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私?君子坦荡荡,事无不可对人言。你是书院的学生,怎么不明白?”
“事无不可对人言,那也不是什么事都必须告诉别人!”云乘月发现这个傅眉特别容易让人生气,短时间内就能搞得她心潮起伏。她觉出了一丝古怪,却来不及细想——或者细想也没用——只来得及伸手去抢。
傅眉哪里会让她抢到。
她往后退了几步,双手一合十,手中的信件旋即消失不见。她神色正经了些,说:“我还能帮你看看她写了什么。当年旧事我也知情,如果她哪里有疏漏,我还能帮你纠正。还不谢谢我?唉,不必了,谁让我就是这么个乐于助人的性格。”
傅眉自说自话得很快乐。
云乘月听得一点都不快乐。她开始后悔,后悔自己矫情个什么劲,干嘛不在拿到信的第一时间就拆了。
然而来不及了。
她来不及拆信,甚至来不及再走出去。
她的脚下,这个傅眉刚刚画好的法阵,亮了起来。每一条刻下的线条都变得暗红,如血液静静流动。而从这“血液”之中,又生出荆棘一般的东西,顷刻把她束缚住。
不痛。但无法挣脱。还有某种旋涡般的吸力,在她身后展开。云乘月对这种力量不陌生,她曾在帝陵中感受过;那是空间打开的力量。
她猛地抬起眼。
透过血色灵光,她望见傅眉那清淡又锐意十足的面容。那个女人微笑着,朴素的衣衫猎猎抖动,随着头顶星空、山野夜色,为她增添了无数神秘。
“云乘月,你魂魄归位的时间太短,修炼时间太短,在人世经历太少,修为却进步太快,遇见的人也太多高高在上了!”
傅眉朗声道:“一直待在这个环境里,你永远找不到突破瓶颈的方法!”
“万卷书不如万里路。知易行难,才更要知行合一。从现在开始,我要剥夺你的身份、容貌、才能,我要你失去所有倚仗。你要当一个普通人。”
云乘月抬头:“什么?怎么当普通人?你要怎么剥夺我的能力?!”
她心脏快速跳动,血液奔流。身体仿佛已经提前预知到了失去,所以开始全力抵抗、拼命挣扎。
傅眉淡然地摆摆手。
血色灵光轻易将她的反抗压下。吸力增大,空间震动。云乘月感觉得到,自己快要离开这个地方了。
情知抗争不了,她竭力压下恐慌,挣扎问:“要到什么时候?我当普通人……要当到什么时候?”
傅眉再次双手合十。
“当到你突破的那一天,到你明白的那一天。否则……”
“……你就永远当个普通人罢!”
血色灵光冲天而起。漫天虚假的星光旋转,接引法阵中的人离开。
傅眉抬着头,望着那出口。她心中油然而生一丝羡慕:那是出口,然而她能将人送出去,自己却仍是这方天地的囚犯。
好在,时间应该快到了。
倏然,傅眉神情一动,流露一丝疑惑:“咦,等等……怎么法阵里多了个人?谁在那儿?”
在她的感知中,除了云乘月以外,书院里还有一个人突兀地被传走了。好像是通过什么书文的联系。
傅眉挠挠头。
“不用担心。那也是个可怜的孩子。乘月能够应付。”
在她身边,有一道虚幻的人影出现。
白发苍苍、胡子飘飘的鬼仙,捋了捋自己如寿星公的雪白长眉。他也望着天空,望着那接引的光芒消失。
他感叹道:“聪明反被聪明误,看来飞鱼卫要跟着遭罪喽。”
傅眉转头看他。
“王夫子。”她眨着眼,“您真不是幸灾乐祸?”
老人没有回答,只点点头,笑容慈祥地回应:“傅家的猴子小妹。”
傅眉浑身一震,好似猫咪炸毛,气愤道:“不要叫我猴子小妹!”
老人笑呵呵,如同望着淘气孙辈:“你小时候很喜欢这个称呼。”
傅眉怒道:“那也是小时候!”
片刻后,她别过了头。
王夫子又慢悠悠地说:“张夫子想见你。”
傅眉冷冷道:“那就让他想着。”
王夫子说:“他已经想了二十年。”
傅眉道:“他还能再活十个二十年,可以想个够。”
王夫子好笑地摇摇头:“到底是傅眉。”
傅眉“哼”了一声,又道:“王夫子,您真觉得云乘月就是……”
王夫子没说话,只捋了捋胡子。
但傅眉明白了。
她深吸一口气,按捺住内心的激动,重新望向天空。她问:“那您说,她什么时候能做到?”
王夫子淡然道:“也许明天就可以,也许一辈子都不行。瓶颈正如窗户纸,一捅就破,却也可以无论如何捅不破。”
傅眉皱眉:“有那么复杂?意趣之道,最要紧在于明白自己所思所想。了解自己有那么难?”
“是啊。活得越久,就越明白,人最难就是了解自己。”王夫子又笑笑,望向北方。
他顿了顿:“不过,乘月并非意趣之道的修继承者。”
傅眉一愣,当即眉毛倒竖:“什么,她是法度之道的承继者?那我们岂不是在帮助敌人!”
“冷静一些。”王夫子笑呵呵,“她两个都不是。”
他轻轻眯起眼睛。他已经很老了,眼皮上的褶皱都像苍老的山脉。原本目光还清澈锐利,可一旦眯起眼睛,就连这唯一年轻的神采也被隐去。他已纯粹是个老人。
然而,也只有这样的时候,只有这样主动让视野略略模糊一些,他才能透过这模糊的现实,看见无数早已经过的往事。他望着那些回忆,哪怕他知道,自己是鬼仙,是一点灵魂碎片,结合世人的执念、供奉,再借助星星的力量,而塑造出的鬼仙;他不是真正的王道恒,所以那些记忆属于王道恒,却不真正属于他。
他看见的只是别人的往事。他从不曾亲自参与。
哪怕如此,他也仍然乐于将自己当成王道恒。他喜欢那些回忆。千年以来,那些被王道恒所珍视的回忆,也同样被他珍视。
更何况……
王夫子含着笑,一下下捋着自己的胡子。
“很久以前,古代的修士们从来不分什么意趣之道、法度之道。道,就是道。大道三千,殊途同归。”
王夫子愉快地说。
“我们在殊途走了太久,现在是归去的时候了。”
傅眉听得似懂非懂。她皱着眉,一想到法度之道和自己殊途同归?归什么归,啊呸呸呸!
王夫子又说:“等乘月回来,就把另一份《云舟帖》的摹本给她。”
傅眉愣住:“什么?书院还有一份摹本,我怎么不知道?”
王夫子很淡定:“没有。不过你写一份就行。”
傅眉难以置信,指着自己:“我?我?王夫子您在想什么,我傅眉再天大地大不如我大,也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不敢说能够写《云舟帖》……我甚至不知道它的所有内容,只知道当年宋幼薇写出来的前四句!”
王夫子却还是那么淡定,那么笑呵呵:“我知道,我知道。不过,你随便写个什么,包装好一些,说是《云舟帖》的摹本,拿给她就行了。”
傅眉瞪着老人,开始怀疑鬼仙活得太久,可能终于心智衰退了。
但接着,她突然想起,书院那份真正的摹本给了宋幼薇,宋幼薇又给了云乘月。据说云乘月在浣花城中,当众撕碎了摹本。所以现在世上已经没有《云舟帖》的摹本了,给云乘月一份假的有什么用?她又不是不知道真的长什么样。
除非……
傅眉睁大眼。
“您是说……她,她有《云舟帖》的真本?!”
王夫子笑眯眯。王夫子不说话。
傅眉按住心口,试图按住狂跳的心脏。
“难怪你们觉得她是……可是,她的真本从哪儿来?”
王夫子安抚地拍拍她的肩。
“等一等,很快我们都会知道。”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