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不会磕头认错,不仅将我生父骂了一通,连带着那些拿孝道来压我的宾客,都通通骂了一遍。就像一只刺猬,因为心中?痛苦满溢,浑身尖刺竖张,这时谁来?碰我惹我,我都要狠狠地扎回去。
来?吊唁的宾客,都是我生父官场上的一些朋友。见我将他朋友全得罪光了,我生父气?得要七窍冒烟,连连顿足后,哆嗦着唇冲上前来?,就要朝我脸上甩巴掌。
我径抄起手边的灵堂烛台,在那巴掌要甩到我脸上时,将正?燃烧着的白蜡烛挥到我生父面前。
我生父不防我这般,差点?被火苗烧了手和燎了半张脸。他匆匆收手,虽是愤怒至极,但看着我手里燃烧的白烛,终是不敢近前半步,恨恨地转身走了。其他宾客见我这般疯状,也都不敢再多说什么,全都散了。
不相干的人全都走光了,灵堂终于安静了时,我在我母亲棺材前跪了下来?,一边默默地烧着纸,一边眼泪就无声?地滚落了下来?,坠落在火盆中?,簌簌如断线的珠子,似是怎么都流不尽。
我在母亲葬礼上的行为,自然惹是生父记恨,后来?后母在府中?欺压我,我生父根本就不闻不问。我在虞家日子过得十分?难受时,沈皇后令我脱离苦海、到了她身边,仿佛我是她的小妹,沈皇后待我十分?亲厚。
当沈皇后因病离世时,我只觉是又失去一位至亲,心中?之痛与我母亲去世时等同,在人后,也不知暗暗流了多少泪水。
但我失去两?位亲人,期间时间相隔有七八年之久,虽痛犹能承受,能交给?时间,慢慢抚平心中?的哀伤。
如谢沉这般,在短短两?三个月内,就先是失去父亲,后又失去祖母,这接踵而来?的至痛,不给?他一丝喘息机会,叫他一时之间如何?承受。
却不得不承受,他是谢家唯一的继承人,在人前,他绝不能被悲伤击垮,太多的人在看着这两?场丧事?,在看他能不能担起谢家,他不能出一点?错,谢家不能出一点?错,悲伤再汹涌,他也需要克制、需要压抑。
只有到这夜深人静之时,他才能放任心中?悲痛悄然流露些许,才能暂时放下谢家主人的身份,他就是一个失去亲人的晚辈,为父亲和祖母的离世,无言悲伤。
泪水无声?地坠向烧纸的火盆,也许还未坠到盆底,就已蒸化在纷飞的火烬中?。我默然望着这样的谢沉,好像看到曾经悲伤难抑的自己。
心坠沉沉的,但我也未出声?安慰谢沉,只当并未看见他在掉眼泪,默默地垂下眼帘,在这寂冷的深夜里、在他身边不远,无声?地陪着他,继续为他祖母烧着一张又一张的纸钱。
谢家祖坟在京城外的余山下,几日后谢老夫人出殡下葬、入土为安,十分?繁冗的丧事?终于结束,我想谢沉终于能歇一口气?了。
但谢沉却像是一直凭一口气?撑着,骤然间事?情?结束了,那口气?也像是突然就散了。
在回城的路上,谢沉忽然就病倒了,他原正?骑着马,突然马上身体就摇摇晃晃,幸而旁边侍从扶了一把,不然谢沉昏迷着从马上重重坠下,怕是要受伤的。
我这谢夫人来?回是坐马车,见状忙让侍从将昏迷的谢沉送进我车厢中?,又让车夫快马加鞭,快些赶回谢府,以防延误治疗。
因谢氏家风严谨,家规中?不许子弟铺张豪奢,所以我所乘坐的马车大小与寻常人家所用没甚区别,空间有限,身高颀长的谢沉,不能够安然地平躺在车内,昏迷中?只能蜷缩着身体,像是个怕冷的孩子。
马车疾驰,使得车身微微摇晃,我坐靠在车厢角落,默默看着昏迷中?的谢沉面容,想他比我去年冬天初见他时,消瘦了许多。
谢沉原是容貌清俊、气?质温润,但连月来?的心力交瘁,使他双颊消瘦,眉眼间更显清峻,有种凛冽的气?质,似松梅枝覆着寒雪。
来?自车窗外的天光,零落在谢沉毫无血色的苍白面颊上,使他面庞如是冷玉,是剔透的易碎琉璃,好似天光再强烈些,就会似冰雪消融在明?光中?。
我默然凝看谢沉许久,将身上系着的披风解了下来?,弯下|身,将这道?披风覆在了谢沉身上。
幸而谢沉并无大碍,只是因心力交瘁,积劳昏迷。回到谢府后,府中?大夫诊看后的这般禀报,让我安心了不少。
我令谢家侍女跟着大夫去拿药熬煎,而后人在谢沉房门前走走停停了片刻,还是选择留了下来?。
我到底是谢夫人的身份,这时候谢沉病中?昏睡着,谢家管事?与仆从俱唯我马首是瞻,我却回到棠梨苑里,对谢家事?不闻不问、对谢沉病情?也不管不顾,当然不合身份。
再则,京中?,就只有我还算是谢沉的亲人。谢沉已接连失去父亲与祖母,这偌大的谢府,除了仆从,就只我与他两?个。这种时候,我不在他身边看顾他,他岂不是举目无亲、孤零零的一人。
又想起谢老夫人临终前,曾托我照看谢沉。虽然我其实比谢沉小两?岁,但我身份上是谢沉的长辈,谢老夫人知她走后谢沉在京中?举目无亲,怜她孙儿孤苦伶仃,离世前托我平常对谢沉多照顾些。
且谢沉病晕过去,除是因悲伤过度外,也是因他在处理丧事?的这几天里,每天都睡不到一两?个时辰,精神紧绷,身体也操劳过度。
我虽嫁过来?并没多久,但礼法?上是谢家女主人,丧礼之事?,我本也该承担许多,只是谢沉都替我一力担着。谢沉病晕的原因之一就是过度操劳、透支身体,我对谢沉心感愧疚,自是应当好生照看病中?的他。
就留在谢沉所住的碧梧斋,在侍女将煎好的药送来?时,我将那碗补中?益气?的药汤端在手中?,走进了谢沉房中?。
这是我第一次来?谢沉房中?,见室内布置十分?清简,雪洞一般,浑没有高门公子该有的名贵陈设,架子上一色精巧玩器都无,全是书籍,案上磊着法?帖、设着笔砚,墙上悬有一幅圣人问道?图,两?旁对联写?的是劝人向学、修身治国。
左右看下来?,倒不似是使人安心歇息的寝堂,而像是苦修的居室。我走近谢沉榻前,见他所用帐幔衾褥也十分?朴素,水墨青花色,一点?绣纹都无。
朴素得近乎萧条的帷帐内,榻上人面色似是更加苍白了。我在榻边坐下,将药吹凉了些后,学着从前谢沉喂谢尚书吃药的法?子,在谢沉颈后垫了垫软枕,而后一勺勺舀着药,动作小心地喂谢沉吃药。
我已是尽量动作轻柔小心,但可能还是手法?不大对,喂了几勺后,见昏迷中?的谢沉像是被药呛到了、轻咳了起来?,连忙抽出袖中?帕子,擦拭谢沉唇边溢出的药汁。
正?轻轻擦着,我见谢沉轻咳着眉睫微动、睁开了双眼。
第57章第57章
见是?我在喂他吃药,谢沉手撑着床就要坐起,一边轻咳着道“不敢劳烦”,一边似要下榻向我行礼。
我忙一手扶住谢沉,道?:“你别乱动,大夫让你好好休养。”又在他身后加塞了?只软枕,继续舀了?勺药送到他唇边。
谢沉眸子微垂着,眸光落在药勺和我面上,一时没有张口。
我劝道?:“你得将药喝了?,将身?体养好。老爷和老夫人在天之灵,定希望你平平安安、身?体康健,你若是?哪里不?好,他们怎能安心呢。”
谢沉张口,但是?是?哑着嗓子伸手向我道?:“我自己来。”
我看谢沉能自己喝药,就将药碗给了?他。谢沉也未用勺,径就端着碗将药喝光了?。我从他手里接过空碗,起身?道?:“那你好好歇着,我明日再来瞧你。”
谢沉仍是?满口敬语,恭谨地说着不?敢劳烦的话?。我道?:“这是?我应该做的,谢家……谢家现?只有你和我,我理当多关心你、照顾你。”
谢沉似乎还要婉拒,我又道?:“这是?老夫人临终前对我的嘱咐,我若有负她老人家的嘱托,夜里睡觉都睡不?着的。”
大抵是?因谢沉他自己也不?会违逆谢老夫人的话?,他没有再出?言婉拒。我就在谢沉病卧休养的那些时日里,常来他房中探望。
起先?只是?送药给谢沉,待他喝完药后?就会离开,让谢沉好好休息。后?来我见谢沉精神好转,也会在房中多坐一会儿,和谢沉多说几句话?。
细想?来,我冲喜嫁入谢家有三?个多月时间了?,却没有和谢沉有过深入一点的交谈。谢尚书和谢老夫人在时,我和谢沉日常相见言语,都是?围绕着谢尚书和谢老夫人的病情,对谢沉,其实我的了?解和还未嫁入谢府时相比,并没增加多少,我对谢沉的认识,仍是?浅薄的。
这日,我来谢沉房中看望他时,就随口闲聊着问他,为何要将房间布置得这般素净,说若他不?喜锦绣灿烂,也可在那架子上放些把玩赏看的珊瑚器玉器等,如此既清新雅致,也赏心悦目。
谢沉为我讲述了?谢氏家规。从谢沉口中,我了?解到谢家先?祖生怕后?代玩物丧志、骄奢淫逸、败了?门楣,定下严格家规以管束后?代子弟。尽管谢家府库里藏有许多被历代君主赏赐的珍玩异宝,但在子弟行冠礼前,家规并不?许他们随意取用把玩。
谢沉今年十九岁,还差一岁行弱冠礼。虽然他实际上已是?谢家的当家人,可对谢家事全权掌控,但他这性子,定是?不?会去违反家规的。
我打量着谢沉室内寡淡的陈设,道?:“不?让用珍贵器物,也可用其他的嘛,譬如插些时鲜花草,既好看,又有清新香气”。
我含笑看着谢沉道?:“我就爱尽可能将房间布置得好看些,眼睛觉得好看,心里也舒坦些。夏日里窗屉糊纱,我爱用雨过天青色的,看着清凉,到冬日就嫌瞧着冷了?,得用霞影纱,才瞧着暖些,帘子我喜欢珠子串连的,撩动起来像是?风吹雨珠,煞是?好看又好听,至于帐褥等用物,我也喜欢素净些的,太花哨了?感觉闹眼睛,会睡不?安稳……”
我话?匣子一打开,不?由就絮絮说了?许多。谢沉一直没说话?,只是?静静看着我听我说,渐渐唇际似微泛起一丝笑意。
我还是?第一次见谢沉笑。自嫁入谢家以来,谢尚书和谢老夫人的病情与丧事,使?得谢家终日愁云惨雾,谢沉作为儿孙自然每日都心情沉重,无法开怀,我每次见谢沉,他沉静的眉眼背后?,都似藏着无尽的忧郁。
因是?第一次见谢沉眸中似有笑意,我不?禁怔住,止了?话?声?。只是?我欲定睛细看时,那笑意却又寻不?见了?,仿佛是?我的幻觉。
室内寂无人声?,谢沉微垂着眉眼,长睫在眼下覆着淡淡的青影,他一只手搭在的青色的被面上,苍白如纸,骨节突出?。
我想?起第一次见谢沉的那天,在我和公鸡拜堂的冲喜婚礼上,那时我眼角余光处谢沉的手,虽也清瘦,却也比现?在要好许多。
谢沉是?得好好休息调养。我打小常是?照顾病人的,小时候照顾病重的母亲,后?来照料身?体不?佳的沈皇后?和小太子,再后?来在谢家,又在榻前照顾谢尚书和谢老夫人,对照顾人这事,都习惯了?。
我想?这会儿垂眼沉默的谢沉,应是?精神不?济了?,就嘱咐了?他一些要好生休养、切莫多思的话?,而后?就要离开,并想?着出?门叮嘱厨房膳食上的事,对病人调养身?体时该吃什么,我是?很有经验的。
起身?将走?时,我听谢沉忽然出?声?道?:“府库钥匙在周管事那里。”
我回头看谢沉,见谢沉抬眼看我,慢慢地道?:“窗纱、帘子等,库里应都有许多可供挑选。”
我那一大段只是?和谢沉随口闲聊而已,说完我自己都抛到脑后?了?,未想?谢沉会上心,愣了?一下,方说道?:“好。”
从谢沉房中离开后?,我也没找周管事去拿钥匙开府库。其实在谢老夫人去世后?,谢沉就有提过将谢家内务交由我来掌理,礼法上是?因如此,因我是?谢家女主人,可实际上我这女主人的由来,水分掺了?九成九,谢沉是?依礼待我,我却不?能顺着竿子就上爬的。
谢家就我和谢沉两?个,不?似其他高门望族,后?宅几房人家闹哄哄的,确实得有个女主人坐镇着,谢家又没什么人员方面的内务要处理的,像一些日常之事,如庭院打理、月例发放等,周管事一人都可打理得妥妥帖帖。
于是?那时我就没接受谢沉的提议,而是?说若有大事我和他商议着,一些日常小事就交由周管事处理罢了?,等以后?谢沉娶妻,这掌管中馈之事,届时直接交给他的妻子就是?了?。
虽嫁在谢家,接连经历了?谢尚书、谢老夫人的离世,也算是?陪谢家走?过一程风雨,但我心中,当自己是?谢家的外人。我想?我不?可能在谢家一世,早晚会寻个契机脱离谢夫人的身?份,离开谢家的。
但我现?在还是?谢夫人,还得做好分内之事,毕竟谢沉待我是?没话?说的。
这日黄昏时,我从碧梧斋离开后?,往谢家厨房交代了?许多药膳方面的事,等回到自己所住的棠梨苑时,天都已黑了?。
我走?进苑中,正觉有些疲惫时,一抬头,见夜色灯光下苑中梨树似拂了?一重晶莹的雪色,不?由惊喜近前。
花木哪管人间之事,径在春风暖吹时自在凝结花蕾。我望着树上的雪白剔透的花苞时,感觉通身?疲惫似乎都消散不?少,心也舒缓了?许多,在月色下的淡淡花影里。
翌日我去看望谢沉时,就折了?几支未开的梨花,送去给他。我将结着花苞的梨花枝修剪了?养在瓶中清水里,将那只冰纹青瓷花瓶抱放在谢沉榻边几上,对谢沉道?:“应养一两?日,梨花就会开了?,梨花花期很短,若这几日没能瞧着,这一年就都错过了?。”
谢沉抬手轻拂了?拂枝上琼玉般的花蕾,向我道?谢。我含笑道?:“你若真要谢我,就快些好起来吧,省得我总来回跑,好累的。”
我是?开玩笑的,我有时爱说些玩笑话?,私下同?绿璃都说惯了?。但话?说出?口,我才觉得有些不?对,我这会儿对面是?谢沉,他受谢家门风约束,从小一板一正地长大,或会听不?出?我这是?玩笑话?,以为我真是?嫌累抱怨呢。
我就忙补了?一句,道?:“我说笑的,从棠梨苑到这儿,一路春景很好,走?来时很是?惬意。”
见谢沉微低着眼不?语,我怕他真被我那句玩笑话?影响,就想?转移话?题,想?着药膳虽好,但吃多了?也腻,不?如问问谢沉有什么特别想?吃的菜式没有,回头让厨房去做。
我就问谢沉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吃的食物,谢沉微摇首道?:“并没什么。”
人怎会没有什么特别想?吃的食物呢,只是?如今谢沉仍陷在至亲离世的悲伤里,所以才没有食欲吧。人活在世上,最直接的就是?身?体上的感受,若是?有食欲了?,我想?谢沉精神上也会舒缓许多的。
我就继续问谢沉道?:“那你从前最爱吃的菜是?什么?”
却见谢沉仍是?微微摇首道?:“并没什么特别爱吃的菜。”
这就怪了?,若说现?在的谢沉是?因至亲离世而缺乏食欲,从前的谢沉,怎会在食物上没有丝毫喜好呢。
我想?了?想?,就又换了?个特别的问法,问谢沉道?:“如果……如果你就要离开人世间,在此之前,只能再吃一道?菜,那你想?吃什么?”
我认真地等着谢沉的答案,谢沉默然看我片刻,回答道?:“那……我大概会想?尝尝蟹黄豆腐的味道?。”
第58章第58章
本来是想让厨房去做的,但从谢沉房间离开后,我想了想,回棠梨苑换了件衣裳,而后进?了苑中的小厨房。
谢沉虽如今守孝在家,但早晚会回到?朝堂,应用不了三年,就会提前被皇帝夺情起复。依谢家根基以及谢沉本人的才华,他在朝堂上的晋升,将来应比他父亲谢尚书?要快要高,如谢沉将来愿助萧绎一臂之力,岂不是好事一桩。
为了谢沉将来有?可能拥扶萧绎,现在的我定得和谢沉将关系处好。既是为了照顾谢沉,也是为了帮萧绎拉拢谢沉,我决定亲自来做这道蟹黄豆腐,以显示我对谢沉的诚意。
蟹黄豆腐做起来不容易,第一步得将螃蟹洗净煮熟,细细地剔出蟹肉和膏黄。这是个细活,我在厨房里?认真剔蟹肉蟹黄时,绿璃边在旁帮忙,边好奇地问我,为什么要亲手做这么麻烦的菜。
我道:“这是谢公子最?爱吃的菜,我想亲手做给他吃。”
“原来谢公子最?喜欢吃蟹黄豆腐。”绿璃像学到?了新知识,点点头,表示她记住了。
剔好蟹肉膏黄后,又得氽熟蛤蜊取肉、焯茭白豆腐等,而后才能上锅炒。我忙碌了许久,到?这日?暮色沉沉时,才将这蟹黄豆腐炒好装盘。
尽管我是会做饭的,但这蟹黄豆腐,我从前没有?做过,还是第一次。因担心味道不好,我忐忑着?让绿璃先尝了一点,绿璃吃得眯眯眼道:“好吃的。”
因绿璃口味很是包容,海纳百川,很少说食物难吃,我不放心,又自己尝了一点,感?觉入口鲜香嫩滑,确实味道还是可以的。
就将这道蟹黄豆腐装进?食盒,又将厨娘们所做的另几道菜也装在其他食盒里?,在快入夜的天色里?,我和侍女们提着?食盒往碧梧斋走去。
这还是我和谢沉第一次同桌吃饭。招呼谢沉在碧梧斋用饭的小圆桌前坐下后,我就让侍女们都退下,不顾谢沉阻拦,让他好生安坐,亲手将厨娘所做的拌鸡丝、焖冬瓜、奶汤锅子鱼等从食盒中捧出,一一摆在桌上。
“还有?最?后一道菜”,我对谢沉一笑后,颇有?点“献宝”意味地将蟹黄豆腐从食盒底部取出,端放在谢沉面前。
谢沉素来性情沉稳,病中亦是如此。即使蟹黄豆腐是他最?爱吃的菜,是他死前也想再吃上一口的世间最?高美食,他神情也几乎没什么波动,只是目光落在色泽金灿、香气扑鼻的蟹黄豆腐上,又微微抬起,默默地看着?我。
我道:“这盘蟹黄豆腐是我亲手做的,味道可能不及厨娘做的好吃,但是是我一片心意。”
我将一柄瓷勺递给谢沉,并道:“你尝尝看,味道合不合口?”
在我热烈期待的眼神下,谢沉从我手中接过了瓷勺。他一手捋着?衣袖,动作缓缓地从盘中舀了一勺蟹黄豆腐。而后可能是因为对我的厨艺有?所怀疑,他没有?立即低头抿吃,而是身?体僵凝了片刻。但过了一会儿后,他还是垂着?眼,将那勺蟹黄豆腐慢慢送进?了他口中。
做饭的人?,当然希望能得到?他人?肯定,希望他人?能吃得高兴。我紧张期待地盯看着?谢沉,见他抿吃的动作很慢很慢,好像是在细细地品尝,好一会儿后,方才将那勺蟹黄豆腐咽下了。
因谢沉表现沉稳得实在是太面无表情,我半点看不出他到?底是中意还是不中意我做的这盘蟹黄豆腐,只能直接问他道:“味道如何?”
谢沉抬眸看我,唇边泛起一点清浅的笑意,“很是鲜香可口。”
我大大松了一口气道:“那就好,不枉我为这道菜费了小半天功夫。”又喜孜孜地对谢沉说道:“合口你就多吃,这道菜就是为你做的。”
谢沉缓缓“嗯”了一声,又道:“多谢。”
因是真的挺喜欢吃我做的蟹黄豆腐,加之谢沉是体面人?,觉得不能辜负我的心意,晚饭中,在我热烈的目光下,谢沉将那盘蟹黄豆腐慢慢都舀吃干净了。
我对谢沉有?食欲当然是欢喜的,多加餐饭,渐渐身?体就会调养好了。这夜晚饭吃完,我要离开碧梧斋时,对谢沉说道:“下次得空,我再给你做这个。”
谢沉正送我出门,一只手按握在他另一条手臂处。他听我这样?说,扣着?手臂的手攥紧了些,在门外的夜风拂吹下,迟疑地吐出一个字,“……不……”
不什么?我已迈出门槛,在春夜凉风中回头看谢沉。谢沉在风灯下沉默片刻,慢声道:“不敢麻烦……”
不待谢沉客气,我就摆手道:“不麻烦,不麻烦,反正我平日?也没有?什么事要做。”又道:“看你吃得高兴,我心里?也欢喜。”
谢沉没再说什么,只是目光凝看在我面上,久久,又微垂着?眉眼,轻轻“嗯”了一声。
我觉着?谢沉身?体是好多了,想着?再调养几日?,他应就完全病愈了。第二天我再来碧梧斋看望谢沉时,正好府中大夫也在,我就询问大夫谢沉的病情,大夫起先所说与我猜想相同。
只是在说完谢沉身?体正好转后,大夫又捋着?胡须,微摇头晃脑地道:“此外,饮食方面……”
我正要竖耳聆听,却听谢沉轻咳了一声、打断了大夫的话。我看向谢沉时,谢沉微瞥一眼大夫,大夫就拱手出去了。
我问谢沉大夫是要说什么饮食方面的事,谢沉轻道:“……没什么,只是要我三餐多用些罢了。”说着?话锋微转,谢沉看向我手中的数枝海棠,和声问道:“是折自思静亭旁的那株海棠树吗?”
我笑道:“是呢。”就将饮食的事丢在一边,径同谢沉说道:“我在来的路上,见海棠将开了,就给你折带了几支。”
我寻了花瓶,边将这几支将开的海棠也修剪浸水插瓶,边含笑对谢沉道:“你快些好起来吧,若再不好起来,外头春花谢了,就错过今一年的春景了。”
谢沉唇角微动了动,似乎是想说些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静静看着?我修剪插花的动作,春日?的阳光温暖地透过菱窗,一格一格地照在室中,光影里?飞尘金粒般飞舞着?打旋儿,烟碧色的窗纱外,春风如酒,春光烂漫。
入暮春、繁花似锦时,谢沉完全病愈,且身?体不再似从前消瘦,眉眼间清峻之色淡去,更添温润之意。
之前是我常入谢沉房中看望,谢沉病愈后,就依礼常来棠梨苑中,晨昏定省。每日?清晨、黄昏,我都会见到?谢沉,而一日?里?别的时候,谢沉大都在书?房中读书?写字,虽一时不能入朝,但谢沉仍是勤学修身?,并不荒废光阴。
我当然不能打扰谢沉用功,无事时不会去打搅他,只是有?时候会关心地送他些吃食,如玫瑰酥、乌梅浆等,当然,还有?蟹黄豆腐。
守孝的谢沉,基本不会离开谢家半步,但我不会那般拘束自己,有?时会同绿璃出门走走,在街上见到?什么好玩有?趣的小玩意,在买给绿璃玩时,也会买一份送给谢沉。
这日?从外面回来时,我手里?提着?一只鹦鹉架,走到?谢沉书?房外时,我听见室内传来了周管事的声音。
周管事像正在同谢沉汇报一些事,话音里?蕴着?深深的忧虑,“……到?底仍在丧期,夫人?是不是出门太勤了些……夫人?的衣饰,也着?实是不大素净,叫外面人?看在眼里?……恐怕……恐怕暗地里?是会说闲话的……对谢家名声……不太好……”
第59章第59章
我站在窗外,听周管事长篇大论地倒说了许多顾虑后,谢沉的声音问周管事道:“府中可有人议说这些事?”
周管事回道:“有些丫鬟婆子,私下会嚼舌头……毕竟……毕竟夫人这般行?事,着实与谢家门风不符……”
周管事顿了顿后,将心中话说出道:“如果……如果老夫人还在的话……定会……定会管一管夫人的……”
我以为谢沉接下来要管管我了,虽然?他身份上是我的晚辈,但他也是谢家家主,是可以?拿家规压一压我的。
我最怕有人说教?我,拎着鹦鹉架,就要悄溜溜地离开时,却听谢沉的嗓音,从室内传出,罕见地含着威严:“让下人们将嘴巴都管严了,不许再乱议说什么,外面人怎么说谢家管不了,但谢府之内,不许有人对夫人有半分不敬。”
我愣站在室外,室内周管事也像听呆了,愣了下,方结结巴巴地道:“可……可夫人她……”
周管事年纪大,为谢家操劳大半生,不同于寻常奴仆,更?像是谢家的老人。他对谢家忠心耿耿,恳切地对谢沉道:“请公子恕老奴再说句不敬的话,谢家代代以?来,从没有主母如夫人现在这般的。虽然?现还只是小事,可若不加以?约制,日后……日后可能会闹出大事来,毕竟……毕竟夫人性情?并不……十?分端庄,又?是年少貌美?,如果……如果,到时候真惹出什么不体?面的事,谢家的名声要置如何处呢?!”
室内陷入了长久的沉寂,似谢沉也认真在思量周管事所说的话,但最终,谢沉的嗓音还是道:“夫人是长辈,我是晚辈,断无晚辈管束长辈的道理。夫人年少,自然?心性活跃些,她只是性情?无拘无束,并不是不明事理、不知分寸,这样的话,你也不要再讲了。”
我听着谢沉的话,心内忽细细密密地泛起些不知名的心绪,像是有阵轻风忽然?吹过河溪,在日光下漾荡起些微闪烁的涟漪。
手里提着的鹦鹉,是我买来打算送给谢沉的。我想他每日在书?房久坐苦读,着实清寂,若有只鹦鹉陪着他,偶尔学?舌几句,引他起身走动走动、说说话,不仅对他身体?好,也可帮他解解乏、舒缓舒缓心境。
但眼?下这情?形,是不方便将鹦鹉送进去的。我就准备静悄悄地离开了,可手里鸟架上的那只白羽鹦鹉,却早不学?舌,晚不学?舌,偏这时候学?着室内谢沉的话,扑扇着翅膀大声叫道:“不要再讲了!不要再讲了!”
我走也来不及了,谢沉已将窗户打开,看见了我。谢沉身后的周管事,在看到我时则是老脸泛着红、红里泛着黑,显然?是有点尴尬的。
谢沉见我人在外面,自然?就依礼出来见我,向我拱手问安。我清咳一声,当之前什么也没听见,就将手里鹦鹉递给谢沉,道是买送给他的。
谢沉双手接过道谢,我就说我要走了,走前看向谢沉身后的周管事,问道:“周管家这会儿有事吗?我有事想要问问周管家。”
周管事忐忑地朝谢沉看了一眼?,谢沉淡声道:“你去吧。”
周管事只得跟在我身后,有点结巴地问道:“夫人……夫人有何事要问老奴?”
我道:“边走边说吧。”就让周管事和我一起离开了碧梧斋。路上,我同周管事道:“我想找周管家要些东西?。”
周管事神色较为复杂,一边暗舒一口气,因我不跟他计较他在谢沉那里说的那些话,但另一边,他神情?又?难掩紧张,估计是担心我找他要府库里的华丽绸缎、鲜艳首饰,而?后成天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出去乱转。
“夫人……夫人想要什么?”周管事半躬着身,小心翼翼地问道。
我道:“我想要些花种。”我在周管事诧异的目光中,说道:“我想在棠梨苑外种些花。”
接下来的时日,我都没有出门游玩,而?就趁着秋日里天气合适,将棠梨苑外辟了处花圃,而?后预备和绿璃一起在圃中播种花种。
也未要府中花匠婆子等来帮忙,我就打算和绿璃一点点地慢慢做,当是打发时间加强身健体?、陶冶情?操。
谢沉来棠梨苑问安时,见我和绿璃两个站在苑外整地筑畦,难得地面色微沉,问是否是周管事疏忽,未让花匠等过来帮忙,似是疑周管事故意怠慢我。
我忙摆手解开谢沉误会,道就是我自己没让花匠过来而?已,不关周管事的事。我道是我自己想亲力亲为,这样等到花开之时,赏花时心中似乎也能更?欢悦些。
谢沉闻言微笑?。我以?为谢沉同我说上几句话后,就会回书?房中读圣贤书?去了,却见他挽了衣袖,也进花圃中来帮忙。
谢沉在我惊诧的目光下,似是有点不好意思,他说他虽总读圣贤之书?,书?中总说要造福黎民百姓,但他其实脚不沾泥,连泥土都没怎么摸过,很是惭愧,也当做些劳作的事。
于是从前总在碧梧斋书?房中待着的谢沉,会过来帮我翻土种花。因为绿璃没有耐性,常是播会儿花种后就被?蜻蜓等吸引走开了,所以?棠梨苑外的大片花圃,其实算是我和谢沉一起开辟完成的。
终是完成的那一天,我想着明年春夏时此处将是如何繁花如锦,心中高兴地都想拉谢沉一块儿喝喝酒了。
但仍在丧期,我和谢沉都不能喝,就只能请谢沉到棠梨苑中喝喝茶。我请谢沉在窗边的小榻处坐了,自己坐在榻几另一侧,与谢沉同惬意地休息品茗时,瞥眼?看见谢沉衣裳袖口微有破损。
定是谢沉在种花时,衣袖不慎牵扯到了某物。我知谢家崇尚节俭,虽然?家底深厚但绝不似一些钟鸣鼎食之家,衣裳略有破损就丢弃不穿的,就放下茶盏,让绿璃取了针线盒来,要为谢沉缝补衣袖。
那破损处在袖子后侧,谢沉因听我说要为他缝补衣袖,抬手翻看了会儿宽大的衣袖,才发现了那处破损。他忙道谢并推辞,说是回碧梧斋让婆子缝补就是了,不敢劳烦我。
我笑?道:“不麻烦,一会儿就好了,还是你怕我缝补得难看,所以?不敢让我给你缝?”
谢沉自然?说“不是”,又?要推辞时,我已穿好了针线,径就一手牵住他那只衣袖。
好像我这轻轻一牵很有力量,谢沉顿时身体?微僵,那些要推辞的话也都堵在嗓子眼?里说不出来了。
我径将那方榻几朝后挪了些,人朝谢沉坐近了些,就牵着他那只衣袖,低下头,认真为他缝补着。
本?来我只是想将那处撕裂缝好就是,但缝着缝着,我见那片衣袖洁白如雪,仿佛不可有半点瑕疵,任何一点点稍微明显的补痕都似乎都是对它的亵渎和破坏,又?就扯了一根竹碧色的丝线,低着头在补痕上面绣起了竹叶。
正是深秋,静谧的日影透过窗纱,为这一方之地笼罩着澄明的光晕。窗外,有竹叶簌簌清响,仿佛是淅淅沥沥的落雨声,在和静的秋阳中。
因为极是专注,我也不知这片青碧色竹叶到底绣了有多久,等终于绣好抬头时,才感觉肩膀有些酸痛。
我边揉着肩边笑?对谢沉道:“好了。”谢沉仿佛在我绣补期间一动未动,这时方才大梦初醒一般,他唇微动了动,似是要再道谢,但又?似乎没完全醒过来神,未能说出什么来,只是在和静的日影下垂着眸子,凝看着雪白衣袖上的那片竹叶。
这一年,白雪纷飞、竹叶萧青时,我和谢沉一起去了法源寺。我将我母亲的牌位供在法源寺中,在母亲忌日自然?要上山祭拜。而?谢沉是因雪天上山路险,担心我路上出意外,而?坚持陪我一起,这是他居家守丧以?来第一次走出谢家大门。
在法源寺拜祭母亲时,我不禁同谢沉说了些我母亲的事,好像虽然?我身份上仍是谢沉的长辈,但其实心里已将谢沉当成可信任的友人,已几乎可与他无话不说。
我说我母亲临终前曾嘱咐我善自珍重,无论所遇何事,都勿要有弃世之念。我说我定会遵从母亲的遗愿,努力活得高高兴兴、长长久久的,争取长命百岁。
谢沉微笑?着看我,说我定能遇事平安、心想事成。我谢谢沉吉言后,又?见佛像前有求签的签筒,就有兴致地取了来,想摇签看看我这生的运势在老天爷那里是何说法。
我问谢沉要不要也摇签看看,谢沉说请我代劳。于是我就跪在蒲团上,十?分认真地为我和谢沉向佛像祷告一番后,闭上眼?睛,摇了摇手中的签筒。
我听见有两支签接连地掉在了地上。我手握着签筒,再向佛像虔诚地拜了拜后,睁开眼?睛,见掉在我面前的那支签,写的是“逢凶化吉、长命百岁”。
我喜不自胜,又?看向掉在谢沉面前的那支签时,笑?意不由僵在了唇角。谢沉面前地上是支下下签,签文上写着“锦书?难托、山穷水尽”。
是指求签人情?缘坎坷甚至就无好姻缘的意思。我觉这签文甚是不准,如谢沉这般家世才学?人品,怎可能婚姻不顺呢,他这般人物,定得京中名门淑女倾慕,他在婚后,定也会对妻子十?分尊重体?贴,会与妻子婚姻美?满的。
我就忙摆手说道:“这不准,这不准,你怎会婚姻不顺呢,若如你这样的好男子都没女子喜欢,我看全天下男子,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得剃发当和尚去!”
我着急地说着时,谢沉倒似是不在意的模样,也许是他心内并不信这求签之事,不仅不在意签文,听我这样说,唇角还不由噙起一丝笑?意。
“求签这事还是得自己亲自来求,旁人代劳不准的”,我将签筒塞到谢沉手中,道,“刚才我摇的那支不算,你得自己来。”
说是这样说,但我真有点害怕谢沉自己又?摇出一支下下签来,在他准备摇签筒时,说道:“你得诚心一些,在向佛祖祷告所求之事时。”
谢沉微笑?着看了我一眼?,似我先前那般,虔诚地拜了拜后,摇起了签筒。
我紧张地盯看着,见这一次从签筒中掉下的不是支下下签。谢沉摇出的,虽不是上上签,但好歹是支中签,上写着“月迷津渡,柳暗花明”。
反正比“锦书?难托、山穷水尽”要好,中签上这句尽管意在说谢沉所求之事不会从一开始就平坦顺遂,会似月迷津渡,使人迷茫不知前路何方,但总是有转圜之机,是有可能会柳暗花明的。
我观谢沉面色并无不悦,似并不在意这只是支中签,就问他方才摇签筒时,心中所问所求之事是什么。
我心里以?为谢沉所问所求之事可能是姻缘,毕竟之前那支下下签批语实在糟糕,正常人应都想再重新求求看的。谢沉虽当时脸色似是不在意,但那或许只是他一贯的修养沉稳,其实心里是在乎和不喜的,也想推翻先前那条签文。
又?也许,谢沉问的是朝廷上的事,求问佛祖,他何时可重返朝堂,问谢家将来荣光,问民生是否安定、问天下是否太平等等,这些应都是心系家国?的谢沉,所真正关心的事。
我边在心中自己猜测着,边等待着谢沉的答案,然?而?却听谢沉说道:“并没在心中求问什么。”
我“啊”了一声,疑惑问道:“那你当时心里是在想什么呢?”
谢沉微抬眸看我一眼?,却没回答,只是就拿起那支签,捏在指尖。
第60章第60章
那一日,雪中法源寺内,我终究不知谢沉于佛前求签时,心中到?底在想什么。冬日里雪又纷纷扬扬落融了几场后,就已是年底。京中热闹过年、烟火满城时,谢家自然因在丧期只能冷冷清清,不能张灯结彩,也不能燃放烟花。
但,团圆饭还?是可以吃的,虽然就只我和谢沉两个人。除夕夜我与谢沉一同吃了汤圆,汤圆是我亲手做的,我悄悄在里面包了一枚银钱,在谢沉咬吃出来时,立就祝他新年大吉。
谢沉微一诧异后,也含笑祝我新年安康。尽管谢府未放烟火,但满城俱是热闹的放炮声?,谢府上方夜幕流光溢彩,我与谢沉抬头,便?可见漫天繁花。
我想来年,我和谢沉在棠梨苑外种下的花圃,定也会似除夕夜漫天的烟火,姹紫嫣红,绚丽绽放。
因为丧期,来年的上元节,谢家自然也不能如城中寻常人家悬挂花灯。依我本?来性情,谢府内这般无趣,而上元夜京城那样热闹,我定会和绿璃一起出府,去看看满城花灯的。
但,想着谢沉对我的宽容,想他自己?受谢氏家规禁锢至深、事?事?循规蹈矩,却对我那般宽容,我不想令谢沉心中为难,就没有离开谢府,而只让绿璃出门玩去了,也给棠梨苑中的其他侍女?婆子都放了假,让她们和绿璃一起出去赏看花灯。
我独自待在棠梨苑中,在夜色下?漫步至苑中那株梨树下?,想着过上一两个月,就可见梨花吐蕾绽放,不由唇际微弯时,又?想着梨花花期十分短暂,只短短几日,洁白的花瓣就会被吹落枝头,零乱一地如雪,为春雨浇淋,洇入泥中,消失不见。
只可刹那芳华,越是纯洁无暇,越似雪易融化在日光下?。尚未花开,我心中就不禁漫起几丝伤感之意时,忽然苑外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
绿璃不会这么早回来,若她回来,也不会这样地礼貌敲门,径就大大咧咧地推门进来了,因门未上锁,只是掩着的。但不是绿璃她们,这夜里,还?会有谁呢?我诧异地走近前去,打开苑门,见来人竟是谢沉。
谢沉每日都会来棠梨苑的,但他是依礼来向我问安,只在清晨和黄昏时到?来,在天入夜前一定会离开,天黑之后,谢沉绝不会再踏入棠梨苑半步的。
这时到?来的谢沉也没有踏入棠梨苑中,就站在苑门外,在向我见礼后,提捧起了手中的灯。
那是一盏小花灯,四周灯纸似绘着团团的花影,但因灯内未点燃蜡烛,我在夜色中看不大清,就感觉谢沉双手捧着这盏小灯,像是捧着一只小小的玉壶,冰清玉洁,如雪如月。
“是……是我亲手做的……”谢沉声?音低缓地说着,抬手向我,似是要?将这盏小花灯送给我。
“……送我的吗?”我有点怔怔地接过,见谢沉夜色中温和地看我一眼,垂下?眼眸,再向我道一声?“上元安康”,如仪一揖后,就转身离去了。
我怔怔地看着谢沉远去的背影,再看看手中的小花灯,想难道是谢沉知我心思?活跃、想出门看灯却又?不能,所以送了这盏小灯给我?亲手做了小灯给我?
我捧着这盏小灯回到?室内,在灯光下?看去,见灯纸不是普通地糊着,而是半镂空的,上有梨花、海棠等,都是我从前曾折送给谢沉的花卉。
我又?将灯罩打开,见里面不是普通的烛座,而是有点类似走马灯的样式,有铁丝精致地缠绕成一只蝴蝶的纹样。
我期待地将灯内小烛点燃,将灯罩罩好了,见不一会儿,那只蝴蝶就在亮光中飞了起来,翩跹在团团的花影中。
我看得不由微笑,干脆就将室内原先燃着的灯烛吹灭了,于是室内只此一盏明光,光影流动翩跹,我眼前蝴蝶舞动花间,我身后满墙亦是流动追逐的蝶影花影,花灯旋转,如将流年幻化成翩然梦境。
眼前一盏小灯,却似可胜过上元夜京中满城烟火花灯。夜色中,我对着这盏小灯,无声?地笑着。蝴蝶与花于是夜飞入我的梦境里,亦在不久后,在春来时,于棠梨苑外翩翩飞舞、自在花开。
春来时,谢沉行加冠礼后不久,皇帝夺情起复,令谢沉重返朝堂。谢沉丧期结束,回朝亦不再于翰林院中任闲职,而径就进入礼部任职,参理实事?。
随着谢沉出丧,谢府也不必再终日冷冷清清、萧萧寂寂,似是随着春回大地、春花绽放,渐渐也有了生气?。
回朝为官的谢沉,依然会似从前向我问安,而我就会在他来棠梨苑时,随口问他些朝廷上的事?,一是为萧绎打听朝堂风向,另也是真的关心谢沉,会嘱咐他要?劳逸结合、珍重自身,认真做事?固然重要?,但他的身体,更为重要?。
虽谢沉总是答应说“是”,但他常是在其他官员下?值后,仍留在官署中处理公务的,故而从前我与他的一日两见,有时会变成一日一见。
有时谢沉回来时,都快是夜里亥时了。夜深时,他当?然不会进入棠梨苑,就停在苑门外,传一侍女?出去,询问今日夫人身体如何、用餐如何等等。无论谢沉回来得有多晚,他总会唤人询问我今日过得可好。
与谢沉相比,我在谢府就是个闲人。但闲人有时也会生病,一次也许是在庭中不慎吹风吹久了受了风寒,暮时我感觉头脑沉重,身上发起了烧。
只是小病,吃两剂祛寒药出出汗就好了。我吃药后就在棠梨苑榻上睡下?,想着一觉睡醒,明早天亮时,身上就会轻松爽利多了。
然而许是因为身上难受,我这一觉睡得很是不安,梦境重叠混乱,一会儿我是在虞家,后母欺凌,而我生父冷眼旁观,一会儿我是在东宫,沈皇后已去世,我如履薄冰地守护着萧绎,夜不能寐,只觉风霜严逼,四面楚歌。
一颗心仿佛颤颤地悬在半空,天地之大,却无一处,可真正安身立命。梦中的我,只觉身如飘萍、心如飞絮,无一时一刻可安然时,忽迷迷糊糊地似听见有人在轻声?言语,声?音似乎远在天际又?似乎近在咫尺,是听着很熟悉的嗓音,似是……谢沉……
我从混乱不安的梦境中挣脱出片刻,微将眼睛睁开一线,见帷帐帘幕上映着道高挑挺拔的人影,如是经风不倒的松竹,然而他这会儿嗓音却似蕴着急切与忧虑,正在低声?向侍女?询问我的病情。
是我仍在混乱梦境中吗?谢沉晚间,从不进棠梨苑的……谢沉这会儿,可能还?在礼部官署做事?吧,也不知他用过晚饭没有……平日我总会让厨房为谢沉准备丰盛夜宵的,今日我有这样吩咐吗……有吗?没有吗……帐外的人是谢沉吗……我是不是做梦做得更乱了……
迷乱地想着时,我张口唤问了一声?:“……谢沉?”
帐外低微人声?停住,人影似是转看向我,隔着垂着的帘幕,他说道:“是我。”
我也不知我是怎么了,就又?迷迷糊糊地唤了一声?:“谢沉……”
帐外谢沉手微抬了抬,似有一瞬间想撩开帐帘,但那手刚抬起就垂了下?去,须臾沉默后,只听谢沉的嗓音说道:“我在。”
似一颗心落在了绵软温暖的被衾里,我又?陷入了深沉的梦境中。这一次,梦境不再混乱,没有虞家也没有东宫,我似是大雪日刚从法源寺下?来,走在皑皑的雪山中,天地安静,身边有人与我同?行,身后两行雪地脚印并行渐远。我安然地睡去了,在梦里纯白的天地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