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只剩两个女人。
云乘月忍不住。她坐在傅眉窗边,祭出“生”字书文。白色灵光荡漾,多少让傅眉的面色好了一些。
“何必做这些徒劳的事。”女人却只淡淡一笑,“你的生机书文再神异,也跨不过生死的规则。生死荣枯本是大道的一部分,你是生机一道的修士,你更要接受这一点,而不是被它束缚。”
云乘月立即说:“我只是违背不了这个规则,做不到淡然接受。”
“嗯……这一点你就和王夫子他老人家不太一样,也和杨嘉不一样。”她说的是生机大道的杨夫子,口吻像念小孩,“我是从来不懂你们生机道在执著什么的,不过,我觉得你要更讨人喜欢点。”
傅眉微微地笑:“我还有最后一点时间。你要待在这里陪我?”
云乘月默默点头。
“我并不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又乖张任性,对你不怎么好。你留在这里干什么?”
“我想陪陪你。”
“你难道是觉得,一个人死去,实在有些孤独?不,这是我向王夫子要求的。我不喜欢被人看见自己脆弱的一面。”
“我想陪着你。”
云乘月只是轻声重复了一遍。
傅眉沉默了。半晌,她伸出手,迟疑地顿了顿,终于轻轻抚上云乘月的脸颊。
“虽然我的年龄都能给你当祖母了……可我总记得你说过,你三岁就失去了母亲,是不是?我就情不自禁觉得,你和我女儿很像。”
“女儿……?”云乘月吃了一惊。
傅眉笑了,有点得意:“看不出来吧?我曾经有一个女儿。不是我生的,是路边捡的,当时她才一岁多,坐在车祸的血泊里,被她已经死去的父母护着,哭得直打嗝。我觉得她有点好玩,就带了回来。”
按傅眉的性格,带回来了,那就是她的。
一开始她本没想过要当小姑娘的娘,可那小孩哭了一通,莫名其妙就认准了她是娘,牵着她的衣角“娘”啊“娘”啊的叫。傅眉一直是个桀骜不驯的存在,连只小动物都没养过,突然有一团柔软脆弱的生物贴过来,她一下手足无措。
原本是打算带回来就扔给别人的。可小姑娘紧紧抓着她的手,小小的脸蛋上全是依恋和信赖。傅眉很新鲜,想着那就多带几天,结果就这么一天天地带了下来。最后,她也默认自己就是小姑娘的娘了。
那时候她和张廉还是道侣。那个男人整天沉迷研究律法,很迟了才发现她多了个女儿。他大吃一惊,不知道为什么还有点恼怒,说想要孩子就自己生,养别人的小孩干什么。
傅眉当即大怒,一句话不说,直接和张廉打了一架。打完了她扭头就走,决定即日起这个男人就不再是她道侣。反而张廉委屈巴巴地跑来反复赔罪,想要和好。傅眉懒得理他,自己带着女儿一起练剑,门都懒得出了。
“她很有学剑的天赋。我给她削了树枝,她那么小一个人,舞起来居然像模像样,还不怕摔跤,真是可爱。”
时至今日,说到当初那小小的姑娘,傅眉也是眉飞色舞,眼睛发亮。
云乘月问:“那,后来呢?”
傅眉的笑容倏然消失。
她怔怔了一会儿,慢慢说:“后来,她就死了。”
起因是张廉带孩子出去了。原来那两年里,他执著地认为是这孩子导致了他和傅眉决裂,一心想把孩子送走。而且,他是个熟读律法的人,坚持认为应该把孩子送回给亲人,让她认祖归宗,这很重要。他一直在找那孩子的亲人。作为明光书院的夫子,他很容易就找到了。
他还说服了其他人,一起骗傅眉出门,好悄悄把孩子带走。而等傅眉回来的时候,孩子已经不见了。她气得不行,和张廉打了一架,马不停蹄又冲了出去,去找孩子。
但是,她不知道去哪儿找。大家都不肯告诉她孩子送去了哪里。那段时间,王夫子正在沉眠,也帮不了她。
傅眉只能靠自己,拼命地找,不停地找。
“我到现在都不明白,为什么张廉觉得‘认祖归宗’这件事那么重要。他甚至觉得,这件事重要到是真理、是天公地道,所以他觉得我一定会懂。可我到现在都不懂。我只觉得他,还有他们所有人都蠢透了。”
好在,傅眉也是一名神通广大的修士。虽然出于某种原因,她一直在书院深居简出,可她也有自己的办法。
那小姑娘在一个偏僻的小地方,家里还算富裕。可她亲生父母已经在那次车祸中死了(“马车从直道上突然坠落”),她被送回去后,就交给了叔叔和婶婶。然而,其实那场车祸就是她的叔叔策划,是她叔叔为了谋夺家产,才害了自己的兄嫂。
小姑娘落在他们手上,能有什么好果子吃?三岁多做不了家务,就当个出气筒,天天都哭得很可怜,少挨顿打都要谢天谢地,更别说去读书、写字、练剑了。
而这些,都是傅眉后来才听说的。
因为当她赶过去的时候,那座小城发生了和这次罗城差不多的事。动静没这么大,没这么渗人,没这么凄惨。可对大部分平凡人来说,常常就是这些微小的、随处可见的天灾人祸,悄无声息地折磨人,甚至夺走了他们的命。
小姑娘一家是被作为“染了疫病”的处理的。尸体直接烧了个干净,成了一把灰,又成了一把泥。
“起初大家都说,那是意外。”
傅眉恍恍惚惚地回了书院。她已经不记得自己那时候具体是什么感觉,是成日痛哭、成日后悔,还是只呆呆地坐在窗边,望着和女儿一起练剑的小院子。这些她都不记得了。人在太过悲痛的时候,大脑会突然断弦,像起了一层雾,把内心和周围的世界隔开;她知道自己活着,但知道得不是那么清楚。
果真是意外吗?她不想相信,但那时候她还不知道什么星祠、神鬼,也就无从查起。
但是,王夫子醒了。
那位鬼仙时不时会醒过来,看看他的书院,也看看这里的老师和学生。他得知了傅眉的事,当即将张廉和其他相关的人叫过来,痛斥一顿,骂得一群人脸红脖子粗。那是傅眉第一次看见那位笑呵呵的老人发火。她小时候得过他教导,印象并不是很深,但那次之后,她发自内心地尊敬他。
更何况,王夫子还告诉了她真相。他告诉她,她的女儿是被献祭了,是被一个不知道是谁的大人物,拿去为了不知道什么的原因,做了无数生祀中的一个。
她的女儿,她的小姑娘,才三岁多,才那么一点点大。她修炼很有天赋,练剑尤其像样,挥剑的样子像头小野兽,睡觉前依偎在她身边,又成了一只软绵绵的雏鸟。
那就是她的女儿。是她亲手带回来的,全心全意照顾的女儿。
为什么张廉那些人,可以“自以为为了她好”而带走她?
为什么那不知道哪里来的大人物,可以随意牺牲她?好像她不是一个人,不是一个小姑娘,而只是一粒轻飘飘的尘埃。不是说“见其生不忍见其死”吗?不是说君子连飞蛾都不忍心杀死吗?
为什么他们就能随随便便杀死一个小姑娘。那甚至不叫“杀”,那叫“处置”,是一个人对一件没有生命、没有自己意识的物件,才会使用的方式。
“那时我明白了,只有我一个人看见了我女儿的‘死亡’。或许还有王夫子。张廉他们看见的是‘意外’,其他人看见的是‘不幸’,幕后凶手觉得这些都是‘安排’。”
傅眉神色奇异:“你明白吗?只有我,只有我一个人看清了,那是一群人合力杀了一个人。可他们甚至不愿意承认。”
因为并不把对方当个人,所以甚至不会冠以“杀戮”之名。
“那一刻,我忽然领悟了自己的道:承认杀戮,才是对人类最大的尊重。他们杀了我的女儿却不敢承认,因为他们太虚伪,但我愿意承认,我想杀了他们,只要我能做到,我就会杀了他们。他们不尊重我的女儿,甚至不尊重我,那我就先尊重他们,让他们不得不反过来学会,什么叫‘尊重’。”
那就是二十年前的杀戮之夜的由来。
后来大家都说,是傅眉悟道不顺、入了歧途,是她走火入魔,才对诸多无辜的同门下手。她甚至想杀了张廉,只是没能杀成。
可想杀张廉,需要“甚至”吗?傅眉觉得那些人的用词很奇怪。其他人都杀了,张廉不是更该杀?可惜杀不了而已。也许她真是走火入魔了,她没有半分后悔,只叹息自己实力不够,杀不动张廉,也杀不动那个藏头露尾的“大人物”。
血流成河之后,幸存者都主张杀了她。是王夫子留住了她。他说,如果急急忙忙杀了傅眉,相当于对白玉京低头,自认意趣之道存在重大缺陷。其实白玉京的法度之道何曾没有出问题?只是他们做惯了表面太平,不让人抓住把柄。
为了大局——向来是这个词——大家都同意,把傅眉囚禁在后山。王夫子亲自布下的阵法,绝不准她踏出后山一步,甚至禁锢了她绝大部分力量,来安定人心。
可只有傅眉知道,她和王夫子立下了约定。她会在后山修心,等待王夫子说的“时机到来”。她会沉默地磨剑,一年又一年,直到终于能将这一剑送进凶手的胸膛。
现在,她做到了。做得不够完美,但她尽力了,无愧于心。
“我要去找女儿了。”
傅眉的声音变得更轻、更轻,比羽毛更轻。她的眼神也变得恍惚,少了那些刚硬尖锐,多了些柔软慈爱。她抚摸着云乘月的脸颊,而后者才发现,原来那手指如此枯瘦,并没有她以为的那么坚强有力。
“我要去找女儿了。”她又说了一遍,面上笑意荡开,“这么多年过去……她会不会已经长大了?虽然王夫子说,人死后如果不成死灵,魂魄就会渐渐消散……但也许在天地间,她依然看着我。”
“而我终于……也能再抱抱她……我想告诉她,告诉她说,对不起,对不起,是娘没有保护好你,对不起……”
她的手渐渐垂落。临死之际,再强大的人也只显得这样平凡。
“云乘月,你答应我,杀了那个人……也许在我魂魄消散之前,我也还能看见……”
“我答应你。”
云乘月含着泪,用力抓住她的手。
傅眉定定看了她一眼,最后笑了笑,眼皮垂落下去。她的眼睛没有完全闭上,笑容也还凝着;就这样,她再也没有了声气。
“……傅眉?”
云乘月哽咽片刻,深吸一口气:“我答应你,无论那个人是谁,无论其中有怎样的隐情,我都会杀了他。无论如何,我都会杀了他。”
她仿佛在对傅眉说话,也仿佛在自言自语。其实她还留存了一线希望,也许傅眉会成为死灵?像薛无晦那样,像乐陶和申屠侑那样,总归还是生前那个人。
但没有。傅眉活着的时候干脆利落,死了也不留遗憾。她做完了自己能做的,死得痛痛快快,没有半分执念,成不了死灵。
而云乘月能做的,也只有站起身来,抬头去看。
傅眉一死,后山的大阵自然解除。那些龙蛇般的阵法锁链断了,好像被烧掉的纸钱;永夜的、千年前的天空渐渐褪去,让位于真正的夜空。
她看见傅眉的灵魂升起来,一开始是光亮的、蓬勃的,而后渐渐散开,变得像星星,最后像萤火虫。山里还有其他灵魂升起。每时每刻,生死枯荣都在发生;并不是只有人类有生死。
“……再见。”
她轻声说,泪水在下巴汇聚又低落。她抹掉,但抹不完。最近好像有点爱哭。但这有什么关系?她一直都是这样,很害怕身边人离去,每次遇见别离,都会哭很久。只有在泪水中,她才能把他们的愿望刻进骨髓,然后继续活下去,替他们完成未竞的心愿。
过了很久,有人在她身后开口。
“师姐。”
她回过身。在草木的围绕中,站着一名黑衣青年。他仍是散着长发,眉眼带着天生的阴郁,眼神里压着深深的东西,却只会抿着嘴唇做得面无表情。
薛无晦站在那里,直直地看着她。
“师姐,不是我做的。”他喉头滚动一下,“真的不是我做的。”
云乘月如梦初醒。
“啊……我知道。我了解你,我从没怀疑过你的品行。”她喃喃道,“我只是感觉……好像很久都没见过你了。你怎么才回来?”
她声音还有点哑,鼻子里也都是清水,只能赶紧吸溜几下。
“不是才回来。我又睡了一觉,醒来时发现‘绝地天通’开了。王师兄叫我帮忙,把各地的阵法信息整理了给他,我忙着这件事。可……我不知道你在罗城。我不知道你也遇见了,我不知道当时你修为被封印。如果我知道……”
这个人究竟是谁呢?云乘月想。这个急急忙忙解释,却又拼命想表现得很冷静的人,跟帝陵中总是沉默的帝王不太像了,而更像当年的小师弟。但如果是记忆里的小师弟,那他应该意气风发得多。
“……师姐?”他停了下来,僵硬地站在原地,“你不相信我?”
云乘月摇摇头。见他还站在原地,她就自己走过去。
“我当然相信你。而且没关系,我并不怪你没能赶来。我们都有各自的责任。”她又吸了吸鼻子,避免泪水流得太狼狈。
他盯着她走过来。
“师姐……”
他还想说什么,没能说出口。话语终结于一个拥抱,还是应该叫“靠着”?薛无晦有点茫然。他变得更僵硬,只有眼神能压下一点点,去看那个依靠在他肩头的人。
“让我靠一下。”云乘月疲惫地说,“我现在真的很难过。其他的事情,我们可以等等再说。”
他站了好一会儿,才回答:“那就先不着急。”
他抬起手臂,轻轻地环住了她。她没有反应。他的身体也就慢慢放松下去,手指也敢真的落在她手臂上了。
“师姐,我回来了。”
“欢迎回来。我也回来了。”
“我知道……我知道。”
真的……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