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灵苏追逐乌子都,人影刚刚消失,两个怪人斜刺里冲出,迅猛惊人。众人措手不及,一阵大乱,花眠中毒、乐之扬瘸腿,只有楚空山尚有战力,挺身而出,与怪人周旋。
混乱中,两个“毒王宗”弟子抬着担架,钻进一丛乱石;乐之扬瞥见,又惊又怒,不顾一切地追赶上去。
他腿脚不济,双耳极灵,两个弟子的脚步声一丝不落钻进他的耳朵。二人在石阵中绕来绕去,奔跑虽快,可是未跑出多远。乐之扬听声辨位,大抄捷径,一瘸一拐地转过数堆乱石,后发先至,忽然拦在二人身前。
两人乍见乐之扬,先吓了一跳,见他只身一人,忽又放下心来,何杨笑道:“他妈的,一个瘸子,也能跑得这样快?”撂下担架,捋起袖子,狞笑着走向乐之扬。
乐之扬也不理他,只是盯着担架。何杨一个箭步蹿上,抡起右臂,一个耳光向他脸上抽来,口中喝道:“死瘸子,抽你妈的!”
乐之扬伤重力弱,见识仍在,这一招落在他眼里,平平无奇,破绽甚多,当下略一闪身,使一招“天机剑”,扬起树枝,轻轻向前一送、何杨躲闪不及,自个儿将胸膛送到树枝尖上,巴掌还没落下,“膻中穴”微微一麻,登时气散功消,软哒哒瘫在地上。
另一个弟子曹广义未料到这瘸腿少年如此厉害,愣了一下,从袖中拔出一个物事,黄铜光亮,形如莲蓬,蓬头布满小孔。曹广义用力一转,嗤嗤嗤,蓬头里飞出十余枚牛毛细针,幽蓝泛黑,涵盖一丈方圆。。
乐之扬仗着剑术,近身格斗,还能占据上风,遇上如此暗器,当真躲闪无门,挥舞树枝挡开数枚,忽觉肩头、腰间各自一痛,继而半身麻痹,扑通,摔倒在地,挣扎不起。
曹广义收起黄铜莲蓬,快步上前,先看何杨,试图解开穴道,连点数穴,均无效验。曹广义又羞又恼,站起身来,拔出一口蓝汪汪的短刀,斩向乐之扬的脖子。
眼看身首异处,乐之扬右手忽抬,树枝向上刺出。曹广义高举短刀,腋下空门暴露,忽觉“天池”穴一麻,登时手臂无力,短刀当啷落地。乐之扬不待他后退,手腕一抖,簌簌两刺,点中他“渊腋”、“京门”两处要穴,曹广义瘫软坐倒,死死瞪着乐之扬,眼里尽是不信之色。
乐之扬拄杖起身,拔出所中毒针,心中暗叫“好险”。针上毒药十分猛烈,“凤泣血露”也不管用,若不是身怀“转阴易阳术”,险些做了刀下之鬼。他回望何、曹二人,那二人瞪眼相向,愤怒中透出一丝恐惧。
乐之扬摇头叹气,踅到担架之前,附身察看朱微。少女闭眼昏迷、并无异样,乐之扬放下心来,正要站起,忽觉身后狂风扑来,急要转身,腰眼突然剧痛,跟着天旋地转,叫人高高举起,腾云驾雾似的摔了出去,撞上半截石像,筋骨欲断,险些昏迷。
他强忍疼痛,树枝撑地,挣扎欲起,冷不防双臂剧痛,身子离地,掉头望去,不胜骇然。两个浑身瘢痕、容貌丑恶的怪人,各各抓住他一条胳膊,突然同时发力,乐之扬胸骨剧痛、血气乱窜。
叮叮叮,铃声传来,怪人忽又放手,乐之扬落回地上,身子仿佛散了架一般,这铃声稍晚一些,势必叫人撕成两半。他环视四周,场上三个怪人,个个半身赤裸,一般的丑恶古怪,两人在他左右,扔他的那人站在担架旁边,瞪眼望着朱微,欲进还退,流露畏怯神气。
乐之扬心子高悬,叫道:“你们是谁?”
铃声再响,若断若续,随着铃声,乱石丛中走出一个白衣妇人,年纪不轻,容貌还算清秀,可是两条伤疤彼此交错,犹如血红小蛇爬过面孔。她手持大小两只铜铃,目光扫过乐之扬,落在朱微身上,眼里闪过一丝诧异,快步上前,捏开少女口唇,摘出那颗“牟尼珠”。
怪人齐声低吼,眼中惧意更深。白衣妇人凝视药珠,眼中大有喜悦,她取出手绢,包裹数层,揣入怀里。“牟尼珠”关系朱微生死,乐之扬心中不忿,忍不住讥讽:“好个女偷儿?”
白衣妇人瞥他一眼,冷笑道:“她反正一死,偷活人叫偷,偷死人叫取!”
乐之扬大怒,待要反驳,可一看朱微,直觉胸口发堵,一时说不出话来。白衣妇人也不理他,走到何、曹二人身边,各踢两脚,两人纵身跳起,二话不说,扑向乐之扬。
“住手!”白衣妇人喝道。
二人应声停下,何杨怒道:“蛇夫人,这小子暗算伤人……”
“什么暗算伤人?”蛇夫人冷冷打断他道,“你们技不如人,连一个瘸子也打不过。宗主如果知道,会有什么结果?”
二人脸色惨变,何杨强笑道:“蛇夫人,你心肠好,不会跟宗主说吧?”
“那可未必。”蛇夫人冷冷说道:“抬上担架,跟我回去。”
何、曹二人不敢违拗,扛起担架,撒腿就跑。
乐之扬惊怒交迸,叫声“住手”,正要起身,两个怪人同时出手,五指扣住他的双臂,力量大得出奇,几乎拧断他的骨头。
蛇夫人冲他一笑,轻轻摇晃铃铛,怪人应声奔跑、快过奔马。乐之扬双脚离地,纸鸢似的飘了起来,他摆不脱、打不过,只好听之任之。
忽听远处一声清啸,乐之扬听出是叶灵苏所发,心头一喜,正要张口呼应,忽然后颈一痛,蛇夫人的声音钻入耳孔:“你敢出一声,我就宰了你。”她声音清柔,不带杀气,乐之扬却觉背脊发冷,掉头望去,蛇夫人笑意晏晏,翘着二郎腿坐在一名怪人左肩。怪人若无所觉,全力飞奔,蛇夫人就如一条大蛇盘在他身上,随之上上下下,始终不为抛落。
乐之扬忍不住说道:“你不许我发声,可是怕了叶姑娘?”
“哦?”蛇夫人沉吟道,“她姓叶?”
“躲躲藏藏算什么本事?”乐之扬又说,“我看你不是等闲之辈,何不堂堂正正地跟叶姑娘较量一下?”
“我可不是后生小子,才不会上你的当!”蛇夫人漫不经意地道,“那姓叶的女子厉害得很,方才一转眼的工夫,就杀了我三个蛊傀。我跟她正面交锋,岂不是自讨苦吃么?”
“蛊傀?”乐之扬看向怪人,“你说他们?”
蛇夫人点头道:“这是用天下奇毒炼成的傀儡,力大无穷、刀枪不入,吐气流血,均可杀人。”
乐之扬毛骨悚然,问道:“他们生来如此?”
“当然不是?”蛇夫人叹了口气,似乎有些怅然。
乐之扬见她谈吐举止,并非穷凶极恶,似乎大有隐衷。正想细加询问,石阵忽到尽头,前方开阔起来,三面环山,空旷平坦,沟渠笔直纵横,将偌大谷地分成百十井田,每一块田都种植药草,色彩斑斓,香臭不一,蛇、蝎、蜘蛛等毒虫出没其间,遍地乱爬,旁若无人。
田间树下,营造数十房屋,大大小小,高矮不一。其中最大一间坐南朝北,屋前一大块坪坝,“毒王宗”弟子或站或坐,有的饲养毒物,有的捣臼药材,忙忙碌碌,无暇他顾。
蛊傀双脚所至,毒虫纷纷躲闪,潮水一般向两侧逃窜。乐之扬心中骇异:“毒物以毒称尊。蛊傀之毒,莫非远胜这些毒虫?”想到这儿,蛊傀拿捏处也痛痒起来。
到达坪坝,“毒王宗”弟子纷纷注目望来,乍见生人,均感诧异。前面房屋半木半石,门户大开,门后黑洞洞的,发出一股呛鼻的药味儿。
蛇夫人摇起铜铃,蛊傀将乐之扬顺手一扔,默默退到两旁。乐之扬察看双臂,发现多了一对黑漆漆的掌印,又痛又痒,揩拭不去。他又惊又气,向蛇夫人叫道:“你对我下毒?”
蛇夫人跳下蛊傀,冷哼道:“阎王针也伤不了你,这点儿毒算什么?”
“阎王针?”乐之扬一愣,回想起来,“射中我的毒针?”
“是啊!”蛇夫人说道,“阎王针的毒,比起蛊傀还要厉害。你连中两针不死,倒也出人意料。”
乐之扬一愣,想起当时用了“转阴易阳术”,当即闭上双眼,默运玄功,真气流转,黑印变淡。蛇夫人看在眼里,流露惊讶神气,想了想,忽地扬声叫道:“乌有道、乌有道……”
屋内沉寂一下,一个破锣嗓子怒道:“臭娘皮,鬼叫什么?没见我正在待客?”
“还待什么客?”蛇夫人冷笑道,“敌人都打进石阵了。”
只听“咦”了一声,人影闪动,一个黑袍老者冲出门来,他年过半百、瘦如竹竿,长了一张皱巴巴的马脸,颧高眼细,鼻窄唇薄,瞪着蛇夫人惊疑不定:“敌人是谁?东岛还是西城?”
蛇夫人冷冷说道:“不知道,其中一个自称盐帮之主。”
“盐帮之主?”乌有道皱起眉头,老大不屑,“齐浩鼎么?那厮何德何能?当年只配给老子提鞋。”
蛇夫人还没回答,就听屋里有人笑道:“齐浩鼎早死了,如今的帮主叫叶灵苏,东岛云虚的私生女儿。”
乐之扬听这声音,心头剧震,只见冲大师白衣潇洒,与一个红衣妇人并肩出门,仿佛云破月出,给这阴沉沉的山谷添了几分亮色。
看见乐之扬,冲大师双目一亮,古严随后出门,举目一瞧,也是惊疑不定。乐之扬心知躲不过去,索性挺身站起,笑道:“大和尚,咱们真有缘分,无论到哪儿也能遇上。”
古严的脸上腾起一股青气,作势要上,冲大师伸手将他拦住,打量乐之扬笑道:“人生何处不相逢?咦,乐兄的腿怎么啦?”
“说来话长。”乐之扬东拉西扯、拖延时辰,“大和尚,你在这儿干吗?”
“乐兄明知故问,朱元璋遍天下捉我,偌大江南,还有什么地方可去?”
乐之扬一时默然,心想:“不错,若要藏身,这地方再好不过。”
乌有道扫视二人,忽道:“冲大师,你认得这人?”冲大师笑道:“实不相瞒,这人就是乐之扬。”
“什么?”乌有道脸色一沉,“就是救了朱元璋、坏了你大计的小子?”
冲大师冷笑点头,乌有道喝道:“那还等什么?”一扬手,手掌猩红如血,空中弥漫一股腥臭。乐之扬见状,潜运内力,蓄势以待。
冲大师目光闪动,忽道:“慢着?”乌有道皱一皱眉,收手道:“怎么?”
冲大师笑道:“宗主毒功盖世,一掌下去,这小子必死无疑。不过如此一来,岂不便宜了他。”
“谁说便宜了他?”乌有道面露不悦,“中了我的‘元毒功’,浑身化为脓血,哀嚎三日,方才死掉。”
“三日太短。”冲大师连连摇头。
乌有道说道:“那用‘鬼愁蝎’咬他,管叫他痛足八十一天,身子一点点化成黑水。”
“那也不够。”冲大师仍是摇头,“此人屡屡坏我大计,不能让他死得太容易。”
“这还容易?”乌有道微微有气,“也罢,让他去喂‘血蛛’,万丝化茧,千蛛蛰身,僵而不死,血蛛吸尽精血之前,足足可以活上半年。”
冲大师笑道:“血蛛蛰人,该人浑身麻痹,失去知觉,这样活上半年,也无多少痛苦。”
乌有道大不耐烦,喝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道白白放过他不成?”
“我倒有个法儿。”红衣妇人低低发笑,她身段妖娆,素脸白净,容貌不算美丽,可是媚态横生,“不怕千般死,就怕活受罪。大师的心思我懂了,不如将这小子制成蛊傀,任人轻贱、受尽奴役。”
“英雄所见略同。”冲大师合十而笑,“夫人知音解意,无怪能得乌宗主的欢心。”
蝎夫人得他一赞,眉眼生春,深深看了冲大师一眼,眼中大有浪荡之意。乌有道也拍手笑道:“说得好,还是蝎夫人深得我心。你不说,我倒把‘蛊傀’的事儿忘了。”瞅了蛇夫人一眼,颇有几分嫌恶,又瞧乐之扬,龇牙咧嘴地狞笑起来。
乐之扬的心子突突狂跳,暗骂冲大师歹毒,再看几个蛊傀呆头呆脑、奇形怪状,变成那副模样,还不如死了干净,想着把心一横,抽出空碧对准喉头“天突穴”,说道:“大和尚,杀人不过头点地,死人也能变蛊傀么?”
双方相隔有距,乐之扬一心求死,倒也无奈他何。冲大师心有不甘,眼珠连连转动,极力思索对策。这时脚步声急,何杨、曹广义抬着朱微奔跑过来,二人长于用毒,武功非其所长,比不上蛊傀迅如疾风,落在后面,累得气喘吁吁。
乐之扬看见朱微,脸色一变,冲大师一晃身,抢到担架旁,喝声:“放下!”
何、曹二人莫名所以、放下担架。冲大师审视一下,拍手笑道:“没错,是她,是她!”
乐之扬心冷如冰,叫道:“大和尚,是仇是怨,冲着我来。”冲大师瞥他一眼,笑道:“你还要自尽么?”
朱微是乐之扬生平软肋,冲大师心知肚明,因此设计,无往不利。乐之扬无法可想,把心一横,慨然说道:“大和尚,我几次坏你好事,你恨我也是应当。朱微中了绝毒,命在顷刻,她若死了,我又何必苟活?你是佛门弟子,若能大发慈悲、为她解毒续命,我是生是死,全都由你处置……”说到这儿,看向蛊傀,心中一阵悲凉。他自忖必死,若能以残废之躯换取朱微性命,倒也算是死得其所,至于将来如何,也非他所知了。
冲大师目光闪动,忽而微微一笑,说道:“乐兄放心,她是朱元璋的爱女、宁王朱权的胞妹,你便不说,我也要救她活命,来日争夺天下,她可是老大一枚筹码!”
话一出口,“毒王宗”上下无不惊奇,这个昏迷少女,竟是大明公主。乌有道也忍不住上前一步,瞧了瞧,冷笑道:“我当是什么毒药,原来是‘六豸蚀阳丹’。”
他一眼看出朱微所中之毒,眼力之精、毒学之博,当世不做第二人之想。乐之扬心下佩服,油然升起一丝希望。
冲大师笑道:“这毒宗主能解么?”
“笑话!”乌有道傲然说道,“这是海外奇方,可也难不倒我。”伸出一手,屈指说道,“所谓六豸,分别是赤焰蛭的血、鬼面蝉的壳、箭虫的涎水、银炼蛤的皮、黑婴蝶的粉、骷髅蜂的尾针。这几样毒物并不出奇,只是远在南荒,收集起来有点儿麻烦。哼,本宗主要解此毒,少说也有三种法子。”
“妙啊、妙啊!”冲大师拍手笑道,“宗主毒术冠绝当世,此番若能出谷,管教天下人俯首帖耳,毒王宗必定发扬光大。”
“好说,好说。”乌有道得意洋洋,咧嘴直笑。
乐之扬半信半疑,冲大师虚虚实实、真假难辨,可这乌有道人如其名,认出毒药不说,其中的成分也说得头头是道,看他傲慢神气,似乎并未说谎。他想一想,说道:“乌宗主,你说你有三种法子,但不知是哪三种?”
乌有道两眼一翻,冷笑道:“怎么?你当本宗主吹牛?”
“不敢!”乐之扬说道,“事关生死,眼见为实。”
乌有道咧嘴一笑,伸出右手,抓住朱微肩膀,将她拎了起来。他个子甚高,朱微在他手里,双脚犹自离地。乌有道忽然张口,吐出一股淡红色的烟气,烟气袅袅绕绕,活了似的笼罩在朱微身上。
乐之扬只觉迷惑,问道:“这是什么?”
乌有道冷冷不答,从他袖口深处,一溜一串地爬出许多血红色的蜘蛛,大如拇指,行动如风,顺着乌有道的右手,接二连三地爬到朱微身上。
乐之扬见那蜘蛛模样不善,心头一急,举起空碧向乌有道点去。
乌有道头也不回,冲大师却一步跨上,接住玉笛向前一送,力道传到肩窝,疮疤破裂,鲜血喷涌。乐之扬痛得哼了一声,冲大师见他下盘虚浮,右脚轻轻一扫,乐之扬扑倒在地。他犹不死心,双手撑地,想要爬起。冲大师左脚抬起,踏上他的后心,足尖正对“神道穴”,微一用劲,乐之扬筋软骨软,瘫在地上,眼睁睁望着蜘蛛各行其是,迅疾爬满朱微全身,盘踞要穴,吐出口器,蛰入穴道深处,身子一起一伏,似在吮吸什么。
不消片刻,蜘蛛胀大了一倍,色泽由红而紫,由紫变黑,躯壳饱胀,油光水亮。
见这情形,乐之扬恍惚明白:这蜘蛛身具异能,透过穴道吮吸朱微体内毒质,但若如此,女子脸上的毒气应该退散才是,可那一团黑气不但没有消退,反而更见浓郁,不但脸上如此,脖子、双手,一切裸露肌肤,均是青郁发黑。乐之扬越看越惊,心念数转,突然恐惧起来:“蜘蛛吸走了‘六豸蚀阳丹’的毒质,将蛛毒注入朱微体内……”
他又惊又怒,极力挣扎,奈何“大金刚神力”之下,背上仿佛压了一座大山,使出吃奶的力气也动弹不了。
又过一阵,蜘蛛身子缩小,由黑变红,跟着又臌胀起来,变紫发黑,如此忽涨忽缩,忽黑忽紫,反复三次,每过一次,朱微脸上的黑气就消褪几分,第三次之后,黑气褪尽,朱微面如白纸、惨淡如死。
乐之扬看得心惊肉跳,正焦躁,乌有道忽又张口,吐出一股白气。蜘蛛躁动起来,纷纷离开穴道,整而不乱,顺着他的手腕爬回衣袖,片刻之间,一只不剩。
乐之扬看得发呆,忽见乌有道点头微笑,将朱微放回担架。少女轻飘飘的,仿佛没了分量,乐之扬不由胡思乱想:“莫非她被蜘蛛吸光了血肉?”
忽听冲大师笑道:“好一个‘血蛛渡劫’,有了这个法儿,普天下没有解不开的毒……”
“不对!”乌有道摇了摇头,“毒物自相生克,‘血蛛’所吸之毒,不可与之相克,不然血蛛吸毒,无异于自寻死路。”
冲大师笑道:“天底下还有什么能克制血蛛?”
“少说也有三种。”乌有道素性狠毒,唯独一涉毒物,颇有几分痴气,他扳起指头数道,“五行散、九阴毒、还有花祖师的牟尼珠。前两样失传已久,牟尼珠存世极少,数来数去,也不过三颗。”
“要么失传,要么稀少。”冲大师笑了笑,“这么说来,血蛛还是没有对手。”
乌有道哼了一声,说道:“说起牟尼珠,渊头陀那一颗,你什么时候给我?”
“家师闭关参禅,待他出关,我就讨来给你。”
“说话算话!”乌有道阴森森说道,“骗我的人可没好果子吃。”
冲大师笑笑不语,蝎夫人眼珠一转,扭腰上前,挽着乌有道的胳膊摇晃:“大师何曾失言过?他说梁老贼不问世事,宗主起初还是不信,后来他带上古严,整个儿出谷,囫囵着回来,足见大师所言非虚。”
“有道理!”乌有道神色稍缓、拈须点头,“不是大师报信,老夫非得困死在这鬼地方不可。”
“哪里?哪里?”冲大师笑道,“小僧举手之劳,只怪梁思禽太过奸诈……”
乌有道听见“梁思禽”三字,哆嗦一下,怒道:“放肆,不许提他的名字。”
“是,是。”冲大师笑道,“小僧口不择言,以后不敢了。”
当年梁思禽大破“毒王宗”,乌有道吃尽了苦头,百般求饶忏悔。幸亏梁思禽念及祖母渊源,方才捡回一条小命儿。
从那以后,乌有道落下病根,听见“梁思禽”三字,如芒在背,浑身难受。“毒王宗”之内,不许提其全名。这些年来,乌有道虽也练成几样手段,奈何畏惧之心深入骨髓,宁可寂寞受苦,也不敢跨出“鬼门”半步。
冲大师立志倾覆天下,欲借“毒王宗”之力。乌有道穷凶极恶,可是耳根柔软,对蝎夫人言听计从。冲大师小小使个手段,虏获了蝎夫人的芳心,红衣妇人对他处处回护、大吹枕边之风。不消数月工夫,弄得乌有道颠三倒四,忘了切肤之痛、起了出谷之心。
冲大师见他发怒,故意转过话头:“乌宗主,公主的毒都解了?”
乌有道冷哼道:“那还用说?”
乐之扬应声狂喜,可又将信将疑,忽听冲大师又问:“她的肤色先黑后白?又是什么缘故?”
乌有道说道:“她毒入五脏,须得由内而外,方能妥善化解。故而先将毒质抽离脏腑,化入肌肤腠理,五脏之毒清空,再吸肌肤之毒。因她中毒太深,‘血蛛渡劫’也无法一次成功,重复三次,方能消除余毒。”
“阿弥陀佛。”冲大师笑道,“宗主神术,小僧佩服。”
乌有道手捻胡须,洋洋自得;乐之扬也觉他言之有理,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忽听冲大师又问:“为何还不见她苏醒?”
“哪儿有这么容易?”乌有道冷笑,“她中毒太久,元气大伤,存活至今,已是莫大的奇迹;纵有灵药调护,想要康复如初,也要一年半载,这还得看她的体质,体质太弱,也未必活得下去。”
听了这话,乐之扬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忽觉后背剧痛,但听冲大师说道:“这小子如何处置,还请宗主示下。”
“不是说了么?”乌有道两眼一翻,“炼成蛊傀!”
乐之扬忙道:“我一个瘸子,炼成蛊傀也没什么用。”
乌有道呵呵直笑,蝎夫人也咯咯娇笑,看他两人模样,仿佛乐之扬说了一个极有趣儿的笑话,只有蛇夫人冷脸冷面,俨然事不关己,始终一言不发。
“小子!”乌有道忽道,“让你开开眼!”抽出一把短刀,扑地刺中身边一个蛊傀,刀尖入肉三分,蛊傀呆立不动。乌有道运刀向下,既缓又沉,切出一条寸许长的伤口,黑血汹涌而出,顺着身子流到地上,遇上泥土,嗤嗤有声,四周的草木先后枯萎。
蛊傀之血一毒至斯,乐之扬看得目定口呆,想起蛇夫人说蛊傀“吐气流血,均能杀人”,再一想到要变成如此怪物,胸中翻江倒海,几乎呕吐起来。
忽听乌有道又说:“小子,你再瞧。”乐之扬抬眼望去,乌有道收刀之时,蛊傀的伤口已然愈合,只剩一条细细长长的刀疤。
“蛊傀有一桩好处。”乌有道得意洋洋,“蛊虫汲取精血,分泌虫胶,能医百病、肉白骨,没准儿也能治好你这一双断腿。”
“那可难说……”蝎夫人捂嘴娇笑,“蛊傀十中选一,十个里能活一个就不错了,没准儿这小子一命呜呼,还没练成蛊傀,先成一个死鬼。”
众弟子齐声哄笑,望着乐之扬,就如看着一只鸡、一只狗。乐之扬穷途末路,一股血气在胸中上下搅动,眉眼又酸又热,拼命咬牙忍住,方才不至落泪。冲大师见他神气,想到雄图大计屡屡受挫与他,顿感扬眉吐气,纵声长笑,笑声欢悦之极,众人听了无不诧异。
“夫人!”乌有道回头叫道,“取奈何汤来!”
蝎夫人进屋,端出一个瓷碗。碗里散发一股怪味,似香非香,似臭非臭。
“把人拎起来。”乌有道又说。
冲大师收起足尖,不待乐之扬起身,揪住他后心“命门”,一把拎到半空。乌有道将药碗送到他面前,阴笑道:“来,喝下去。”
乐之扬定眼一瞧,碗中药汁翻滚,小虫隐没不定,金头绿身,小如米粒,数量众多,骇目惊心。
乐之扬一阵作呕,闭嘴不纳。乌有道不悦,指着朱微说道:“我能救她,也能杀她,你若不喝,我一脚踢她个头破血流。”作势抬脚,对准朱微的“太阳穴”。
乐之扬看一看朱微,又看一看蛊傀,心中念头数转,狠狠咬牙,凑近药碗一气喝下。
“奈何汤”不冷不热,酸中带苦,活虫一入口中,就向喉咙猛钻。乐之扬咽不下、吐不出,憋得面红耳赤,两眼连连上翻,恨不得死了才好。
花眠掐算时许,忽道:“兑左乾右,睽前泰后,这儿当是履位,三才在人,五行取火,干支为庚申,庚申数九,左走九步,右走九步,当可进入泰位,天地安泰,即是生门。”
叶灵苏已将毒质逼到指尖,取出金针刺破,流出几点黑血。她站起身来,见楚空山悠然端坐,似在沉思,不由疑惑道:“楚先生,你的毒还好么?”
“还好!”楚空山抬头笑道,“比这更损的毒我也中过两回,久病成良医,区区小毒,算不了什么。”
“好!”叶灵苏扶起花眠,向左走去,楚空山大袖飘摇,跟随其后。
走了九步,果见半尊石像,叶灵苏叹道:“花姨,以前你教我术数,我学得不甚用心,若有闲暇,还要向你讨教。”
花眠笑道:“你这孩子,怎么忽然对术数生出兴趣啦?”
叶灵苏笑而不答,她得到《山河潜龙诀》、《天机神工图》,其中的风水机械,无不关联术数。也亏她出身东岛,天机宫余风流韵、百年不绝,幼时跟着花眠学了若干术数算学,故能在短短光景,武学、机关比翼齐飞、精进如神,只是术数为天地之本,博大精深,叶灵苏越练越觉不足,深知这两样本领要想再进一步,还得在学问里下功夫,眼见花眠推算阵势,油然生出向学之心。
三人一边说话,一边右转,才走数步,忽听几声哨音,尖锐凄厉,回荡空谷。三人心头一沉,停下脚步,忽听咔咔细响,既多且密,漫如潮水,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
乱石后、草丛中,冒出许多蝎子,红黄黑紫、大小不一,钳螯齐动,蝎尾怒举,势如一股浊流,瞬间涌到近前。蝎子蜷曲身子,螯爪按地,嗖嗖嗖弹跳起来,弩箭似的射向三人。
叶灵苏取出金针,左一招“天星点龙”、右一招“神农播种”,双手齐发,虚空里金针闪烁,如星如雨,蝎子中针,均被钉在地上、树上、乱石之上。
转眼金针耗尽,蝎子有增无减。叶灵苏和楚空山扶着花眠,跳上半尊石像,哨声忽也变得高昂,蝎子越发凶悍,纷纷爬上石块,叶、楚二人挥剑拨打,两道剑光一青一黑、一刚一柔,来回扫荡,剑锋所过,蝎子纷纷殒命。不多一会儿,围绕残破石像,堆满蝎子尸体,可是毒物有进无退,幸存者踩着同类尸体,继续冲了上来。叶灵苏看得心惊、杀得手软,可又不敢懈怠,稍有破绽,蝎子立刻钻入,尾针乱刺,毒液横流。
众人只顾脚下,冷不防狂风大作,扑啦啦冲出数十只巨大蝙蝠,翅膀张开,遮天蔽日,如疯如狂,乱抓乱咬。叶灵苏长年在东岛斩燕,青螭剑向上一撩,将两只蝙蝠斩成四段,血雨纷纷,漫天洒落,溅在身上温热犹存。
同类丧命,蝙蝠受惊,稍稍盘旋向上。这时哨音急响,大有催促的意思,蝙蝠应声向下俯冲,爪牙齐下,舍身忘死,叶灵苏连斩数只,白衣上沾满斑斑污血。
蝎子在下,蝙蝠在上,一天一地上下夹攻。楚、叶二人颇有默契、各司其职,叶灵苏对付蝙蝠,楚空山专门抵挡蝎子,双方相持苦斗,杀得满地狼藉。
叮叮叮,铃声又起。叶灵苏一听,暗暗叫苦,果不其然,十多个蛊傀从乱石间蹿出,踩着蝎群,纵跃如飞,一眨眼就到近前,连抓带踢,招法混乱,可是迅猛如风;三人本就吃力,这一来雪上加霜,蝎子、蝙蝠、蛊傀轮番上前,几无休止。叶、楚二人联剑之威,也觉抵挡艰难,倏忽出现破绽,一只巴掌大蝎子钻了进来,蝎针如电,扎向叶灵苏的脚背。
花眠中毒无力,眼力仍在,铁算筹向前一送,将那蝎子挑飞。饶是如此,叶灵苏也惊出一身冷汗,手中剑招稍缓,一只蝙蝠趁虚而入,扑面而来,叶灵苏百忙中挥掌横扫,正中蝙蝠头部,毛茸茸、黏糊糊,她直觉头皮发炸,心中一阵翻腾。蝙蝠中掌,飞出老远,啪嗒摔在地上,挣扎未起,即为蝎子淹没。
受困至此,三人纵不毒死,也得活活累死。叶灵苏心急如焚,但又无计可施。这时间,远处火光一闪,飞来一个人头大小的藤球,着火喷烟,满地乱滚,所过蝎子纷纷躲闪。
“蝎子怕火?”叶灵苏心念一动,远处又飞来几个藤球,熊熊燃烧,喷出呛鼻浓烟,不止蝎子退散,蛊傀也犹豫不前。
叶灵苏趁势出剑,刺死两个蛊傀,扶着花眠跳下石像,落到着火的藤球附近,双脚踢动草团,一如蹴鞠,藤球浴火滚动,蝎子奔逃不及。
楚空山也赶了上来,他看出叶灵苏的心思,叫道:“叶姑娘,擒贼擒王,花尊主我来照看。”
叶灵苏犹豫一下,将花眠推到楚空山身边。楚空山双脚乱出,挑起四个火团也似的藤球,左盘右绕,上翻下飞,欲远还近,欲进还退,呼呼呼藤球乱转,鳔胶贴在他身上,既不远离,也不近逼,驱散蝎子、惊退蛊傀,却又不曾烧着一根毛发,其中灵巧变化,当真神乎其技。
花眠看得眼花缭乱,不由赞道:“楚空山,看不出你还有这个本事?”
楚空山一心二用,脚下挑动藤球,手上长剑狂舞,抵挡蝙蝠扑击,闻言笑道:“少年时的勾当。当年大都的‘圆社’,蹴鞠之术,老夫从无敌手。”
花眠呸了一声,说道:“我倒忘了,你是个老风流!”
楚空山年少时风流多才,吹拉弹唱、赌博蹴鞠无所不精,当时蒙元当国,大都“圆社”汇集蹴鞠好手,王公贵戚、诸国来使无不参与。楚空山技压群伦,时号“千鞠一蹴”,名动大都,扬威百国,蹴鞠之术也因此流传异域,数百年后,成为西域国技、娱乐众生。
楚空山盘带有术,叶灵苏放下心来。她深知这些毒虫怪客均是受人操弄,若要脱身,须得制服幕后的歹人,当下听声辨位,以藤球开路,向哨音、铃声处飞奔。
刹那间,哨音尖锐、铃声惶恐,蛊傀、蝙蝠舍了花、楚二人,齐向叶灵苏赶来。不过数十步,叶灵苏便陷入重围,左冲右突,脱身不得。正焦灼,天上一声锐叫,白影挟风冲下,向着巨蝠痛下杀手。
“飞雪!”叶灵苏又惊又喜。
当日京城之时,“飞雪”曾与巨蝠交锋,将其视为仇敌。它寻找主人不果,却发现巨蝠围攻叶灵苏。无双岛上,它与女子多有交往,登时分别敌友,挺身助阵。天隼飘忽神速,远胜蝙蝠,一抓一啄,蝠血横飞,恍若一道白亮亮的闪电,冲得蝠群阵脚大乱。
没了头顶威胁,叶灵苏盘带火球,挥舞长剑,刺死两个蛊傀,突出围困,绕过一丛乱石,忽见乌子都一手拿着铃铛,身边围着几个蛊傀。看见叶灵苏,乌子都大吃一惊,摇着铃铛,慌不迭向后退却。
乌子都垂涎叶灵苏的美色,本想借残余石阵将她困住,待其饥渴疲惫,自然手到擒来。谁想花眠通晓术数,找到出阵路径,乌子都心中一急,召来毒物,天上地下一通围堵,他犹不死心,唯恐伤了意中美人,驱使毒物未尽全力,只想困住对手了事。谁料飞来火球,破了他的蝎阵,飞雪搏击长空,又破了他的蝠阵,唯有蛊傀尚在,当下猛摇铃铛,召集四周蛊傀,一时人影憧憧,四面掩来。叶灵苏隐没无端,剑光电闪,奈何蛊傀太多,杀之不尽,冲之不开,稍一不慎,藤球火焰熄灭,蝎子又汹涌爬来。
眼看乌子都遁走,叶灵苏功败垂成、不胜焦躁,突然身前地面向上一拱,土破石分,钻出一丛暗绿色的藤蔓,起初纤细柔弱,犹如牙签竹筷,然而生长如飞,眨眼间长到儿臂粗细。
这一下万分出奇,叶灵苏只恐遇上毒草,忙不迭向后退却。那怪藤活了一般,如蛟似蛇,一个蛊傀失足踩中,刷刷刷,藤蔓一跃而起,缠住他的双腿。蛊傀一个踉跄摔倒在地,藤蔓生长如飞,顺着他的身子一路向上。蛊傀拼命挣扎,藤蔓断了又续,断藤落地,又变新藤,反复缠绕,生生不绝。饶是蛊傀力大无穷,也被缠了严严实实,活是一个粽子,趴在地上挣扎不起。
叶灵苏不胜骇异,环视四周,如进洪荒丛林,怪藤纷纷破地而出。蛊傀一旦碰触,即为乱藤缠住,蛊傀悲鸣挣扎,均是摆脱不掉。
“还等什么?”一个声音钻入耳朵,娇脆清甜,甚是动听。叶灵苏应声望去,远处乱石堆前,蹲伏一个女子,黑衣蒙面,双手按地。不知为何,四周蝎子远离,围绕蒙面女子,留出丈许方圆一块空地。
“又是你!”叶灵苏冲口而出,这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彩贝峡”惊退尸蜂的救星。
蒙面女抬起头来,双眼亮如秋水,冷冷使个眼色。叶灵苏登时会意,翻身纵起,踩着蛊傀向前飞奔。蛊傀之毒胜过蝎毒,蝎子不敢靠近,众蛊傀又为藤蔓缠住,原地打转,进退两难,一个个成了叶灵苏的踏脚之石,少女几个起落,就已赶上乌子都。
乌子都手忙脚乱,丢了铃铛,从怀里取出“阎王针”来,对准叶灵苏用力一拧,霎时间,牛毛细针蜂拥而出。两人相隔咫尺,叶灵苏想也不想,长剑狂舞,荡开毒针,这一下仓猝而发,使尽浑身之力,眼看乌子都攥紧针筒、还要再拧,她锐喝一声,宝剑急送,嗤的一声,刺入乌子都的心口。
针筒当啷落地,乌子都两眼一翻,瘫软在地。叶灵苏错步后退,微微失神,她本意活捉此人,当做胁迫乌子都的筹码,谁料危急关头,竟将这小子杀了。
失去操纵之人,毒蝎纷纷退去,天上巨蝠也被“飞雪”驱散,几个蛊傀在藤网里挣扎,蒙面女站起身来,双手离地,扑,藤蔓化为飞灰,蛊傀得了自由,一哄而散。其中两个抓起乌子都的尸体,撒腿就跑,顷刻不见踪影。
叶灵苏心乱如麻,一时忘了阻拦,忽见蒙面女转身要走,忙道:“请留步。”
蒙面女停下脚步,回头望来,这时楚空山扶着花眠也走了过来,见到蒙面女,也是各各惊奇。叶灵苏定一定神,说道:“足下两次出手相救,大恩大德,没齿难忘。敢问尊姓大名,以便来日相报。”
“我不是为你来的!”蒙面女声音冷淡,“乐之扬呢?”
“你认识乐之扬?”叶灵苏又是一愣,“你和他是朋友?”
“我受人之托!”蒙面女有些不耐,“你们和他没在一起么?”
叶灵苏摇头:“方才形势混乱,我们走散了。”
蒙面女眉头皱起,眼中透出焦急,她迟疑一下,忽道:“这石阵乱七八糟,你们知道出去的法儿么?”
叶灵苏和花眠对望一眼,心中均是了然:蒙面女跟随众人进入石阵,也被困在阵里。花眠说道:“我知道出阵的法子,姑娘不妨一同出阵。”
蒙面女环视周围,思索一下,默然点头。
冲大师将乐之扬丢在地上,见他翻滚挣扎,心下微感恻然:“抛开敌友不说,这小子倒是一个妙人儿,变成蛊傀,灵智泯灭,未免有些儿可惜。”可一想到复国大计,心肠又刚硬起来。
乐之扬翻滚一阵,口吐白沫,失去知觉。乌有道一挥袖,喝道:“送蛊傀洞去!”
两个弟子走上前来,架起乐之扬转身就走。冲大师又指朱微:“这女子如何处置?”
“拿笔墨来。”乌有道一招手,即有弟子奉上纸笔。乌有道文不加点,刷刷刷写满一纸,交给一个女弟子,“照方抓药,子、午、申各喂她一次,若有错漏,仔细你的小命儿。“那女弟子手捧药方,如奉圣旨,招呼同伴,小心抬起朱微去了。
乌有道丢了毛笔,一拍手,转身说道:“冲大师,你陪我走一遭,看谁吃了豹子胆,敢捋我‘毒王宗’的虎须?”
“恭谨不如从命。”冲大师合十说道,“没准儿这一去,宗主大人又多几个蛊傀。”
乌有道手捻胡须,呵呵直笑。正要动身,忽见两个蛊傀扶着乌子都奔跑过来,到了近前,那小子歪头耷脑,早已死透多时。
蝎夫人只一呆,扑上前去,放声号哭。乌有道也如受雷击,乌子都是他与蝎夫人唯一骨肉,恃宠而骄,横行谷里。乌有道杀人如麻、视人命如蝼蚁,而今亲儿子被杀,心中的滋味倒是难以描画。
他抿嘴瞪眼、脸色铁青,蝎夫人的哭声在山谷中回荡。众弟子无不战栗,唯恐乌有道戾气发作、迁怒他人。
呆了片刻,乌有道回过神来,暴怒道:“他妈的,谁干的?”
冲大师上前一步,沉吟道:“伤口细如蚕丝,应是极薄的软剑从左至右偏心而入,刺入之时,挑断心脉,放眼世上,除了‘飞影神剑’,再无如此手法。”
“啰里啰嗦。”乌有道跌足狂怒,“快说,到底是谁杀了我儿?”
“这个嘛……”冲大师故作迟疑,“应是盐帮之主叶灵苏,不过,她有盐帮和东岛撑腰……”
“去她娘的盐帮东岛。”乌有道怒道,“普天之下,除了梁思禽,老子谁也不怕。”
蝎夫人哭了片刻,突地跳起,指着蛇夫人厉声叫道:“你看守石阵,为何将我儿独自留下。”
蛇夫人冷冷说道:“他又不是三岁的小孩儿,我说的话他会听么?他一心活捉姓叶的女子,自作主张,自取灭亡。”
“无耻狡辩。”蝎夫人粉面溅朱,“分明是你怀恨在心,趁着外敌入侵,设计陷害我儿。”
蛇夫人皱眉不答,乌有道咳嗽一声,说道:“夫人息怒,大娘不是那样的人。”
蝎夫人一听这话,登时撒起泼来:“儿子都死了,你还护着这个贱人?当年偷汉子的是她,如今害死你儿子也是她。乌有道,你还是个男人吗?她在你脸上抹屎你忍了,在你心尖儿上捅刀子你也要忍?反正儿子死了,我也不想活啦。”她连哭带骂,扯乱了头发,扑到乌有道身上厮打。
乌有道尴尬不胜,蛇夫人是原配,蝎夫人是小妾,但因种种变故,蛇夫人自毁容貌,蝎夫人成了专宠。蝎夫人天性善妒,百计陷害,蛇夫人谦退自抑,始终不予对方可趁之机。蝎夫人有子,蛇夫人无子,前者一向引以为傲,如今死了儿子,蝎夫人恨怒发狂,竟将一腔悲愤发泄在蛇夫人身上。
乌有道左右为难,大感烦恼,忽听谷口躁动,夹杂呼喝叫骂。他趁机掀开蝎夫人,快步赶上前去,但见石阵出口,十余个弟子领着蛊傀,团团围住四个男女,见了乌有道,纷纷让出路来。
“谁是叶灵苏?”乌有道高声叫嚷。
“我!”叶灵苏扬声回答。
乌有道眯眼望去,少女清丽绝俗,白衣翩然,袖袍上点点血迹,斑斓如三月桃花。乌有道不由心头一动,问道:“我儿是你杀的?”
叶灵苏一怔,反问:“你就是乌有道?”
“正是老夫!”乌有道傲然说道。
叶灵苏略一沉默,拱手说道:“误伤令郎,非我所愿,还望乌宗主大人大量……”
话才出口,数道红丝破空飞来。铮的一声,叶灵苏软剑出鞘,青光迸闪,叮叮叮一阵急响,五枚暗红色小针掉落在地。
蝎夫人“天蝎针”暗算无功,一拧腰,右手探向腰间,抽出一条火红色软鞭,中分九节,形如蝎尾,飞身纵上,向叶灵苏劈头扫落。
叶灵苏心有顾忌,飘然后退,不想蝎尾鞭迎风抖动,咔咔咔伸长一倍有余,屈曲如意,卷向她的脖子。叶灵苏膝不曲、脚不动,身子向后滑行,去势之快,胜过软鞭。
叮,蝎尾鞭缠中青螭剑,砰,一声爆鸣,软鞭炸开,喷出血红毒烟,烟雾深处,嗤嗤嗤射出数十枚“天蝎针”,红丝漫天,犹如风吹马尾。
“灵苏!”花眠失声惊呼,叫声中,叶灵苏软如柳、柔如绸,身子向后急仰,忽由站立之姿,一变为躺卧之态,婉转潇洒,云散高唐,毒针簌簌簌从她面孔上方掠过,叶灵苏提起丹田之气,启朱唇,开贝齿,对准涌来的红烟,吐出一口如兰似麝的气息,毒烟翻然后涌,反向蝎夫人卷去。
蝎夫人报仇心切,一出手就是生平绝技“天蝎三蛰”,鞭中藏烟,烟中藏针,三样物件都是奇毒无比,粘上一星半点儿,立刻见血封喉,何况三难齐发,对手不知底细,万难全数躲开。谁想叶灵苏仗着绝顶身法,不但躲开,反以一口真气鼓动毒烟,回击对手。
蝎夫人始料不及,不慎吸入一丝烟气,仓皇后退两步,掏出药瓶,倒出两颗解药吞下。
叶灵苏滑出丈许,脚下如安机簧,腿脚不动,挺然弹起,身后传来两声惨哼,两名“毒王宗”弟子为“天蝎针”误伤,摔倒在地,面如血染。乌有道飞身赶到,捏开二人口唇,想要塞入解药,谁想二人把头一歪,当即死了。
乌有道呆了一下,骂声“他妈的。”悻悻放下尸体,回头瞪视叶灵苏。
叶灵苏本想化解恩怨,只守不攻,一味退让,谁知蝎夫人手段太过恶毒,一照面的工夫,又死了两个“毒王宗”弟子,仇恨越结越深,叶灵苏皱起眉头,暗暗发起愁来。
“一、二、三……”乌有道掐指说道,“杀人偿命,叶灵苏,你伤我‘毒王宗’三条人命,这个账该怎么算?”
“算什么算?”蝎夫人好容易化解毒性,大声叫嚷,“把他们全都杀了。”
“闭嘴!”乌有道阴沉沉看她一眼,牙缝里迸出字儿来:“再聒噪一句,我叫你当一辈子哑巴。”
蝎夫人恃宠而骄,忽见丈夫变脸,才想到乌有道的厉害,哆嗦一下,闭嘴不语。
叶灵苏沉吟一下,说道:“我来贵地,本是求医,入谷之时,也对令郎以礼相待。奈何令郎一再施放毒物、大肆袭击,我等九死一生,不得已才加以反击。”
乌有道哼了一声,冷笑道:“无论如何,我也死了儿子,你说该怎么办?”
叶灵苏察言观色,心知无法善了,只好说道:“乌宗主说怎么办?”
乌有道眯眼打量叶灵苏,忽道:“你杀了我儿子,也得赔我一个儿子。”
叶灵苏道:“人死不能复生……”
“谁要死的?”乌有道指着叶灵苏,咧嘴一笑,露出满口黄牙,“你留在谷里当我的小妾,生了儿子才准离开。”
叶灵苏又惊又怒,柳眉倒竖;蝎夫人也变了脸色,望着乌有道,惊惶中透出一股恼怒,锐声叫道:“乌有道,你吃错药了?什么女人你都想要……”
乌有道冷哼一声,随手一挥,蝎夫人张口结舌,突然捂住喉咙、摔倒在地,吐出紫黑血水,一手伸向乌有道,发出呀呀怪声。
“我说过什么?”乌有道两眼望天,冷冷说道,“再聒噪一句,你就当一辈子哑巴。哼,本宗主说的话,难道都是放屁?”
蝎夫人喑哑支吾,连连磕头,乌有道理也不理。众弟子只觉寒心,片刻之前,乌有道还对蝎夫人千依百顺,转眼之间就痛下毒手,翻脸之快,令人措手不及。只有少许年长弟子明白乌有道的心思,此人性好渔色,当年身在谷外,祸害女子无数,囚入谷中之后,宗内女子稀少,妖娆美貌无出蝎夫人之右。乌有道别无所求,对她一味迁就,而今一见叶灵苏,惊为天人,再看蝎夫人,顿觉人老珠黄、刁钻蛮横,从内到外都可厌可憎,他天性凉薄,不恋旧情,转眼找个借口,毒哑了蝎夫人的嗓子。
他手段厉害,神鬼莫测,既有惩戒之心,也有示威之意。叶灵苏望着蝎夫人,油然生出同情,按捺怒气,冷冷说道:“乌有道,辱人者自辱之,你说这些混话,就不怕失了身份?”
“呸!”乌有道啐了一口,“杀儿子赔儿子,天公地道,小妞儿你放心,本宗主老当益壮,床笫之上决不让你失望……”
他越说越不堪,一派宗主与市井流氓无异。叶灵苏气得脸色发白,忍不住喝道:“住口!”
乌有道也不理她,又指其他三人:“这三人也该死,不过本宗主有好生之德,特意大发慈悲,统统练成蛊傀,任我驱使。”
花眠气极反笑:“乌有道,你癞蛤蟆打呵欠、胡吹大气。”楚空山也拖长声气:“是啊,好大一只癞蛤蟆!”
乌有道也不气恼,反而连连点头:“癞蛤蟆五毒之一,老夫以毒闻名,当蛤蟆也没什么不好?”
他脸皮之厚、世间少有,花眠愣了一下,啐道:“肮脏无耻,自甘下流,我听说当年你向梁思禽求饶,足足磕了三百个响头,想必磕头太多,把脑子也磕坏了。”
听见“梁思禽”三字,乌有道便哆嗦了一下,又听花眠揭出当年之短,恼羞成怒,右手一抬,五指挑动。
楚空山素知他的手段,抢上一步,挥袖扫出,只听嗤嗤连声,有细微之物掉落在地。花眠定眼一瞧,那些细物乃是许多小如米粒、透明无色的虫子,有刺多翅,为楚空山掌力所逼,扑在地上挣扎不起。
“招蜂引蝶掌!”乌有道怪眼一轮,“你是楚空山!”
“正是正是。”楚空山呵呵一笑,“我还当乌宗主把我忘了呢!”他说话之时,掌力毫不放松。
天香山庄世代种花,有百花必有蜂蝶,修炼“招蜂引蝶掌”,惯常用到蜜蜂。掌风所及,蜜蜂扑地,振翅难飞,但随掌力增广,蜜蜂也随之增多,起初一只两只,练到绝顶处,一掌之威,笼罩百蜂,使之扑地难起,漏掉一只便不算本事。
透明飞虫名叫“无影蛊”,细小透明、飞行无影,一旦钻入七窍,致死致残,全凭乌有道的心意。倘若对手无知,极易遭到暗算,楚空山曾与乌有道为敌,吃过这蛊虫的苦头,事后苦练“招蜂引蝶掌”,乌有道蛊虫一出,就被他一掌制住。
楚空山双掌上下起伏,好似抚琴濯缨,手法从容潇洒,却将一群恶蛊压得动弹不得。正觉自得,忽听有人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楚空山转眼望去,不由一愣。叹气的是蛇夫人,楚空山只觉眼熟,略一端详,冲口而出:“白鹭!”
蛇夫人望着他,目光凄然。楚空山再无疑惑,激动起来,问道:“你还没死?啊哟,你的脸怎么了?”
“我自毁容貌!”蛇夫人幽幽地说道,“我以为,你中毒死了,再也不会来了。”
楚空山老脸发烫,支吾道:“我当年中毒,险些死了,后来又闯过几次山,受阻毒物,始终无法进来。”
“你闯了几次?”蛇夫人嗓音颤抖,激动起来。
“这个……”楚空山咳嗽一声,“其实呢,就一次。”
此话一出,乌有道呵呵冷笑,蛇夫人大失所望。原来,蛇夫人当年容貌甚美,嫁给乌有道为妻,厌恨丈夫粗鄙,长年郁郁寡欢。楚空山风流无忌,但有美人,不问出处,两人一见钟情、暗通款曲。乌有道尽管好色,却不容妻子不忠,一怒之下向楚空山下毒,谁想楚空山内功深湛,中毒后依旧逃脱。乌有道本要率众追杀,不料时乖命蹇,梁思禽找上门来,一战之后,乌有道困死深山,楚空山才算逃脱大难。
蛇夫人情根深种,明知楚空山九死一生,依旧自毁容貌、为之守节。换在以往,她难逃一死,然而大劫之后,乌有道人手短缺,犹豫再三,饶其不死,折磨一顿了事。
楚空山本是浪子,情人不止一个,不忿乌有道下毒,想要闯山报仇。不料一闯遇阻,事后又有新欢,日子一久,便将此事抛之脑后,偶尔自我安慰:乌有道心狠手辣,偷情事发,蛇夫人难逃一死,至于报仇,乌有道困在绝谷、受尽活罪,杀了他反而助其解脱。这么一想,也就慢慢地心安了。
花、楚二人同辈中人,花眠贞静自守,风闻这一段情史,对楚空山老大不屑,故而一路走来,多次出言讽刺。楚空山胜在脸厚,一笑置之,万不料蛇夫人毁容未死,两人四目相对,楚空山羞愧交迸,恨不得挖个地洞钻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