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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什么物件都不准备带走。

雕了鹤的端砚,他亲手刻凿的文房盒,未看完的书,上元夜时的小草人……

和离之后,她和谢璧再无关系。

至于这些物件,就随了他们的过往,一起尘封在此地吧。

江晚月清点了谢府的月例银子,她每月有例银二十两,因无处花销,不知不觉,也攒了二三百两的现钱。

江晚月沉吟一瞬,叫进来人问道:“那被紫藤缠住的船怎么说?”

幼年时,父母和她常在船上吹笛观月,况且那又是父亲亲手所做之船,江晚月是定然要带走的。

这丫头生得机灵,眼珠一转便已想清楚了其中关节。

夫人要和离,唯想让那船随行,可郎君却一意拖着。

郎君明显是不愿让夫人走。

那丫头道:“来了两个师傅,皆说紫藤和船已联成一体,不可轻分,若冒然生断,怕伤了紫藤元气,郎君说过几日还要让人再瞧瞧。”

江晚月一脸平静,缓缓道:“郎君诸事繁忙,我离府的日子也不必再拖,那封和离书。让郎君用印即可。”

“后院的木舟,也不必劳烦郎君了,待我归家,再找人来领。”

昔日夫妻已成陌路,江晚月不愿,也不必再和谢璧四目相对,细谈和离之事。

那丫头怔了怔,只好答应着退下去。

她刚出月亮门,雪影便款款走过来打听:“她如今是怎生想的?”

那丫头低声道:“夫人……又催和离书呢,说只待郎君用印便可离家。”

雪影也是一怔,她没想到江晚月竟如此干脆利落,未曾后悔也未曾留恋,她眸中露出几分思索之色。

既然已走到这一步,她倒可以帮江晚月快些完成心愿。

第26章 第26章

和离之事传出去,倒还真有两个意想不到的人过来寻江晚月。

一个是庆官,穿着一件小小的冰蓝短衫,扎着两个小发髻,摇摇晃晃走到江晚月身前。

他眨巴着澄澈的眼眸看向江晚月,径直开口道:“你要离开我家了?”

江晚月静静看了他一瞬,点了点头。

“你骗人!”庆官推了江晚月一把,开始嚷嚷:“你说要带我去看大船的,大船还没看,你不能走!”

江晚月陪嫁的几个船舶高达三层,始终停在京郊的金水河渡口,她从前哄庆官时,曾随口说过带他去看大船,没曾想他一直记在心里。

对这孩子,江晚月谈不上喜欢,但也不愿言而无信,斟酌着道:“以后你若有机会来潭州,我再带你去看。”

养娘已跟上来,抱起庆官哄着:“你好好听话,以后还能坐大船出京去找夫……江姑娘玩,好不好……”

等到庆官的背影离开,江晚月才收回眸光,缓缓整理衣物。

谢家的下人改嘴改得甚快,大约也是看出了谢老夫人的心意。

门笃笃响起,来的竟是若珊,她眼眸泛红,匆匆扫了一眼房中的景象,不可置信的开口道:“你真的要离开谢府?”

江晚月面颊含着淡淡的笑,颔首温和道:“我这两日就要离京了,不过生意还是照做的。”

若珊眼眸又红了几分。

女子成婚后,若非无法忍耐,怎会轻易和离。

江晚月越是若无其事,她越是心头酸涩:“你才成婚一年就……碧胧峡又是小地方,你回去要如何过日子呢?”

莫说谢璧的外貌才学,只说谢家门第,对于江晚月来说已是此生再难接触到的高门了。

回家后,她定然是寻不到这等门户。

若珊想起江晚月之前还和人议过亲,若是那人还未曾娶妻,说不定还能再续上这份缘分:“你嫁入谢家之前的婚约……”

江晚月淡淡打断她:“若珊,我并不打算再嫁。”

望着微微怔忡的若珊,江晚月淡笑道:“天地辽阔,做人还是要自个儿畅快了才是真,我不信女子唯有嫁人这一条路。”

江晚月莹润的眸色平和清澈,她语调也甚是平静,却让人心生安定。

夏日的微风和煦的吹过楹窗外发亮的叶子,簌簌有声。

若珊忽然就平静下来。

江晚月说得话,恰恰是她心中所想。

只是最近因了江晚月之事,总听到周遭人讲女子和离后过得多么凄惨,关心则乱,才说出方才的话。

若珊心生羞赫:“我也不信女子唯有嫁人才能过好这一辈子,所以……”

若珊抬眸,眸光里映着江晚月的脸庞,轻声道:“所以我们还可以经常通信,我若有什么能帮你的,你大可不必和我客气……或者碧胧峡有什么好吃的特产,你也不能小气……”

若珊近乎本能的想要靠近江晚月。

眼前的女子纤柔苍白,可也许是初见时的印象太过深刻,若珊总觉得,江晚月暗藏了一股坚韧和决绝的力量。

所以旁人皆为她和离之事诧异时,若珊却并不吃惊。

甚至隐隐觉得,这像是江晚月骨子里的行事风格。

她并不想因了江晚月离开谢家,就断掉联系。

江晚月点点头,轻轻拥了拥若珊,虽相处不多,但她也愿若珊余生安好,过京都贵女无忧无虑的日子。

谢璧一下朝,雪影立刻上前道:“郎君,江姑娘催您为和离书用印。”

谢璧缓缓握拳,他想说她还不是江姑娘。

可旁人再多叫她几日夫人,也终究毫无用处。

谢璧心里一堵,半晌蹙眉道:“她人在何处?”

她避嫌得倒快,连话都要让旁人传了。

雪影道:“江姑娘和若珊姑娘一起离府了,说是离京前要好好逛逛京城。”

谢璧一时僵住。

和离在即,江晚月竟还有这番好兴致。

谢璧闷声道:“她们……去了何处?”

“好像是半山吧,若珊姑娘听说江姑娘连半山都未曾去过,只笑她白来一趟京城,非要拉着她出去了。”

雪影望了望谢璧的面色,故意笑道:“我看江姑娘也很乐意的去了呢。”

谢璧拿起和离书,嗯了一声。

半山,他去过无数次了,算是东都一个人尽皆知的地方。

谢家有远道而来,且头次赴京的远方亲戚,他年少时也会陪着母亲招待,每每前去爬山拜寺。

此时,谢璧忽然意识到,妻也是远道而来,妻也是头次赴京。

他还没用心招待过她。

也许一开始就把她当家人,可心底又始终有芥蒂。

可最后,她没享了谢府对客人的用心,也没得到家人的亲近。

谢璧忽然想到,他和她,有许多事情还没做。

京城的伶人采薇曲子唱得极好,他们还未去听过。

京城的许多有名气的店面,许多人叫好,他们还没一起尝过。

就连京城的东都大街,他和她都没单独走过几次。

对了,他还想带她再次去香湖泛舟,不带竹西,他为她吹笛……

再回过神时,手里的和离书,已缓缓盖了谢府的印。

一切尘埃落定了。

周遭寂然无声,谢璧立在薄光里,长睫遮住了眸中情绪:“她都收拾好了?”

竹西低声道:“夫人似乎并未收拾太多东西,只有一些来时的物件,今儿已经装箱了。”

谢璧点点头,嗓音干哑:“她何时走?”

“想是……后日一早就走了。”

谢璧盯着室内的某处虚空,声音没有一丝起伏:“也好,我这几日上朝顾不上,你遣个人送送,莫要怠慢了。”

谢璧下朝后走过厚珍炙肉店,这是他和她曾一起吃过的饭馆。

他记得她还算喜欢。

听说这家店也可以外带,谢璧想了想,抬步走进。

谢璧一身绯色官袍未褪,说明来意,唬得店小二立刻跑去后堂,给他拿了一份刚烤好的羊肉。

炙肉托在手心,热腾腾的。

妻总是怕冷,也吃不得凉食。

还好这次是热的,她该是爱吃的。

东都大街的卖花担氤氲花香,卖花的百姓丝毫不惧官人,喊着:“郎君,为家里的小娘子带几朵簪花吧。”

谢璧脚步微停,他记得,杨翰下朝时经常会绕路来此地,为夫人买一朵簪在鬓角的粉玉兰。

江晚月也说过不少次,她喜欢粉玉兰。

谢璧走到卖花担前,声音低沉:“要几枝粉玉兰。”

“没有粉玉兰咯,咱们现在是栀子芍药哦官人。”

谢璧沉默片刻后道:“我要粉玉兰。”

“早不是粉玉兰的季节了呀,官人等明年春日买也是一样。”

明年春日怎会一样?

明天她就要离开了。

谢璧淡淡开口:“那要芍药吧。”

“粉玉兰粉玉兰,今年春天的时候干什么去了,”卖花的望了望谢璧远去的背影,说话丝毫不客气:“看着也是个大官,脑子不灵清的!”

谢璧到了府中,命下人将芍药插入瓶中,炙肉也让几个小丫鬟分了。

他们已不是夫妻,此时示好,倒显得他像个唐突的丑角。

谢璧望着芍药良久,黄昏的光渐渐消逝在天际尽头。

江晚月要离开谢家,谢老夫人也有一番思量。

在府时,江晚月是妇是媳,荣辱一体,有些口角倒没什么,但一旦离了谢府,从此便是陌路人。

谢家累世簪缨,连打发奴仆下人都甚是小心谨慎,头一遭和离,更是不愿得罪江晚月。

夜色渐渐暗沉,谢老夫人却全无睡意,叫来明妈妈道:“明日她出门,再多给五百两吧。”

明妈妈一怔,犹豫道:“夫人,本打算给的就已不少了……”

谢老夫人摆摆手:“银钱对于谢家倒无妨,但江家可是商户出身,商人自是贪利的,他们仗着老爷的婚约,硬要将女嫁来谢家,便是觉得谢家有利可图,如今闹成这个模样,待她回家,江家人越想越愤,出去惹事该如何好,这几百两银子无妨的……”

明妈妈点点头,进银票清点好,装在信封里封好蜡,只等明日临走时给江晚月。

翌日一早,江晚月早早梳洗好,来到前院,谢老夫人眸光落在江晚月身上,今日江晚月一身藕荷色月华裙,腰身如束肩颈薄挺,行止端庄沉静,眉眼比公侯府的千金还要精致……想起江晚月出身,谢老夫人心肠又再次刚硬,将已经准备好的说辞委婉道:“你曾为谢家妇,但奈何缘浅,晚月,你执意离去,谢家也不好多留你,你虽离了谢家门,但情分未断,你若有何事艰难,都可来知会谢家。”

“这里是老太太给的银票,夫人一并拿去当路上的盘缠吧。”明妈妈笑着上前,将两个信封呈给江晚月:“夫人收了吧,日后有何难处,谢家定会鼎力相助。”

外头忽然一阵喧闹,有几人簇拥着中间一人大步走来,人还未至廊下,笑声已传来:“谢府好大的手笔,还要给我孙女塞银票,莫不是想着江家囊中羞涩,连路上的盘缠都无吧?”

江晚月回头。

许久未见的外祖身穿蓝色绸缎锦衣,精神健硕,笑意一如往昔,只是昔日的浓眉疏落了不少,外祖父身边站着十个样貌端庄高大雄壮的年轻后生,皆是黑衣短衫,凌厉利落的装扮。

外祖父带着人亲自接她回家了。

江晚月愣住,眼眶发涩。

坐在椅上的谢老夫人忙起身,脸色泛红的赔笑寒暄几句,笑着解释道:“银票只是谢府的一番心意,实在惭愧。”

外祖父朗朗笑道:“谢府若真有心,何至于有今日?”

一语落地,在场众人面色都灰了几分。

“谢家官高位重,门槛高规矩多,想不到我头次登门,却是在今日。”外祖笑着环顾四周,眼眸泛出隐隐寒光:“遥想出嫁时,我孙女一人前来,半条潇江上都是江家的船,她要几个养娘婢女使唤有很难?可她却不愿,只说谢家不愿让她带人,还说谢家会给安排。”

“从那时我就担心,都说这谢家是京城高门,却连新妇的几个陪嫁养娘都不愿养,八成要刻薄我孙女,我孙女样样都好,偏就是总爱把人想的太良善,好在,她并不是个委屈求全的孩子。”外祖大笑道:“这我就放心了,此桩婚事原也是她父亲之命,如此也算不负父命,无悔无憾!”

谢老夫人被他说得脸色青红相间,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当时不让江晚月带仆从前来,是谢家下人大多是家世清白的家生子,谢家不愿让背景不明之人进门。

此事无论如何说,都是谢家理亏。

外祖说罢,走到江晚月面前,抬手为江晚月披上披风,笑道:“月月,随祖父回家吧。”

一行人簇拥着江晚月和外祖,径直走出谢家,从始至终,无人理会那银票和谢老夫人的脸色。

金水河畔,众船扬帆,遥遥望去,宛若垂天之云。

江晚月去岁入京成婚时,孤身独舟。今日和离归家,万斛巨舟,千里相迎。

河滩上有知晓江谢两家私事的人,已经开始低声私语。

“不都说谢家妇是个船女吗,怎么还有这么大的家业?”

“船女和船女也不一样,人家是在船上长大的,但家里船多业大啊,据说潭州潇湘江里,一大半都是她家的船……”

“你瞧瞧那些船,都是用松木或杉木建的,甭说别的,就说这全木巨枋,一艘船都要几千两银子啊!”

“再大的家业有如何,和谢家一比,只是个商贾罢了,在乡村河沟讨吃食出身,怎配得上钟鸣鼎食,百年世家啊……”

船缓缓行进,江风吹散了众人的窃窃私语,江晚月在江风中缓缓紧了紧身上的披风,红着眼眸走到祖父身边,轻轻唤道:“祖父。”

外祖看向江晚月消瘦苍白的面庞,心里一痛。

孙女每次来信都写一切安好,可这面色苍白若雪,哪儿是过得好的模样?

第27章 第27章

孙女每次来信都写一切安好,可这面色苍白若雪,哪儿是过得好的模样?

秦朗沉痛的眸光望向孙女。

他年轻时便在漕运航船上走南闯北,唯有一个女儿留在碧胧峡,后来女儿喜欢上江延,两人成婚,后来女婿又有了功名,女儿也顺利诞下一个女仔,一家人倒也平和安稳。

谁知女婿一心治水,夭在了江西任上,女儿却非要前去江西找寻,却失足坠崖,身后唯留下江晚月一人。

对这个唯一的孙女,秦朗自是无比珍爱的。

但他常年要在外漕运,家里又无体几的女人照料闺女,因此江晚月一直养在碧胧峡的家中,他这些年生意越做越大,但孙女仍是和碧胧峡年纪相仿的女子一起,夏日采莲,夜里捕鱼,因碧胧峡众人都以水为生,整个县的姑娘世世代代,都是干同一个营生过来的。

江晚月没有大小姐的习气自是好的,可太过淳稚,难免让人看轻。

尤其是京城这等拜高踩低,错把珍珠当鱼目的人。

不过也好,江晚月此番和谢家再无干系。

秦朗对着江晚月展露笑颜:“怎么样月月?我没让你被谢家小瞧吧?”

看到外祖的白发,心里一酸,她未曾想外祖父会亲自来接她,外祖是直爽朴实的人,今日特意将场子做大,只为了让自己在谢家人面前莫要矮一截。

江晚月笑道:“不愧是我祖父,谢家哪儿敢小瞧你,一个个唯唯诺诺,都不敢说话。”

秦朗心里畅快,心头很快又涌起酸涩:“可惜你终究已是谢家妇,以后嫁人怕是……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再提这门亲事……”

江晚月上前揽住秦朗手臂,笑道:“若不成婚一次,怎知晓所有男人都不如祖父?以后我守着祖父,我们祖孙两个相依为命。”

“又胡说,有祖父在,定会给你寻个好人家。”秦朗面色嗔怪,轻叹道:“你先休息片刻,我特意叫了郎中随船而来,让她来给你瞧瞧身子。”

江晚月笑着点点头。

她记得,当时她和母亲一起去江西寻父,她们顺利到了江西,母亲把她安顿在院中,说要去寻一个父亲的同僚询问事情。

可到了很晚,母亲也没回来。

当时她年纪很小,无助哭着去寻母亲。

是外祖父牵起她的手,决然将她领回家。

这一次,她已长大,他用同样的决然,再次领她回家。

江家特意请了个女郎中过来,秦朗之前估摸着江晚月定然是受了委屈,一看孙女果然面色苍白显然身子受损,迫不及待给江晚月调理身子。

那女郎中前来搭脉片刻,沉吟道:“姑娘这身子,寒湿浸体,寒邪未褪,因此血脉凝滞,肺虚咳喘,哎,元气大伤啊……”

“怎会如此?”秦朗又惊又心疼,看向江晚月:“晚月,为何会寒气浸体?”

秋璃站在一旁,忍不住道:“姑娘为了去捉彩尾鱼,冬日落在冰河里……”

“冬日冰河?”秦朗登时面色泛白,双眸灼灼盯着江晚月:“彩尾鱼不是在九悬湾中吗?!难道你去了那里?!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孙女嫁的是京城贵胄,身为谢家夫人,她怎会去九悬湾,怎会落入冰河之中。

江晚月给秋璃递了个眼色,笑道:“怎么可能是九悬湾,我自从去了京城,连谢府都很少出,是我去岁冬日在园子里坐冰船,看到鱼漂亮想去捉,不小心掉进去了,但很快被人救了出来……”

秋璃咬咬唇。

姑娘这番谎言,倒是说得无比丝滑,不过若是让秦老爷晓得姑娘为救郎君伤了身子,恐怕会更失落心疼吧。

秋璃终究没再说什么。

那女郎中把脉,缓缓沉吟道:“如今已寒彻骨髓,体质也比从前畏寒虚弱了,若再不调理,恐有伤寿数。”

秦朗脸色阴沉,嘱咐要好好调理抓药,之后便随着郎中出去了。

一时船舱中唯有江晚月和秋璃二人,当时送彩尾鱼之事,是秋璃和蔡冲身边的秦太监接头,秋璃自是最知晓前因后果。

江晚月望向秋璃:“秋璃,那事情让旁人知晓,只会徒惹麻烦,今后你不必向任何人提起。”

秋璃为江晚月抱不平道:“可夫……姑娘为谢大人付出了这般多的心力,大人却什么都不知晓……”

“他知道又如何?”江晚月扬起清素的脸颊,苍白的模样,却有别样的姝艳,她轻笑反问:“更怜惜?更愧疚?更自责?我从前不需要他因此事怜我,如今更不需,他是个有恩必报的君子,我不愿他徒增困扰,好似他欠了我什么。”

时日一久,他无法偿还的亏欠,也许,会成为念念不忘。

她想要的,是利落干脆的斩断任何羁绊,是两不相欠,是此生勿见。

秋璃望着江晚月,打心底佩服江晚月的果敢豁达,从前在谢府伺候了这么久,夫人的柔弱温婉顺从并非作假,但那只是一层外衣,姑娘骨子里实则是个很有锋芒的人……

秋璃咬了咬唇道:“放心吧姑娘,既然是前尘往事,我对谁都不会再提起的。”

第二日清晨,秦朗身边的王叔亲自过来,身后跟了四个人,两男四女,两个少年皆是交领布衣小厮打扮,四个女孩子大的年纪约十六七,小的十三四,穿着月白小袄,杏黄绫裙,秀丽灵巧,皆齐齐跪在她身前。

江晚月看向王叔。

王叔笑道:“姑娘如今大了,身边也该有体几人,之前是老爷疏忽了,这几个人以后专门侍奉姑娘。”

江晚月略一思索便晓得,从前她身边无贴身丫鬟照顾,外祖定是觉得亏欠了自己,如今这些丫鬟和小厮皆甚有气度,想来是专门按着大户的规矩教养过的。

江晚月立刻叫了起,她在谢家便不喜多人围着侍奉,回了家更是如此,她也并不觉得习惯人伺候就是什么体面事,含笑问了那几个女孩的名字,便让人下去各忙各的了。

船缓缓靠岸,已是到了岳阳码头,一路顺着湘江南下,过潭州,衡阳,便到了碧胧峡所在的永州。

江晚月听着岸边喧哗,挑起帘张望了一眼,河面船只如鲫,人影憧憧,江晚月望着几乎看不到头的长队疑道:“码头每日都这么多人?”

王叔笑道:“这倒不是,码头上大多都是进京赶考的学子,今年朝廷加了恩科,他们北上都是为秋闱准备呢。”

江晚月点点头:“赶赴京城的学子,大多是走水路吗?”

王叔叹道:“大多还是陆路,走水路的要么是出身富贵公子,家中有船或自家包船,要么是没几个钱,连马车都租用不起,没法子只能搭乘客船的。”

江晚月看了看周遭船头微翘,船身狭长,高约三层的客船道:“这客船看着倒也还舒适。”

王叔摇摇头:“那都是外头看,其实一层挤三十多个人,每人都是一层木板板,短途还成,若是长途定是遭罪。”

东都,宫阶之上,各执一词的官员展开激烈的辩论。

关越将北戎精锐围而不剿,需河北总督派兵援助。

剿灭北戎主力,这本是顺理成章之事,可朝廷里不少官员,皆不愿出兵。

谢璧始终认为,最难的是诱敌深入,果断围敌,谁曾想,朝廷竟会眼睁睁的看着北戎精锐被围,却迟迟不派援兵。

谢璧跪地,双眸通红,痛陈道:“陛下,战事多变,局势稍纵即逝,若坐失良机,以后恐怕悔之晚矣。”

皇帝沉默,看向何相,何相如今位居首辅,很懂帝王之心,立刻冷声道:“北戎并未出兵,我朝乃礼仪之邦,为何要先行一步?我朝和北戎修好已长达百年,是兄弟友邦,若我朝断起狼烟,岂不是挑起战端,背负后世骂名吗?”

谢璧胸口起伏,缓缓道:“若北戎未曾出兵,为何精锐会被关将军堵在山谷之中,陛下!燕京民众,屡遭北戎挑衅虐杀!难道就因为北戎铁蹄未至京城,我们就自欺狼烟未起吗!”

“谢大人莫要夸大其词,北戎和燕京,是有小小摩擦,但兄弟友邦,情谊尚存,越是这个时候,我们越要怀以仁德……”

谢璧冷冷打断他的话:“大人一口一个兄弟友邦,可曾想过日夜驻守燕京的将士可愿意?妻离子散的边境百姓可承认?!”

何相气得双手直颤:“你……”

气氛一时冷寂,靖宁帝叹口气,缓缓道:“谢卿所说不无道理,可是比起整个朝廷,燕京北戎终究只是边地小事,但若朝廷命两河出兵,便是将整个朝廷卷入战祸,百年太平,毁于一旦啊……”

谢璧抬眸,向来清浅温润的眸光灼灼耀眼,他一字一句道:“陛下,臣以为,忍气吞声得来的太平,我朝不要也罢!”

杨翰,崔漾,和不少年轻官员,也纷纷跪请出战。

靖宁帝望着骤然跪了一地的官员,忽然冷笑道:“好啊,都在逼朕!”

谢璧缓缓道:“臣不敢威逼陛下。是战事急迫,形势逼人。”

“放肆!”靖宁帝目光冷冷望向谢璧:“朕还没有追究你的罪责,你和关越勾结,默许他擅自出兵,还有那数百石粮食本该是运送到河北粮仓的,你身为户部官员,竟胆敢擅自将粮食转运到燕京?!你一意孤行,你眼中还有朕吗!”

谢璧垂眸,缓缓握拳,胸腔情绪翻涌,全身控制不住的轻颤。

皇帝断然下令:“让关越退兵,北戎是友邦,我们不该主动挑起战事——另外带上蜀锦,浔绸等礼物去拜见一下北戎王,他识大体,想来不会将这次冒犯记在心上。”

有官员跪下,哭着劝说道:“陛下,北戎已经不是昔日友邦,狼子野心昭然若揭!陛下,切勿坐失良机……”

皇帝厌恶地摆摆手,立刻有侍卫上前,将此人拖下宫阶。

谢璧双拳紧握,忍不住还要上前,却被身侧的崔漾拉住。

靖宁帝拂袖而去。

谢璧望着皇帝离去的方向,颓然长叹,眸光渐渐失去神采。

崔漾摇头道:“此事你就莫要再劝说了,你还看不出陛下的心意吗,他不愿打仗,我们又能如何?”

谢璧心头涌起无力的悲凉,他握拳,一拳一拳砸在砖地上:“可关将军还在等我们的援军啊……五天了,他们围着北戎精锐,未曾松懈……”

结果等来的,却是朝廷对北戎的重礼安抚。

置那些丢了性命的将士于何地,让那些一腔热血,参与围剿的兵士情何以堪?!

杨翰也叹道:“你少说几句吧,陛下今日已经对你生疑,也是看在你为国心切的份儿上不再追究……事已至此,这几日你就告假在家休养几日吧……”

翌日,谢璧向朝廷告假了几日,因他确实病了,且来势沉沉,几乎不能起身。

太医来到谢府,把脉后道:“大人这是忧思过度,心灰意冷后又伤了心经,先喝几天药调理调理,这几日莫要再想朝中事务,清心为上。”

“大人可将卧房清理一番,也有助于清心。”

太医知晓谢璧刚和妻和离,身畔又无旁的侍妾。太医走后,雪影立刻来收拾。

谢璧轻咳了几声,趁着雪影收拾桌案,将江晚月从前用的枕,垫在后背上。

心底似是踏实了几分。

雪影来到床榻前,想要收起江晚月用过的枕。

“无碍。”谢璧轻咳了一声道:“我如今不适,这枕拿来当背枕恰好。”

雪影动作一顿。

霁泉坞,几个丫鬟正在收拾江晚月留下的物件。

她们皆是谢府的一等丫鬟,平日皆有自己用惯的熏香,再说这毕竟是前夫人所用之物,她们也避嫌。

想来想去,也只能丢了。

雪影思索一瞬,上前笑道:“扔了也可惜,先给我留着吧。”

谢璧喝了药沉沉睡下,不到五更,已缓缓转醒。

谢璧半梦半醒,下意识的伸手探向身畔。

素缎冰冷光滑,让他瞬间清醒。

妻已和离,身畔自是无人的。

他素来有一人睡的习惯,如今却觉得床空荡荡,宛若在汪洋之中,摸不到边缘。

谢璧揉揉眉心,枯坐在床畔。

妻如今是不是快到碧胧峡了?

离开他之后,她也会有不适吧?

定然会有的,但想来无妨。

毕竟漫长的一生里,一年太短暂,到头来,他们都会忘记彼此的模样,气息,声音。

他们的过往,宛若一滴晨露,消失无形,再无痕迹。

她会渐渐忘却在东都的一切。

她会完全适应没有自己的日子。

谢璧眉眼沉在朦胧的黎明之中,显得清冷孤寂。

真不公平。

她离开东都,回到家,家中身畔没有任何他的痕迹。

他在府邸,处处有她曾留经的千丝万缕……

第28章 第28章

大船行驶平稳,一行人顺流而下,很快到了永州小西门码头,永州位于潭州西南,潇水湘水在此汇合,水运便利,四通八达,永州有两个大码头,北门运送货物,过的大多是渡船漕船,小西门停泊的大多是客船,盛夏时节,滚滚江水畔杨柳轻扬,船舶来来往往,热闹非凡。

秦顺一行人早就等在河滩上,看到秦朗等人下了码头,都纷纷前来迎,秦顺对秦朗拱手,喊了声:“父亲,一路颠簸劳苦了。”

站在秦顺的众人也相随拱手道:“舵主劳苦。”

秦朗面色如常的点点头:“总算把你外甥女接过来了,我也了却一桩心愿。”

秦顺看向江晚月,笑道:“姑娘一路劳累了,如今总算回了家,家里已摆好宴席,为姑娘接风。”

又转头命人道:“先带姑娘回家用膳歇脚吧,仔细伺候着。”

众人忙不迭应着:“少东家放心。”

江晚月含笑点点头:“多谢舅舅。”

秦顺并非她的亲舅,因秦朗未有子嗣,四年前特意在宗族里挑了年轻后生养在膝下,过继的时候秦朗已年纪不小,不愿挑无知稚子,秦顺当时十五六岁,聪慧练达,诗书过目不忘,待人接物细致有礼,长得也眉目清秀,高大俊朗,秦朗便选了他养在身畔。

江晚月侧了侧头,她记得一年前进京时,秦顺还只是跟随在外祖身边,协助管理船上事务,几个掌舵的船长也皆是陪侍在外祖身侧,可看今日情形,这些人俨然簇拥秦顺而来,秦顺吩咐他们的模样,也甚是熟稔。

江晚月心念一转,从信里他大约知晓外祖在她婚后便渐渐将船上的担子移给了秦顺,自己只出船,却甚少管事,如今看来,秦顺在秦家船队中,已经独当一面了。

江晚月上了马车,马车笃笃在永州的青石砖地上行驶了大约一盏茶的时辰,便有婆子挑帘笑道:“姑娘,下车吧。”

江晚月踩凳下车,江家的宅子是金柱大门,大门旁两个石狮拱卫,正脊两端用石雕作装饰,气势巍峨,江家去岁在永州主城置办了这宅子,秦朗,秦顺以及夫人皆住此地,只江晚月嫁入京城,算来还是头一次住在此地。

秦顺的夫人王氏笑着迎出来,连声道:“等姑娘多时了,快净个手去花厅用膳吧。”

王氏姑父是永州衙门的漕运官,因了姑父的缘故,父亲也在永州衙门当书吏,家世还算体面,王氏面皮白净,细看很有些姿色,江晚月以家礼拜见了舅母。

席间,王氏并未多问一句京城之事,更是只字未提江晚月夫家,江晚月心中感念舅母的体恤。

用罢饭,王氏笑着领江晚月去她所在的院子,院子已经重新粉刷了,但地砖还是从前的样式,据说这原本是永州守备的宅子,因去了外地做官,便卖给了江家,江晚月所在的院落清雅隐蔽,月亮门旁立着两株舒展的芭蕉,庭前阶上放了几簇花盆,屋里的桌椅床铺都是新的。

秋璃环顾四周,觉得江晚月的家虽比谢家差得远,但比她想象中好太多了,笑问道:“这是姑娘的家吗?”

江晚月摇摇头:“并不是,我住在碧胧峡老宅,离此地坐马车大约两个时辰,我们改日还是回家住。”

秋璃点点头,毫不犹豫道:“姑娘去何处,我就去何处。”

秦朗怀揣着心事,私下找到秦顺:“你看看手头有什么船,分一些给月丫头,让她傍身。”

秦家的生意越做越大,除了高逾三层的大型货船外,还有不少中等货船,以及数十座画舫,客船。

随便抽出一些给江晚月,就能让她一辈子衣食无忧。

秦顺心里一动,笑着道:“月姑娘是自家人,给她自是无妨,但她是女郎,船运未免太过波折辛苦,给月姑娘选个好人家才是正理,我已选出了几个只等……”

秦朗摇摇头,打断他的话:“莫要再提婚事了,我不愿她仓促出嫁,月丫头自己的主意,也是不愿立时再嫁的,此时从长计议,急不得……”

秦顺笑容一怔,沉吟道:“我知父亲爱她重她,但她身为女子,做船上的营生总不是长久之计,更不能不嫁人啊。”

秦朗心里涌起一阵悲凉,叹道:“是啊,月月早晚还是要嫁人,但倒也不必急,定要选个称心如意的,想我风来浪去半辈子,手里这么多船,难道还养不了一个闺女?!”

秦顺看他如此说,忙道:“是儿仓促了,这就回绝了那些人家,只是不知姑娘想要什么船?”

秦朗面色缓和道:“如今这些生意都是你做主,我也不愿干预,你瞧着给她几艘,让她做些事,她从小就是个喜欢忙活的,让她自己有个赚钱营生,比干养着她强。”

秦顺温声答应着,给秦朗续上了茶水。

片刻后,秦顺走出宅院,手下一脸阴沉道:“少爷,月姑娘一个女子,难道还想做船上的营生吗?”

漕运从纤夫到码头到管事都是男人,潇湘水岸上世代相传的说法是女子上板不吉,因此世世代代,风口浪尖的水上生意,向来和女子无缘。

因此并无女子插手船业。

秦顺摇头,微微冷笑道:“那倒不至于,若女子真的能做船上的营生,当初父亲也就不必找我了,大约是想给她几个船,让她排遣排遣。”

秦顺仰着脸,沉吟:“不过货船要看管押运,她一个女子多有方便,客船清雅,就把客船划给月姑娘吧。”

属下一听,立刻会意。

如今,秦家赚钱的主要是货船,但这些货船皆是大船,要成熟的水手和掌舵跟随,自是不会分给女子。

剩下的客船和画舫,画舫大都是在官员用于交际应酬,这些人已和秦顺熟稔,也不是一个新来女子能斡旋的。

剩下的便是一些客船,中等客船利润最是微薄,船上又动辄几十人,沿途停靠上下,比货物麻烦多了,跟随客船的船员叫苦连天,剩下的客船是往返几个县市之间的航船,筏子,小蓬船等散船,区间短利润更低,都是当地老船夫在划,秦家看不上这生意,巴不得甩出去呢。

客船划给江晚月的消息,很快在船员中传开了。

船员对江晚月知之甚少,只晓得是舵主的外孙女,据说嫁給了京城甚有头脸的人士,不过这还没多久,就和离回家了。

和离就和离,别来霍霍他们啊!

众人越想越气,跑去秦顺门前七嘴八舌抱怨。

“少爷,还有没有规矩啊,让一个女郎管船上生意,这不是在开玩笑吗?”

“为什么把我们分出去啊?”

“客船本就利薄活多,如今又让女人管到我们头上,兄弟们,这活儿还能干吗!”

“对啊,不干了!”有人怒气冲冲道:“我可是当时跟随舵主的老人,如今生意越做越大,却让我去坐客船的冷板凳,如今还要让一个和离的女人管家,天理何在,祖宗规矩何在……”

“叔伯说得不错,我确实不配当管事。”一道温婉平静的声音响起:“不过不是因为我是女子,而是我不如诸位叔伯了解信风走向,操船装置,也不若叔伯,知晓舟客情形,两岸见闻。”

身后,一个身穿杏色罗裙的绝色女子亭亭玉立走出门来,唇角含笑,满袖盈风。

众人目瞪口呆。

这……这就是舵主孙女?刚从京城和离回来,即将掌管客船的江姑娘吗?

平日女郎撞见多个陌生男子皆是以扇遮面,退避三舍,可这么多男人在此,她竟这般沉稳平和的出现在正午灼灼的日头之下。

夏风柔和吹拂起鬓边的发丝,她双眸明净,并无一丝羞惭和窘迫。

这份气度模样,不愧是从京城回来的。

江晚月抬眸,迎上众人视线道:“所以我以后要常常求教各位叔伯。”

江晚月问身侧的管家:“王叔,往日客船如何分成?”

王叔回过神,忙道:“船工四秦家六。”

江晚月含笑,微微颔首:“既是依仗叔伯,那日后凡是我名下的船,不问利润,所有收益皆是叔伯拿六,我只要四。”

此言一出,众人都怔住了。

秦家身为东家,定的利润已甚是厚道,谁知这小娘子竟又擅自改了利润分成。

江晚月这般爽快诚恳,众人倒不太好意思当面闹事,不服和怒火消了一半,众人面面相觑,依次退下。

坐在房里的秦顺推门而出。

他今日本想静坐看场好戏,谁知这戏还没唱起来,就被江晚月搅扰了。

秦顺摆出长辈的架势,对江晚月笑道:“姑娘是个不缺钱的,但分成比例向来是定好的规矩,不怪姑娘……不当家不知钱难赚啊,只是姑娘大手一挥,一艘船就没了不少银子……”

江晚月笑吟吟的望着秦顺。

今日闹事,秦顺久久未曾出现,前后一想,她大约知晓舅舅的心思——秦顺是巴不得这些船工将事情闹大的,闹大之后,他顺势去告诉外祖就好。

到时候,就不是秦顺不愿将船给她,而是众人不服。

江晚月轻声道:“舅舅,这些船工都跟随我们多年了,与其计较和他们如何分利,不若想想该如何赚来更多。”

秦顺笑着称是。

心里却愈发不屑。

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莫说她一个没出过闺阁的女子,即便是久在漕运上行走的男子,也不是说赚钱便能赚来的。

尤其是船上的生意,更要讲究天时地利。

秦顺懒得和江晚月这个外行多说。

江晚月的法子能救一时,却不能**一世,过个十天半月,那些船工自是不愿被女子管束,再加上客船本就利微,就算拿六分,也不如来货船跑一趟。

肯定有越来越多的船工离客船而去,到了那时,饶是秦朗,也护不住江晚月。

艳阳高照,水声潺潺。

江晚月换了身简单的轻罗裙,挽了少女时的双月髻,成了一次婚,她身上并未沾染太多家长里短的世俗之气,反而因看清世事,双眸若清泉,愈发素雅清澈。

江晚月和秋璃,英哥一起在永州渡口岸边眺望来来往往的客船。

客船不少,但有些是阔气的私家大船,有些则是乌篷小船,至于分给江晚月的中等客船,乘坐的人并不多。

江晚月已经在驿站,码头默默观察了好几日,她发觉从南向北出行的旅客不少,但大家多是走陆路,走水路的大多是豪族官宦,或是连马车钱都付不出的平民百姓。

但她也发现了几个坐中等客船的年轻人,他们多是去京城赴学赶考的,从永州到京城,陆路坎坷,要跋山涉水,倒不如水路方便,为了节省时辰赶上名儒讲课的日期,他们才选择水路。

江晚月特意让英哥上船打听,发现这等人就算选择了中等客船,对中等客船也是怨声载道:“船行太受罪了,颠簸晕船不说,连口吃的都无,我们只得自己带些干粮,十几日行程下来,到京城人都瘦一圈……”

“是啊是啊,而且客船上鱼龙混杂,富贵人家自家有船或是自己雇船,像咱们这种船舱,有贩夫走卒,有雇工衙役,真是鱼龙混杂啊……”

江晚月望着浩瀚江水,想着手中的客船,眸中露出思索之色。

京城,谢府。

谢璧上朝前,如往常一样去拿笏板,却发现套着笏板的绣囊竟不知所踪。

谢璧面色倏然一沉,冷道:“笏板绣囊呢?”

谢璧一身绯色圆领朝服,愈发衬得面庞如玉,却透着彻骨的冷意。

他平日待人甚是温和,此时已算是疾言厉色。

雪影忙将丢弃的笏板绣囊拿上来,赔笑上前道:“奴婢是瞧着天气热了,郎君用不到笏板,才自作主张收起来。”

谢璧拂去绣囊上轻尘,语气若冬日寒冰:“以后再自作主张,就不必在我身边了。”

雪影呆住,她从小侍奉郎君,郎君对她向来温和,今日竟然说出这等重话。

雪影红了眼眶,捂着脸扭头跑出了房门。

谢璧拂袖而去,院中的侍女忙过来围着雪影安慰。

“雪影姐姐,是郎君心情不好,不是冲你,你莫要往心里去。”

“是啊……”一个小侍女低声道:“自从夫人走了之后,咱们郎君日日绷着脸,再也没有笑模样了。”

“胡说。”雪影立刻斥道:“郎君是为朝中之事心烦,和内宅之事有何关系?!”

那小侍女忙道歉:“是我说错了话……不过那笏板的绣囊,是……是夫人给郎君绣的吧……”

雪影面色沉了几分。

都说睹物思人,她想着既然夫人已离去,那笏板日日伴在郎君身侧并不妥当,谁知纵然已经和离,郎君却并不愿丢下那绣囊。

雪影垂下眸,心里浮现几分感伤。

夏日天色多变,上朝时乌云阴沉,待到散朝时,细而急的雨丝,纷纷落落,洒在巍峨的宫阶之上。

众臣的马车官轿皆停在朝门外,小厮下人又不得擅进宫门,虽有太监送行,但带了雨具的大臣还好,未曾带雨具的,便只能用袍袖遮掩,匆匆走下玉阶。

崔漾望着在雨中未曾撑伞,独自走下宫阶的谢璧,有些纳罕,凑上去打趣道:“我没看错吧,也有谢大人淋雨的一日?!”

杨翰也笑着道:“是啊,我记得但凡有雨,你必定事先带伞,简直比钦天监算的都准,今日怎的也不曾带伞?”

谢璧白皙温润的面庞在雨水洗濯下愈发清隽醒目,他望着前方雨幕,脑海里浮现一幕幕江晚月递伞给他的画面。

“夫君不晓得吗?若是池中鱼而皆出,便是降雨前兆,每次航船之前皆是如此观测,极准的。”

“家中有妻有池,看来我再也不必淋雨了。”

之后每次出门,只要她递来伞,十之八九,京城会有一场降雨。

谢璧抬眸恍然,他已许久不淋京城的雨了。

崔漾和杨翰对望一眼,谢璧神色恍惚,他们正准备说话,忽见管事太监举伞跑来道:“谢大人,那几个小太监去送旁的大人了,没留意您……您没带雨具,奴才亲送谢大人一程……”

谢璧摇头,低声又坚决道:“不必劳烦。”

他越过友人和那太监,独自缓缓走下台阶,挺拔清朗的背影渐涅灭在雨幕水汽之中。

第29章 第29章

因了江晚月的让步,这次过渡甚是平静,毕竟有实实在在拿到手里的利益,众人的心也渐渐安稳。

刚接到客船没几日,江晚月便将中等客船五十人的削减为二十五人,六十人的削减为三十人,腾出的空间则建厨屋生灶炉,供给船上餐食。

待到船厨建好,再请上几位厨娘跟船,以后客人上船,不必自带干粮,船上即可用餐。

此事一出,刚被安抚好的众船员又撂挑子了:“若按之前的法子,一船能有五十人,每个人十文钱,便是五百文,就算如此,我们都赚不了多少,如今将五十改为二十五,转眼间少赚一半银两,岂不是更要断我们的生路吗?!”

凭空少了一半钱,船工一个个心如刀割。

英哥也瞠目结舌,和秋璃一起劝江晚月道:“姑娘,客船本就利润微薄,若是再缩减了客舱数量,那可真无多少利润了。”

“为何利润微薄?”江晚月抬眸,淡淡道:“客舱本就狭小拥挤,客人在船上颠簸不适,再加上吃食短缺,怎会有人来坐船呢?”

如今坐客船的人除了少量客人急着赶路或赴京赶考,大多都是因为水上客船利薄价低,但这也让船舱利润微薄,也并无提价可能。

江晚月望着浩浩而过的江水,思索着道:“若不能提高客价,就算我分给他们再多,和货船两相对比也甚是悬殊,再加上我是女子,时日一久,他们仍会生出怨气,想着早日去货船。”

这话听起来也有几分道理,英哥却缓缓皱眉:“姑娘,咱们永州只是个小码头,但凡有些钱,都去潭州坐船去了,减少船舱确是会舒服不少,可……小小的永州,又有多少人肯真真正正多花银子呢?”

“这些时日我们日日去江边,你们也瞧见了。”江晚月沉吟道:“我们如今的客源主要是进京的学子,永州学子年年进京的都不少,其实水路北上是很便捷的,比陆路换车换船要方便,永州客船甚少,永州学子才会先转去潭州坐船,我们将船改良好,定然不愁生意。”

江晚月也反反复复思索过多次,船上能改良的除了空间,还有便是吃食。

船上颠簸,又无可口餐食,客人只能随身带些干粮裹腹,谁回想起船上的经历都是大摇其头。

阿文和笛儿听说江晚月从京城回来,都来帮忙,她们一句未曾提起江晚月在京之事,只热切的帮江晚月打理秦家船事。

江晚月向两个好友道:“你们可知晓什么好吃的店?我想寻些周遭人称道又稍隐蔽的小店厨子,让他们每个月轮流来船上做店中的餐食。”

阿文和笛儿相视一笑道:“从碧胧峡到永州,大大小小的店我们都吃过不少,这个忙能帮上。”

江晚月忍俊不禁:“我就晓得未曾找错人。”

在阿文和笛儿的帮忙下,厨子也很快都找齐了,江晚月试了菜,选了满意的几个留下,让他们轮流跟船。

改建好的船分为前舱和后舱,前舱上客休憩,后舱生厨做饭,船员休憩,从前的舱房不过一张床,如今却甚是宽敞。

船和人都齐了,江晚月还想办一场开船宴。

秦朗知晓后,笑道:“不愧是我孙女,想当初我手里也只有几个独木舟,若没几分胆色手段,能有今日成就吗?”

秦朗暗中吩咐王叔相助江晚月,凡是客船有关事宜,一切以江晚月之意为准。

开船宴定在了八月十八,天色明净,水波澄澈,十几个改造后的客船首尾相连停在岸边,船周饰以垂幕,船梁悬了灯笼,厨子们在船中做好菜食,直接呈在船厅中,船厅的四条桌子长约三尺,皆顺次摆满了琳琅满目的菜肴,一时香气满江。

只需三十文,便能登船用膳。永州做生意的人不少,他们被秦朗暗中邀请而来,还有一些家有薄资又喜好新鲜的年轻人,也纷纷上船尝鲜。

挂在船舱的价位表一目了然,倒比外头的馆子还便宜。

众人怀着好奇的眼神环视客船,舱房有宽敞入口,搁置了山水屏风,舱房也干净雅致,每个舱房除了床,还设了椅榻和榻桌,桌上摆着精雅棋盘,大多只是听闻过逼仄不适,没曾想亲眼看到,却是另一番景色。

甲板处还安置了几个露天的靠背椅,品饮观景,甚是惬意。

众人纷纷赞不绝口,船家多会在价贵的画舫上下功夫,没曾想这行路之客船稍稍装点,也如此可人,况且这船处处妥帖,难得巧思。

不少人当场便定下了船舫之位,此事在江晚月的授意下,在永州城中流传。

船票并未涨,人数少了,环境好了,还有吃食,一时间本来坐船的人更是要坐,打算陆路的出行人也临时改了船票。

十几条客船,顷刻间满员。

但若只看船资,江晚月的客船仍是赔钱赚吆喝。

江晚月并不着急,客船上有条规定,在船上用了膳,若是在信中略提过并告知家人亲友,便能减三文钱,不少客人本就要写信告知家人船上的新奇之事,纷纷响应,再加上船上有不少赶赴京城的学子,有几个学子特意将菜肴写到了游记之中,这几人在永州皆是小有名气,其中一人还是去岁的贡生,这些游记在永州刊印万册。

那些地处冷僻的店家,最近反而客人日渐多了起来,一打听,不少人都是因了菜肴在船上被人夸赞,才想来店中尝个新鲜。

渐渐地,从前的店家将江晚月雇用厨子的钱都退给了江晚月,有不少商户主动请求厨子上船,为船上众人做店中招牌吃食,甚至已经有不少店家主动出钱,只为让自家菜肴登上客船。

约莫过了一个多月,船票渐渐涨到四十文,甲板上的冷饮茶点另外收费,价格不菲,但每日去晚了便没了座位,只冷饮茶点,一个船便收了百两银子,十几条客船已送不了这么多客人,秦家又加急改建了八条客船,仍是船船满舱。

江晚月连带船员,除去本金投入,都小赚一笔。

江晚月又着人做了五个仿若鲤鱼,雕饰彩漆的客船,船艏布有红色的龙门,船艉宛若鱼尾,每次过水击浪,都若鱼跃龙门,这船立刻在即将赴京赶考的学子中传扬出名气,就连不是永州的学子,都特意来此地坐船。

江晚月又印了东都画册,薄薄的画册上有东都的街道,会馆,乃至在京的湘菜推荐。

画册整齐放在甲板上,供船客自行翻阅。

渐渐地,连这册子也有了名气,配着插图,简略易记。

进京考试的举子甚多,众人都想讨个好彩头,鲤船取了吉祥的寓意,本来完全可以单独雇船而行的富家子弟,也抱着猎奇之意,特意要乘江家的鲤船。

一传十,十传百,十两银子一人的鲤船每日皆是人满为患,船房早早被定下,江晚月放开一个月之内的预定,船舱也直接被订购一空。

客船的利润渐渐赶上了货船。

货船上的船员渐渐心生不满,毕竟货船的差事也是不好干的,来往时运送货物要甚是小心,运送的若是丝绸,要在箱子上盖好蓑帐,免得雨水渗入受潮,运送的若是吃食,更是一路不能停歇,若是误了时辰还要倒扣银子,碰上木材等重物,抬到船上,装箱的过程都累得虚脱。

商船上的船员都盯上了客船的生意,客船清净悠闲,舒舒服服就把钱赚了,谁不想去?

商船上已经开始有人暗中托亲戚,将自己的名划到客船之中。

秦顺万万没想到,短短时间内,江晚月竟能将客船盘活,心里早已愤恨不屑,嘴上却道:“这段日子考生都要考秋闱,自然人多,等到考试的时日一过,看那鲤舟该怎么办——一个女娘有什么手段?!不过是把一年该赚的钱提前在这两个月内赚了而已,不足为虑。”

众人也附和道:“是啊,进京的学子能有几人,再过几个月,可有的他们哭呢。”

“你记好名单。”秦顺咬牙切齿:“谁要去客船尽管放行,但这些看不清形势的蠢人日后若要回头,一个也不许要!”

燕都深夜,山谷外风声呼啸,掠过帐外簇簇火把。

帐内,几个将军枯坐在明晦暗灯火前,相对无言。

燕都的战士终于将北戎引诱至山谷之中,他们英勇抗敌,将北戎精锐围困在山谷之内已达十余日。

日夜防守,从上至下,未曾懈怠分毫。

谁知大家翘首以待朝廷的援军未至,皇帝的诏书却到了。

退兵,议和。

任由北戎精锐大摇大摆骑出苦守十几日的围守军阵。

刚接到圣旨时,关越一掌把桌案拍烂。

若隆,李元吉众将也曾想过,大不了不等朝廷援军,只靠燕都兵马,也能和被聚集在山谷之中的北戎精锐殊死一搏。

至少出一口胸中恶气。

可只要开战,不管输赢,皆是公然抗旨。

抗旨是何罪,他们心里都清楚。

关越一声长叹,闭眸,手紧紧握拳,艰难道:“退兵。”

众将都红了眼,但圣意难违,一飞骑手持火把,传旨众将士。

众兵士从错愕到崩溃,李元吉忍不住抽出腰间佩剑,可最终一步一步,含恨而退,任由北戎精锐纵马,如阴影般飞速掠过,遥遥消失在夜色之中。

回程路上,北戎兵士放火烧了几个燕都军士的帐营。

众人恨得双眸出血,却只能默默灭火,无计可施。

随后,朝廷派出守备太监阵前安抚,守备太监是蔡冲一手提拔的权宦,极为圆滑干练,席上,北戎军士和张谦握手言和,北戎王亲至宴席,还同守备太监畅谈饮酒,表面上其乐融融相安无事。

朝廷众人也渐渐收回了关注边地的目光,日子似乎过得甚是平静。

谢璧却一直隐隐不安,私下对崔漾杨翰两位友人道:“北戎之人记仇善斗,如此奇耻大辱,怎会不报?暂且隐忍罢了。”

崔漾倒不在意,斟酒一笑道:“即便真的要打,朝廷也不惧他,就说都城以北,燕京,两河,幽州,总有二十万大军,北戎一共也不过五六万人,谁讨到便宜还不一定!”

谢璧缓缓摇头,倒没有崔漾的乐观:“你们也在朝廷,应该知晓军中弊病已非一时一日,真打起来,真不好说。”

杨翰也是不置可否:“只要不打到京城,你就照常当你的贵公子,办你的差事。”

谢璧蹙眉,清隽如玉的面庞掠过几分晦暗,崔漾忽然想起一事,笑看谢璧:“对了,你为何要在上折子提改造加固城池?”

谢璧上折想要加固全国共十九个大州的城池,靖宁帝面上嘉奖同意,但只给拨款三千两,勉勉强强,只够建五个大州的城池。

谢璧将潭州放在了首选。

崔漾笑道:“加固也罢了,你为何要舍近求远,特意去加固潭州的城池?”

杨翰忽然想到什么,看谢璧的眼神也有了几分戏谑。

谢璧起身,负手而立,身影在月色下愈发出尘:“陛下说京城城池既美且雅,又说在卦象有龙者之气,京城不能擅改,朝廷拨钱有限,我只好在旁的地方下功夫了。”

崔漾紧追不舍:“那首选为何是潭州?”

杨翰笑道:“我记得君白夫人是潭州人?”

“该打该打,已是前夫人。”崔漾调侃道:“既是前夫人,你还眼巴巴修潭州城墙,怎么,旧情难忘?”

两人忍不住打趣老友,谢璧向来淡薄,如长在山巅覆了冰雪的松柏,清正高寒,未曾沾染半丝俗世爱恨。

因此这一举动,颇值得玩味。

谢璧语调轻淡,一如既往的光风霁月:“我翻阅了州记,当下所建城池,潭州用料最少,此次首选当然是潭州。”

州记之中,论年代最久远,并非潭州,论城墙最矮,也并非潭州。

可她在潭州。

她决绝离京,千里归家,夫妻一场,除了京城,也唯有她,算是他最亲近的故交。

他此生不必再与她相见,但他也真心盼着,她能一世安好,不受磋磨苦楚。

两人恍然,觉得好没意思:“要不怎都说谢大人是难得君子,还真是没有一丝私心呢……”

谢璧背对好友,长睫垂下,遮住眸中纷杂情绪。

他并非世人眼中高洁持正,一心为国的君子……他也会徇私。

否则他不会日夜翻遍州记,不会在找寻到潭州城池用料时,暗中松一口气。

第30章 第30章

谁也未曾想到,北戎表面修和,暗中却在备战。

关越频频奏报,北戎在燕都边地兵马集结,疑似要宣战,京城,靖宁帝正一心准备中秋清宸园内的灯会,蔡冲,何相皆对此事置之不理。

没曾想中秋未至,北戎却大张旗鼓,将三万大军进至燕地,正式开战。

靖宁帝大为吃惊,却并不慌张,拜若隆为将,命其带十万大军,和关越互为犄角。

若隆是安国公之子,从小翻阅兵书,甚是矫健英武,跟随关越在军中历练多年,但这次却是空降军中的贵公子,又是第一次带兵,宿将甚是不服,若隆督军甚是严格,又不近人情,宿将本就心中不服,被激怒之下更是故意唱反调。

恰巧中秋即将到来,军中兵士皆有轻敌情绪,前方战营也饮酒赏乐,通宵达旦,轻敌兵败,若隆力战不敌,兵败被俘,安国公一家下狱。

燕都丢了一半阵地,关越率兵抵抗,督军太监和关越协同作战,关越大局着想,严令军士不许过河相助若隆,此太监是安国公故旧,再加上求胜心切,强迫军队过河,副将为了迎合太监,暗中传令众兵士过河,谁知半路中伏,燕都兵士死伤惨重,关越知晓后率援军赶到,解救出军队,但燕州已丢失。

谢璧押送到燕京的粮食,被关越抢运出城,成了官军的救命粮,燕兵和北戎在两河迎战,遏制了北戎气焰。

北戎对燕京的降将败将并不嫌弃,甚至委任高官,以礼相待,这些军士熟悉地形,北戎骑兵骁勇善战,风驰电掣般一路挺进两河。

怀来,遵化,龙门,廊坊,上谷相继失守,一时间,人心惶惶。

太原是两河重镇,北戎一路南下,也发现攻城甚难,野战相对而言反而容易,便用各种计谋诱导太原将士出城,太原守将果然中计,从此太原失守。

太原战败的消息传入京城,靖宁帝跌坐在龙椅上。

这证明京城以北,已经无险可守。

满朝文武面色苍白。

真乃兵败如山。

已经有文官上言,让陛下效仿唐明皇,躲去川地。

但更多大臣还是劝靖宁帝坚守,毕竟万里河山,若弃之如敝履,便是别时容易见时难了。

靖宁帝也貌似镇定道:“众爱卿放心,朕定然不会轻离京城,上下齐心,北戎不足为惧。”

众大臣私下议论纷纷:“听说了吗?北戎已经过黄河到洛阳了。”

有人喃喃:“洛阳离东都不过二百里,那东都……岂不是要失守?”

“不会吧……陛下所在之地是皇城,总不会……真的落到北戎那些蛮夷人手里吧?”

众臣心思纷乱,每日仍点卯似的当值,却早已无公务——京城竟已有百姓听到风声,全家向南逃难,整个京城笼罩在慌张恐怖的氛围中,中秋将至,东都却再无以往的热闹繁华。

靖宁帝早朝并无异常,下朝后,却让宦官蔡冲首辅何相等人商量计策,拼命给北戎示好,并许诺如若休战退兵,朝廷可纳岁币。

这是遗臭青史,让后人鄙夷之事,何相并不愿应承,蔡冲却并不介意,暗中派出宦官议和。

议和的宦官一去没了音信。

谁知过了几日,前方传来战报,北戎阵前,悬挂的恰是此宦官的头颅。

众臣哗然。

他们这才知道,原来皇帝早已暗中议和,且议和无望。

靖宁帝一时间无地自容,一连几日安抚众官员。

可过了几日,靖宁帝改了心思,如今官军节节败退,北戎却得知步步紧逼,也许东都真的会城破。

他是帝王之尊,上天之子,若没了他,谈何社稷,谈何百姓?

靖宁帝当夜便点了五城兵马司的骑兵,决定带皇后,太子出城逃亡。

五城兵马司总督知晓此事,跪求靖宁帝莫要离京,靖宁帝却无动于衷。

总督只能将此事告知前廷重臣,臣子或沉默,或哭泣,但都说皇帝要走,他们也无计可留。

唯有谢璧站出来道:“我随你去劝说陛下。”

总督疑惑道:“大人是要以大义劝说陛下留京?”

谢璧报以冷笑。

谢璧随总督前去面圣,总督以社稷为重,跪求靖宁帝。

靖宁帝匆匆移开目光,不为所动道:“你们留是为了社稷,朕走也是为了社稷。”

谢璧一身绯袍,身姿笔挺,一步步沿着宫阶走来,冷冷开口道:“可臣之所求,若并非为了社稷,而是为了陛下呢?”

靖宁帝一怔,直直看向谢璧。

他从前竟未发现,养尊处优的外甥,在大战来临之际,反而别有一番沉静之气。

谢璧走入殿内,字字沉着:“陛下,如今京城已乱成一团,外头可都是些乱臣贼子,京外更是刀剑无眼,在宫中,您是陛下,我们誓死保陛下平安,可陛下出了宫门,又有几人能保您平安呢?”

望着谢璧幽冷的眸,靖宁帝不由打了个冷颤。

他想带亲军南下,但南下路途漫长,很难说谁有无异心。

再说京城外已尽数乱了,万一在路上遇到北戎人……

靖宁帝遍体生寒。

东都城坚,皇城也有城墙……眼下看来,留在宫中倒比逃去外头安全几分。

谢璧跪地,掷地有声:“只要陛下尚在宫城,臣定舍命相护,为国效力。”

众人也纷纷齐声,声震宫城:“臣定舍命相护,为国效力。”

靖宁帝心思急转,立刻变了脸色,亲自扶起谢璧和几个重臣:“有爱卿在,朕心甚安,放心,朕定然和诸位共进退!”

谢璧一番话,让靖宁帝多在宫城呆了十日,维持住了京城表面的安稳。

但十日后的夜,靖宁帝毅然带亲卫出宫。

只因北戎兵临东都城下,事情再无转圜余地。

东都的臣民瞠目结舌,几乎不敢相信,北戎骑兵,竟然真的兵临东都城下。

东都城内,众人四散奔逃,孩子的啼哭声,妇人的惊叫声,马车嘶鸣声,划破了中秋前夜。

宫中,靖宁帝召集亲卫,命蔡冲收拾金银细软,连夜逃去川地。

靖宁帝临走之前,亲去皇后宫中。

步入宫中,靖宁帝皱眉。

皇后已换上吉服,头戴冠冕,向靖宁帝端庄行礼。

“你穿这衣裳做什么?快换身衣裳。”靖宁帝急躁道:“跟朕一同出宫。”

“出宫?”皇后唇畔含着疏离温婉的笑意:“臣妾贵为国母,无故为何出宫?”

靖宁帝一甩袍袖。面上浮现悲凉:“你还不晓得?东都城要破了。”

皇后笑意未变:“是吗?若东都城破,臣妾身为一国之母,更应保全国体,以死殉国。”

她跪下,向皇帝进谏:“陛下身为国君,也应如此。”

靖宁帝怔了怔,皱眉:“朕贵为一国之君,更不可能在皇城中等死啊!”

靖宁帝叹气道:“朕并非不顾念祖宗疆土,唯有保全性命,才能来日再战,以后我们还能北上,收复故土的。”

皇后眸中含着轻泪:“臣妾从来只知有南下,未曾听闻北上。”

“放肆!”靖宁帝被激怒,冷声道:“你到底跟不跟朕走?”

皇后朝靖宁帝端庄行礼,语气平稳温和:“陛下不必顾念臣妾。”

靖宁帝最后深深看了皇后一眼,闭眸,漠然道:“你是朕的皇后,莫要受辱。”

靖宁帝大步走出皇后宫殿。

末了,蔡冲快步跟上,低声禀告道:“陛下,皇后娘娘……自缢了,太子殿下……也未曾寻到踪迹。”

靖宁帝脚步一顿,随后再不犹豫,翻身上马,在众亲卫的护送下,越过京城百姓,从京城北门飞驰而出。

短短几个月,客船的银子,比以往一年到头赚得都要丰厚。

众人也渐渐看透了,可别说,跟着江姑娘出力气,定然是不亏的。

本来想着她身为姑娘家,定然诸事不通,谁曾想别看江姑娘柔弱美艳,却懂谋划,知人心,还大方慷慨。

比秦顺这个只知道扒皮的东家强。

众船员渐渐知晓了江晚月秉性,愈发心思安定。

但好景并未持续多久,北方的战事风声先是渐渐传到了潭州,潭州和永州相距甚近,不过一日,连永州城下头的村子都知晓北戎夺了太原,挥师南下之事了,因了河道不通没法子再做生意,又恰逢祭祖,秦家船队都回了碧胧峡。

百姓众说纷纭,有些人甚是乐观,觉得无论如何,北戎都不可能攻下京城,至于两河的城池,北戎也守不住,毕竟北戎兵马少,若继续攻就不能守,赢下的城池早晚还是要还给朝廷,说得头头是道,听着倒比朝廷大员还要明了局势。

但更多百姓人心惶惶:“听说了吗,潭州码头已经封了船道,不再通客船,听说官道也都封了,就是拿着路引,官兵都不让北边的人南下呢。”

“这是为何啊?”

“人都跑了,谁来守城啊,家属在城里,守城的兵士才卖力啊,还有燕州城破的时候,百姓都拿走银两逃难去了,北戎接手的几乎是一座空城,北戎就气急败坏,焚城后继续南下,朝廷自然不愿让这些人南逃。”

“这也太丧尽天良了啊!”众人不敢相信:“打仗了还不让人跑,这不是明摆着当靶子任由北戎人残害吗,朝廷没本事守城,还让老百姓送命……”

“慎言慎言。”有人立刻道:“你这话就错了,国难当头,大家都一股脑跑了,朝廷让谁守城啊……”

碧胧峡的邻居姜婶忽然想起江晚月的婚事,编着竹筐扭头问道:“对了晚月,你那门亲事不是京城的吗,他们逃难了吗?”

登时,大家都想起江家还有一人在北边呢,一时间纷纷挂念起来:“是啊晚月,你前夫家可还有消息?”

“要不要派人接一接啊,这年头不太平,好歹也是夫妇家人一场。”

“若是没地方去,不若让他来我们这儿避难?咱们山沟子乡下平时比不上京城,这北戎一来,却比京城妥当啊!”

“对对,碧胧峡三处环山,只有一道河通永州,北戎定然打不到此处啊。”

大家都是真情实意的担忧邀请,毕竟大家都知晓江晚月和前夫家是和离,在碧胧峡,和离的人家也不少,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因和离未曾撕破脸,相处得都还算和睦融洽,若是有难,也会互相帮衬。

如今北戎眼看兵临京城,大难临头,碧胧峡人大多心眼儿朴实,想着能拉一把就拉一把。

江晚月微怔。

京城一别,再无谢家音信。

她还记得谢璧为抑制北戎,接连上奏献计,似乎还未备战调动了粮草,可惜他各种筹谋,没曾想北戎还是气势汹汹,直逼京城。

一心报国,无力回天。

他定然很挫败。

江晚月垂眸,纤细白皙的手指上下翻转编着竹筐:“不必挂心他,他定然……有法子的。”

北戎应该不至于攻下京城,退一万步,即便真的攻下了……

江晚月缓缓闭眸,倘若真的攻下京城,她不敢想以谢璧的心性,究竟会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