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耿到底听见了,一怔,想起高家祖上是靠着登先军的路子发迹,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末了,又是一声跌足长叹。
先是张掖失陷,再是酒泉惨败,几番战役阵亡者数万人。
丧报名单传递京都,京都上空的天云也无端惨淡冷凝。
京中为阵亡将士举办了坐坛法事,动用上千僧侣道士,大悲咒念了一日,余音随风飘去万千百姓家。
家家皆开门户,神情肃穆哀凉地凝神谛听那悲凄又空灵的超度之声。
整座京城都在为阵亡将士的在天之灵祷告。
白幡垂悬的大殿之内,灵台上摆放着数百灵位,皆是有名有姓的将领之位,而那身后,更是数以万计的寻常士兵的性命。
身埋黄土,不得归乡,连远远看一眼都是奢望。
上面的灵位上,不乏有熟识的名字。
往年的音容笑貌尽在眼前,而今已是天人两隔。
坐垫盖着白布,盛元烨一身丧服垂首跪地,手指间夹着空心的丧纸,火舌舔舐卷纸的同时吞噬他的皮肉。
他也竟好似感觉不到痛一般。
一只清瘦的手横伸过来,将他手里的丧纸拍落,从火舌中夺过他的手掌,两手轻轻将其合拢。
慕清辞跪坐在了他身边,将他灼烫的手掌捂温。
“不怕烫啊。”她责怪。
偌大的殿宇中只他二人,盛元烨是少有的脆弱。
盛元烨偏头看着她,嘴角勾起一抹笑,笑意未达颧骨。
“你知道吗?他们中间很多人,都曾是我过命的兄弟。我们一起上战场,一起杀蛮人,一起突围,一起救援,很多事,我们都一起。”
慕清辞默默听着,心情随着他哀伤的话音低落下去。
盛元烨看着混不吝的没把谁放心上,实际上极重感情,曾经那些战友折在了这场战役里,定然是她无法想象的难过。
慕清辞不知该怎么安慰他,只能笨拙地说:“我陪着你。”
今日罗天大醮之后,祭坛殿内盛元烨遣散了众人,唯独没说让她离开。
是她主动选择留下来陪他。
盛元烨抬眼望着众多灵位,好似回到了过往岁月,一张张脸浮现在眼前,苦笑:“我曾答应过他们,我有一朝肉吃,就少不了他们一口酒喝。可我登基这么久,他们却没有享过一天福,反而死在了北蛮的铁蹄之下。”
“是我失言了。”
他掩下眼睫,黯淡落寞。
慕清辞抓握住他的手道:“不是你的错,你只是刚登基一年,很多事情都还没料理清楚,这才将他们放在一边了,他们能为国捐躯而死,想必心里是满足的。”
盛元烨摇了摇头,眼底悲意更甚:“是我不好。”
他此刻深陷入自责中,慕清辞知道自已三言两语劝不好的,抬手抱住了他,将脑袋轻轻贴着他的肩膀,无声的安慰。
盛元烨悲哀地笑了笑,看着牌位上熟悉的名字,忽然又哽咽起来,喉头滚动着痛苦,“我不是一个好大哥。”
他向来意气风发,何曾有过这般落魄沮丧的时候?
慕清辞只觉得微微心痛。
“想哭就哭吧,我陪着你。”她叹了一口气,终是说道。
像是得到了偌大的鼓励,盛元烨强撑起的最后一堵坚强的壳子破开了裂缝,无助的孩童似的眼泪倾泻而出。
先是止不住的哽咽颤抖,到后来的吞声饮泣,再到崩溃大哭。
若是无人疼惜,这身帝王的皮囊或许就将他包裹得喘不过气了。
幸好有她,幸能有她。
让他得以在这一隅,卸下所有防备,痛痛快快地忏哭一场。
慕清辞安静陪着他,重复着安慰:“没关系,有我陪着你。”
话语重复到最后,她说:“盛元烨,我想陪你赢一次。”
拥有这么多为国赴死忠臣良将,这么位万里挑一的盛世明君,还有数不清的仁人志士,美好壮丽的河山——那是她所未见过的。
怎么能轻易沦丧了去?
倘若天命不归属于大周朝,她也愿意做他的天命。
她是一粒来自异世界的种子,机缘巧合被播撒在这具渺小的躯壳里,或许她冷心冷情从来只顾自已,这时候也该为她爱的人们去做些什么了。
慕清辞抬头望着空荡荡白惨惨的大殿,在万籁的悲声中,心意逐渐坚定。
举朝的祭奠过后,朝堂显而易见地沉默许多。
有什么东西消沉了,同时,又有什么东西变得更加暗流涌动。
这份涌动的暗流,在第三日的朝会上图穷匕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