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学生闷闷不乐的坐着。
成笑宇:“中国国弱,到哪里都被欺负,我在上海碰到了被日本遣返的留学生,很多居然被中国的警察打伤了。我担心现在的状况非但学不到什么东西,反倒要忍气吞声被欺负!”
齐钢叹了口气:“中国到底怎么了,国内民不聊生,在外受人欺辱。”
李正阳:“中国不自辱,他人谁辱之?根子还是在腐败的北洋政府!所以,我们必须走出国门,去接受新思想洗礼!不能因噎废食!”他愤恨的平复一下心情,又说: “眼下日本确实不是个合适的选择,放弃日本!不去无谓的消耗巨大的精神体能!”
齐钢问:“那,你打算去哪儿?”
“争取去欧洲!去法兰西,去俄国,一个是巴黎公社的诞生地,一个是十月革命的摇篮,我们应该去这样进步的国家,方能取到改造社会的圣火,点燃我们黑暗中的祖国!”
齐钢一下站起来:“正阳说的好,我们要做中国的普罗米修斯!”
李正阳挥拳:“我们的武器——”
众人举拳:“呐喊!呐喊!呐喊!”
李正阳挥拳:“我们的目标——”
众人举拳:“进前!进前!进前——!”
湘雅医院,夜很深了,郑小霞扶正阳娘起来小解。坐好床边,正阳娘挪出小床的大半,一定让小霞在她身边睡会儿。“霞仔,累一天了!听话!”
等李正阳小跑着过来,走到病房门前刚要说话,娘慌忙比了一个“嘘——”的手势,又指了指小霞。
李正阳突然眼圈有点润。眼前这位大学者家的千金,为他娘这样委屈、劳累,怎不让他感动?小霞这会儿坐在凳子上,两手扶在床边睡着了。正阳蹑手蹑脚的过来,脱下自己的长衫,轻轻的披在小霞身上。
小霞蓦地醒了,揉着眼睛抬头:“正阳哥,你回来了。”再看看正阳娘,“伯母,真不好意思,一下睡着了……”
“你是累了,妹子……”老人爱怜地摸摸她的头,说:“正阳,你快送霞仔回去吧,让她早点睡觉。”
李正阳两脚一并:“遵命!”
小霞还要说什么,老人抓起她的手:“听话孩子,让你哥送你回去。这样,伯母心里才高兴啊——”
小霞点点头:“伯母,您真好!”
李正阳送小霞,在月辉下走着。
“霞妹,有你帮我照顾娘,我莫名的觉得心里特别踏实,谢谢你啊。”
郑小霞美滋滋的笑了:“那你倒是说说怎么谢我呀?”
李正阳:“你说!只要我办得到!”
郑小霞:“多送我几本书喽,你们就要毕业了,以后要工作、要……反正到我家来的时间少了,你多送我几本,我好慢慢读!”
李正阳:“这个简单,我这一两天就回去整理整理,毕业前,我一定给你送来。哟,到家了……”
郑小霞:“总是话长路短——!”
二人说着话来到门口。其实,郑小霞摩挲着口袋里的信,是她早几天写好的一首诗,迟迟犹豫不决,信的一角都露出来。
李正阳:“霞妹,怎么了?”
郑小霞把手拿出来:“没什么!正阳哥,那就过几天见!”转身时,小霞噗嗤笑着,嘟哝一句:“真傻!”
李正阳像没听清,问:“你说什么?”
“没听见算了……”她转身调皮地又回头对他一笑,推开门进去了。
(18)最温情的地方是给小师妹留的
郑小霞对王家公子不冷不热,连发小、同学陈静怡和王莹都感到不解。既是闺中密友,彼此也就无遮无拦。
王莹问她:白痴,你老实告诉我们,那个王春和哪里比李正阳差了?你今天不跟我们说明白,以后,你别想要我们做你的安慰天使。
陈静怡附和到:就是就是。
郑小霞说:你们眼瞎了,没发现那个王家大公子根本没有缺点。
王莹一脸迷惑,抢着说:没有缺点不好吗?没有缺点也是缺点吗?
郑小霞说,没有缺点就是最大的缺点!
陈静怡笑着说,亲爱的,你太像哲学家的女儿了。你知不知道,哲学家是女人的死对头?比如那个大哲学家尼采,他说看见女人就举起你的鞭子。比如那个孔老夫子,他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拜托你不要太哲学了好不好?
王莹更直接地说:那个王公子是看不上我,他要是看上我,我不讨厌他没有缺点。我喜欢他没有缺点。我认为没有缺点就是最大的优点。
郑小霞说,你要看上了他,你尽管拿走,我没意见。
“可那王公子就喜欢你这种的女人。而且只喜欢你这种。你倒好,无动于衷,暴殄天物,你这是在气我,而且这是故意在气我,气死我了。”
郑小霞瞪王莹一眼:那你还不快点去死?
王莹说:我偏不死,我要看着你在李正阳与方甜甜的婚礼上哭。我看你哭完之后我再死,要不然我死不瞑目。
郑小霞说,话不投机半句多。
王莹突然说:我有一种感觉,一种非常不好的感觉。陈静怡看看王莹,王莹指指郑小霞说:我感觉,我们这个亲爱的傻妞以后会死在李正阳手上。
多少年之后,当王莹与王春和双双到狱中看望郑小霞时,王莹在百劝无果后又重提了这句话。狱中的郑小霞脱口而出——“我愿意!”。
在李正阳与方甜甜明恋期间,郑小霞也跟李正阳遇见过几次。但每次遇到后,郑小霞都没有像以前那样正阳哥正阳哥的叫。郑小霞什么都不叫,只叫一声“哎”。
哎,我爸叫你有点事。
哎,我爸叫你去吃饭。
哎,你怎么还这么不修边幅啊?都谈恋爱了,还不注意收拾收拾自己。你不想长脸,那个人还怕丢人呢。
李正阳对小师妹的“哎哎哎”也没有觉得有什么特别的不自然。只要小师妹高兴,小师妹怎么叫他都行。真正让李正阳感到突然感到别扭感到不习惯的是郑小霞对他突然冒出来另一种叫法。
那是李正阳毕业前的某一天,要别离恩师郑先生,他想起先生对自己的诸多关怀与关照,一种莫名的伤感顿时涌上心头。这么一伤感,自然就免不了冒出几句伤感的抒情。
李正阳说,先生,我们毕业后走向社会,就离您远了。在这个地方,在这个世上,我可能再也遇不到第二个这样的精神家园了……
李正阳话未说完,郑小霞便毫不客气的打断他。她毫无表情的盯着,一字一句的说:李正阳,你不要那么矫情好不好?不就是在我家多吃了几顿饭吗?有必要这么矫情?你知道我爸爸这人特傻,拜托你不要拿假话哄他好不好?你要是再哄他一下,那他就傻到底了。
李正阳就怔住了。所有听者都怔住了。李正阳第一次听到小师妹对他如此生冷的叫法。李正阳?小师妹叫我李正阳?而且其语气是如此的生硬生疏生冷,小师妹出什么问题了吗?还是他自己出什么问题了?
后来,小霞突然问爸爸:爸爸,我对你那个得意门生的态度那样恶劣,你怎么不骂我啊?
郑先生笑了。郑先生笑着揽住郑小霞的肩膀说,我骂你什么呢?有个书生把我女儿气坏了,我宝贝女儿骂骂他,那是他活该。我女儿骂的人,都该骂!
郑小霞就笑了:爸爸,你是世界上最伟大的爸爸。
离开恩师一家后,从郑小霞口中咬出的那三个字,仍然在李正阳耳边挥之不去。李正阳感觉,他心中最温情的地方,是给小师妹留着的。而现在,那个最温情的地方,却被不轻不重的刺了一下,刺得他心里生疼生疼。最让李正阳想不通的是,刺伤那个地方的竟是小师妹。李正阳想来想去怎么也想不明白,他与小师妹之间是哪里出了问题。他希望有人能告诉他,但谁会告诉他呢?
糊里糊涂的李正阳只好请教方甜甜。方甜甜听李正阳说完以后,许久无话。许久无话后突然笑了起来。然后就笑着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你的小师妹长大了。
李正阳糊里糊涂地反问一句:长大了就可以把正阳哥叫成李正阳吗?甜甜,我听了以后心里有点疼,生疼生疼。
方甜甜没有给李正阳更多的分析。其实此时此刻,方甜甜心里明镜一样。她明白那个小师妹已经不把李正阳当成正阳哥了。她突然想起这个小姑娘对李正阳称谓的几次变化:正阳哥哥,正阳哥,李正阳。在那个小师妹不断修改的称谓中,其实含着了一个妙龄少女深深浅浅弯弯曲曲的心事。方甜甜当然知道那是些什么心事,但是她不想告诉李正阳,不能诱导李正阳想得太复杂。她不想因为自己的多嘴把事情搞得复杂化,她当然知道,一旦复杂了对谁都不好。她更知道自己大部分时候都喜欢自作聪明,但对这件事情,她必须装傻。
所以方甜甜对李正阳说,小师妹不过是个大孩子,可能是你什么时候不小心把她得罪了,所以忍不住对你发点小脾气。没事的。说不定现在她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了。
李正阳并不满意方甜甜的分析,但李正阳也只好暂时相信这个结论。因为他也不知道,如果不这样分析还能有别的什么。
接下来的很多麻烦,很快冲淡了那句称谓带给他的伤感。毕业后的李正阳、齐钢还有一些贫家子弟都面临一个很现实很具体的问题:养活自己。这些长期活在国运忧思中的年轻人,似乎这才发现,原来他们也要吃饭的。不管他们多么忧国忧民,他们先得养活自己,然后才好去思考和行动。
但是,这些满腹经纶的才子们找起工作来却不那么容易。
据说齐钢为了找工作,还差点跟人打起来。在连续碰了几个钉子后,他把求职的门槛一降再降,终于找到了一个招人的小店铺。小店老板一边摸着麻将,一边漫不经心的对齐钢问这问那。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店老板就是要把他约到牌桌上。表面像是一个“麻瘾者”舍不得玩的时间,其实是想在多几个人面前,显露自己的权威,同时变态的羞辱这个年轻人。齐钢的拳头就握紧了,但他拳头还没来得及挥出来就马上松开了,因为老板答应收下他。也许那个店老板到死都不知道,在他店里打工的这个落魄书生,就是后来的中国共产党早期领导人。
李正阳的求职也一样的不顺利。最有趣的是,有个老板竟然还认识他。在那场划龙船比赛,最吸引人眼球的、能反败为荣的学生头。老板记住这个长手长脚挥舞旗子站船头、激起大家唱校歌的领头人。他对李正阳很客气,还专门留李正阳吃了一顿便饭。但客气归客气,老板还是没有接受李正阳的求职。尽管他把李正阳当英雄,那个老板心里很明白,他的店里不需要英雄。他认为,只有动武的时候才需要英雄。要不然,为什么都说英雄无用武之地呢?
在最低谷的时候,偏偏方甜甜告诉李正阳,说她老家的哥哥到了长沙,想请他陪陪。
李正阳心不在焉的答应了。方甜甜看出了李正阳的心不在焉,于是特别告诉他,说她哥哥现在是一家之主,方家祖传的基业已全部交给她哥哥一人打理,现在的方家是她哥哥说了算。言下之意是想提醒李正阳,要她重视这次会面。细心的方甜甜还专门塞了点钱给李正阳,说跟她哥见面后自然要吃顿饭,这顿饭还是你请我哥比较好。李正阳迟疑了片刻,还是把钱收下了。李正阳清楚,他身上那几个小铜板都被他捏出水来了。
一见面就到了吃饭的点,李、方两人直接把方甜甜叫“胖哥”的哥哥带到了吃饭的地方。一走到门口,他就停住了。皱着眉头看看方甜甜又看看李正阳:这地方也是你们来的地方?跟我走,我请你们。二人只好跟着他走。
方甜甜家很殷实,父亲是那一带的大财主,不仅有许多田地,还有运输团队,长期把粮食等物资,通过水路运往长沙、到洞庭、再通江达海到长江。而甜甜是他们家五个孩子中唯一的满女,兄妹年龄拉开得大,是因为妈是爹爹的小妾,但同父异母的四个哥哥,都很疼爱这个漂亮、会读书的妹妹。爹爹更是宠爱她到要什么给什么,这便养成她要什么就要得到什么、任性甚至有些专横跋扈性格。
饭桌上,李正阳似乎还没细看面前的胖哥,只觉得他胖归胖,那圆头大脑上镶嵌的一双眼睛还是挺灵活。几句客套之后就立马切入正题。胖哥说,听我妹妹把你一顿好夸,相信李先生也的确有才。但是,我们方家在湘潭是个什么人家,想必你也有所耳闻。方家不是能写几篇文章就够了的。就像你请我去的那个什么歪嘴饭馆,那不是方家人去的地方。那地方跟方家的身份是格格不入的。今天你们一男一女来陪我,没有私定终身吧?我妹不知廉耻我不怪别人,但是我想告诉你的是:方家不同意,你们到此为止吧。
方甜甜的哥哥说话的时候,声音很低,低得就像在自言自语。好像他说的是一件与他无关的闲事。但是就在那听似自言自语的话语中,李正阳感受到了一种居高临下的傲慢与不容置疑的专断。那语气那神态,让人感觉到,他说的话,别人听不听见都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他说了,他说了就定了。
胖哥的一段话刚刚落音,李正阳想都没想起身就走。他从落座到离开,没有说一个字。
李正阳走后,方甜甜一直不说话。一直不说话的方甜甜只盯着她的哥哥不转眼的死看。只顾低头吃菜的胖哥没有注意到妹妹的古怪神态,竟然低着头漫不经心的问一句:想说什么你可以说。
方甜甜怪怪一笑:我不敢说,我说了,怕你会自杀。
胖哥这才抬起了头,看了一眼妹妹方甜甜。只是这么看了一眼,胖哥心里就慌了:眼前的这个妹妹不是他熟悉的那个妹妹,她突然很怪异。今天可能会出事,这是他的第一感觉。
胖哥故作镇静地问:那我的妹妹能不能让我见识一下,你这张刀子嘴究竟有多大的杀伤力,会气得她哥哥自杀?
方甜甜的声音也像是自言自语,哥,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哥。然后我想告诉你,你可能不知道你刚才的言行有多么的恶心。你把那个人气走,你以为你胜利了?你错了。他是不屑于跟你废话。要不然,他要说起来,以你肚子里那点墨水,你十个加起来也不是他的对手。他也不是像你说的,只会写几篇文章。他指挥的大场合多了,未来还有更大的场合,你能吗?你不能。你说我不知廉耻?我想告诉你,我是方家最讲廉耻的。从我小的时候起,我亲眼看见方家男人祖孙三代是怎么讲廉耻的,你们的廉耻就是妻妾成群,你们的廉耻就是欺行霸市。你还真以为你很了不起?你要不是生对了人家,要不是继承了方家的祖业,你还会是什么?你何德何能,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在那个人面前的优越感是装出来的。你其实在他面前很自卑,非常的自卑。不过我还是要谢谢你来长沙看了他一眼。但是我想告诉你,如果在这之前我还没想跟他有什么关系,现在我告诉你,我偏要跟他有关系。并请你转告方家所有人:从今以后,我跟你们方家没有任何关系了。再见,方家的全权代表。
方甜甜说完就起身出门。
胖哥像遭了雷击一般地呆呆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方甜甜是不是因为这一次跟家里决裂,不得而知。但她后来还真离开了那个家,住长沙,去上海,转南京。这个骄傲的公主怀揣着无尘的爱情,致死都爱着一个人,终身未嫁。在不该离世的36岁还青春年少的岁月,走了。
这是后话。
李正阳离开那个说话像蚊子叫的胖哥之后,突然想找什么人说说话,最好还能喝喝酒。正这么想着,就碰上了从老家归来的冯杜鹃。
李正阳问,杜鹃,齐钢在哪里?
冯杜鹃奇怪地瞪一眼李正阳:他在哪里我怎么知道?他又不是我老公?
李正阳点点头说,倒也是。
李正阳说完就要走,被冯杜鹃叫住了,问:找他有什么急事吗?我帮你一起找找?
李正阳说,也没有什么急事,就是想找他喝喝酒、说说话。
冯杜鹃松了一口气:就这事啊?那你还不如找我。别的不说,你找我喝酒,这顿酒钱我就帮你交代了。你找他喝酒,到时你们谁交代酒钱?你们口袋里那几个丁当响的铜板还是省省吧。再说了,要说安慰人,我比那个齐钢嗯,先生在行多了。
李正阳问,你怎么肯定我需要安慰?
冯杜鹃笑着指指李正阳的脸说,看你满脸的苦大仇深,不找个人安慰安慰,你过得去吗?
李正阳点点头说,你不点题,我还真不知道我脸上有文章。知我者,杜鹃也。只是这样一来,又要你破费了。抱歉啊,哥哥骗妹妹的饭钱,实在是有违常理。
冯杜鹃说,少来。快走吧。
饭桌上,快人快语的冯杜鹃几句话就把李正阳点透了。她说,就这点事还把李正阳整成这样儿?从前那个容天容地容高山容大海的李正阳到哪里去了?你跟甜甜还没明确什么?被他那个哥哥阻止一番,无所谓啦。哪来这么多小布尔乔亚情调?再说了,甜甜他哥放的屁,你也那么认真啊?不就是一个屁嘛,风刮走了。
李正阳就开心的笑了。照样是快人快语,怎么杜鹃小妹的话就那么中听呢?那个要命的方甜甜说的话,怎么就不那么中听呢?
吃完饭以后,冯杜鹃还塞了些钱给李正阳,叫他转交齐钢,并特别交代李正阳,不要告诉齐钢是她的钱。李正阳点点头,然后很严肃的问冯杜鹃:这些钱,我可以从中挪点出来吗?我也没饭吃了。
冯杜鹃笑起来:我就知道,你没那么老实。实话告诉你,我是准备你拿一半的。
多少年之后,得知冯杜鹃牺牲的消息,李正阳禁不住潸然泪下。在那段时间里,一向妙语连珠的李正阳很少说话。他知道,从此以后,不但中国革命失去了一位杰出的职业革命家,失去了一位中国妇女解放运动的领袖,同时,他也失去了一位好同志,好战友,好小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