口气。西山的晚霞是明媚的淡紫色,是澄蓝的天空和血红的落日在远方辉映的艳丽色彩。然而透过苦涩的泪帘望过去,晚霞即将消失,她的壮丽是死亡之前凄厉的悲鸣。晓秋不忍欣赏这种壮丽,只希望自己的一切感观都封闭起来,就像面对大手术需要麻醉药来止痛。也许像刘南辉那样逃避在疯狂里会好过一些吧?可是不行。她决不放下刘南辉。就像妈妈当年不能放下他一样。他的痛是那么真实,让她感同身受。他不该有这样的晚年。自己和雪梅一样是他的女儿,被他一粥一饭地养大,她活着一天,就要让爸爸减一分痛苦。在这世上,他们父女是彼此依靠的亲人。无论如何要让他好起来。
晓秋努力擦掉了反复涌出的泪,定了定神,拿着一套衣服又走了过来。
“爸爸,那您就自己脱吧。干衣服我放在架子上了。热水放好了,您快洗吧。”晓秋扶着刘南辉进了浴室,听见他在里面闩上了门。过了一会儿,她听到了撩水的声音,便放下心来,她擦了擦眼泪,到厨房去收拾被熏黑的锅灶,重新做饭。可是直到饭熟了刘南辉都没有出来,晓秋有些疑惑,便上前敲门。
“爸爸,爸爸!洗好了吗?该吃饭了。”晓秋听一听里面没人应答,便有几分心慌,敲门敲得越来越重,最后竟下脚踢起来了。她怕刘南辉晕倒在浴缸里也许会淹死。
“爸爸,您怎么了?说话呀!您怎么了?”晓秋已经在冒冷汗了。她拼命想把门弄开,可是厚重的木门关得太紧了,她试着倒退几步撞了上去,可是肩膀撞得生疼,门还是纹丝不动。她急急地爬到床底下去找锤子和螺丝刀、钳子、钢锉,对着门锁又敲又凿,又拧又钻。可是不得要领,锁很牢固,里面一点动静也没有。晓秋急出了眼泪,刚刚想到要求救,却听到门铃被按响了。宁晓秋忙跑过去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