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长凳上面插着“杀人”大令

长沙街头，6千人的队伍，黑压压的一片，却井然有序。一阵阵口哨声，后面跟着排山倒海的呼喊口号：

“瞿一一”

“泥木工人要吃饭！”

“瞿一一”

“硬要三角四分。”

“瞿一一”

“不达目的不罢休！”

走在队伍最前面的吹哨人是李正阳，穿着对襟衣、跟工人无二样。他每吹响一声，陈述德和任得亮就带领工人们喊一句。罢工请愿队伍来到长沙县衙公署门前，高举着横幅，群情激奋。

县衙门口，正门中间的方桌上，放着两张长凳，上面插着 “杀人”大令。正门由一士兵守卫，刀枪林立，戒备森严，不准工人进去。

李正阳给身边的陈述得、任得亮一个眼色，三人站出来就向院内走。做为后备梯队的另三人也跟着，李正阳回头叫住他们：

“你们留下，我们先进去。要按计划行事，万一我们有什么不测，你们第二批，再上！”说完，他昂头进了大厅。

知事周瀛干在同一栋大楼里，看看窗外，便抓起电话筒，拨打赵恒惕：“赵司令，可否将为首的代表引进来，只要枪毙为首的代表，工人就会吓散的。”

话筒里传来赵恒惕的声音：“组织起来的工人不好惹呀，他们绝不是乌合之众。”

周瀛干：“司令，那怎么办呀？”

话筒里传来赵恒惕的声音：“我马上派参谋长来调停。”

晚八点，参谋长骑着马，带着一队护兵赶来了。只见他跳下马，在卫兵护卫下走到台阶上，大声说道：“赵恒惕省长答应三天内解决工人们的诉求，大家暂且回去吧！”

站在窗台上的李正阳看到这一切，突然推开门走向后阳台，大嗓门朝旷坪上喊：“他们说三天内解决，工友们答应吗？”

一阵海浪般的呼喊涌来：“不答应！”

参谋长底气不足的话音：“你们要响应赵省长！”

李正阳及时跟上，“三天内解决，谁能肯定这不是骗局？！”陈述得又带头呼喊起来：“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喊声一浪高过一浪。

面对参谋长，李正阳两手一摊：“工人们不答应，你看怎么办？还是给赵省长禀报一下吧。”

参谋长软了下来：“好好好，我马上打电话。”转身溜进公署里去了。

李正阳朝大家摆摆手，口号声停了下来。

突然，右角落有士兵与工人发生冲突。慢慢地，新增援兵又到了，将工人们团团围住，队伍开始骚动，有人被打到在地。李正阳和陈述得、任得亮全走了出来，三人并排立在台阶上。李正阳大声喊道：“工友们，我们要坚持下去，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请愿队伍又一阵排山倒海的口号声。

这时，一阵大风刮来，大雨磅礴。工人们个个淋成了落汤鸡，但都立在原地不动，口号越喊越响……

郑小霞想起妈妈在她出嫁时送给她的一句话：一个称职的妻子不应该让自己的丈夫感到累。妈妈唯一一句临嫁赠言绝不是随便说的。妈妈与父亲几十年的恩爱就是明证。

郑小霞起了几次心，想叫妈妈过来，但都没有叫出口。妈妈在家还有左邻右舍，到这里，我们一忙，连说话的人都没有。小霞记得那天突然告诉李正阳，说她决定回到清泰待产。

小霞说这话的时候，正是夫君准备出征泥木工人大罢工的时候。

李正阳十分认真地看了看妻子，眼睛里流露出明显的感激与温热，小霞心里又笑了。原来男人是这么简单啊，只要不让他感觉累，只要在繁琐的家务中给他松绑，只要让他无所顾忌去外闯荡，他就高兴，甚至感动。小霞突然想起了方甜甜，心想这个男人很好哄呀，甜甜姐当初是怎么把这个男人吓跑的呢？

其实，郑小霞并没有回清泰乡。但她知道，今晚李正阳不会回家，多少天都不会回家，是不可能回家。因为，几千人的泥木工人大罢工已经到了胜败在此一举的关键时刻。而这次只能胜不能败的罢工，是湖南自建党以来由共产党领导的最大规模的一次，罢工胜败所带来的影响将是极为深远的。罢工的缘由起于工人待遇不公。市面的生活必须品价格已经涨了好几倍，但是工人们的工资却分毫未涨。这次罢工的目的很简单：给工人涨工资。

李正阳果然没有回家。一天，二天，接连无数天都没有回家。郑小霞突然感到了得意，原来做一个善解人意的妻子也不是那么难嘛。

记得夫君那天临走时，小霞把特意做的泥木工人装拿给他，说：“像个泥木匠也是一种掩护，你……一定要亲自打头阵呀？”

李正阳知道妻子的担心，揽过她的双肩轻声却坚定地说：这次的罢工斗争很重要，若是胜利了，其他行业的工人，发动起来就容易；若是失败了，今后组织运动，说服力就弱很多、困难就大了。这些天紧锣密鼓地筹备，环环都得严谨，不定什么时候回来，别等我。”

郑小霞点点头：“一定会胜利的……什么事，只要你去做，一定会成功！”

李正阳笑笑：“霞妹子，可有件事，我可做不成哦，呵呵……”他诡秘地笑着，嘴一努指着她的大肚子。

郑小霞娇嗔地上前轻轻捶打他：“哎呀，人家说正经的，你讨厌。”

李正阳：“我也是说正经的，你已经足月了，要好好当心。这两天，我可能就照顾不了你…… ”

说着一把抱着妻子，趴在她的大肚子上。“哎——小家伙，这两天老爹忙，你可千万不要出来凑热闹啊，呵呵……”

可就那天深夜，郑小霞突然感觉肚子有动静了。于是，爬下了床，叫上陪同的云子妹妹就出了门。郑小霞走到医院后，轻描淡写地对医生说：我要生了。

医生很快发现这个产妇是难产，需要手术。医生机地对产妇：叫家属来签字。

痛得满头大汗的郑小霞竟然还没忘记送给医生一个微笑：医生，那要是我的家人来不了……签字，你们会不会就眼睁睁看着我疼死呢？

这的确是个很简单的道理。医生于是决定不等签字了。

长沙县衙公署门前，深夜还是人潮涌动，人们在原地坚持着。

这时一辆小车驶来停住，政务厅长从车里走出来，径直跑上台阶。

参谋长便对李正阳说：“这是政务厅长，你们派三个代表到里面去谈判。”

李正阳：“好！”便和陈述得、丁得亮一起走了进去。

政务厅长和参谋长跟了进去。政务厅长打着官腔：“你们知道吗？工人罢工是违法行为！”

李正阳当即翻开随身带着的《省宪法》，理直气壮地说：“这是第16条：‘人民对于政府有上书请愿及请求救恤灾难之权。’如今物价飞涨，我们六千多泥木工人和两万多家属实在生活不下去了，依法请求提高工资，犯了什么法？这是第22条……”

政务厅长不耐烦地打断李正阳的话：“好了，好了。不就是三角四分钱嘛……”

不多时，李正阳和三个工人代表已站上了高台，面向几千劳工，激情澎湃地大声喊：

“工友们，工友们，工资加到三角四！三角四，我们胜利了！”

“哦——胜利了，我们胜利啦！”

广场上的人群跳跃的、拥抱的，流泪的、呼喊的，一片欢腾……

孩子生下来后，郑小霞就在病床上听到了大罢工的胜利消息。

消息是从护士口中听到的，郑小霞注意到，本来只是一个消息，却被两个年轻护士讲成了一个故事。故事中的主人公自然是那位姓李的先生。说那个年轻的李先生口才何等了得，那个领头的年轻先生把县知事、参谋长驳得哑口无言恼羞成怒。可是，连省长赵恒惕都不敢太怒，因为他们也怕6000多泥木工人把省府踏平了。最后无条件答应了工人们的要求……

在两个年轻护士说那个李先生如何如何的时候，郑小霞却没有生出这个时候可能生出的得意。郑小霞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少女时代，那时的她也是这两个小护士的年纪。都说英雄迷人眼，其实英雄只能迷住少女眼。等到英雄把那个少女变成少妇以后，那个幸福的少妇才发现，英雄原来很不实用。

好久好久以后，当丈夫李正阳成为国人皆知的传说人物时，郑小霞才真正明白了什么叫传说。

李正阳找到郑小霞的病房时，已经是郑小霞生下孩子的第三天。

李正阳见到郑小霞时，一言不发。郑小霞就笑了，郑小霞知道，丈夫一言不发的时候，其实是心里的话最多的时候。

李正阳俯下身看睡在小霞身边的小毛毛，小霞甜蜜地问：看看，像你波？

李正阳皱着眉头看了一眼，用手点了点他的小鼻子：你这个坏东西，差点没把你妈整死。

郑小霞笑着瞪一眼夫君：他得罪你了？刚生下来就挨你骂？你骂错了，得向他道歉……

李正阳问：怎么道法？他又听不懂。

郑小霞说，谁说他听不懂？他听得懂！

李正阳点点头：那我试试。他笨重地抱起小布包，对着里面的小人儿说：唉，你这个小东西啊，你来得不是时候嘛。你等爸爸有空的时候，你再来到这个世上不行吗？你知道吗？你差点把你妈妈害死了。还要我向你道歉？我向你道什么歉？真要道歉，应该我们向你妈妈道歉。来来来，我们一起鞠躬来向你妈妈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