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梅扑在门上,捧着脸失声痛哭。爸爸,晓秋......那个世界她永远失去了。爸爸还会要她吗?他用他的拐杖做出了彻底的回答。不只是爸爸,所有的人都抛弃她了。
“我没有这样的女儿,我不认识她。”爸爸的话她当初是隔着门也听见了的。也许就是说给她听。如今拐杖击打的伤痕早已痊愈,可这绝情的话却刺进她的心里而且永远埋在里面了。她已经没有家了,没有了爬满葡萄秧的小院儿,没有了幽雅别致的石头小楼,那个家里的一切都与她无关了。而宁晓秋正在那个家里做着一个女儿该做的一切——这都是命吗?为什么自己的命是这样的?而她一个来历不明的野丫头凭什么公然夺占了自己的位置?不过爸爸有她照顾着倒也放心......其实她也够苦的。雪梅一刻也没有忘记过晓秋。虽然自己不停地找她的麻烦,可现在发现没有了她才真正麻烦。日子简直没法过了。雪梅也说不清自己到底是恨她还是想她。总之她不得不承认自己是在想家了。如果郎大坤待她好些也许会让她慢慢忘了爸爸和晓秋,可是......
郎大坤被砸中了天灵盖倒在了地下,雪梅听听里面没了动静便着了慌。门被反锁了,她从邻居家借了把椅子爬上了窗。也顾不上被破碎的玻璃划伤,她急忙跳窗进去。郎大坤没被砸昏,也没流血,头上却起了个不小的疙瘩,又晕又痛。他一只手紧紧按着头。雪梅上前帮他揉着。郎大坤也没有推开她,只是叹了口气。他已经生不起气来了。愤怒和发泄过后,一阵难抑的悲伤袭来,使他颓然靠在桌腿上。他的双手揪扯着大把的头发,将脸深深埋在膝盖上,看不出他是否在哭。
雪梅从此便留心再也不提他被劳教的事。自己也耐下了性子,尽可能地不触怒郎大坤。打她骂她都是可以的,只要他不去找别的女孩子。她偎在他怀里流着泪。而郎大坤只是感到彻骨的疲倦,只想让她走开,自己好好休息一会儿。可是雪梅无处可去,他知道的。她就像一贴膏药似的牢牢地贴在他身上,而且渗入皮肉。想揭下来他就得连皮带骨地往下撕。
次日一早雪梅就去上班了。第一天的工作就是在市中心一家鲍翅楼的开业大典上扮成清代皇妃,立在大堂正中。她的头发里揉进了大量的啫哩膏梳成一大缕盘在头顶,中间挑了一条路子,顶着沉甸甸的头饰足有一斤多重。绣花的宫装是暗蓝色的底子,五彩丝线绣着展翅欲飞的凤凰和翻卷的云头,底下拖到了脚面,上面浆得硬梆梆的高领子戳着脖子,站得直挺挺的。她的脸显得娇艳如花,青春逼人,夸张的艳妆使她注定成为主角——今天客人们目光的焦点。
礼仪公司的孟经理同她讲好了条件:只要她能一动不动地站上六个小时,不吃,不喝,不上厕所,如此坚持得住就给她二百元奖金,立即兑现。这是薪水之外的。雪梅喜出望外地接受了任务。原来自己的容貌是这样值钱。二百元钱足够给郎大坤买一件体面的长外套。她早已看中了一件浅米色的风衣,郎大坤比橱窗里的模特可帅多了。他穿着这件衣服一定能找到一份更干净更清闲的工作——他的活儿太脏太苦了。再挣点儿钱就可以搬家。悄悄地搬走,欠下的房租逃掉算了——雪梅在肚里盘算着,听任化妆师在她的脸上东涂西抹,对着大镜子乐得几乎笑出声来。
雪梅盛妆出现在酒楼大堂时宾客尚稀,正是上午十点钟。她想起了校庆晚会上穿着印度红裙的自己。那时她获得了那么多的掌声和喝彩,也得到了郎大坤的初吻。那是多么可纪念的一天——那是一场成功的演出,让她以为自己将来可以成为一位舞蹈明星。也许并不是不可能,如果不是发生了那些事......可是后悔来不及了,不过现在她的美丽仍然可以换钱。就是不换钱到时候也会老的,现在不使用她的美丽过期就会作废,岂不可惜?这一次可以不必练得那么辛苦,只要摆个样子就可以了。这毕竟也没什么不好。她按照经理的要求,摆好了姿势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她的周围环绕着各色鲜花,肩上斜披着条幅,浓妆的脸像个金色的蜡像,在繁花锦簇中艳丽得不真实。但是她不能喝水,也不敢吃东西,因为她必须保证在六小时内不动也不排泄才会拿到二百元奖金。
客人三五成群地到达,流连在大厅里指指点点地评论这蜡像美人。有咂舌赞叹的,有歪头欣赏的,也有尖刻的观众在挑剔她的服装和发型。雪梅像没听见一样,眼珠儿不转,眼皮不眨,一动不动地挺立着。
宾客越聚越多,流连在大厅里反复欣赏这美艳绝伦的清代皇妃。观众渐渐分成了两派,他们在争论这到底是一尊蜡像呢,还是活人?
“活人哪有这么漂亮的?眼睛会这么大,奶子会这么翘?吓!要么是塑料的,要么是蜡做的。不信就脱下她的袍子看看,保证这东西没*儿,没屁股眼儿。”
“别瞎说,瞧她这肉皮水嫩,头发也是一根根长在头皮里的,怎么会是假的......”
“这个年代什么做不出来呀,假头发也是真头发做成的。不信就就去摸一把,都不算耍流氓!”
人群里起了一阵哄笑。有人商量着是否要用针悄悄扎一下她,看看她会不会抗议。雪梅怒视着他们,但她的妆太浓了,浓得遮盖了她的表情,使人看不出她的怒色,太重的眼影和眼线使她的眼睛看起来的确像假的。
有人开始隔着花坛向她扔东西。先是纸团儿,瓜子皮,糖果,塑料笔帽儿,后来又甩过来了苹果核打在她的下巴上。雪梅仍然不动。这批宾客慢慢地散开,分头入席去了。雪梅松了一口气。可是又一批客人涌入,这种是真是假的猜测又开始了。随着一批又一批客人的到来,时间一小时又一小时过去。雪梅已经饥肠辘辘了,她的脚下已经堆积了一些零碎东西,被花丛遮盖着,不为众人所见——都是好奇的食客打在她身上的。她就索性把自己当成了蜡像,双眼直盯着对面墙上的钟。还差半个小时就可以卸妆休息了。二百元钱就要到手了。她必须挺住。而她这时却惊见人群里隐藏着一只拉满的弹弓,直对着自己的眼睛瞄准着。一个十几岁的大孩子脸上现出了狡黠的微笑,他回脸对他的小伙伴悄悄嘀咕着什么。几个男孩子不怀好意地瞄着她的脸和戴满珠花的头饰。而就在这时,一个瘦小的男孩跳出来挡在他们跟前。却正是邻家的男孩小木。他是跟着雪梅混进来看热闹的。
“不行!你不能射她。这是个真的人,是我姐姐......”小木跳上前夺下了弹弓。大男孩恼了,揪着他撕打起来。小木是个瘦子,体力上当然吃亏。那些坏小子人又多。有人揪住了他的耳朵,他的头上接连挨了几个暴栗,另一个男孩将他的胳膊反拧了过去。他被按倒在地,那个拿弹弓的男孩一下一下踢着他的屁股。这时两个保安走过来作势要打,吓跑了孩子们。对面便只留下小木一人,坐在地上揉着被扭痛的肩膀,含泪望着花丛中亭亭玉立的美艳高贵的皇妃。雪梅不能上前扶起他,仍然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而成串的泪珠却扑簌簌地落下来。这下人群的骚动变成了惊呼,“啊哟,真的是活人耶!怎么哭了呢?这大喜的日子哭可太不吉利啦。”
“就是。开业头一天就有人哭丧,算怎么回事。赶明儿个非得倒闭不可——不祥之兆啊。”人们见泪美人的谜底已然揭开,顿觉索然无味,纷纷散去了。雪梅仍然一动不动,而泪雨纷纷仍在那里滔滔地流着。
在大厅角落里,灯光照不见的地方,孟经理阴沉着脸在吸烟。烟头的红火一明一灭,大口大口的烟雾不停地喷吐出来。雪梅胆怯地看着他。她知道经理生气了。雪梅的手心里微微地在出汗。她要上厕所。她实在忍不住了。
......
“什么?你还想要奖金?今天开业的喜庆气氛全让你一个人破坏了。你被解雇了,别想拿到一分钱。这里不是慈善机构,是用笑来赚钱的。不是殡仪馆,用不着你哭!”
“可是,咱们说好的,只要六个小时不动——我已经饿着肚子站了那么久......”
“可是谁让你哭来着?你以为我们这一行的钱是那么好赚的吗?酒楼说我们违约,不给我钱。我拿什么给你?不种不收你懂不懂?我这里的模特有的是!也许没有你漂亮,可个个都是笑脸的。就算是刚刚死了亲爹也得给我笑!这就是服务!你走吧——这儿没有你什么事儿了。”
“可是,活儿我是给你干了的呀,你可以扣一点儿,总不至于一分不给吧,”雪梅央求道,“哪怕扣下一半呢,只给一百也行。下次我就是打掉了牙也只往肚里吞,再也不敢哭了。”
“没有下次了。再不走我就叫保安把你拖出去。”经理黑下脸来。
“那五十总行吧,五十......”雪梅这时还在天真地想,五十元钱可以买一袋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