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完一大片水田后,出现了一些山丘。有一栋两层楼的土里土气的房子挨着小山,他俩朝那房子走去。
“那就是我们的宿舍,宿舍后面是动物园。”连小火说。
“宿舍后面不是一座小山吗?你们的动物园在山上?”
“不要猜测。您先同我去宿舍休息。”
煤永老师同连小火上了二楼,进了208号房间。房子虽旧,里面却很舒适。有一张宽床,还有垫子很厚的矮沙发。拉开窗帘就看见山,不过太阳已落下去了,那小山有点阴气。柜子里有很多古书,甚至还有线装古书,煤永老师一眼就看见了那本明朝画册。
连小火邀请煤永老师在沙发上躺一会儿。他自己一躺下去就打鼾了。煤永老师也困得厉害,他想,会不会那米酒里头下了迷药?他没来得及细想就睡着了。
他俩是被捶门的声音吵醒的。
一位农家小伙子站在外面。
“场长,二分场已经巡视过了,抓了一个小偷。”他向连小火报告。
“好,你去休息。”连小火手一挥。
连小火走进厨房去烧茶,煤永老师也跟了过去。
“你这家伙,骗了我吧?”煤永老师说。
“就算是吧。我太寂寞了。不过在茶馆里,确实是张丹织女士将您指给我看的。她对您印象好极了。”
“对我印象好?你不是来贿赂我的吧?”
“用得着贿赂吗?您已经答应她了嘛。”
“我没答应她。她是怎么知道我同意了这事的?”
“她是张丹织呀,还能有她不知道的事!”
连小火喝着茶,脸上忽然布满了阴云。
“我同张丹织女士分手两年多了。”他沮丧地说。
“哦?”煤永老师说,“你怀念她?我看她很不错。”
“是我要分手的。我昏了头。”
煤永老师等待他的下文,但他话锋一转,说起他的茶场来了。他说他六年前继承了一笔遗产,就买了这个茶场,一共有两座小山。茶场并不赚钱,只能维持,但让他找到了生活的意义。煤永老师问他在这之前做什么工作。他说他是个赌徒,他老是赢钱,靠赌博为生。他同张丹织就是在赌场相识的,她那一天是因为闲得无聊才去赌场的,那时她特别年轻。煤永老师以为他会讲他俩的事了,但他又不说了。他告诉煤永老师说,他现在的爱好只有两个,就是茶树栽培和读书。“我今年五十一岁了,还不算晚吧?”他认真地问煤永老师。
“当然不算晚。不过您应当培养几个年轻人。”煤永老师说。
煤永老师站在窗户那里,他将窗户全部打开,想让茶树的香味飘进房内。他似乎闻到了,又似乎没闻到,他越来越喜欢这个胖子了。如果他不是在教书,说不定愿意来同他经营茶场呢。可是他喜欢胖子的同时,是不是也在喜欢张丹织呢?想到这里他就吓了一跳。
“我正在物色。年轻人很少愿意在茶场干的,因为太寂寞嘛。”
“嗯。”
“煤永老师,您愿意同我保持联系吗?”
“非常愿意。不过您是不是为了张小姐?”
“不不,不完全是为她,我同她的关系早结束了。我只是愿意偶尔听到关于她的消息罢了。我是那种喜欢享受的人。”
连小火坚持要煤永老师睡那张床。他自己睡在沙发上。
半夜里,黑咕隆咚的,煤永老师听到胖子在同门外的人说话。
“难为你跑这么远过来。你完全可以打电话嘛。”连小火说。
“我不爱打电话。再说我喜欢走夜路。那种感觉就好像全世界只有你一个人。你们离开后几个小时,我想起一件事,一时兴起就往你这里走来了。”
“那是什么事?”
“不记得了,也可能什么事都没有。”
煤永老师突然明白过来,门外那人就是张丹织!他怀疑自己待在房里会让这一对不方便。但是他还没来得及想清楚,张丹织就在门外告辞了,听她的声音似乎是很愉快。
“您不要误会,”连小火一边在沙发上躺下一边说,“我同她早没关系了。我觉得她是来看您的。”
“看我?胡说八道。”
连小火哧哧地笑了几声。
他俩在黑暗中很久没有睡着,但也没有交谈。
对于煤永老师来说,这个山间的夜晚充满了宁静和幸福。美好的餐饮,令人心旷神怡的风景,淳朴的友谊,甚至还有猎奇的念头……他感到自己在那些小山里头转来转去的,走完一座山又一座山,有一位穿制服的女郎总在他前面出现。于是几天来第一次,他想起了他的女友。最近她回东边探望她母亲去了。
因为山里的鸟叫,煤永老师很早就醒了。他并没睡多久,却感到神清气爽。连小火还在酣睡,煤永老师看着这大胖子,觉得他真有福气。他从前居然是个赌徒,他怎么转过弯来的呢?煤永老师穿好衣,尽量悄悄地出了门。
穿过大片的田野,他看见在那边公路上,早班车已经等在那里了。
有一个人从田埂那边斜插过来追上了他,高声对他讲话:
“先生,您是连小火的哥哥吗?我看你们俩长得很像啊。”
煤永老师记起来这个人是农家饭馆的老板。他送给煤永老师一包豆腐干,让他带回家吃。
“我不是。不过谁知道?也许真的是?您看呢?”煤永老师迷惑了。
“一定是!一定是!”
这位老板大笑着走开去了。
又是那同一辆车,车上的乘客也相同,少了连小火,只有七个人了。
煤永老师看见他们都表情严肃地坐在座位上。煤永老师想,这些人昨夜去了什么地方?他们也像自己一样经历了美好的事吗?正当他想到这里时,他就听到了一位乘客的哭声。是坐在他后面的青年男子。青年男子用双手蒙着脸,痛不欲生的样子。他的同伴在旁边安慰他。
“反正你也要死的……即算你再活五十年吧,五十年有多久呢?啊?没有多久!我看你不必伤心了,你再伤心,那一位也不知道啊。”
煤永老师觉得这位同伴的劝慰别具一格。他猜想这些人都是一起的,昨夜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了。他再转过身去看后面,发现同伴奇特的劝慰居然使青年男子平静下来了,他仍然用手蒙着脸,但已经不再哭了。唉,多么大的反差啊!昨夜他过得那么美妙,悲剧却就发生在附近!
煤永老师回到家时,看见小蔓在客厅里的沙发上睡着了。他放下背包,到卫生间洗了个澡出来。这时小蔓已经坐起来了。
“我昨天画了一天水墨画。”她说。
“常回家看看吧,这里有灵感。”煤永老师擦着头发,兴致很高。
“我也这样想。好像是,哪里有爹爹,哪里就有灵感。这个五里渠小学,以前我也没觉得就怎么样,现在变成了我想不到的样子了。”
外面有人敲门,小蔓开了门,看见邻居老从,她不认识他。
“你好,老从,有事吗?”煤永老师高声说。
“你们都不在的时候,有个人站在门口等你们回来。那个人你是认识的,穿了一件棕色的风衣。”
“谢谢你,老从。你不坐一下?再见!”
关上门后,煤永老师看见小蔓的脸色变得苍白了。
“真可怕啊。”她的声音在发抖。
“小蔓怎么变得软弱了呢?”
“爹爹,我比您年轻这么多,可我却老气横秋。”
她收拾自己的东西要回去了。难道是刚才那人给了她打击?煤永老师问她,当她独自在这里时,老头来敲过门没有。
“没有。他是特地等到您回来才来敲门的。”小蔓肯定地说,“我一看见他就感到这张脸很熟悉,他应该是从一个地方走出来的。”
煤永老师送女儿到楼下,看着她出了校门才回来。
他走进小蔓的房间,看见书桌上摆了几张她小时候的照片。旁边有一张照片是一位老人的背影,那背影看起来太像老从了。如果是他,小蔓为什么要把他拍下来?小蔓不是根本不认识他吗?
小蔓床边的床头柜上有一只螃蟹在挣扎,它被用线牢牢地系住了,挣不脱。煤永老师感到迷惑:小蔓怎么变得这么残忍了呢?从前她连一只小鸡死了都要伤心。他剪断了那根线,将螃蟹放进盛了水的桶里,打算下午去将它放生。也许,小蔓是用这只螃蟹做她绘画的模特?女儿心里有些阴沉的东西,很久很久以前他就感到了。也许,那是来自他自己的遗传,他妻子乐明以前是个乐天派。螃蟹,老从背影照,她小时的照片,还有老从刚才来家里。这几件事可能有什么联系?煤永老师想不出。他突然又想起了张丹织,那女子是什么样的人?
煤永老师简单地下了一碗面吃了,就坐下来备课。
一会儿工夫课就备好了,于是他开始胡思乱想。他觉得自己的这个周末过得太丰富了,不断地产生幸福感。也可能是因为年轻时吃了太多的苦,同现在形成了对照吧,反正煤永老师觉得自己过得很幸福。他也希望小蔓幸福,但小蔓显然不如他幸福,应该是因为年轻的缘故吧。
他将头伸出窗外,看着蓝得很温柔的天。有一个儿童正往这边走,他认出来是他班上的学生,他有个好听的名字叫谢密密。过了一会儿,他就在外面敲门了。
他进来后站在房中间,满脸通红,忸怩不安地说话。
“煤老师,您看我会出问题吗?”
“怎么回事,谢密密?”煤永老师严肃地反问他。
“我什么功课都学不会,再费力气也记不住。”
“那没关系。”
“那我就放心了。有人说我会出问题呢。”
“那是胡说八道。等一等,你把这螃蟹带下去,放进水沟里。”
谢密密高兴地提着桶子下楼去了。
煤永老师沉思地看着男孩在下面一蹦一跳地走路。这个男孩家里可算得是赤贫,他的母亲患重病,父亲在城里收破烂维持一家的生活。这个十二岁的小孩怎么会对自己的前途如此忧虑?煤永老师心中的幸福感顿时消失了。也许这个男孩是他的良心,他的良心来提醒他了。
明天下午他有两节地理课,他打算给同学们讲讲新疆的戈壁滩。他注意到每次上地理课,谢密密总是一动不动地坐在位子上,张着一张大嘴很吃惊的样子。可是一考试起来呢,他又是不及格。他觉得这男孩很有天分,非同一般。煤永老师一般不叫他回答问题,因为以前他叫过他两次,两次都站在那里一言不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去过他家好多次。那是两间近似窝棚的土屋,家里有三个未成年的小孩。他们的父亲一看就是那种很努力的男人,但谋生技巧大概很差,并且已经有些年纪了。煤永老师觉得他的年龄同自己差不多。有一回,这位父亲还送给煤永老师一个乌木鞋拔子,可能是他捡破烂捡来的。
“谢密密不好好听课吧?您帮我狠狠地揍!”
他这样说,说完就笑了。煤永老师估计这位男子是不会揍小孩的。
煤永老师喜欢这一家的氛围。患病的慈爱的母亲,乐观的父亲,活泼的小孩。倒是谢密密显得有点同家人不同,他注意力不集中,煤永老师猜不透他的心思。煤永老师受到这家人的爱戴,谢密密的弟弟和妹妹每次都缠着他要他讲地理故事。当他讲故事时,谢密密就离得远远地站在那里,似乎在为家人抱歉一样。煤永老师从心底觉得这个小男孩不应该有这么重的心思。但他又想,这种性情应该是天生的吧。
谢密密这个小孩时常神出鬼没。煤永老师在学校围墙外的水沟里看见过他。他躺在水沟边,一边脸浸在水里,煤永老师还以为他发了疾病呢。听到煤永老师叫他,他立刻就起来了,衣服裤子上糊着湿泥巴。那水沟的确可爱,里面长着水草,还有小虾。当时煤永老师想问他什么,可又忍住了,他估计自己得不到回答。谢密密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主动来找他,还主动同他说话。他生活中大概发生了很不愉快的事。那会同什么有关呢?煤永老师看见他躺在水沟边时,曾有过冲动,就是同他一块躺下去,将脸埋到水中。从那以后,煤永老师只要胡思乱想,这个小孩的形象冷不防就跳出来了。有段时间他甚至想收养他,可转念一想,又觉得他自己家才是最适合他成长的处所。煤永老师是乡下的亲戚带大的,见过许多世态炎凉,所以他觉得谢密密的家庭是很幸福的,这个幸福的家庭培育了他的个性。煤永老师想到这里时感到有什么东西正从他脚背上爬过去。他低头一看,居然又是一只螃蟹,还是那种山螃蟹,不过是另一只,更小。是小蔓搞的鬼。
他拿起了电话,给小蔓讲螃蟹的事。小蔓在电话那头答非所问,说“爹爹运气真好啊”。他放下电话,发了一会儿呆,明白了女儿的苦心。小螃蟹被他放到了一个水盆里。
生日那天夜里,他牵着小蔓的手在操场走时,分明感到女儿的手变得有力量了。可她小时候的样子还历历在目呢。她是乐明送给他的礼物,一份他承受不起的礼物。虽是承受不起,不也还是承受了吗?生活总是这样的,那种看得透的千里眼从来没有过。在那段漫长黑暗的日子里,他哪里料得到会有今天这种平和满足?
操场上有人在吹哨子,声音一阵阵传来。像是在带学生上体育课。今天是休假,不会有学生来。煤永老师脑海中一亮,是张丹织?那哨子吹得很有激情。他决定去操场看一看。
当他来到操场时,却发现只有许校长一个人抱着头坐在草地上。根本没人吹哨子。煤永老师悄悄地回去了。可是他没走多远又听到哨子声,于是他快步回到操场。这一次,还是只有校长一个人坐在草地上。煤永老师立刻离开,生怕校长看见自己。
煤永老师回忆起星期五深夜的事。当时那么黑,小蔓是怎么看清那女人的模样的?因为她当时说:“两人年纪都不小了。”或者先前她就在外面碰见过这两个人?校长有点像老花花公子,不过他在工作上是非常严肃的。他喜欢各个年龄段的女人。他感到小蔓对校长的印象不好。他有点怀疑是校长在吹哨子,可他没必要啊。只有体育老师才会像这样吹哨子。他进了屋,关好门,又一次听到操场那边在吹,那架势就好像带了一大群学生在跑步一样。不知怎么的,才过了一天他对张丹织的印象就变好了,尤其是想到她居然是连小火的女友时。
他刚一坐下小蔓又来电话了。
“爹爹,我打算去读教师培训班。”
“好啊。想当老师了?”
“先上上再说,还没打定主意。”
煤永老师心潮起伏。
他将小蔓的旧照片一张一张地收进相册。小蔓小时候的照片有点苦人儿的味道,煤永老师每次看到这些照片心里都发紧。他尽量不去想那个时期的事情。他一边做饭一边听那哨声,可还是忍不住停下来问自己:如果是一个儿子,而不是女儿,痛苦就会少得多吗?
收好照片后,煤永老师听见操场里的哨子声已经停息了。他从窗口伸出头往外看,看见眼前这一大片校园静悄悄的,一个人影都见不到。
“我来谈一谈校园里的新气象。”老从在煤永老师背后发出声音。
煤永老师吃惊地转过身来,心里连连懊悔忘了闩上门。
“学生们的学习兴趣越来越高了。”他一边说,眼珠一边滴溜溜地乱转,似乎想发现屋里藏着什么人。
“哦?”煤永老师心不在焉地回应了一下。
“我们都要加油,您说是吗?”
“有道理。你有什么打算吗?”煤永老师回过神来了。
“打算?这种事怎么能预先做打算!一个人爱不爱自己的工作,只能从心底的愿望出发。比如我,我爱这校园,总想把它收拾得干净一点,好看一点,这同我心里有什么打算一点关系都没有。”
煤永老师请老从坐下,他的话吸引了他的注意力。现在他终于隐隐地感到了,这老头同他在日常生活中的关注点有某些相似。
老从硬邦邦地在椅子上坐下了,腰挺得笔直,一点都没有受宠若惊的样子,反倒显得很警惕,似乎在防备煤永老师的袭击。
“那么你认为我,爱不爱自己的工作?”煤永老师问。
“您在努力。对不起,我只能说这么多了。”
煤永老师感到这老头脸上掠过一丝冷笑,心里更吃惊了。
“你认识我女儿吗?”
“不,不认识,您有女儿?”
他脸上变得毫无表情了。
“是啊,我女儿叫小蔓,不常回家来。”
“祝贺您。”
“为了什么呢?”
他没回答,站起来往外走。
煤永老师回想老从刚才的表现,突然想到,这名校工已经挤进了他的内心世界。现在他必须要认真地对待他了。他刚才问他认为他煤永爱不爱自己的工作,这可是十分尖锐的问题。老从没有正面回答。如果他正面回答,会给他一个什么评价?
煤永老师在学校旁边的小饭馆吃过了晚饭,就沿着围墙散步。天快黑下来时,有一个人迎面朝他走来,是古平老师。古平老师很悲伤,他请煤永老师去他家坐一坐。
“今天没做酸奶,我心情太不好了。”
“没必要悲伤。难道你不爱她了?失去信心了?”
“是啊,煤永,你说得对。每次你一开口,我就看到了自己的弱点。为什么我就不能像你这样思考?”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弱点。”煤永老师一本正经地说。
古平老师邀煤永老师到后面房里去看小鸡。
有两只刚孵出来的,闭着眼睛在休息。旁边一个鸡笼里大概有十来只,发出好听的悄悄私语。
古平老师凑到煤永老师耳边悄悄地说:
“我就是因为爱听小鸡们夜间发出的声音才自己来孵小鸡的,那是多么甜美的梦境,你偎依着我,我偎依着你……我从来不吃鸡,我让它们在后院活到最后。”
“你真会享受啊,你这种情趣是她培养的吧?”
“也许是?可我怎么觉得自己一贯如此呢?”
他俩回到前面房里坐下,古平老师说他已经好多了,还说他为自己刚才的情绪感到羞愧。他提出要吹笛子给煤永老师听。煤永老师从来不知道他会吹笛子,不由得起了好奇心。
古平老师让煤永老师坐着别动,他将门敞开,自己走到后院的竹林里去了。一会儿工夫,悠扬的笛子声就响起来了。煤永老师不熟悉那曲子,但听得出是民歌风味,那奔放的激情让煤永老师全身的血都往头上涌。他深深地感到古平老师欺骗了他,因为他从来没有发觉他是这样一个人!他的思绪马上又转到县城里的那位女士身上。煤永老师感到那位女士是一个符号,一块黑天鹅绒。听着那曲子,煤永老师心目中的女士变得更神秘了,也许她既不是符号也不是黑天鹅绒,而是他这平庸的脑力意料不到的事物。
终于吹完了一曲,煤永老师绷紧的神经松下来了,他叹了一口气。
古平老师站在门口,显得孤零零的。
“她是在等你吗?”煤永老师问。
“应该是吧。夜晚真美啊。下个周末你来好吗?我要准备酸奶和甜酒。”
“我一定来。”
煤永老师沿着围墙慢慢走回家。他老觉得耳边时断时续地响起笛子声,他知道那是自己的幻觉。古平老师是他交往时间最长的朋友,他将他看作自己心里的深渊。他心里有好几个这样的深渊,女儿小蔓也是其中一个。
有人从围墙边的水沟里站起来对他说话。
“煤永老师显得真年轻啊。”
说话的是谢密密的爹爹。煤永老师想,原来这父子俩有相同的爱好。这样一想,心里就感动起来。
“到了冬天下大雪的日子,我要送给您一样东西。”他又说。
“那我先谢谢您了。我时常觉得,谢密密才是我的老师呢。”
“您过奖了。”
慢慢走回家,开了灯,坐在沙发上,煤永老师回想起晚上发生的这两个插曲,又一次从心底感到幸福。刚才在水沟边,煤永老师注意到老谢的身后还有人,那是不是谢密密?
煤永老师熄了灯,躺在那里打开收音机,短波正在播报地中海的气象分析。他在异国的鸟语花香中沉睡过去,然后又惊醒过来。有人在楼底下叫他,叫的是他童年时代的小名。煤永老师侧耳细听,使劲回忆那个熟悉的声音。
他完全清醒过来了,也许因为睡得太早了吧。他下了床,站在窗户那里。白天里响过的哨子声又响起来了,尖利而急迫。吹口哨的人具有什么样的个性?要传达什么样的信息?有人在操场上大吼了一声,哨子声戛然而止。煤永老师听出那吼声是许校长发出来的。然而只有一声,再没有第二声。口哨还在吹,这哨声是真有呢还是他的幻觉?煤永老师没有把握。他轻轻地叹息道:
“五里渠小学啊。”
他一贯认为校长是最最热爱自己事业的人,他煤永在这方面同校长没法比。他们这所小学虽然在外界不怎么起眼,但熟悉内情的煤永老师知道,这个学校里的师生拥有一种高尚的精神。对,就是高尚,他找到了这个词来形容他们。在他年轻的时候,许校长有一次对他说:“我愿意为学生去坐牢。”当时他不以为然,认为校长在夸大其词。时间一年一年地过去,煤永老师明白了校长的话是真心话。可为什么非要提到坐牢?他至今没弄明白。那个时候,他们的学校只有十来间破旧的木板房,教职员工们都当过油漆工和修理工,还到远处去挑沙子来建沙坑,自己搞绿化,做教具。这一切都是在校长的带领下完成的。校长由于一心扑在工作上,连自己结婚的事都耽误了。他没有家庭,但是为了解决性饥渴,他找过一些女人,煤永老师知道这事。在小学里,这种事的困难是很大的,所以校长总是在半夜同他的情人会面,一清早又把情人送走。煤永老师看在眼里,非常同情校长。别的老师大约也持这种看法,所以大家从不谈论校长的男女关系问题。
煤永老师在黑暗中思忖:校长为什么吼叫?他想,校长的烦闷也许同新来的体育老师有关。但他马上又嘲弄自己捕风捉影,他之所以这样想,是因为幻想中的口哨声把他的思路引到了那上面。也可能真的有人吹口哨,却同体育课一点关系都没有。
夜渐渐深了。煤永老师愿意在深夜想一些美好的事。他不急于入睡。他脑海中出现了匪夷所思的设想——身着黑天鹅绒的女人与古平老师一道在竹林里吹笛子。这应该是一件真实发生过的事,古平老师今晚在旧戏重演。但这一次,他耳边响起的不是笛声,仍然是那亢奋的哨子声,就好像真的有人在操场上给学生上体育课一样。这暧昧的哨子声一直伴随煤永老师进入到他的梦境里。梦里的体育老师是个像铁塔一样的青年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