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第51章
一时嫉恨难消,深重的怨恨像是永不会融化的坚冰,一时又深情难掩,似是?无论世事如何变化,这份坚贞的情意都不会有丝毫消磨。
为?何不能就放下。记得我与云峥在山神庙中避雨时,我曾对他说?过,若是?一段感情有当断的苗头,就该当断则断。
我与云峥之?间,岂止是?有当断的苗头,早就布满了背离的裂痕。既然这裂痕永不可能被修补,为?何不就各站两端,在恩仇尽泯后,往后各走各的人生?
即使现在的我,不记得夫妻情断的具体情形,但那些事,不都是?真实发生过的吗,为?何云峥认为可以当那些事从来没有过,他明明将一切都记得清楚,远比我要清楚,却?可以自欺欺人,以为?可以和失忆的我,继续做从前的恩爱夫妻。
他难道忘了,我与他的夫妻情断,正?是?从恩爱中来的。曾经发生过的事,或许会再发生一遍。我就是?答应和他续缘,甚至就改嫁给他,再做他的妻子,也很有可能会再与他走上同样一条老路。
何必,何苦。设身处地地想,若是?我深爱的丈夫背叛我的感情,就似我生父背弃我母亲那般,我想,无论如何,无论我那丈夫失忆与否,我都是?不会再回头的,我母亲用性命告诉我当断则断。
若是?……若是?真断不了呢……
我想起母亲在生命的最后几?年里,因为?心如死灰,平日里不会主动提起我的生父。然一字不提,母亲也并不快乐,她终日郁郁寡欢,身体一日日地坏下去。
直到生命将尽、在大限将至的那几?日里,母亲一反常态,硬撑着?我和忆说?了好些与我生父从前的事。
母亲说?她与我生父是?青梅竹马的邻里时,我生父从学堂归来,就会握住她手,手把手教她今日刚学的字,吟诵新学的诗给她听。
母亲说?他们成亲后,一日暴雨房屋漏水,地上漫满了雨水,锅碗瓢盆都飘起在地上。母亲要下地收拾,但我生父不让,将她抱上榻,一边自己舀水收拾,一边和她说?笑,说?坐在榻上的她,正?是?“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生命的最后几?日里,母亲不断忆说?着?从前的事,明知都是?过去的事,明知现实里我生父早已移情别爱,可她眸中就是?漾着?笑意,有时亮晶晶的,仿佛她还是?那个新婚甜蜜的少妇,是?那个等?着?邻家哥哥回来教她写字的小女孩。
那几?日母亲面上的笑意,比过去几?年都要多,然而那像是?飞蛾扑火,是?生命尽头惨然的刹那明光。母亲似是?飞蛾,因无法断情,终是?死在自己热烈的情意中。
我忽然很担心云峥,我抬眸看着?云峥,看他眸光清亮没有幽冷的怨恨,好像一个正?在吃醋的丈夫,又是?矜傲,又是?含酸,又是?别别扭扭地希望自己的妻子多爱一爱自己。
我感到害怕,云峥眸中的笑影,让我想起我母亲离世前沉浸在旧事中时的满面笑意,我感到指尖发凉,我不由自主地抬起手,轻轻地抚上了云峥的面庞。
云峥笑了,他脸颊靠着?我的掌心,一手抚握着?我的指尖。我好像有满腔的话?要对云峥说?,可要张口时,却?像都空了,心也空了,我缓缓靠近前去,颤颤地吻了吻他的眼角,我说?:“你不要这样……”
云峥觉察到了我的异常,他凝看着?我,似要有所言时,室外传来了侍女们的行?礼声,向?归来的晋王殿下。
不知萧绎今日怎会回来得这样早,我一惊后连忙推开云峥,朝后窗看了一眼,轻对云峥道:“快走!”
若叫萧绎进?来看见这等?情形,真像是?丈夫捉住了“奸夫淫|妇”。可在去年冬天前,好像云峥才是?丈夫,我和萧绎才是?“奸夫淫|妇”。这时情形紧急,乱七八糟地我也想不清楚,就压着?嗓音、手推着?云峥道:“你快走!”
若是?萧绎见着?我与云峥秘处一室还衣衫清凉,我这“淫|妇”应是?没什?么事,我想,不管我做下什?么事,萧绎都不会伤害我的。
可是?云峥,萧绎本就记恨云峥谋刺他的事,只是?为?替我还恩而暂时放过了云峥,若萧绎这时见到云峥竟敢觊觎他的妻子、竟觊觎到敢私闯到我寝堂中,可能是?要翻旧账收拾“奸夫”云峥的。
就算……就算萧绎不会治罪云峥,我也不想叫萧绎看见眼下这情形,我不忍伤萧绎的心。萧绎待我至诚,为?我连太子之?位都丢了,我不忍伤他对我的一片真心。
为?了萧绎不伤心,也为?了云峥不伤命,情急之?下,我不得不做了一个我自己都觉得不对的决定。边拼命将云峥往后窗处推,我边匆忙对他承诺道:“你快走吧,你走,我明日定去看你。”
云峥似并不惧怕被萧绎“捉奸”,但他更?看重我这句话?,双眸凝视着?我问:“当真?不会再故意避我了?”
“不避,不避”,我匆忙道,“明日哪怕天上落刀雨,我都会去瞧你的。”
云峥笑容明亮,像是?暖漾的阳光洒在了他眼底。他一手按着?窗框,身姿如燕,很轻巧地就跳了出去。
我见状就要上前将后窗给关上,却?见该走的云峥忽然又探头近前,深吻了下我的唇,眸子晶亮,像是?恶作剧的少年。
没时间计较,我赶忙将云峥推开,将后窗给关严实了。萧绎像是?被什?么事绊在室外,我将后窗关上、躺回榻上装睡好一会儿后,他方?才推门进?来了。
我侧身朝榻内,只当还在午憩中,并不知萧绎回来。我阖着?眼,听见萧绎的靴步声缓缓靠近,停在了我的榻边。
似有目光静静地落在我的身上。须臾后,我感到榻沿微微一沉,是?萧绎揽衣坐在了榻边。而后便是?安静,只听得室外的蝉鸣与室内冰盘的滴水声,萧绎无声无息地坐在我的身旁,安静地像是?不存在,可又无声无息地压在我心里。
云峥是?悄悄地来、悄悄地走,萧绎应是?不知的。我心中如此想,可室内的安静氛围却?让我没来由得感到有点不安、感到有点窒息。
终是?按耐不住地睁开了眼,我就似刚从午憩中醒来,转身向?萧绎。我已想好了要说?的话?,如问萧绎今日为?何这么早回来,问他在外用过午饭没有,劝他用些冰饮消夏,或是?宽衣上榻歇躺一会儿等?等?。
然而打好的一肚子草稿,在我转过身看向?萧绎时,全都堵在了在嗓子眼里。萧绎手里正?拿着?一根发丝,乌亮微硬,不是?我的。
第52章第52章
我?心中一突,一时不知要说什么好时,萧绎眸子微动,朝“醒来的”我?看了一眼,就指尖轻掸,将?那?根属于云峥的发丝掸落在地了。
萧绎虽是男子,但发质与我?相似,偏柔软些。萧绎一向细心,应能注意到这根发丝既不属于我也不属于他,夫妻夜间共眠的榻上?,却?出现了第三人的发丝,萧绎会往深处多想吗?我又要怎么说呢?
忐忑的等待像是压在?心间的石头,我?沉默地等着萧绎的询问甚至质问。然而萧绎却?并不发问,就将?那?根发丝掸落,似与之相关的事也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不值一提。
可萧绎这般揭过不提的态度,却?叫我?心中石头更压沉了些。我默然无语时?,听萧绎温声问我?道:“是不是我吵醒你了?”
“……没有”,我?勉强浮起一丝笑?意,道,“我?本来……就要醒了……”
我?定一定心神,如与萧绎寻常交谈时?,问他道:“怎么今日回来得这么早?”
萧绎微笑?清浅,似是羞腼的少年?,他低首在?我?眉心吻了吻,柔声说道:“我?想你了。”
萧绎待我?总是真挚赤诚的,而我?……内心的歉疚,让我?不由伸手揽住了萧绎,我?看着他,沉默片刻,道:“你之前不是说想吃我?做的紫苏梅子姜吗,现在?青梅将?熟了,我?得空就做给你吃好不好?”
青梅生津解乏、紫苏行气和胃,都正?适合炎夏食用。萧绎听我?这样说,眸子弯弯宛如弦月,含笑?点头道:“好。”
好像只要有一点甜头,就可以?甘之如饴,即使那?一点甜头外,包裹的是层层酸苦。我?心绪更加复杂起来,抬手捋了捋萧绎鬓边的细发,问他道:“下午还要出去吗?”
我?对萧绎道:“若你下午无事,我?就传大夫过来。”
萧绎面上?浮起紧张之色,“为何要传大夫?你身体哪里不舒服吗?”
“我?没事,我?是想让大夫给你瞧瞧”,由于事关萧绎的自尊心,我?也没直说是因昨夜对他的身体状况感到疑惑,就只是道,“让大夫来看看你最近身体好些没有。”
萧绎听说我?无事,神色便放松了些,就含笑?道:“那?我?让人喊张有德过来。”
张有德是晋王府的大夫,此次萧绎出京巡查,他亦随行江南。张有德侍奉萧绎有好些年?了,但萧绎身体却?没什么好转,我?不大信任张大夫的医术,就对萧绎摇了摇头道:“别传张大夫,让人去郡里四井巷,传一个叫吴邈的老大夫来。”
我?笑?对萧绎道:“我?听人说,吴大夫是清平郡的名医,今年?八十九岁,行医有六七十年?了,手到病除,医术十分高明。”
我?以?为萧绎会立即命人去请这位吴名医,毕竟有谁不希望自己身体安康、无病无患呢。但萧绎却?未立即动作?,神色似有一丝僵硬。
我?问萧绎:“怎么了?你是不信任这位吴大夫吗?叫他来瞧瞧又?不是什么麻烦事,如果他是个欺世盗名的骗子,我?们正?好为清平郡百姓除害。”
“但他应该不是欺世盗名之徒”,我?对萧绎道,“这位吴大夫名声极佳,不仅医术高超,德行也好。听说曾有人为一己私利,想买通吴大夫在?病症的事上?作?假,但吴大夫高风亮节,视千金为粪土,说身为医者?,在?病症之事上?,死也不会有半字谎言。”
“……不是不信任”,萧绎面上?的一丝僵硬神色,如涟漪融入水中消失不见?,他眉目和静地看着我?道,“我?只是突然想起一桩公事,这事必得尽早处理完,不能拖到明日。我?下午不能在?这儿耽搁,得尽快过去处理一下。”
既是公事,我?当?然不能耽误萧绎。此次江南巡查,若萧绎在?差事上?出了什么差错,京中秦皇后、齐王等定会揪着不放,借机发挥、大做文章。
我?就对萧绎道:“那?你快去处理吧,我?让这位吴大夫晚上?再来给你瞧身体。”
萧绎道:“……事情?有点棘手,恐怕晚上?也不成,今晚我?会回来得晚些,恐怕不能陪你用晚膳。”
“那?罢了,明日再瞧吧”,我?嘱咐萧绎道,“事情?再急,你也要顾着自己身体,慢慢处理。天气热,千万别着急,小心急出病来。”
萧绎应了下来,再与我?说了几句话就离开了。没多久后,绿璃回来了,得意地告诉我?她粘了多少只吵人的知了,问我?午觉睡安不安稳,下午有什么安排。
我?既答应要给萧绎做紫苏梅子姜,当?然要守诺。且这事不能拖,如今时?节青梅将?熟正?适合采摘,过些时?候可就嫌熟烂,做不了紫苏梅子姜了。
就在?梳洗穿衣后,传来扶风苑当?地侍女询问,找着了采摘青梅的好去处,而后,我?就带绿璃一起去了清平郡北山青梅林,选摘梅子,忙碌了半日。
清洗干净的青梅,需放入石灰水中浸泡去涩数日,方可开始下一步。将?浸泡的步骤做完后,我?暂时?无事可做了,天色又?已晚了,我?就想着晚间约见?谢沉的事。
本来是想似上?次,与谢沉夜里亥时?在?苑内小佛堂见?面的,但想着上?次的那?一吻,我?忽然感觉这般见?法很是不妥。
原本我?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就算我?和谢沉半夜三更、孤男寡女地在?一间小黑屋待到天亮,我?心里也坦坦荡荡。谢沉是正?人君子,我?也行正?坐直,哪怕萧绎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我?也不会有丝毫被“捉奸”的感觉的。
但现在?,因那?一吻,再在?小佛堂夜间私会,真似是有些偷情?的味道了。我?想了想,在?回扶风苑的路上?停了下来,走进了路边一家酒楼。
既然萧绎公事缠身,今晚不与我?用晚饭,我?就让绿璃单独回趟扶风苑找谢沉,说我?今晚请他吃饭,请谢沉来这望仙楼。
若是萧绎回头知晓我?与谢沉在?外用晚饭的事,我?就说为感谢谢相屡次相助,私下请他吃顿饭叙叙旧。不管我?与谢沉过去曾发生过什么,那?时?还是个孩子、还远在?千里之外的萧绎,应都是不知情?的。
望仙楼虽是家酒楼,但内里布置挺雅致,并不嘈杂,楼下大堂内还有一对男女,一弹琵琶,一执折扇,吴侬软语地唱着当?地评弹小调,很是风雅。
我?在?二楼要了间竹帘围拢的雅间,而后就一边听着楼下的清唱,一边等待着谢沉。夜幕低垂时?,绿璃将?谢沉带了过来,我?将?一个鼓囊囊的钱袋塞给绿璃,让绿璃自去逛街吃喝游玩。
绿璃高高兴兴地下楼后,我?请谢沉进入雅间。竹帘垂拢,将?外界隔绝开来,那?吴侬软语的评弹清唱霎时?好像是远在?天外的一缕仙音,花窗开着,竹帘随夏夜凉风轻缓摇晃,细密横斜地将?雅间的灯光摇曳如千丝万缕,浮沉在?谢沉望我?的双眸中,令那?眸光宛是月色下的海,宁静温柔的水面下,若有心意暗暗流涌。
谢沉从袖中取出一物,用素丝帕子包成的一团,不知内里装着什么,散发着清雅的香气。谢沉在?香气中抬眸望我?一眼,似是微微羞腼的,但眸中面上?更多的是温柔,如清风,如明月。
“我?在?来时?的路上?,看到有人正?卖这个,就为你买了一道”,谢沉边轻轻说着,边将?包折的帕子打开,动作?小心翼翼的,好像帕内之物十分脆弱,稍有不慎就会碰伤。
我?随谢沉动作?看去,见?用柔软帕子小心包护着的,是一道洁白的茉莉花手串。正?是茉莉花开的季节,街市摊贩正?应季卖茉莉,不仅是直接卖盆栽,还会摘花编成手串、花簪等,供女子们日常簪戴。
此刻,被谢沉托在?掌中帕上?的茉莉花手串,花色洁白玉润,宛是明月的光晕,又?似小小一团香雪。谢沉托捧着这只茉莉花手串,像托捧着珍重的心意,柔声看着我?道:“我?帮你戴上?,好吗?”
本来在?见?到谢沉时?,我?已着力压制那?一吻给我?的冲击,尽量似从前自然地面对谢沉。但谢沉此刻这句明显越界的话,立叫我?又?忆起佛堂幽色中那?温热的亲吻、那?紧密的抱拥。
我?努力克制自己复杂的心绪,也努力控制自己不露出不自然的神色,只是如常微笑?着,先婉拒谢沉道:“这时?候戴上?,吃饭时?会将?手串压坏的,这样好看,压坏了岂不可惜。”
不待谢沉多说,我?就先轻轻揭过茉莉花手串的事,请谢沉入座道:“还是先吃饭吧,我?已点了几道菜,有谢相爱吃的,也有当?地特色,谢相还有什么特别想吃的菜吗?我?再喊小二来点。”
谢沉微摇首温声道:“不必,我?随你。”揽衣落座后,谢沉将?那?道茉莉花手串又?用帕子小心翼翼包好,似想等饭后再亲手为我?戴在?手腕上?。
明明清雅怡人的茉莉花香气,却?像是萦绕地使我?心绪纷乱。我?努力镇定心神,微笑?对谢沉道:“我?今夜请谢相来,一是想用这顿饭,谢谢相在?我?今年?屡陷困境时?对我?施以?援手,二是,我?想和谢相说说话,说说过去的事。”
提起过去,谢沉眸光若月下涟漪微一颤动时?,酒楼小二的声音在?帘外响起,道是贵客的菜好了。
就让小二上?菜,没一会儿,菜就陆续上?齐了。因记着谢沉爱吃蟹黄豆腐,我?在?点菜时?特地点了这道菜,谢沉是爱食蟹的,在?我?请他动筷时?,他挽袖伸出的第一筷,就是盘中的蟹黄豆腐。
我?问谢沉这酒楼蟹黄豆腐做得如何,听谢沉说“不及你”,就含笑?说道:“其实谢相在?晋王府晚宴上?吃的那?道蟹黄豆腐,是我?现学现做的,谢相爱吃蟹黄豆腐这事,还是绿璃告诉我?的,我?自己并不记得了。”
第53章第53章
谢沉持箸的手似是微一僵沉,他抬眸看我?,眸中?幽芒轻颤,似正忐忑地蕴着某种未知的恐惧。
这样的眼神,像是比谢沉搂拥着我?,还叫我感觉身上不自在。我?定一定神,就和他直白地说道:“其实我失忆了,很多从?前的事,我?都不记得?了。”
像是一片雪花落在了凝冰的湖面上,轻似飞羽的重量,却使得?冰面猝然碎裂开来,千万道裂痕霎时?撕裂了一切。刹那间,谢沉眸光如碎,似有无数尖刺的碎片正在他眸中?浮沉,正深深地剜刺着他的心。
“何?时?的事”,谢沉素来沉稳的嗓音,竟是颤抖破碎的,“你是……何时……失忆的……”
我?回?答谢沉道:“就在?我?去谢府祭拜老夫人的前一日,我?在?晋王府花园散步时?,不慎失足落水,撞伤了头部,醒来后就忘记了整整八年的事,记忆停留在?我?十?六岁、沈皇后临终时?。”
“……八年……”谢沉嗓音颤若悬丝,“……你忘了……”
我?道:“是呢。我?后来有陆续想起一些事情,但关于在?谢家的事,尤其是在?谢家的头两三年,我?总是记不起来,所以想请谢相来告诉我?,我?在?谢家的旧事。”
尽管谢沉讲述的旧事,可能会使我?胆战心惊,但我?仍是诚挚地看着他道:“我?不想糊里糊涂的,不管过去到底发生了什么,我?都想知道的清楚。”
见?谢沉垂着眼帘,睫影幽垂如墨,我?想他可能是在?知我?失忆后,醒觉他在?佛堂内对我?的举动,甚是轻率无礼,所以迟迟不语。
我?就将话挑开说道:“年初时?,虽然我?失忆了,并不记得?在?谢家时?的事,但在?与谢相的相处中?,在?几次幸得?谢相援手后,我?心中?对谢相为人甚是钦佩,纵是不记得?旧事,也因与谢相曾经的亲缘,而在?心中?将谢相视作亲厚的故人。”
“因听绿璃说,我?在?谢家时?,曾要回?了送给谢相的平安符香囊,我?心中?甚是过意不去,就将那只装了平安符的香囊还赠给了谢相。谢相屡次救我?,我?也希望谢相平平安安。”
“在?我?心中?,谢相是亲厚的故人,故而……故而那夜在?佛堂中?,谢相……谢相忽然对我?那般时?,着实?是将我?吓了一跳……”
“也因此,我?想,我?与谢相的过去,可能不是我?所以为的那般,但我?自己实?在?想不起来,只能请谢相告诉我?,我?与谢相过去在?谢家时?,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
一番恳切的话说下后,我?定定地看着谢沉,等待他开口。谢沉仍是幽垂着眸子,灯光下面色似已苍白,他终于开口时?,唇际蕴满了苦涩之意,他苦涩低声,似是在?自嘲:“难怪……原是如此……原是如此……”
谢沉再抬眸看我?时?,像是从?一场大梦中?忽然醒了过来,镜花骤碎,水月骤空。谢沉手腕轻轻颤抖着,似是想举酒痛饮一杯,但他似连持杯的力气也被?击垮了,他手缓缓攥拳,落在?膝上。
最终,谢沉说道:“我?……臣……微臣会如王妃所愿,将旧事毫无保留地告诉王妃,但……但请王妃给臣一点时?间,至少……至少今夜,臣无力开口。”
我?听谢沉嗓音酸哑,似陡然间受到了极其沉重的打击,使他喉咙酸痛地无法正常言语,就未再执意追问,就道:“那就改日再说吧。”
我?招呼谢沉继续用晚饭,将几道不辣、不伤嗓子的菜推到他面前,道:“谢相快用饭吧,菜都快要凉了。”
谢沉却是缓缓起身,似连持箸的力气也没有,哑声低道:“请王妃容臣告退。”
自将平安符香囊还赠予谢沉后,谢沉私下见?我?时?,就似见?故人,不会以“臣”自称,也不会用“王妃”这样的字眼称呼我?。我?听谢沉此时?在?知我?失忆后,又道“臣”与“王妃”,心中?泛起复杂难言的感觉,但因自己也不知那感觉是什么,就说道:“好?,谢相路上小心。”
谢沉向我?拱手告退,他躬下|身时?,竹帘幽影似都坠沉在?他双肩上,将他身形压得?很低,如被?风雪摧折的松竹。他为佛堂内事向我?道歉,他说:“臣……谢沉惭愧至极。”
谢沉将一物从?怀中?取出,双手放在?我?面前的桌面上。是那只装着平安符的香囊,谢沉竟是将之随身携带的。
见?谢沉是要归还这只香囊,我?忙道:“谢相不必如此。”
我?是真心觉得?不必如此。也许谢沉往后要向我?讲述的旧事里有许多不堪之处,谢沉是为此要退还这只香囊,但再不堪也不过就是最终焚烧花圃的决裂,我?连那曾经的决裂都能接受,又有何?不能接受那之前曾经的不堪。
再说,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不管过去如何?,从?今年初到现在?,我?屡受谢沉相助,我?再送他这只平安符香囊,佑他平安,也是应该的。
都已索要回?一次,断没有再要回?的道理?,我?恳切道:“谢相请收回?吧。”
谢沉却执意微微摇首,他将那只平安符香囊放在?我?面前,衣袖拂过桌角,那将只包着茉莉花手串的帕子,拿攥在?手中?。
先前谢沉对这茉莉花手串小心翼翼,用帕子将之包裹时?动作都甚是轻柔,就怕一个不慎弄伤了花瓣,但这会儿?,他却径就将帕子攥在?手里,他攥紧的掌心中?,那只茉莉花手串定已在?帕内被?攥成一团,香消玉碎。
谢沉离去后,单独坐在?雅间中?的我?,始终不自觉地心神难安。谢沉知我?失忆时?的眼神、谢沉离去时?的背影,都像藤蔓缠在?我?心里,使我?无法拿起杯箸来,自在?用饭。
对面席位空落落的,我?心也像是空落落的。静默地坐了一阵后,我?终是站起身来,倚着二楼花窗,看向了酒楼外的长街。
谢沉人已离开了酒楼,且已走?了有几十?步远,夜风将他宽长的衣衫吹得?双袖鼓荡,仿佛是海面上张起的舟帆,四海无际,不知要将他吹往何?处去。
街市热闹,灯火辉煌,人言欢笑。但谢沉的身影却是单薄落寞的,他似是天下第一失意之人,在?幢幢人影中?缓缓走?着,如行尸走?肉,世?间的热闹都与他无关,他心中?唯有万古的沉郁,永化不开的愁怅。
愁郁唯可用酒解,纵解不了,一醉也可求得?一夜解脱。谢沉将一银锭掷在?路边的小酒摊上,拿起摊上的一只小酒坛。他将坛封拍开,竟就在?街上边走?边饮,步伐踉跄,身影离索,不是端方有礼的谢右相,而是俗世?间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失意酒客,在?夜色与酒香中?放浪形骸。
长街车水马龙,谢沉身影渐融入熙攘人海中?,远不可见?。似是风筝断了线,又似是一叶扁舟不知被?海风吹向何?方,目光空空时?,我?心中?不由泛起了担忧。
不仅是为此刻醉酒的谢沉感到担忧,似是还有更为深远的,但我?不知道,我?想不清……
忧茫的心绪繁密地缠绕着我?,我?终是离开酒楼,去寻谢沉。
却是晚了,谢沉已不知走?往何?处,我?穿过重重人影,寻遍了几条长街,寻了有大半个时?辰,仍是找不到谢沉,怔怔地立在?夕水街的街头,见?眼前车马人影摇乱,如我?心绪忧茫迷乱不堪。
忽然,我?听到街边某处传来了惊呼声,像是在?叫有人落水了。夕水街临河,我?连忙往声音传来方向奔去,见?是醉酒的谢沉落水,幸而我?赶到跟前时?,他已被?会游水的好?心人救上来了。
像是醉酒昏睡,又像是因溺水昏迷,被?救上岸的谢沉躺在?岸边地上,昏迷不醒,衣发凌乱。
束发的玉簪应是坠在?了河里,谢沉素日端整的发髻散开如湿黑的水草,缭乱地缠绕在?他身上,他面无血色,唇色惨白,漆黑的长睫似被?雨水打湿的墨蝶,垂覆着再也无法展翼。
何?时?见?谢沉谢右相如此之狼狈过?我?心中?狠狠地揪了起来,为我?所知道的和不知道的心绪。
我?拼力拨开围观人群,扑上前去。我?将手腕戴着的一只玉镯,用力褪下,径塞到那好?心人的手里,一边谢他,一边请他帮忙将谢沉送到最近的客栈。
那好?心人姓曹,是在?河边卖河灯的小贩,听我?这话,就叫他家娘子帮看着自家灯摊,爽快地帮我?将昏迷的谢沉送到了最近的一家客栈。
我?到客栈后要了一间上房,将昏迷的谢沉安置在?榻上后,又准备开口,请曹大哥去帮忙寻个大夫来时?,忽然在?房内灯光中?注意到谢沉小臂上的红疹。
因为落水昏迷的谢沉,衣袖凌乱地堆折在?手肘处,我?才能看到这片红疹,若是谢沉似平日清醒,衣衫齐整,长袖低垂,我?是绝看不到他小臂的异样的。
针尖粟粒般大小,红疹连融成一片,像是病症。我?因此忧怔时?,曹大哥注意到我?的目光,看向那红疹道:“这定是吃出来的。”
曹大哥笑道:“他应是不能吃河蟹一类的食物,一吃就身上起红疹,要难受上数日,甚至要抓出血来。我?也似他这般,但,河蟹好?吃啊,我?一年里总还是忍不住要偷吃上几回?,还总被?我?家娘子发现,一边身上痒,一边挨她骂。”
谢沉……确实?在?今晚吃过蟹,我?请他吃的。可是,谢沉他……不能吃蟹吗?
绿璃说,谢沉最爱吃的就是蟹黄豆腐啊,说我?在?谢府时?常亲自下厨,为谢沉做了许多次蟹黄豆腐……因是如此,今年年里几次我?与谢沉一同用饭时?,我?都会请他吃蟹……
神思越发怔茫时?,我?抬起谢沉的手臂,往上捋起衣袖,想看他手臂其他地方还有没有红疹时?,见?他手肘上方外侧,竟有几道极深的刀痕。
第54章第54章
曹大哥找来的大夫姓王,王大夫诊看过后,道?榻上之人身体并无大碍,只是醉酒昏睡而已,开了一剂醒酒汤,又售给我可以缓解皮肤疼痒的紫草药膏。
曹大哥与王大夫俱离开后,我请客栈小二煎了醒酒汤。醒酒汤转温时,我试着想给?谢沉喂些,但谢沉唇齿抿咬着很紧,似睡梦中亦需极力克制某种巨大的痛苦,汤汁一点都灌不进去。
我没奈何,只能放下汤药碗,想着谢沉只是在醉酒昏睡,睡一觉、酒醒了就好了,这醒酒汤喝不喝也无所谓。
只是那手臂上的红疹,应是使?谢沉十分难受的,纵然他此刻沉睡着,或也使他梦中不得安宁。
我就将谢沉那条手臂从衣袖中拿了出?来,打开那瓶紫草药膏,用签子挑着止痒药膏,一点点地往他小臂上的红疹处涂抹。
涂抹着时,我的目光总不自觉落在谢沉手臂上的刀痕上。是几道?很深的刀痕,可以想见当年匕首划在手臂上时,利刃往血肉里嵌得有多深,是多么地鲜血淋淋。
想想都感觉很疼,我心?暗暗颤揪着,再仔细观察那几道?刀痕,感觉这些伤似乎不是同一时间用匕首刺划的,似是时间要?每隔数年,且看伤痕方?向,应不是外人持刀伤害,而是谢沉他自己,用匕首残伤着他自己的身体。
为何每隔数年,就要?这般伤害自己……颤揪着的心?,浮起?更深的疑虑,我抬眸移看向正在榻上昏睡的谢沉,看他面色苍白,眉目间没有任何情绪,只是紧抿着的唇齿,昭示着他睡梦中其实并不得安宁。
我想起?失忆后第一次见谢沉,我去到谢府时,按礼来迎的谢沉,在面对我时,庄谨内敛,宛是深水、是古井。后来几次见我,谢沉也都是那般沉稳有礼,似永是无波无澜。
直到我遇险差点死去,直到在幽夜的小佛堂中,我才知谢沉平静如水的表象下,压抑着怎样的暗流汹涌。
不压抑时,他的情意原来灼烈如火,令我都感觉炙热,那他强行压抑的那许多岁月里,那情意岂不是如野地里的幽火,经年累月的,一直在默默地烧伤谢沉他自己。
我心?中涌起?一股难言的酸楚,不由自主地,我手抚上那几道?刀痕,不能自已地,我在心?里轻轻唤了一声“谢沉”。
霎时间,记忆忽就似开了闸的潮水向我涌来,那些总想不起?的事?,突然间就都灌入我的脑海中,在这静谧的夏夜里,将我冲撞进忆海中独自浮沉。
我十六岁那一年,沈皇后逝世后,萧绎虽身份上是皇帝的第三?子、东宫的太?子、景朝的储君,但处境上,却是新后秦氏的眼中钉。外人以为新后秦氏贤德,但我知,小小的萧绎,处境是多么地危险,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沈皇后在临终前,将萧绎托付给?了我,我必得拼死守护萧绎。在东宫的那些日子里,萧绎日常饮食,我都会私下尝过一点后,再端给?他,我担心?秦皇后对萧绎投毒,我担心?萧绎死在秦皇后的暗害里。
夜里,我也总与萧绎同榻,床头悬着长剑,枕下压着匕首。我并没武力傍身,若真有刺客来袭,若东宫侍卫都被秦皇后买通,我也无法?执剑为萧绎击杀刺客,所能做的,只是挥剑为他挣得片刻生机,只是用自己的身体,为他挡伤赴死而已。
纵然千防万防,应还是我疏漏了某处,有负沈皇后重托。那一年秋时,萧绎忽然病重。萧绎虽自小体弱,但从未病得那般厉害,且更加可怕的是,秦皇后道?萧绎是染的疫病,派侍卫看守东宫,使?东宫成了无人可入的孤岛。
东宫的侍女太?监们?,不断被以“防疫”为由带走看管,到最后,萧绎身边只剩下我一个人。没有太?医,没有药草,我对萧绎病情束手无策,只能祈求沈皇后在天之灵保佑萧绎。
那是我感觉最为绝望的日子,但或许真是沈皇后在天之灵保佑,萧绎竟奇迹般地挺过来了。我以为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然而秦皇后似恨萧绎不死,似恨我对萧绎的照料,在萧绎病愈没多久后,就以“侍奉不力”为由,将我逐出?了东宫。
被逐出?东宫的日子里,我日夜忧心?如焚。无人庇佑的萧绎,在秦皇后眼皮子底下,早晚会遇害。我想萧绎绝不能再待在宫中了,后母毒辣、生父凉薄,与其在皇帝秦后身边如履薄冰,不如离他们?远远的,或还有一线生机。
情势险迫,我无暇过多筹谋,只能用直接的办法?,以求在最短的时间内达成我的目的。
皇帝笃信天象,我需要?钦天监正为我说一个谎言。钦天监正乃是谢老夫人的侄子,我终是求到了谢老夫人那里。
其时,老夫人之子尚书谢守仁正病重,大夫都道?回天乏术。谢老夫人爱子心?切,不忍见儿子壮年病逝,情急之下,欲为爱子续弦冲喜。
一则,这样的婚事?,自无大家闺秀肯嫁,谢家又是百年诗书名门,绝不会以强权压人。二则,那建议冲喜的术士,对冲喜人选的生辰八字提出?了极苛刻的要?求,就算有女子主动?愿为谢尚书冲喜,生辰等也并不相符。
谢老夫人正缺合适的冲喜人选时,我求到了她跟前。我生辰八字等正与那术士所说相符合,我道?我愿为谢尚书冲喜,只要?谢老夫人让侄子钦天监正上一道?折子,道?天有异象,向皇帝进言“二龙不相见”。
一来,谢老夫人救子心?切。二来,谢老夫人洞悉朝堂局势,知我如此是为太?子殿下,谢老夫人从前入宫赴宴时,也曾受沈皇后恩惠。遂私下里,谢老夫人与我达成了这桩交易。
在正式嫁入谢家前,我将萧绎送出?了京城。迷信天象的皇帝一听“二龙不相见”,就将他并不疼爱的儿子远远打发往千里外的行宫。我送萧绎离开的那日,已是初冬,天上飘着细雪。
送别萧绎后,我来到谢家,穿上了大红的嫁衣。在房间里等待婚礼开始时,我听见门外有争执声,一人是谢老夫人,她的嗓音我听得出?,另一人的声音,我则从未听过,但听他唤谢老夫人为“祖母”,我想他应就是谢尚书的独子,年纪十八的谢家公子谢沉。
谢公子似十分反对冲喜之事?,认为祖母是因心?中忧急而被那术士给?骗了,请祖母及时中止此事?,将那要?冲喜的女子送归家中。
但冲喜之事?在谢老夫人这里,就像溺水之人所能抓住的唯一一根救命稻草。已然药石无灵时,谢老夫人只能寄希望于民?间常用的冲喜,希望这事?可以挽救她儿子的性命。
在谢公子的强烈反对下,谢老夫人又急又怒,哽声斥责谢公子不顾他父亲死活、斥他不孝。谢公子虽是一言不发地承受着祖母的斥责,但仍似坚持要?阻止他认为不对的冲喜之事?。
一阵僵持的沉默后,谢老夫人竟是老泪纵横地道?:“你是要?祖母跪下来求你吗?!”
说着,门外谢老夫人的身影竟真弯了下来,而那修长坚定的年轻男子身影,立似被风雪摧折压倒,谢公子先一步跪下,扶住谢老夫人,谢公子终是哑声轻道?:“孙儿听您的。”
沉重的孝道?之下,谢公子未再反对这桩冲喜。不久后,婚礼开始,谢府丫鬟扶我出?去拜堂。
因谢尚书已病重得昏迷不醒,根本下不了床,我只能与公鸡拜堂。而代新郎抱公鸡的男子,按习俗当是男方?的男性亲戚,该是谢尚书的兄弟才对,可因谢家人丁凋零,京中谢氏男子唯有谢尚书父子,这抱公鸡之事?,只有谢公子可担。
第55章第55章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
这样的婚礼自不会有宾朋满座,只有谢老?夫人、谢家仆从、吹打乐人在场,只是在依着流程完成冲喜仪式而?已。
因手执喜扇障面?,我的眼前是一团模糊不清的红色,我的心也像是陷在混沌的红色里,木然地被谢家侍女搀扶着完成各种动作?,如是提线木偶。
这场冲喜婚礼后?,我就是谢夫人了。而后,或是冲喜失败,谢尚书?病逝,我成了谢家寡妇,或是冲喜成功,谢尚书?病愈,我是他的继室。
都?没有什?么要紧,与萧绎的安危相比,无论是做寡妇还是做续弦,都?不要紧,只要远离京城的萧绎平安就好,如此,我才算不负沈皇后?重托。
“夫妻对拜”的高唱声中?,我随侍女搀扶转侧过身?,面?向了抱着公鸡的谢公子。
因有喜扇遮蔽,我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面?容,眼角余光处,只能看见他身?上披着一道与我相连的红绸,看见他抱着公鸡的手,骨节秀长,光洁如玉。
“夫妻对拜,白头偕老?,永结同心!”喜娘欢悦的高唱声中?,我手执团扇,向那只公鸡弯身?拜去。
许是因为谢公子心底仍十分反对这桩冲喜,纵然被他祖母以孝道逼着妥协了,他心中?仍觉此事甚是不妥,所以在喜堂上时,他心不在焉,没有十分用力地抱紧怀中?的公鸡。
我弯身?下拜时,头戴着的镶珠新?娘花冠,在灯光下闪烁着灿灿光辉。这光辉吸引了那只公鸡,公鸡大抵以为是何可吃之物,就“咯咯”一声,低头向我啄来。
猝不及防的变故,令喜堂中?人都?吃了一惊。被公鸡啄得要掉不掉的花冠,用力牵扯着我的发丝,我痛地眸中?泛出泪意,忙伸手去扶那只花冠时,仓皇中?碰到了另一人的手,是谢公子正着急地抓按着那只公鸡。
我泪意盈盈地抬眸看去,正对望上谢公子的双眸。极其明净的一双眸子,虽因正抓按公鸡浮着些焦急的情绪,但底色似风烟俱净、不染纤尘,宛是两泓清泉,在目光触及我时微起涟漪,但须臾就又平复如镜,沉静如前。
本就已三拜礼成,因小变故闹哄哄了一会儿后?,公鸡被抱走,我也重新?戴好了新?娘花冠,执着喜扇,被谢家侍女扶进了洞房。
说是洞房,其实?就是谢尚书?的病榻前。谢尚书?已重病昏迷多日未醒,今晚这场冲喜婚礼也没能使奇迹发生,新?婚夜里,我这冲喜新?娘,就似房中?其他谢家侍女,照顾病重的谢尚书?而?已。
再次见到谢公子,是在翌日清晨。那时我已换下新?娘衣裙,身?上是嫁为人妻的少妇装扮。昏迷的谢尚书?不能自主?进食,每一口汤药都?是需要人来喂的,从前这事是谢家侍女来做,如今自是落到了我这谢夫人身?上。
正一勺一勺地,慢慢将药汤喂入谢尚书?口中?时,我听见门外有脚步声,而?后?听谢家侍女禀报道:“夫人,公子来了。”
父亲病重,谢公子自然得侍奉榻前。我就请谢公子进来。谢公子入室后?,先向榻上的谢尚书?行?礼,而?后?又向我问安。我一时还不大习惯谢公子对我的敬称,就含糊地应了一声,而?后?道:“尚书?……老?爷他,用了有小半碗药……”
我道:“喂了许久了,才进了小半碗,汤药都?要凉了。”
谢公子双手伸前,请我将药碗给他,而?后?代替我坐在榻边,慢慢地喂他父亲续命的药汁。
我在旁看着,感觉谢公子比我喂的要好多了。
我在喂药时,尽管动作?已极尽小心,还是会有一点药汁,不小心从谢尚书?唇边溢出来,要喂一勺就擦拭一回。
但谢公子喂药,就不会这般,他将谢尚书?倚着的软枕稍按了按,喂药的手势也与我略有不同,几勺药喂下来,竟是没有一点流溢的。
我站在榻边,无声看着谢公子熟稔的喂药动作?,想这位谢公子确实?是位孝子。不仅是对他父亲孝顺,对他祖母也是,若非如此,昨日极力反对冲喜之事的他,又怎会最终妥协。
谢家公子,单名一个“沉”字。我尚在沈皇后?身?边时,就听过他的名字,或是说,京中?无人不知他的姓名的。
谢沉出身?名门谢氏,自幼有神童美誉,在少年时接连考中?解元、会元后?,今年年纪十八的他,又在春日殿试中?,被皇帝钦点为第一,成为翰林院修撰。
按照朝堂陈例,在翰林院待上一年半载后?,谢沉就会正式进入朝堂,入六部九卿,参理实?事。但因为谢尚书?病重,谢沉已有月余告假在家。如若谢尚书?真不幸病逝,谢沉需要守孝,入朝时间会往后?推上数年。
我看向榻上的谢尚书?,见他形容消瘦,已被病痛折磨得瘦骨嶙峋,似只剩一口气吊着,没有丝毫可能会睁眼醒来的可能,想我与他的这场冲喜,像是并没有起到任何效果。
昨夜所谓洞房时,我人守在房内病榻前,而?谢老?夫人就守在门外。
在一茬茬的名医都?道回天乏术后?,谢老?夫人将儿子病愈的希望,全?都?寄托在了这场冲喜之事上。谢老?夫人希望能够见到奇迹,希望儿子能在冲喜之夜睁眼醒过来,真有病愈的可能。
然而?,事实?终究叫谢老?夫人失望了。谢老?夫人早为谢尚书?重病的事熬尽了心血,眼见最后?的希望破灭,像是最后?支撑老?夫人身?体的信念也崩塌了。天色将明时,房门外离开的老?夫人步履蹒跚,似是若无侍女搀扶,老?夫人随时会跌倒在地,甚至就摔晕过去。
天明后?,我换上新?妇衣裳,如仪去给老?夫人敬茶时,因听侍女说老?夫人睡下了就又折返回来照顾谢尚书?,也不知这会儿老?夫人怎么样了。
我就问谢沉,今早可有去看过老?夫人。谢沉回说祖母病了、卧榻不起,说时沉静的眉眼间似是忧色更深。
想是谢老?夫人先前就是在强行?支撑身?体,这下冲喜失败又对她造成了沉重的打击,使得老?夫人一下子就病倒了。
我闻言心下一沉,想要再往谢老?夫人房中?去时,已为父亲喂好药的谢沉,将空药碗放到一边,起身?向我深深一揖,恭声说,他去照顾祖母,此处劳烦我受累看顾。
我就忙说我是谢尚书?的妻子,这是我分内之事,我定会尽心看顾。
谢沉再向我躬身?道谢,而?我忙说不必多礼等。
这时侯的我,言行?很是符合谢夫人的身?份,而?谢沉言行?,也很是符合他谢公子的身?份,不似昨夜喜堂上时,我扶着花冠、泪眼朦胧,而?谢沉慌张抱鸡、目露仓皇。
嫁入谢家后?的日子里,我与谢沉便是在病榻前来回相见,一时是在谢尚书?的病榻前,一时是在谢老?夫人的病榻前,一碗碗药从他手中?到我手中?,苦涩的气息不仅终日弥漫在两间病房里,更似是整座谢府都?是酸苦的、阴郁的,上方有乌云笼罩,寒风呼啸,不见晴天。
是年冬日,谢尚书?病逝。来年初春时,谢老?夫人在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沉重打击后?,也病入膏肓、撒手人寰。因谢家是名门望族,来吊唁的王公朝臣数不胜数,前后?接连的两件丧事,办理十分之复杂繁琐。
但诸事皆有谢沉在前担着,我这所谓的谢夫人,只是披麻戴孝在灵堂棺材前烧烧纸,与一些来吊唁的诰命夫人等,寒暄几句而?已。
这日夜里我为谢老?夫人守灵时,忙碌了一整日的谢沉,在夜深人静的深夜时候,终于得空能来到老?夫人棺材前,同为老?夫人烧纸守灵。
我在谢沉身?旁不远,见谢沉在给棺材中?的谢老?夫人深深磕了几个头后?,拿起了一沓纸钱。
一张一张雪白的纸钱烧在火盆中?,火苗一舔,就是纷飞的雪烬,使得谢沉身?上像是落满了细雪,幽亮的光影中?,谢沉垂着眉眼,他神情沉静,长睫低覆着在眸下落下淡淡的阴影。
在谢尚书?离世时,谢沉就已担起了谢氏的重梁。在谢老?夫人的葬礼上,谢沉待人接物已更为沉稳,他不仅担着现在的谢家,还担着谢家过往的荣光,他的一言一行?完全?符合谢氏家主?的风范,就像被一寸寸打磨出来的,每一处都?在规章内,一丝都?不会出错。
是以,谢老?夫人的葬礼上,似是谢家仆从都?比谢沉要悲难自抑,谢沉身?为谢氏主?人,要做的事情太多,必得如山岿然不动,才能担起谢氏的门楣与重梁。
然而?此刻,夜深人静时,谢老?夫人灵前,有泪水悄然无声地垂落,滚下那张雪白的面?庞。
谢沉……在哭。
第56章第56章
我想起我母亲去世的时候,在我母亲的葬礼上,在人前,我只是红着眼睛,一滴眼泪都没掉。
我冷眼看着我生父面上虚伪的悲伤,径在我母亲棺材前和他吵了起来?。在来吊唁的宾客前,我撕开他虚伪的面目,讥讽我生父既在我母亲生前做下种种负心无情之事?,又何?必在人死?后惺惺作态。
我生父在人前跌了面子,气?急地痛骂我“不孝”。围观人群也都说我“不孝”,说我这女儿在生母葬礼上都不知哭一声?,说我在灵前忤逆生父,吵得生母地下不安,有违孝道?,让我快些给我生父磕头认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