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80(1 / 2)

偏执竹马知错了 春日看花 32202 字 7个月前

第061章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蜂窝巷的规划是A市最早的一批,那时候城市化经验不足,于是街道就设计得乱七八糟。

开头的几条巷子是正常的宽度,到了中段就变得宽如银河,最惨的还是末端的巷弄,因为整个区域就那么大,规划下来的巷子数量又有那么多,最后只剩那么一丁点儿地方,几乎是前胸贴着后背,逼仄得如同被遏住了喉咙。

陈大壮一家就住在最里头的巷子里,下了车之后还要走很长一段路程,小满和顾矜芒并肩慢悠悠地走着,时不时说上一两句话。

“顾小芒。”

“嗯?”

“你不开心吗?”

“没有。”

说“没有”的时候,顾矜芒还特意转过脸,冲着小满笑了一下,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

“王叔,王叔他,”小满走得很慢,带着刻意的拖延,健康的那条腿随意地踢着路上的石子,犹豫了几秒,还是蹙着眉劝道,“王叔他刚才的话,我没有往心里去,我感觉他只是关心我,没有别的意思。”

“可是他让你不舒服了。”顾矜芒停下脚步,微微侧身,落下的雨滴打湿了他半边肩膀,雨伞依旧倾斜过来,幽深浓黑的瞳仁静静地望过来,“小满哥哥,他让你感觉不舒服,我不太可能放过他。”

“啊,”小满撇撇嘴,脸上浮现出为难的神色,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劝下去,长长的睫毛垂落下来,褐色的眼珠蒙着一层乖巧的阴翳,只低声道,“那我知道了。”

整件事情就像是个突兀的插曲,突然出现的许多情绪,都被淅淅沥沥的雨滴淹没。

两人沉默地继续往前走,气氛莫名地僵持起来,尽管如此,高大的少年依旧像往常那样迁就着身边人的脚步,保持着沉稳的步调。

静默的,迁就的,但是并不意味着妥协。

如同暗暗地角力,总有人需得做出退让。

不知过了多久,少年翻涌的心事并没有冷却,反而因为自责羞赧狼狈各种情绪而愈发汹涌,小满的脚步停了下来,不自觉地咬住嘴唇,垂在身侧的指尖蜷曲,有些失落地说,“或许是我太敏感了。”

所以搞砸了很多事情。

他无意伤害任何人,就像旁人的许多伤害也是无意的,甚至还可能包裹着笨拙又易被迁怒的善意。

脚下小小的石子滚了几个圈跑到了墙角,小满没有再说话,沉默地往前走,可没走两步,就被拽住了纤细的胳膊,顾矜芒盯着他通红的眼圈和抿紧的双唇,长长地叹出口气,“我不动他了,你别生气。”

“我没有生气,我只是,”他也搞不懂自己的想法,“我只是觉得自己太敏感了。”

敏感是一件很不好的事情,总能将许多负面情绪无限地放大,良善之人总是擅长从自己身上找问题,而小满尤其擅长,王叔那样说的瞬间,让小满想起没有遇见顾矜芒的以前。

小的时候,福利院安排小朋友们去文化宫玩,院长举着红色的小旗帜走在前头,顺着长长的台阶往下走,就是地铁站了,所有的小孩都被放过,只有小满被地铁站的站警叔叔抱了起来。

小满那时候想,为什么单单就抱他一个呢?

前边的孩子都回过头来,笑着闹着说,“小满羞羞,这么大了还要抱抱。”

铺天盖地的羞愧占据了孩童小小的脑袋,小满想挣脱温暖的怀抱,想说自己可以走的,但是叔叔的怀抱很温暖,眼里的温柔都不应该被拒绝。

错的又是谁呢?

没有谁吧。

无法遮掩的残缺消化不了明目张胆的善意。

可到了今天,他又发现,原来贫穷也是无法遮掩的,哪怕用华美的服饰包装,它也会从怯懦畏缩的姿态里透出来。

小乞丐穿上皇袍也变不了王子。

顾小芒对他的过度敏感是无法感同身受的。

他衔着鲜花与期待降生,就像他的名字那样,注定要在这个世界光芒万丈,是永不陨落的晨星之子,哪怕明珠蒙尘之时,也依旧耀眼得不同凡物。

就连云意那样离经叛道的坏蛋都能看出来,顾矜芒是和自己完全不一样的存在,云泥之别。

思绪像一团毛线,越缠越乱,耳边却轻轻落下一句,“敏感又有什么不好?”微凉的体温靠近,小满额前的碎发被轻轻地撩起,对上一双沉沉的黑眸。

眼前的少年高大冷峻,纯白的衬衣干净疏淡,落下的手指修长如竹节,冷白如玉,耳侧的嗓音带着低磁,轻哄意味浓烈。

“小满哥哥,在小芒眼里,你怎样都是好的。”

雨水淅淅沥沥地打在透明的伞面上,小满的耳尖脸蛋都是红的,那一瞬间,所有竖起的软刺都被抚顺,翻出了柔软的肚皮,乖乖地被牵住了手。

两人走到了陈大壮他家楼下,见到了面前的光景,顾矜芒的眉宇瞬间拧成了一个川字。

低矮的楼栋间挨得很近,楼层的阳台形同虚设,基本晒不到太阳,潮味混着雨水的腥气,就连肌肤都变得粘腻。

矮楼之间的窄窄小道,晒衣杆横着几件还没来得及收起的衣物,巷口的垃圾桶无人清理,蚊虫嗡嗡乱飞,几乎要冲到眼前。

强撑着挨过那阵糜烂的腐臭,两人沉默着走进黑黢黢的楼道,水泥铺就的地面带着原始的粗野与锋利,台阶的尖角尖利如刀刃。

每一层都住着许多户人家,一眼望不到头,只能感受到乌洞洞的漆黑和晾在走廊上的衣服。

终于爬上了顶楼,写着六零四的房间像个小小的盒子,门外胡乱放着很多双鞋子,雨天的淤泥顺着台阶蔓延到门口,关闭的铁门上贴了许多黄色广告,没人去打理,其中最为刺眼的还是上边大大的“交租”二字,用红色的墨水书写,如同高利贷的恐吓。

陈大壮家的门牌号他们都了然于心,小满脸上的血色在辨认到房号的那瞬间褪去,仿佛成了一张仓皇的白纸,他低着头去抢顾矜芒拿着的行李箱。

“小芒,我来拿吧,我要进去了。”

可顾矜芒半点不让,他不肯,小满自然也就拿不走。

动作强势的人,跟人说话的语气却轻声细语的,“小满哥哥,没关系的,我帮你拿进去吧。”

说完这话,他就拎着行李箱要往那边走。

小满顿在原地,能看见他很宽很宽的肩膀,和胳膊上挂着的自己的书包,他什么都不用拿,什么都不用做,顾小芒总是什么事都会帮他做好,总用那双带笑的眼睛注视自己,告诉自己,“小满哥哥总是最好的。”

但真的是这样吗?

那些藏在内心的彷徨自卑如同附骨之疽一般啃咬他仅剩的体面,谁又愿意让在意的人看见自己最狼狈不堪的一面呢。

进去之后,陈大壮能表现好吗?

会不会像上次一样做出令人尴尬嫌恶的事情,光是想到这里,小满都觉得自己快要不能呼吸。

“顾小芒。”

“别了吧。”

他久久地站在原地,没有再跟上去。

顾小芒已经站在了门口,显眼的“交租”二字明晃晃的在眼前,他视而不见,回过头来,就见到瘦弱的少年湿漉漉地站着,眼睫湿润,双唇颤抖,“顾小芒,你回去吧。”

那一刻,巨大的疼痛击中了他的心脏。

第062章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原来人类的心是这么容易就能被刺伤的。

顾矜芒僵在门口,望着那双泪盈盈的褐色瞳仁,一时之间竟说不出话来。

总是该说些什么才好。

可不论说起什么,都会让面前的人难过。

可怜的小猫就那样孤零零地站着,苍白的小脸,湿漉漉的眼睛,过分削瘦的肩膀,像轻轻一碰就能碎掉的漂亮人偶。

“你回去吧,好吗?”

小满对顾矜芒永远说不出凶狠的话。

声音几乎是颤抖着,唇角倔强地抽动着,眼泪啪嗒啪嗒地打湿地面,却仍旧是温柔地请求着。

别在这里了,已经够了,足够多了,那些难与人言的狼狈与沮丧,已经暴露得足够多了。

能在孩子出生的时候就狠心抛弃的父亲,又有什么拜访的必要呢?

为什么总是能让人感觉如此的狼狈。

越是光芒万丈,越是感觉自己,不配。

不配做你的朋友。

人在情绪上头的时候,愈是琢磨,愈是感觉万念俱灰,小满觉得自己的灵魂都被撕成了两半,一半叫嚣着要让顾小芒离开,一半嘶吼着要让顾小芒留下来。

陷在情绪里的时候,每个人都是孤独的,仿佛被整个世界抛弃,可人生总归不是全然绝望的,人间总有不期而遇的温情与陪伴。

就在情绪几乎崩溃的那刻,他被用力地抱住了,就像决定从高空跳下的人,瞳孔放大,看见了底下的人,张开了双臂,牢牢地接住了他,理所当然的,由始至终的,接住了他所有的痛楚与脆弱。

是最严实密缝的拥抱。

宽大的手掌将他的脑袋紧紧地按在胸口,狂烈的心跳声响在耳侧,夹着轻柔的安抚。

“好了好了,别哭了。”说话的人语气无奈,小心翼翼地打着商量,“我本来是想着进去打声招呼的,如果小满哥哥不喜欢,那我就不打招呼了。”

“怎么就这么多眼泪。”摸惯了乐器的手指带着薄薄的茧子摩揩着泪湿的眼角,“你想我走,我就先走,想我留下,我就陪着你。”

“好吗?”

“哪里来的这么多伤心诶?”像是被当成了孩子,背上被轻轻地拍拍,“小满哥哥如果不想回去,那就别回去了。”

“我倒是求之不得。”

他说完这话,些许揶揄地冲着小满眨了眨眼睛,很长的睫毛浅浅地盖住桃花一般的眼睛。

像是一种无声的提醒。

那些被遗忘的命运赋予的责任,在灵光一闪间被小满拾起,他还有妈妈需要守护,已经不是孩子了,是个要好好照顾妈妈的大人。

早就已经做了选择不是吗?

“看吧。”顾矜芒的脸贴得很近,像是在研究一件名贵的瓷器,最后沉沉地笑了出声,“舍不得的人是你,要走的人也是你。”

笑声里的落寞藏在了连绵不断的雨声里,就变得难以捕捉,又细细交代了许多事,确定自家的宝贝小猫没有再掉珍珠,高大的少年才沿着楼梯往下走,抬起右手随意摆了摆,却没有再回头。

是属于顾矜芒惯有的潇洒高冷劲儿。

说来也非常奇怪,顾矜芒在的时候,小满整个脑袋都是委屈与不舍,像只离了人就生活无法自理的幼猫,而现在他走了,那些泪滴与依恋像是突然被蒸发掉了,转化成了异常浓重的孤独感。

第063章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在门口呆站了十几分钟后,小满才终于鼓起勇气敲门,来开门的是陈晨,那张与小满八分相似的脸上浮现出不耐的情绪,微挑细眉,明知故问道。

“你是哪位?”

小满是知道陈晨的,陈大壮说过,弟弟只比自己小一岁,还给自己看过他的照片,是个很清秀漂亮的男孩子。

“他特别健康。”

当时陈大壮说起这事,黝黑枯槁的脸庞突然被点亮,充满了侥幸与欣慰,像是完全没有意识到在残缺的孩子面前提及这些有何不妥。

而陈晨的确长得很好看很健康。

上一次见面光是在警察局门口匆匆一瞥,属于少年人的雪白皮肤,柔美流畅的线条,修长灵活的四肢,就已经十分招眼。

那时候还只当是一个偶遇的陌生人,就已经觉得非常惊艳。

而如今再次见面,小满仿佛看到了本该属于自己的另外一种人生,没有蜷缩畏惧的姿态,半分不让,盛气凌人,就连释放恶意都显得理所应当。

“你是傻子吗?放着好好的富家少爷不当,来垃圾堆里体验生活来了?”

陈晨并没有要让小满进门的意思,两条细长的胳膊缠在胸前,神色慵懒地倚着门,垂下的白皙指尖就差一根香烟,昏沉的光影中,有种与生俱来的青涩魅.意。

小满知道这是不欢迎的意思,他不安地站在门口,细白的额角挂着几颗局促的汗珠,手不自然地搓揉着T恤的衣角,突然就有股落荒而逃的冲动。

可就在他要将冲动落实的前一秒,陈大壮从门内探出头,直接将门打开了。

“臭小子,欺负你哥哥干嘛,他是个跛子,怎么可以让他在门口等这么久。”

小满感受不到快乐的情绪。

陈大壮似是在迎接一个客人,说的话语周到体面,笑容憨厚朴实,他一时说不清自己心里的情绪是低落还是绝望。

“小满,你弟弟被爸爸惯坏了,不懂事,你别往心里去哈。”陈大壮边说边笑,一手揉了揉陈晨的脑袋,“臭小子,快进去吧,看把你惯的。”

陈晨这才将身体从门口挪开,不满地撇撇嘴,终于没再多说什么。

而走道昏暗的灯光忽然熄灭,小满顶着青白的脸色,浑噩地走进了窄窄的家门。

A市的经济首屈一指,但天气却十分差劲恼人,闷热的夏季,降雨充沛,却丝毫不见气温下落,拥挤的出租屋只有小满在顾宅的房间那么大,却装得下两房一厅。

小小的厨房和卫生间对着,阳台勉强能转身,伸出的铁杆像生锈的树杈,挂着被雨水打湿的衣物。

老旧的风扇吱呀摇头,客厅的矮桌上捏扁的啤酒罐,烟头,花生壳没人收拾,小满莫名想起了楼道口那些到处乱飞的苍蝇。

陈晨的房间在右边,比较大,有个双层的床,他躺在下铺,刷着手机,眼神都没给一个。左边是陈大壮和妻子的房间,疯癫的女人依旧穿着脏兮兮的衣服,抱着稍显干净的包被,凝滞的双眼无神,嘴里囔囔地会唱出好多种童谣。

也许我小时候,妈妈也给我唱过,小满静静地想。

陈大壮在他身边转了好几圈,反复确认户口都已经办妥当之后,突然卸下了慈父的伪装,又坐到电视前边喝酒去了,仿佛方才的嘘寒温暖只是为了套话,而知道傻傻的残疾儿子依旧属于自己,便再也没有了顾及。

小满也不是很在意。

“宝宝。”

“宝宝。”

“宝宝。”

女人不知道什么时候从房间出来了,歪着头看着小满,褐色的眼珠突然有了光亮,快乐的嗓音落在小满的耳膜,他被用力地抱住,如同幼时在襁褓之中,又如同前几次偶然得到的温暖。

但这次是持续的,甚至是以后都能拥有的温暖,小满忽然觉得自己的选择没有错。母亲,的确是自己该争取的,也是自己除了顾矜芒和画画之外,与这个世界绝无仅有的血缘纽带。

他花了许多的时间和耐心,给妈妈洗澡,吹头发,喂饭,血缘可能真的很强大,时常发疯的女人见着了自己失而复得的孩子,恬静得像个真正的母亲。

她是个非常美丽的女人,小满和陈晨的美貌都来源于她,洗去了污浊,便逐渐显出珍珠般柔润的光彩,披肩的柔顺长发,很干净清澈的眼睛,穿着老式的洁白衣裙,静静|坐着的时候,像一副恬静的美人画。

小满感到很高兴,也许这才是妈妈本来该有的样子,他掏出手机,想给妈妈拍几张照片,这才发现顾矜芒在他忙碌的时候打了很多通电话过来,还发了好多信息。

“小满哥哥吃饭了吗?”

“小满哥哥还适应吗?”

“他们对你好吗?”

“小满哥哥怎么不回?”

“你在干嘛?”

“给我回电话。”

“我到楼下了。”

“我不上去,别怕,就让我看看你。”

“小满哥哥。”

最后一条信息是一小时前,那时候小满正在给妈妈吹头发。

夜色浓稠像墨,小满看向窄窄的窗口,发现天空只有零丁的一点星星,楼下过道的灯光昏黄,被高大的少年挡去许多光亮。

小满从未走得这般快。

楼道里潮湿的风灌入他的衣襟,像鼓动的巨大气球塞满他剧烈跳动的心脏,他似是要去赶赴一场盛大的会面,那人似强有力的臂膀,又似安全的避风港湾,有关顾矜芒的一切,都让他感觉到,安全。

可到了楼下,见到路灯下挺拔的身影,胸腔里所有恣意飞舞的蝴蝶却都归于沉寂。

他踌蹴着不敢上前,路是自己选的,袒露出脆弱像是一种无能导致的恶果,也在侧面宣告选择的错误。

可他不觉得那是一种错误。

那只是,只是。

为了爱,要付出的代价。

浓墨色天空里的最后一颗星子也被浓云吞没,灯下的少年俊美的侧颜笼着一层柔和的光晕,似幻似真。

顾矜芒永远是童话里持剑出现披荆斩棘的王子。

“过来吧,小满哥哥。”

顾矜芒什么都没有问,他转过头,朝着小满张开双臂,没有指责,也没有咄咄逼人的追问,他只是笑着说。

“小满哥哥,我特别想你。”

第064章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想念会有声音吗?

如果没有,那又如何解释胸腔处传来的震耳发聩的心跳声呢?

小满几乎陷入了温柔而有力的臂膀里。

顾矜芒身上淡淡的柠檬香气闯入鼻腔,此时就如同过往无数个相拥而眠的夜晚,浓黑的夜色如同巨幅的幕布,沉寂的星河缓缓地流淌,繁星的闪烁静谧无声,偶有几只栖息的飞鸟振翅远走。

“小满哥哥,你还好吗?”

顾矜芒个头窜得太高,还不到十八岁,就已经一米九多,小满被他抱在怀里,像是个小巧又易碎的精致玩偶。

面容精致的少年人费劲地弓着腰,也要紧紧贴在一起,像是同主人分离半日便无法忍受的巨型犬,鼻息微乱,手臂虬髯的肌肉线条可怖狰狞,隐隐透露出情绪的失控。

明明只是过了半天,却感觉过了好久好久。

只有把心爱的猫咪抱进怀里,才会感觉到久违的安心。

这个拥抱太紧密,小满的腰肢被勒得发痛,却仍然不舍得推拒,细瘦的手背轻拍着面前人紧绷的后背,轻声地说。

“顾小芒,我很好。”

“我爸爸很疼我,今天还给我做饭了,真的很好吃。”

“妈妈很好,弟弟也很好,他还给我收拾床。”

“顾小芒,不要担心我。”

“我真的过得很好。”

小满觉得自己没有撒谎。

梁院长说过,善意的谎言就不算谎言,所以他没有撒谎,只是此时黑洞洞的天空突然变得模糊,夜晚的风带着雨后的寒意,说这些话的时候又从心底透出来。

身侧路灯昏黄的光线分割了光影,小满那张柔美的脸都蒙在朦胧的光晕里,努力眨巴几下眼睛,才终于将灯上苦苦挣动的飞虫看清。

人类明明已经进化成了高级生物,却始终摆脱不了兽性。

那种追逐光与热的本能,诱惑着燃烧,绚烂,死寂的短暂生命。

小满忽然觉得自己没有做错。

第065章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两人抱了好久好久,直到被浓云遮蔽的月儿探出脸来,橙黄的灯下落了一地飞蛾的残骸,才牵着手去了两人都很喜欢的一家云吞店。

这家云吞店是远近驰名的老字号,明明已经过了饭点,依旧热闹非常,两人往角落处服务员刚收拾出来的一张空桌挨着坐下,店里的招牌鲜虾蟹籽云吞上来得很快,冒着腾腾的热气。

顾矜芒将桌子擦干净,涮了碗筷,先是分出了一份清爽的汤云吞,又拌了一份红油的云吞面,都推到了小满跟前。

这家店的云吞皮薄透,能瞧见澄黄饱满的大颗蟹籽和蜷曲鲜红的虾仁,汤里的煎蛋金黄金黄,撒上的葱花散发着迷人的香气。另外点的鲜虾蟹籽云吞面拌着浓郁的红油,混着浓稠的花生酱,每一根面条上面,都裹满了酱汁。

小满傍晚的时候就是随便对付了几口,时间和精力都花在了照顾妈妈上边,到了这个时候,胃部那些迟来的饿意都涌了上来,禁不住吞了下口水。

顾矜芒有些抵抗不住他那个小猫吞咽的可爱动作,唇角勾起,又往他碗里投喂了好几颗云吞,“不是说你爸爸做饭很好吃吗?怎么八点不到就馋成这样?”

左右不过是一些容易被人拆穿的谎言罢了,小满也没有较真,吸溜了好几口面条,嘴里含糊不清地说,“好久没有吃了嘛。”

少年不知道自己的声线清亮,尾音微扬,就会透出一种不自知的娇态,他双眼放空地望着前方,微微喟叹出声,是这些日子以来少有的放松姿态。

他的嘴巴生得小,肤色白,唇色粉,两个腮帮都装满了东西,琥珀色的杏眼圆睁着,就像是一只往嘴里塞满了小鱼干的小馋猫。

顾矜芒本来就没什么胃口,修长的手臂只从身后绕过去,松松环住那人没几两肉的腰肢,时不时在他辣得受不住的时候,喂上几口水。

“斯哈斯哈。”

“好辣好辣。”

“慢点吃。”顾矜芒忍不住发笑,又一边给小猫喂水,看那被辣到微红的眼尾,还有薄红的嘴唇,心念一动,忍不住说道,“小满哥哥,跟我回去吧。”

“我担心他们照顾不好你。”

话音刚落,小满的呛咳竟然就这样止住了,这嘈杂的小馆子像是突然就没了声响,只有顾小芒说的话,在他耳边清晰地回响。

没有人比他更想和顾小芒呆在一块。

他忍不住就要点头。

“滴滴。”

可在这个时候,他的手机响了。

所有的冲动都像在寒冬腊月被迎头浇了一盆冷水,他嗫嚅着嘴唇,指尖迟疑着滑动着手机屏幕,却听见了女人的声音。

“宝宝,你去哪里了呀。”

声音正常得如同一个慈爱的母亲对晚归孩子的无尽关怀,可小满知道她不是,她并不是一个正常的母亲,失去了孩子,她甚至连自理能力都没有,于是他也就转过头,对身边等待的顾矜芒摇摇头,却什么都说不出口。

是呀,从来都没有他选择的余地。

第066章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你并不欠她什么。”

“而她始终会成为你的负担。”

顾矜芒是个厉害的说客,寥寥数语就将机关道破,他抿着嘴唇,双臂环胸,一副油盐不进的姿态,始终对小满做的决定持反对的意见。

可是那样嘴笨的小满却只是笑笑,轻声说了句,“可是顾小芒,如果没有她,我们不会相遇。”

我感激她将我带到这个世界,不是原谅了那些蹉跎的苦难,苦难永远不值得被歌颂,而是她让我遇见了你,那么珍贵的你,这是我穷尽一生都要感恩戴德的事。

明明是那么轻的一句话,落在顾矜芒的心上却有千万斤的重量。那一霎,顾矜芒眼底的锐芒都尽数褪去,有许多翻涌的情绪掠过,最后都化作一种无声的默契。

想着妈妈没人照顾,小满没敢耽误太久,吃完馄饨就匆匆地赶回家去。而顾矜芒像是认可了他的说辞,没有继续阻拦,缄默得像一座完美的雕塑,却忍不住在小满要进门的时候说了句。

“有事就给我打电话。”

小满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他担心一回头就会忍不住抛下一切,义无反顾地跟着顾小芒一起离开这里。

那样的话,妈妈就没人照顾了。

进了门,陈大壮还在看电视,桌上东倒西歪很多的啤酒空瓶,还有花生米的碎壳,烟灰缸里积满了烟灰,这个小房子是那样狭窄,以至于小满感觉到浓重的烟味灌入了他的鼻腔和肺部,落满了他每一根发丝。

这让他感觉很不舒服。

冬夜雨水的潮气混着呛鼻的烟味,让他急急地打开行李箱,掏出了一套睡衣,准备去洗个澡。

可是妈妈却在此时扑到了他身上,语气惊慌地问他,“宝宝你刚才去哪里了?妈妈一直找不到你,妈妈以为你又被那个坏人丢掉了,吓死妈妈了。”她这样说着,眼睛却偷偷地看向陈大壮的方向。

失去过的人总是诚惶诚恐,患得患失,小满伸手回抱住颤抖的女人,轻轻拍着她消瘦的背部,像是在安抚一个脆弱的孩子。

“妈妈,我只是出去见了我的朋友,不是被丢了,妈妈,很抱歉,下次出去我一定会先跟你说,不会再让你害怕了。”

其实疯癫的女人不懂这些,可是她从孩子温柔的眼睛里看到了承诺的重量,也就撒开了手去,抱着她的包被进了房间,对着远处的月亮,静静地哼着摇篮曲。

她的脸庞落满了月辉,带着母性盛大的美丽,小满愣愣地看了她许久,才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慢慢地走进了浴室。

浴室是和小房子一样程度的不整洁,地上有一层厚厚的污垢,小满将衣服都挂了起来,然后蹲下身,将大量的洁厕液铺撒到地上,再拿起硬毛刷仔细地刷洗,等到这一切做完,他才脱了衣服开始洗澡。

A市的初冬并没有落雪,但是细密的雨水过后,气温骤降,而花洒喷出的水花稀稀落落,细小的水柱甚至不能包裹全身,是那种既不能将人冻坏也无法让人畅快的水量,小满草草地将身体擦拭,便在心里盘算着要如何赚钱。

从前和顾小芒在一起的时候,他从没有考虑过钱这个问题,而如今到了这里,从他看见门口的催租贴条,他就知道,他今后的人生注定都跟钱撇不开关系。

换一个好些的热水器需要钱,换一个好些的住所需要钱,给妈妈看病就更需要钱了,其他都是次要的,最重要的是他想要妈妈回到以前清醒的状态,这样她就算出去外边也不会被人欺负了。

可是脑子里的病并不容易医治,需要长期的心理干预和药物治疗。

顾小芒去的那家医院是最好的,同时也是最贵的,可能将小满卖了都给不起这么多钱,所以到底要怎么做呢,怎样做才能赚到多多的钱呢?

有许多人到了十八岁都会去打工,可是餐厅会倾向于聘用身体健全做事麻利的年轻人,小满明显不太适合。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畸形的右足,又使劲抹了一把脸,一定会有办法的,他已经是个大人了,需要承担母亲的重量。

还有什么办法呢?

自己除了画画稍微好看点,倒是想不出什么别的优点了,慢着,那他是不是可以通过帮人画画来赚钱呢?价格可以定得便宜一点,主要能帮到别人,做的也是自己喜欢做的事。

之前他就在微博上看很多喜欢的画手太太都会接稿,或许他也可以在账号上多发一些作品上去,看看有没有人想要跟他约稿,就这么决定了,一定要积极起来呀梁小满,他暗暗给自己打气。

陈大壮家里只有两个房间,只有陈晨的房间里有一张上下铺,小满被陈大壮安排到了上铺,他洗完澡出来,就径直往陈晨的房间走去,却看到自己的行李箱被打开了,摊开在狭窄的过道上,带来的衣物都不翼而飞,画具都被扔到了地上。

而陈晨则悠闲地躺在下铺,手中把玩着小满的手机,枕头旁边放着小满带过来的几件衣服。

“那是我的手机。”那是顾小芒送给他的礼物,小满气到浑身都在发抖,“你为什么乱翻我的东西。”

“我哪里有乱翻啊哥哥。”陈晨翻了个身,拿后脑勺对着人,继续把玩着手里的手机,“不是都好好的在这里吗?”

“你这个手机好使啊,还那么贵,就给我用用呗,我的手机给你用,你的手机给我用,大家都是兄弟,你不会连这点小东西都要跟我计较吧。”

“你的衣服好看,我们身材差不多,就换着一起穿呗。”

若是寻常的兄弟这样说,作为哥哥的自然也是能退一步的,可是这些东西都是顾小芒送给他的,小满怎么都不可能将它们送人,于是他伸手将床上的衣物都扒拉到行李箱里,又伸手去跟陈晨争抢手机。

两个人的身材相仿,就这样扭打起来,谁也落不着下风,可是陈晨是个卑鄙的,他使了个巧劲儿一扭,就从床上跳下来,手脚灵活地从房间跑出门去。

小满没有片刻犹豫也跟了出去,那么长那么高的台阶,他看见陈晨三两下就跳到了下一个楼层。

而他拖着一只残腿跑得吃力又滑稽,一个不慎就这样顺着台阶摔了下去,尾椎骨感觉都要被震碎了,又麻又痛,额头都渗出了冷汗。

当他强撑着走到了楼下,只有空空荡荡的巷弄,浓黑的夜装满了无尽的黑暗,却什么人都没有看到了。

他一口气都没有喘匀,就有滚烫的热泪落下,呛入他的鼻腔。原来他再怎么拼尽全力,也始终比不过手脚健全的人。

扶着摔痛的尾椎回到陈家的时候,陈大壮已经喝得醉眼迷离,满脸通红,他眯缝着双眼,仔细辨认着眼前的孩子,慈爱地笑道。

“晨晨,你干嘛跟个瘸子过不去呢,爸爸跟你说,他可是棵摇钱树来的,你看他和顾家少爷关系那么好,我们只要在他面前装一下可怜,让他去顾少爷那边要点钱,我们以后不是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顾家那么有钱,我们以后还怕什么?”

“那个小瘸子的脑子不是很灵光,放着好好的小少爷不当,非要回来贫民窟受罪,我们就尽情地压榨他,让他出去画画挣钱。等他成名之后,我们就是天才小画家的爸爸和弟弟,还怕以后的日子会不好过吗?”

将小满错认作陈晨,他举着酒瓶,手舞足蹈,像是在提前庆祝光明而富贵的未来,而小满脸上的血色在那一瞬间褪去,化作了一张苍白的纸,他早就,早就知道会是如此,可是他从未想过这个人居然连顾小芒都想着算计。

顾小芒身上又没有留着他们陈家的血液,他凭什么要因为自己承受这些没有必要的索取,他绝对不会将顾小芒牵扯进他破败的人生,他的人生可以肮脏错乱,而顾小芒的人生必须阳光璀璨,鲜花环绕,绝对不能出现这些腌臜的插曲。

“你永远别想打顾小芒的主意。”他瞪圆的眼睛里盛满了怒意,说得决绝而坚定,“我就算是去死,也绝不会让你们去勒索顾小芒的。”

梁小满的人生从来都是温顺柔和的,写满了小心翼翼,可是在少数时刻,他暴烈,勇敢,冲动,都是为了维护顾小芒。

他的人生早就被生来的残缺践踏得一塌糊涂了,但是他始终愿意去呵护顾小芒的人生,让他永远做个矜贵的小王子。

“哎呀。”陈大壮摇了摇脑袋,眨了眨眼睛,像是在此刻才分清了自家儿子和小满,讪笑道,“爸爸喝醉了,说的都是些胡话,小满你不要往心里去啊。”

就算到心里去了又能怎样呢,你的户口都已经迁过来了,你现在是我的儿子,不再是从前的富家小少爷,木已成舟,这条贼船你以为想下就能下吗?天真!

小满没有理会他伪善的言语和谄媚的表情,而是径直往房间里走去,将带来的衣服尽数塞回了行李箱里,将它锁上了。

床头紧挨着的书桌上放着他的手机卡和一部屏幕碎裂的手机,应该是陈晨的,屏幕像一朵炸开的花,看着是很老的款式了,他抿了抿唇,将手机卡插好开机,就看到顾小芒给他发的很多短信。

“小满哥哥在干嘛呢?”

“还习惯吗?”

“怎么不回呢?”

身形单薄的少年坐在桌前,柔软的发丝微微湿润,眼眶微红,静静地看着手机上破碎的痕迹,小心翼翼地避开,逐字逐句地回复。

“顾小芒,我刚刚在洗澡吹头发。”

“挺习惯的,这里一切都很好。”

“洗澡没有带手机进去QAQ”

他回复信息的时候,仿佛是忘却了很多心酸的时刻,可是眼泪无法骗人,吧嗒吧嗒地将屏幕都打湿了。

顾矜芒立马就拨了个视频通话过来,小满不敢接,直等到铃声渐灭,才回复了长长的一段。

“顾小芒,现在有点晚啦,今天忙了一天,我感觉好困哦,准备睡觉了,明天再打给你哦,你也要早点睡觉呀>.<”

他发完这些,就急急地退出微信,生怕迟疑一秒就会对着顾矜芒的对话框哭诉起来,他拿手背囫囵擦了下眼泪,就爬到了上铺。

上铺的被子有些单薄,在这个天气还能凑合用一段时间,就是和枕头都有一股粉尘的味道,像是太久没有晒洗才会出现的气味。

等出太阳了要把被子枕头晒一晒,被套枕头套都洗一洗,他吸了吸鼻子,登上了自己的微博账号。

之前闲来无事的时候,他会在微博发自己的画作,不知不觉也累积了不少的粉丝数,他试探着发布了一条内容。

“如果有宝子喜欢我的风格,想要约稿的话,我可以接单哦,价格都可以商量嗷。”

他还十分用心地手绘了一只软糯的小猫咪举着“求约稿”的小牌牌,不过这个时候已经到了深夜,这条微博应该不会有多少浏览量,很快就会被别的内容覆盖下去,小满并没有抱多大的期望,只是想要先试一试,明天还可以再发一发。

如果最后真的没人要约,就去餐厅奶茶店咖啡店这些地方碰碰运气,看看有没有人愿意雇他,工资低一点也没关系,他一点儿也不怕吃苦,反正总归是会有办法的。

梁小满你一定要加油努力!!!

微博刚发送出去,他就把手机屏幕熄灭,然后放在枕头底下准备睡觉,却听到不间断的嗡嗡声,他还觉得纳闷,这个时候还有人给他打电话吗,拿出手机一看,却是微博消息的推送。

满屏幕都是一条条的“您的微博收到一条评论”,怎么突然会有这么多评论,直觉告诉他是因为今天的约稿微博,有很多人捧场,可是内心的不自信又让他摇摆不定地打开了微博。

喵呜:终于等到你,还好我没放弃。

永远喜欢芒果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最喜欢的画手太太终于开放约稿了,之前看太太发的日常就感觉应该是个不缺钱的小少爷,每次想开口又怕太太反感,现在尊嘟太好啦,我第一个报名!已经私聊太太啦!

紫荆花:呜呜,我能排上第二吗?

小芒是我本命:我我我!我是大学生!让我先约!让我和芒果果先贴贴!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楼上的,禁止随地大小约哈哈哈哈哈。

康康腹肌:说个题|外|话,跟劳斯约稿是不是就能加上劳斯绿泡泡了,这样光是想想都挺激动啊。

听听:能问下现在排到几号了吗?说个数让我死心。

一下子就刷了几十条评论出来,小满完全没想到这么晚了还有那么多夜猫子。

这个微博账号开了好久了,小满也不懂什么是营销,也没有做过推广,就是每次画了满意的作品就往上边发发,不知不觉也累积了□□千的粉丝量。

但是大家对约稿的反馈这么好,是他没有想到的,他以为最多就一两个人找他约稿,没想到大家竟然这么热情,而评论里说要排队的那几位居然真的已经发了私信过来,小满一一回复了,又在评论区对粉丝的一些疑问做了答复。

小芒芒芒果:感谢大家的热情,我会根据大家的私聊顺序来给大家排稿,大家可以带着需求来找我,我们先沟通下需求再谈价格,如果成品出来不喜欢的话,不用给钱的,谢谢大家了。

寻常人都不会加上最后一句话让自己的功夫白费,可是小满是个不自信的实在人,生怕怠慢了人家的时间,于是首先就选择了委屈自己。

这条评论一发,评论区更像是炸开了锅一般,这些混迹绘圈日久的粉丝都给了自己中肯的意见,约稿前先沟通需求是正确的,双方确定约稿之后给出定金,草图定稿和后续修改都要先发给买家确认,出稿了再结清尾款等等,原来约稿还有这么多规矩,小满算是涨了见识,对粉丝的帮助表达了感谢。

等将私信处理完已经接近三点,陈晨今晚应该不会回来了,小满感觉眼睛有些酸涩,透过房间的小窗看到客厅的灯光在一瞬间熄灭,随后那些噪声都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趿拉着拖鞋走动的声音,应该是陈大壮总算喝够了,准备回屋睡觉。

终于是万籁俱静,小满翻了个身,他认床挺严重的,回私信的时候还连打了好几个哈欠,现在也感觉到累,但是脑子很清醒,很多事都在脑子里吵嚷,导致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

在失眠的夜里,任何细小的声音都能被轻易捕捉,先是窸窸窣窣衣物摩擦的声音,小满不甚在意,直到他听见母亲惊惧的叫喊。

“走开!”

“走开!”

“宝宝!宝宝快来救救妈妈!”

“宝宝!你在哪里!快来救救妈妈!这个坏人欺负我!”

小满浑身的汗毛竖起,所有的血气一下子冲到了头顶,什么都顾不上,还差点从上铺摔下来,踉跄着跑到了隔壁房间,就看到陈大壮脱到只剩下一条底裤,黝黑的身体强硬地骑着身下的女人,女人不要命地挣扎,秀美白净的脸上爬满了泪痕。

禽兽!简直就是禽兽!小满气到浑身都在哆嗦,转身就到客厅桌上拿了个死沉的烟灰缸,使劲地往陈大壮的后背砸去。

那一砸用尽了小满所有的力气,陈大壮直起身来,疼到龇牙咧嘴,他一手用力揉着后背,一手指着小满的鼻尖,直接破口大骂,耍起了做父亲的威风。

“格老子的!你敢砸你老子!我不和这破鞋上|床,哪里能生出来你这么个不孝子!她是我老婆,我睡她,天经地义,合法合规,就算警察来了也管不着!”

“就算你们结婚了,她不同意就是不行,婚内强|奸也是犯罪,这是法律规定的,就算警察来了也是这个道理。”

小满高声地反驳,句句都如同正义使者敲响的第一声鸣钟,他右足残疾,却丝毫不影响他挺直的脊梁如不屈的松竹,右手死死地握住那个烟灰缸,像个不死不休的战士。

他绝对不能怯场,发疯的妈妈从他一出现就躲到了他的身后,如同被欺凌的幼童寻求大人的保护,而他现在长大了,轮到他来保护妈妈,他绝对不会让陈大壮这个人渣侵犯妈妈,在自己没有出现之前,妈妈过的又是怎样的日子呢?他不敢想。

“真|他|妈晦气,老的发神经,小的也在这里发神经,真晦气,要不是看这娘们打扮了一下还有几分人样,老子还不稀罕碰她呢,一双破鞋而已,还真以为自己是什么天仙啊,像你妈这种姿色的,上街一抓一大把,真的是抓一大把,格老子的,真|他|妈晦气啊。”

“贱|货生出来的贱种。”

他嘴里骂骂咧咧地往身上套衣服,一边往门口走,一边用浑浊的眼珠扫过来,眼神里充满了赤|裸裸的恶意。

小满感觉身后的妈妈将自己抱得更紧,就用恶狠狠的目光瞪了回去,张开双臂用身体挡住了所有恶毒的视线。

犹如幼鸟护母。

“格老子的,你们不让老子快活,老子还不能自己出去找快活吗?那疯疯癫癫的破鞋你以为老子稀罕啊?”

随着陈大壮的声音渐行渐远,妈妈身上的战栗才渐渐平息,小满慢慢地转过身去,在月光下看到了她满脸的泪痕,无声的哭泣像是失语的孩童缄默的控诉,自己不在的时候妈妈都是如何自保的呢?亦或者根本没有反抗的能力?

越是去想,就越是无法呼吸。

幸而疯癫痴傻的人总能轻易地忘记苦痛,女人很快又止住了哭声,用懵懂疑惑的声音问道,“宝宝,你怎么哭了?有坏人欺负你吗?妈妈帮你打他,打坏人!”

就像是许多慈爱的家长惯用的戏码,女人拿起拖鞋狠狠地拍打着地板,打着空气,要为自己的孩子讨回个公道,小满却将她用力地抱住,眼里混着眼泪与苦楚,“妈妈,我一定会努力的,妈妈。”

可是他的妈妈已经变成了孩子,又乐呵呵地笑起来,拍着地上的影子,无法给他一个正常母亲的反应。

小满怕陈大壮又回来闹事,便把妈妈安置到了下铺,把房门紧紧地锁上,静悄悄的,房间里一点光都没有,只感觉心里很空很害怕,像是柔软的心脏被残忍地割破了一处,呼呼地灌着冷风。

他习惯性地翻出手机,想跟顾小芒说说今天发生的事,在这无助的时刻,他总是忍不住想要寻求对方的安慰,可是他拿着手机看了许久,又默默地放了下去,自己的人生永远不该成为顾小芒的负担。

第067章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小满睡得并不好,辗转间就见客厅从乌蒙蒙的一团转为光亮,墙面上的时钟走到七点,他起床洗漱干净,又擦洗了厨房落垢的电饭煲,煮了一锅白粥。

A市的冬天并不会下雪,但是南方特有的湿冷总能钻进人的骨头里。

少年站在窗旁发了一会儿呆,怔怔地看着电饭煲咕噜咕噜地冒出许多白雾,似无数只自由的鸟往窗外飞去,忍不住伸手去触摸,却被烫得一下子清醒过来。

雪一般白的手背,就这样落下了绯红的痕迹,他没有多加理会,而是把房间里的妈妈叫醒,一步一步慢慢教她穿衣漱口洗脸,兴许是自己的儿子回来了,平日里疯疯癫癫的女人也变得既听话又配合。

吃完了早饭,天色彻底地亮了起来,小满匆匆地要带着妈妈出门,想去学校附近转转,问问租房的价格。

他无比庆幸现在是寒假,自己能在家看住陈大壮不让他伤害妈妈,可是一旦开学,事情就会变得很麻烦,所以他思来想去,最后决定在校外租个房,这样也方便照看妈妈,今天要先去学校附近转转,问问行情,这样到时候心里也能有个数。

临出门的时候小满特意登上了微信,他昨晚退了微信后,顾小芒给他连拨了好几个视频邀请,后边见没人接,连发了几个小狗落泪的表情来刷屏,到最后觉得小满真的睡着了,才发了句“晚安,小满哥哥”,随后是小狗搂着小猫睡觉的表情。

小满看着那个可爱的表情,忍不住就笑起来,女人坐在他旁边,手指碰了碰他脸上的梨涡,也笑了。

“我的宝宝,真好看。”

最新的消息是顾小芒刚发过来的,先是一个可爱的熊猫抱抱表情,随后是出行的邀请,“小满哥哥,今天想带你去海洋馆玩一下,十点过去接你,你起来了吗?吃饭了没?[熊猫转圈]”

这就是寻常高中生的寒假,跟着同学去这边走走,去那边逛逛,压马路,打篮球,在夕阳西下的时候一起回家里吃个晚饭,晚上再一起出去吃个夜宵,这样晃晃悠悠的时光就过得很快,他们以前就是这样过来的。

谁都想去海洋馆玩,可是小满一偏头就看到妈妈乖巧地坐着,察觉到自己的视线就有灿烂的笑容迎上来,他不自觉咬了咬下唇,在对话框里斟酌着文字。

“今天不太方便,我要在家里照顾我妈妈,下次我们再去吧^-^”

左思右想,他又加了一句,“下次找个时间我请你去,嘻嘻。[熊猫转圈]”

这段时间先画稿存点钱,到时候可以请顾小芒出去玩,想到这里,他忽然觉得有了动力,兴冲冲地带着妈妈出了门去。

“少爷,您不下车吗?”

蜂窝巷这个地方鲜少能见到豪车出没,王叔把车往路边一停,就引来路人纷纷的侧目,顾矜芒坐在后排,带帽的宽松卫衣加牛仔裤,一身休闲装扮也显得他宽肩腿长,就是神色太冷,看着难以接近。

他的注意力都在手机上,昨晚小满哥哥睡觉的时候他已经规划好了行程,现在就是特地过来接小满哥哥出门,可是刚收到的信息让他脸色不虞地打起了电话。

“帮我找一个护工,专门照顾精神病人的那种,需要是女性,且富有耐心。”

“今天下午能找到合适的吗?”

“少爷,”管家在电话里表现得有些为难,“资历符合的倒是好找,就是有耐心这个点要考察调研一番,可能需要一些时间。”

言下之意就是没那么快。

“尽快。”

顾矜芒下了车,随意地挥挥手,那辆惹人注目的豪车就这样驶离众人的视线,路人看着那道修长的身影,还以为是哪家的爱豆出门,有大胆的女生甚至偷偷拍下了顾矜芒离去的背影。

老旧的巷弄,斑驳的矮墙,少年看着比墙还要高,碎发被微风吹乱,淡淡的烟圈从修长的指尖晕开,又落到淡薄的唇。

“你是变态啊,偷拍人家。”

“哎呀没事的,我就是感觉他好帅,就算只看见个背影,我都感觉好帅,怎么回事?”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氛围感帅哥?”

“是诶,哈哈哈,这跟那种地铁口罩帅哥是一个意思吗?背影杀手!没错!会不会正脸长得其实很一般?”

“正脸我倒是不知道,我只知道他侧脸绝了,你看看这个流畅的下颌线,这个薄唇,比多少男明星都长得优越,不行,我得发到网上让大家也欣赏欣赏!”

“诶诶诶,还有这个手,这个手也是仙品啊。”

几个小女生在后边围着手机相片吵成了一锅粥,顾矜芒却恍若未闻,穿过长长的巷弄,就见到最狭窄的街道,路口的垃圾让他眉头微蹙,又寒着脸打了个电话。

“现在给我找几个打扫的阿姨过来蜂窝巷,就让王叔载她们过来。”

“嗯,是长期的工作。”

不仅仅是打扫街道的事,顾矜芒还询问了很多,比如蜂窝巷老旧线路的安全问题,旧楼群安装电梯的可行性,自己名下闲置房产的具体|位置,等他通完电话,已经走到了小满家门口。

门上的催租告示还没有撕下来,顾矜芒添加了房东的微信,随手将陈大壮拖欠的房租转了过去,之后才将告示撕下,敲了敲门,轻声地喊了句。

“小满哥哥。”

可来开门的却不是小满,而是个和小满长得有七分相像的少年,也是小猫一般的眼睛,眼珠却是截然不同的深黑色,唇色很红,肤色很白,靠在门边吞云吐雾,上扬的眼尾微挑,“你找谁?”

“我找小满哥哥。”

陈晨其实并不是第一次见到顾矜芒,之前仅在警局擦肩,这人就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冷漠,强大,貌美,锋利,没人会忘记这样的人,他也无法例外。

文绉绉地来说,这人就像是,生于高山之巅睥睨众生的花,既令人前赴后继,又令人粉身碎骨。

那又怎样呢?

越是难以攀折的花,折下来了,越有惊心动魄的美丽。

陈晨十四岁就谈了男朋友,骨子里熟透了,遇见顾矜芒这样的天菜,更是急不可耐,透出了一股子急劲。他张开双唇,轻佻地冲着高挑男人的帅脸吐出烟圈,是媚态十足的勾引,也是蓄意的挑逗。

顾矜芒往后退了一步,那些烟雾还没有落到他脸上,就四处消散了,可那股廉价香烟的味道令他眉头皱起,思索片刻,才伸出手来将眼前这个赝品扔到了一旁。

一切发生得太快。

陈晨从未怀疑过自己的魅力,更没想到男人看着斯文矜贵居然行径如此蛮横,抬手就将自己拎起来扔到了一边,狼狈,难堪,他重重地摔到了水泥地上,尾椎骨传来阵阵的刺痛,让他几乎失语。

反观始作俑者却没有半分愧意,正拧眉用手帕仔细擦拭自己的手心和身上的衣物,俊美如神祗的脸庞写满了嫌弃。

他竟敢嫌我脏,他以为他是谁,他竟然敢嫌我脏,陈晨气得面部扭曲,指着顾矜芒就骂道,“你在我这里装什么清高,男人和男人不就是这么一回事,你和那个小瘸子没做过吗?装得人模狗样的,背地里早就睡烂了吧?”

顾矜芒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他一步一步地走近,也在慢慢地思考陈晨这个便宜弟弟在小满心中的位置,忽然就明白了自己为何看这个人如此不顺眼。

他允许小满有个疯癫的妈妈,也可以有个无关紧要的爸爸,但是唯独弟弟,就只能有他顾矜芒一个。

“救命。”陈晨觉得自己的胸骨已经断了,顾矜芒面不改色地一脚踩上来,他就感觉有血腥气从嘴巴和鼻子喷出来。

眼前的男人甚至没有蹲下,依旧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就如同看一只被踩碎的蝼蚁,薄唇微牵,话语如冰,“杂碎,你该庆幸你投了个好胎。”

顾矜芒说完便转身进了屋,留陈晨独自在原地呕血,等他将那一亩三分地都翻遍了,却没有找到小满的时候,他有些烦躁地掏出了手机,拨出了电话,“立刻给我查下小满的位置。”

“啊,好的好的,少爷您可能要等一会,这边调取资料没那么快。”任务多且紧急,管家在电话那头已经汗流浃背了。

“尽快。”顾矜芒将电话掐断,忽而将目光落在陈晨呼救的手机上,“小满哥哥的手机,为什么会在你的手上?”

这是某知名手机品牌去年发售的全球限量款,一共就十台,他和小满就占了两台,当时他送给小满哥哥的时候,没敢透露太多,只说是这个牌子的普通手机,小满哥哥听到这个牌子都不太敢要,如今却落到这个赝品的手里。

察觉到顾矜芒的眼神比刚刚踩他的时候还要恐怖,陈晨自然不敢说自己抢了他的手机,只说,“我看他的手机比,比较新奇,就跟他说了,借来玩一下。”

“你有什么资格拿他的手机?”

话音刚落,手机就到了男人手里,他急切地进了屋,不一会儿,陈晨就看到他拿沾湿的纸巾小心地擦拭着手机的每一个角落,像是要把什么病菌从手机上彻底擦去,又怕碰坏了手机,而自己的手机卡则像垃圾一样被随意地丢到了地上。

妈妈的爱,顾氏集团继承人的偏宠,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那个瘸子就能轻易地拥有这一切?

从他记事起,从来没有得到过妈妈的爱,妈妈因为这个被丢弃的小瘸子发疯,就连自己这个亲生儿子凑上去,也会被狠狠推开,小的时候他时常哭着问妈妈为什么不爱自己,后边他开始仇恨妈妈,更加仇恨害自己失去妈妈的哥哥!

他知道自己长得好看,在情场里靠着这副天生的好皮囊几乎无往不利,可是从来没有人将他这般弃如敝履,像是对待垃圾一样对他,而这一切都是拜那个恶心的瘸子哥哥所赐。

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新仇旧恨加在一块,让他那张清秀的脸都变得狰狞,白皙的颊肉不断地震颤,浓黑的眼球暴张,言语恶毒又锋利。

“他就很会伺候人吗?我明明能比他做得更好!你又在这里装什么清高呢,男人上了床,都一副德行,你还指望那个小瘸子在床上能翻出什么花样?”

“你跟他做的时候,看到那条畸形的右腿,你不觉得恶心?”

他这般说着,像是下定了决心,扬起脸来,如同献媚一般,露出修长的脖颈和细瘦的锁骨,声线放柔,轻声诱哄,“你不尝尝怎么知道我做的没有他好呢?这么多年都和同一个人睡,你不觉得腻吗?”

光是三分相像,已是人间绝色,清艳的面容,微红的眼圈,哭红的鼻尖,圆润的唇珠,不论是哪一样都让人心生爱怜。

陈晨已经使出了他所有的功力,就在刚才,他做了个重要的决定,他要留住这个男人,他要抢走瘸子哥哥的一切,撕裂他的人生,让他也知道什么叫做苦楚。

而第一步就是诱惑眼前这个顾氏集团的继承人,这是个一本万利的好主意,他心头发颤,却强迫自己乖巧地望向那人,做出摇尾乞怜的姿态。

男人都经不起诱惑,就算是天之骄子也会乖乖地束手就擒,眼看着顾矜芒慢慢地俯下身来,他几乎要掩饰不住自己的雀跃与激动,可下一秒,编织的美梦就如泡影尽数破碎。

有冰冷的湿意缠绕住自己的脖子,犹如猛蛇绕颈,他的瞳孔震颤,倒映出男人精致瑰丽的脸,修长的指尖隔着湿润的纸巾,正在慢条斯理地收紧。

腹腔的氧气在不断流失,陈晨出于求生的本能不停地挣动着,可那只手却像是铜墙铁壁,无法撼动半分。

男人欣赏他垂危的病态,又在他呼吸快要停止的前一秒松手,如同抓到猎物的猛禽,乐于玩弄掌中的鸟雀,喜欢其苦苦的挣扎和放弃生念后的那抹鼻息。

“你真该庆幸你是他的亲生弟弟。”

这个“他”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顾矜芒静静地擦拭着手指,他站在阳光中,冷白的皮肤愈发如华美的瓷,长睫被日光照得金粉,眼前一幕美得像是天使降临人间,可是他接下来的言语,却让陈晨浑身生出阵阵的恶寒。

“这么漂亮的皮囊我觉得只有小满哥哥才能拥有,如果征得他的同意,我想把你的皮都剥下来,给他做成一副最特别的画纸,还有那和他一脉相承的健康右腿,兴许对小满□□后也会有帮助。”

“唉,”顾矜芒看着玻璃窗投落的璀璨日影,略显遗憾,“不过他应该不会答应,所以不要再惹我了。”

“我可不想和小满哥哥因为分解垃圾这种小问题而吵架。”

明明是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让陈晨周身止不住地打战,蹬着双腿急切地后退了一步。

万幸的是顾矜芒说完那番惊世骇俗的话语,就匆匆地离去,只留陈晨一个人在原地,像一个没人欣赏的笑话。

他到了此时此刻,才有了劫后余生之感,差一点点,顾矜芒就会要了他的命,可是又如何,他忌惮那个小瘸子,心慈手软,又怎么敢真的动自己。

他怨毒的目光盯着冗长的过道,苍白的脸像吸食过量的魅妖,小瘸子,我一定不会放过你,你害我失去的一切,我都会夺回来,我会让你和我一样堕入地狱。

第068章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小满走不快,又拖着妈妈,将近一个上午就问了两三家租房,等他们慢吞吞地从第三家出来,就见到顾矜芒站在楼下。

“小芒!你怎么来了!”

他有些惊喜,三两步走上前去,冬日的冷风将他漂亮的小脸和鼻尖吹得通红,有种伶仃的脆弱感。

“本来想接小满哥哥去海洋馆,到了蜂窝巷发现你不在,我就四处找找,碰碰运气,没想到真的找着了。”

顾矜芒将手中的烟头掐灭,一身的郁气在见到小满的那刻烟消云散。

他向来寡言少语,给出这般详尽的解释不过是为了打消小满的疑窦,毕竟不管是谁,发现自己的行踪被他人彻底掌控,总会感到毛骨悚然和本能排斥。

起初发现小满不在家时,顾矜芒的确急到近乎发狂,明明跟自己说在家,却偷偷跑出来,有什么事不能被自己知道吗?

因此他在严重的分离焦虑驱使下,动用了顾氏庞大的关系网,之后他就这样找到了小满的去处,轻而易举。

可他在等候的时间里想了很多,觉得不该让小满哥哥知道这些无关紧要的手段,毕竟小满哥哥已经被吓跑过很多次。

从他将自己从工厂救出的时候,顾矜芒就在心底暗暗做了决定,他绝对不会再放小满哥哥离开,不论用什么样的手段,他都要永远跟小满哥哥在一起。

“那真的好巧啊。”

小满孩子气地拍拍手,高兴地笑着,脸上的梨涡像荡开的涟漪,他身旁的女人见他高兴,也跟着拍怕手,一起笑起来。

两个人都生得清秀柔美,这样一看反倒不像母子,更像是姐弟。

“小满哥哥,你不是说你要在家吗?怎么出来了也不跟我说一声呢?”

顾矜芒说完就垂下眼帘,神色黯然,一米九的高个,此时的作态就像路边一条被主人踢了一脚的流浪狗。

“小芒,你不要不开心。”小满见不得他这般委屈,手脚都不知道往哪边放,嘴巴又笨,“我不是,不是故意骗你,就是,就是。”

妈妈就站在旁边,虽然已经痴傻了,但是小满还是不忍心在她面前讨论她的精神问题,所以始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就这样站在原地,小脸窘迫地皱在一块,嘴巴反复张开了无数次,最后都以犹豫的支支吾吾收尾。

幸好顾矜芒适时地打断了他进一步的自我剖白,笑着眨了眨眼睛,说道,“不用说了,小满哥哥,我都明白。”

“我都明白”,更像是一种无声的默契,将所有的坏情绪都一扫而空。

那些被欺瞒的焦躁,被那些局促的举动轻易地安抚,那些不能为人言的苦楚,被简单的言语彻底地熨平。

哪怕你没有给出合理的解释,只要你表现出在意我,我就能迁就你无数次。

管家已经给顾矜芒打过电话,说是已经找到了几个资历合适的护工,今天下午正抓紧时间做考核筛选,预计明天才能将合格的护工送过来。

顾矜芒听完,沉默地将电话挂断。

小满不知道他们在电话里交流了些什么,只是一脸高兴地迎上来,清澈的眼睛里装满了浓重的依恋,“顾小芒,你是来找我去海洋馆玩的吗?”

他说到海洋馆的时候,眼睛亮了一瞬,随后又彻底黯淡下去,不自觉地扣弄着手指,“可是我今天要带着我妈妈,可能没办法陪你去玩了。”

心肠过于柔软的人就连拒绝都不敢正眼瞧人,只咬着嘴唇默默地等待着对方的反应。

其实带着妈妈一同去玩也是可以的,但是小满知道顾矜芒不喜欢妈妈,而妈妈从来都只是自己一个人的责任,不该成为其他人的负担。

妈妈对自己有生育之恩,可是对顾小芒来说,她只是凭空出现的一个大麻烦,所以他尽量少点让他们两个人接触,哪怕代价是自己也少有机会跟顾小芒碰面。

也许等妈妈好起来,或者自己能很好地养活妈妈的时候,就能跟顾小芒像从前一样了,对此他抱着单纯又美好的期待。

小满以为自己这样说,顾小芒会像以前那样不悦地离去,可是他却说,“既然这样,那妈妈也跟着一起去就好了。”

直到三个人一起坐上了王叔的车,小满还有些反应不过来,被幸福击中的每个时刻,人总是始料未及的。

小满坐在中间,右侧是好奇的妈妈,正贴着窗户张望着外面的世界,琥珀色的瞳仁微微放大,倒映着不断后退的楼群树木。

左侧是将头紧挨着他肩膀的顾小芒,感受他额前的碎发柔软,随着午后的风轻轻地晃动,好像是沉沉地睡着了。

小满不敢动作太大,微微侧头,就看到他很长很长的睫毛和过分优越的鼻子,薄唇舒展着,周身那股冰冷的气息也淡化了许多,像是猛兽蛰伏多日终于回到了安全的巢穴。

窗外的阳光很好,带着阳光味道的微风闯进来,小满深吸一口气,看着马路旁盛开的繁花,忽然觉得心里很安宁。

他不过十八岁,却在此刻顿悟了繁华落尽的安定康宁。

此时就像是漂浮在漫无边际的深蓝海域,阳光融融地落在他赤裸的皮肤上,像是神明轻柔的爱抚,爱意,平静,沉溺。

所爱之人寥寥,此刻都在身旁,这一永恒的时刻,仿佛值得他用终生去铭记。

此刻心生感激的小满永远不会知道,在往后的时光里,命运会无数次地逼迫他做出选择,是选择最亲爱的顾小芒,还是无依无靠的妈妈。

直到他失去选择。

海洋王国很快到了,他们走的是贵宾通道,省去了漫长的等待时间。

一进去,映入眼帘的就是许多巨型的建筑,庞大的宇宙飞船,蜿蜒盘绕的过山车,跃起的大海豚,摇晃的海盗船,各式各样的游乐项目令人目不暇接。

不过最出名的还是其中的海洋馆,从很远的地方,就能看到人影绰绰,非常热闹。

小满腿脚不方便,又带着妈妈,不太适合玩那些过分刺激的游乐项目,于是三人就往海洋馆这边来,先是长长的水下通道,一条宽敞的走道上边都是游动的海洋生物,七彩斑斓,令人移不开眼睛。

“哇哇,宝宝你快看,好漂亮。”

女人被鱼类彻底吸引,眼睛痴迷地盯着玻璃墙里的的鱼群,还不忘拉住自己的儿子也让他瞧瞧。

这里头的鱼类很多,但是两人一致认为小丑鱼是最漂亮的,就是小小只的,身上有各种颜色的斑纹,胖乎乎的那种鱼。

他们母子俩指着尼莫偷偷咬耳朵,宣布它不是小丑鱼,而是小美鱼的时候,顾矜芒咔嚓一下按下了快门。

拍立得里长发披肩的漂亮女人和气质干净的温顺少年,相似的琥珀眸子望向镜头,笑得格外灿烂,身后的背景是蔚蓝色的海水和可爱的胖鱼群。

那一瞬,画面内外的三个人都像是被定格成了永恒。

三人在海洋通道逗留了很长的时间,直到顾矜芒说里边的风景会更加美妙,小满和妈妈才依依不舍地跟小丑鱼告别,走入了水母馆。

水母馆很大,一整面透明的玻璃墙,约有四米长,一层楼那般高,碧蓝色的水幕漂浮着大小不一的水母,闪耀着不一样的色彩,似无数盏同时亮起的璀璨灯火。

小满凑近了去看,被它们帽子一般的顶部和长长的触须所吸引,鲜艳的色彩万般夺目,如同肆意切换的灯光。

海洋这样深邃黯淡的领域,竟也能孕育出这般绚烂夺目的生命,他深深地为之着迷,思索着回去要用画作记录下来。

“很神奇吧,”顾矜芒站在小满身侧,淡淡开口,“这样深沉的一片海,竟然也会拥有这般童真的时刻。”

“是的,就像童话。”小满点点头,水母的光落在他的眼睛里,就像他的眼睛里也住进了一个童话,他转过脸来,眉目清朗,嗓音温润,“很像你,顾小芒。”

“哦?”高大的男人来了兴致,深沉的眸子将抛下谜题的少年身影锁住,“小满哥哥,说来听听。”

“这样无声的一片海,旁人看来寂静森冷,一时不察就会被吞没其中,”小满指着那些耀眼的生物,像是狡黠地抓住了神秘的证据,“但是只有我知道,它的世界里藏着童话。”

“顾小芒,你既是深海,也是童话。”

“只有我能看见。”

周围人来人往,来去无痕,只有梁小满站在顾矜芒身旁,用笃定而轻柔的喃语在他的心中投入了一颗小石子。

第069章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宝宝,我要去那边!”

女人见两人呆在原地,两两相望,她不懂他们之间涌动的情绪,只知道要赶紧去下一个好玩的地方,一个劲地推着小满往前走。

前边就是整个海洋王国的重点项目,曾打破多项世界纪录的海洋馆。

一入眼就是铺天盖地的鱼群和浅蓝的海水,就连深海的植被都被尽数搬运了过来,五彩斑斓的珊瑚,似繁花般生长的海藻,成群结队的小鱼,就像是走进科学里神秘的海底世界。

电视里的场景突然出现在眼前,无不令人惊喜万分,不断赞叹造物者之伟大,人类面对这盛大的海底画卷,愈发觉得自身弱小,不自觉地生出强烈的敬畏之心。

“宝宝,你看!”

“有美人鱼!”

穿着粉色抹胸的女孩摇曳着长长的人鱼尾巴,水下的妆容依然精致,脸上装饰的鳞片以假乱真,尽职尽责地装点着孩童的梦。魔鬼鱼长得像一块很大的毛毯,在海洋里飞来飞去。白鲸是最可爱的,长得讨喜温顺,可是小满却看到它悄咪咪地跟在拍照的小孩身后,故意吓唬他们,龇着大牙看那些孩子嗷嗷大哭。

海洋馆是属于孩子的梦。

小满看着那些哭泣的孩童,都没有超过五岁,被吓到了还是奶声奶气地要自己的家长抱。

想起他这般大的时候,也曾做过这样的美梦,梦里爸爸妈妈找到了福利院,把他带回了家,他们跟最寻常的一家人一样出去玩,爸爸把他举上了高高的头顶,他能看到很高很广阔的世界,妈妈会温柔地抚摸他的头发,在他哭泣的时候拥抱他。

这个梦持续了好多好多年,直到这一刻他才终于释怀了,原来根本不会有正常的爸爸,也不会有正常的妈妈。

若是换做今天之前的他,会为此感到伤心失落,可是就在此时,他忽然不感到遗憾了。

宇宙太广阔了,人类是如此渺小,这些所谓的缺憾放在岁月的洪流里都不值一提,更重要的是珍惜眼前,珍惜身边人。

想到这里,他转头去看顾小芒,巧的是,顾小芒也正偏头看他,他鼓起了勇气说道,“小芒,我们三个人合个影吧。”

就这样拦了个路人帮忙拍照,路人也不太会,但是架不住三个人都长得好。

以梦幻的海底世界作为相片背景,有微笑的白鲸,美丽的人鱼,游曳的鱼群,小满被幸福簇拥着,笑得腼腆羞涩。

三人就这样逛到了傍晚,在海洋王国配套的酒店下榻,用了晚餐,顾矜芒定的是最高层的总统套房,一整面的落地窗能俯瞰整个城市的夜景。

远处的海塔灯火寥寥,乌蓝色的海水和近处造型夸张的游乐设施,形成两个世界,一面是寂寥冷清,一面是绚烂热闹,深蓝的海面上只有伶仃的几艘渔船,而海洋王国之内,人影绰绰,灯火通明,孩童的欢笑声汇聚成了一片海洋。

烟花秀将在夜晚的八点举行,其实就算呆在套房里,也有极佳的观赏位置,但是顾矜芒见小满看着底下的人群有些跃跃欲试,便也就没再坚持一定要留在房里。

位于王国中心的广场已经聚集了不少的游客,都伸长了脖子等着八点的到来,小满他们下来的时候,将将就要八点,等待的人群已经按捺不住,从几个人嘴里的细碎的倒数,变成了震撼人心的声浪。

“十”

“九”

“八”

“”

“三”

“二”

“一”

小满也被这种高昂的情绪感染,跟着默念起来。

在八点来临的那刻,先是一声锐响,一串蓝色的光束拖着长长的尾巴,窜向天空,随后就是烟火炸裂的声音,有无数的花簇在空中盛放,凋零之际又化作一颗颗宝蓝的碎钻,那般近,纷纷落在欧式城堡的尖尖上,美得像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人在最欢愉的时刻,总会不自觉地看向自己最爱的人,而幸运的是,当小满笑着望去,总能发现顾矜芒也在望着他。

耳朵里都是烟火迸发的爆裂声和众人的欢呼尖叫,顾矜芒伸出手,微凉的手掌轻轻地捂住了他的耳朵。

小满微微仰头,看着面前人秾艳精致的五官,忽然觉得此刻的顾小芒有些陌生,太过于矜贵耀眼,不像现实中会出现的人,更像是从城堡里走出来的王子。

他深邃的眼睛里不仅装入了璀璨的烟火,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小满看不明白,可他也在此时变得很奇怪,耳朵发烫,心跳好快好快,像是沉寂了多年的情感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口子,如同被皑皑冰雪覆盖的山巅喷发出的滚烫熔浆。

像是为了彼此的灵魂更为贴近,自然而然地,高大的少年微微俯身,他那张漂亮的脸离得越来越近,小满没有拒绝,轻轻地踮起脚尖,甚至在一瞬间有种闭上眼睛的冲动。

果然人类在触碰幸福的时候,任何方式的亲近都是被默许的。

这是个极具浪漫的夜晚,漫天绽放的烟火,童话里绝美的城堡,喧嚣雀跃的人群,暧昧的氛围中,心存爱意的人总是情难自抑,荷尔蒙急速飙升,就在漫天繁花的见证下拥吻。

可疯癫的女人无法感受到这些,她出于做母亲的本能,竟凭着对世俗仅剩的浅薄认知,硬是将忍不住靠近的两个男孩给强行分开了。

“宝宝!”

先是妈妈的身体靠过来,强势地介入两人之间,她抓着小满的胳膊,转过头,充满敌意地看着顾矜芒,犹如母鸡护崽。

烟花秀在此刻结束,最后一颗蓝钻跌落的时候,依稀还能闻到火石的焦味,空气彻底冷了下来,游乐设施的灯光陆续熄灭,嬉闹的人群笑闹着远去,那些懵懂青涩的少年心事都随着这晚的风消散了。

第070章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像是有什么东西悄然地改变了,又像是没有,回酒店的路上两个人都很沉默,甚至没有像往常那样拉着手。

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但烟花绽开那一瞬间的激荡,却是被埋藏到了心底,不曾消失。

莫名的尴尬横亘在两人之间,反倒是偶尔清醒又陷入疯癫的女人昏昏欲睡,一到酒店就睡下了,连澡都没洗。

女人睡在右侧的客房,小满给她掖好被子,关了灯,把门轻轻地掩上,就见到客厅里所有的灯火都打开了。

头顶的欧式吊灯如莲花绽放,垂下透明的水晶珠串,明黄色的灯光照得人头昏脑胀,顾矜芒陷在柔软的真皮沙发里,正偏头眺望着远处海上的渔火。

角落的桌灯发出暖黄的光晕,都尽数落到他的身上,蜷曲黑发下是深邃的眉眼,身上穿着白衬衫和黑西裤,衬衫上的金丝纽扣晃出菱形的光影。

他就这样坐在繁华奢靡的景致里,愈发像个中古世纪的王子。

世间的美人,光是这样安静地坐着,就让人忍不住想靠近,却又不敢靠近,深怕亵渎了此刻静谧美好的意境。

小满就是这样想的,他静静地站在原地踌蹴了一会儿,不敢出声。

而顾矜芒像是有了某种神奇的感应一样,将视线从窗外收回,冷淡的神色在一瞬间融化,变成了荡漾的春水,笑着拍拍身旁的位置,柔声道,“小满哥哥,你到这边来。”

这是个偏小的沙发,两个男孩坐上去,难免有些拥挤,顾矜芒说是让小满坐他旁边,可当小满走到跟前了,他便是将整个沙发都霸占起来,只将羸弱的少年抓到了腿上,像往常戏耍宠物那般亲昵。

说来非常的奇怪,这样逾矩的举动他们之前就做过无数次,在幼年时期,乃至今夜之前,都显得稀松平常。

可是到了今夜,似是有什么东西悄悄地变化了,兴许是暖黄的光束过于暧.昧,室内的暖气过于充足,顾矜芒身上太香,才会让小满感觉呼吸急促,耳朵如同火烧一般炙热。

不能这样,这样太奇怪了,得分开些距离,这般想着,小满的眼睛落到沙发前的茶几上,厚重的檀木桌放着丰盛的果盘和零食,最扎眼的是浓艳的葡萄酒搭配着细长的玻璃杯,他从沙发上下来,不动声色地坐到松软的毛毯上,硬是找了个话题。

“小芒,这里怎么会有红酒?”

小满不懂酒,但是他看着瓶身流畅的线条和瓶颈绑着的红丝绒蝴蝶结,以及成套的高脚杯,就知道这酒应该价值不菲,那已经倒出来的半杯葡萄酒色泽浓稠如紫色的浆液。

“酒店送的。”

顾矜芒见他坐到了长毛的地毯上,也自然而然地坐到了毯子上,两人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他倒是没什么异样,只是顺手从果盘里抓了一把坚果,慢条斯理地剥起来。

客厅的中央空调给得很足,空气都是温暖干燥的,小满穿着白绒的毛衣,忽然感觉有些口干舌燥。

他偷偷看了顾矜芒一眼,发现他正专心地对付着手里的坚果,没有留心自己这边,才呼出一口气,像是那些紧绷的情绪都松懈下来,面上的热意也褪去许多。

人在无聊的时候,脑子里总会冒出许多新奇的想法,顾矜芒埋头剥坚果,小满自顾自地发了一会儿愣,忽然开始好奇起了葡萄酒的味道。

他没有喝过酒,但是他知道红酒应该是用红葡萄酿成的,既然是果酒,那应该是酸酸甜甜的,会不会像他爱喝的葡萄汁饮料一样可口呢?

百无聊奈的夜晚总能给人带来无尽的好奇心,酒杯就在小满手边,浓郁的葡萄香混着酒精的微醺,犹豫再三,禁不住诱.惑的少年还是抿了一口。

他喜欢这个味道,似是浓甜微苦的高浓度葡萄在口中化开,喝起来就有些刹不住车。

酒杯见底的时候,顾矜芒将手伸了过来,冷白的手掌摊开,就见到满满一手圆滚滚的果子,饱满的,雪白的,像一颗颗调皮的滚球。

“吃吧,小满哥哥。”

原来这是给我剥的。

小满晃了晃脑袋,方才被忽视的时间里他感到有些无聊彷徨,可是看见这些可爱的果子,却又觉得内疚,他托着腮,很乖地张开了嘴巴。

少年皮肤生得太白,穿着毛茸茸的纯白毛衣,笼在柔美的光晕里,像希腊油画里懵懂又纯洁的天使,眼神有些失焦,双颊带着醉意的粉,洁白的牙齿叼住圆圆的果子,慢条斯理地嚼起来。

“怎么突然想到喝酒了?”

顾矜芒疑惑地皱眉,可忍不住伸手去碰他发烫的脸颊,微凉的指尖一落下,对方就小猫一般舒服地眯起眼睛,双手虔诚地捧着他那只手,轻轻地用脸颊去蹭蹭。

就像是一根羽毛轻轻地落到了心尖上,顾矜芒的瞳孔在瞬间放大,热意从脖颈蔓延到耳尖,面色依旧冷白如玉,可那些青春期的躁动如排山倒海般袭来,令他想起了那个被迫中断的亲吻。

应该是柔软的,香甜的,比所有的美梦都要美好的体验。

“小满哥哥,你喝醉了吗?我抱你进去睡觉吗?”

顾矜芒的嗓音不复往日的清亮,透着极致的暗哑,他甚至舍不得把手抽回来,只将嘴唇凑到少年耳边,轻声细语地提醒,像极了一连串细密的啄吻。

小满喝的时候没什么感觉,只觉得酒酿香甜可口,如牛饮水般喝得很急,红酒的后劲上来得很快。

他没有意识到身边人那些翻涌隐晦的情绪,只充满依赖地靠着自己依赖了许多年的人,毫不设防地,甚至不舍得松开对方的手,像幼兽撒娇。

“嗯嗯,是要睡觉了。”

“耳朵好痒哦。”

“困困哦,我好困困哦。”

初次喝酒的人根本无法预料自己酒醉后的反应,小满也是。

他半眯着眼睛,定定地盯着眼前的酒瓶,嘴里砸吧了两下,像掉进了蜜罐里的猫,甜蜜得不行。

下一秒,他就感到身体悬空,抱着他的人有着劲瘦有力的臂膀,是最亲爱的顾小芒,他对这样的怀抱没有异议,而是将愈发滚烫的脸颊贴在男人坚实的肩膀上,似一只脆弱爱娇的小猫。

穿过长长的走道,就是最左侧的客房,是套房里最大的房间。

刚入住的时候,两人都没有分说自己住哪个房间,但是小满知道顾矜芒总会把最好的留给他。

就像此时此刻,微湿的海风吹拂着纯白的窗纱,凌凌的月光铺满了种满鲜花的露台,玫瑰的香气若有似无,顾矜芒要将人放到床铺上,刚弯下腰,就有纤长白皙的四肢缠上来,像勾人的蛇。

攀附的少年琥珀色的眼睛里装满了莹润的水意,唇珠微动,手指拂过他眼下淡粉色的疤,“顾小芒,不要走。”

“很想念你。”

顾矜芒存了邪恶的心思,自然是看什么都觉得悸动,他看着对方说完话,就如同孩童般轻声地哭泣,如同要将许多委屈都随着这些珍贵的眼泪流尽。

想念吗?可是他们几乎每天都见面,但是远远不够的,顾矜芒和梁小满彼此都心知肚明,这样的接触是远远不够的,心底最深的渴求,随着烟花的盛开和酒意的催生,化作了浓重的期待。

期待的是亲吻,拥抱,亦或者辗转缠绵?不,不是的,这些都远远不够。

他们要将心脏从自己的身体里剖出来,欢欣雀跃地贴在一起,才能止住那些无法遏制的渴。

酒醉的人再胡闹也有个限度,小满是个乖的,捧住眼前人的脸颊,蹭了又蹭,来回许多次之后,才长出一口气,似是猫咪吸够了猫薄荷,终于将人放开了,很乖地闭上眼睛,像小虾米一样蜷起身子,眼角还挂着将掉未掉的泪珠。

“小满哥哥,这段时间很辛苦吗?”顾矜芒将那滴泪轻轻地擦去,似自责似怜惜,“为什么总是不愿意告诉我呢?”

可惜没有人给他答案。

深夜的风变冷了许多,树枝发出沙沙的晃动声,他连忙将窗户关上,回身见到少年的脸藏在月光中,如梦似真,淡粉色的唇珠透出酒液的润泽,疯狂的心跳催促着他匆匆俯下身来。

想要拥有,想要得到,心中圣洁无暇的存在,明明是那般渴望,可在即将碰到唇角的那刻,顾矜芒还是选择将吻轻轻地落在少年的额头之上。

“小满哥哥,晚安,好梦。”

他轻轻地掩上了门。

第071章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小满睡醒的时候,感觉到脑袋隐隐作痛,酒醉时的记忆彻底消失,脑中只留下大段的空白。

他忍着头痛洗漱完毕,顾矜芒刚好就端着蜂蜜水进来了。

“头痛吗?”高大的男孩行为上细致入微,举止却是幼稚的,朝着小满的脑门嘎嘣弹了一下,表情里充满戏谑,“你以后还敢喝酒吗?”

“酒量这么浅,还敢学人喝酒。”他双臂环胸,歪着头倚在门边,等着小满把蜂蜜水喝完,又绷着脸开始啰嗦,“以后不准再喝酒。”

“就算要喝,”他顿了顿,忽然想起月光下少年陀粉的脸颊和迷蒙的醉眼,正色道,“也要在我身边喝。”

小满只记得自己昨晚囫囵地喝了一大杯葡萄酒,之后的事情却是怎么都记不起来了。如今顾小芒说得这般认真,他被其语气里的严肃感染到,不自觉地咬紧了下唇,垂下脑袋,语气里充满了懊恼。

“顾小芒,我昨天是不是做了很多丢人的事情呀?”

此话一落,从顾矜芒的角度,能看到他很端正乖巧的发旋,和轻轻颤动的长睫毛,任由谁看了都不会舍得去吓唬这么乖的一只猫咪。

思及此,他轻笑出声,正想安慰一番,那人却像是突然想开了,猛然抬头,就是一张最灿烂的笑脸迎了上来,杏眼亮晶晶的,颊边是迷人的梨涡弧度,笑得如同向日葵遇见了冉冉升起的朝阳。

少年用力地点着头,总是无条件地认同对方的观点,“不管有没有做丢脸的事情,我以后都不能再偷喝酒了!”

“喝酒有害我的健康!”

他握起拳头,眼神坚定,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而且就算要喝酒,也要有顾小芒在身边才能喝。”

“不过那个葡萄酒真的好喝呀。”他一边感慨,一边馋猫一般地砸吧砸吧嘴。

顾矜芒快被他这个馋样气笑了,“以后又不是没有机会喝了,只要我在,想喝随时能喝。”

“可是。”

“那个酒,感觉很贵。”

少年说这话时,一瞬间没有了方才的灵动,整个人都变得灰扑扑的,像是璀璨的宝珠忽然变成了一颗不值钱的石头。

这话若是放在以前,小满是不可能会说的,顾家和顾矜芒从来不会给他这样的机会。

他在顾家的吃穿用度和顾矜芒一般优越,不论他愿不愿意,人人都得称他一声少爷,而顾矜芒,更是恨不得将天上的月亮摘下来给他,容不得他有一丝一毫的机会说出自毁之语。

可是今时不同往日,他不再是顾家的养子,陈大壮门口贴着的催租告示明晃晃地告诉他,日后的时光,就连遮瓦之地都成问题,更何况这些美酒佳肴,风花雪月的享受?

顾矜芒是世界的宠儿,他拥有许多,自然无法明白小满的苦楚,于是小满在吐露了心声后,深觉自己说错话了。

明明两颗心原本贴得很近,可当境遇一换,人心就剩下了猜疑胆怯。

小满想到这里,只觉不该这样言语,急忙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慌张地想要解释,可是解释什么呢?

说“我没有让你买给我的意思”吗?

但是这句话落在旁人口中,何尝不会沦为一种变相的暗示?为什么自己要说出这样的话呢?难道人类一旦落入窘境就会变得敏感脆弱,不堪重负吗?

小满觉得是的。

从前他拥有许多的时候,除了担心先天的残疾,画画,和顾小芒,其余的琐事都不在他操心的范畴里。

可那天夜晚他抱着颤抖的母亲,带着她挨家挨户地询问租房的价格时,那些鸡零狗碎的事情让他变得疲倦,而贫穷让他变得压抑,难受。

原本他还可以修饰一二,可穷酸的境地总会带来局促又不合时宜的话语。

此时,他尴尬地站在原地,任由冬日的冷风吹动他裸|露的手臂,周身泛起了阵阵的鸡皮疙瘩。

是令人冰冻的静默。

顾小芒会嫌弃自己吗?市侩,胆小,愚笨的人,换做自己也不会喜欢吧。

要不还是道歉吧,说自己不该说这样扫兴的话,这样是否更容易被接受呢?

他左思右想,手指都要抠破了,顾矜芒越是沉默,越是让他感到心惊肉跳,如同把心脏放在熊熊的烈火上烤炙。

可忽然间,顾矜芒沉默地走开了,如同最终的审判还是落到了身上。

小满的视线忽然变得模糊,如果时光能够倒流,他一定不会再说那样的话,他会乖乖地点头,期待着和顾矜芒的下次。

永远不要在重要的人面前试图展示自己的丑陋市侩,他终究是学到了这个可怕的教训,应该要如何弥补呢?

也许自己应该笑着说开玩笑的,下次我请你喝,没错,先记住这个酒的外观,然后存一段时间的钱,找个合适的时机,做出妥帖的邀请,这样顾小芒就会忘记自己今天的冒失。

“为什么小满哥哥总是喜欢说这种令人生气的话呢?”

说话声幽幽响起,是去而复返的顾小芒,厚实的羊羔毛外套罩了下来,驱散了身体的寒意,顾小芒明明比小满小上一些,却老气横秋地长叹口气,拍拍小满的脑袋,像是拍拍一只不听话的小猫小狗。

先是微凉的指尖抚上瘦削的下颌,顾矜芒没有料错,果然摸到了满手冰凉的泪水,那些他极力爱护的泪珠顺着通红的眼圈滑落,落入瘪着的嘴巴,就连哭,也像个孩子。

他将暖和柔软的外衣给多愁善感的少年穿好,又将人按进了自己的怀抱里,试图用体温去消化掉那些自卑阴郁的情绪。

他始终知道自己不是梁小满,他没有残疾,他很健全,甚至是世界的宠儿,对于那些出生就带来的敏感孱弱,他无法感同身受。

可是他珍惜小满哥哥的每一滴眼泪,他的脆弱,多疑,坚韧,灿烂,都是小满哥哥的一部分,这些矛盾的种种,组成了完美的小满哥哥,而他永远愿意守护小满哥哥的所有。

拥抱是紧密的,犹如两颗心毫无缝隙地贴紧,他等到小满的情绪逐渐平复了,才将那漂亮的小脸从臂弯里挖出来。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小满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自己的不适时又无来由的忧伤,却听到顾矜芒珍重地开口。

“小满哥哥,有没有一种可能?”

“嗯?”

他好奇地抬眼,就见到美貌的少年眼瞳中倒映着自己,正流淌着浅浅的水波,额前的刘海被风微微吹动,精美得像一幅画,他凑近自己的耳廓,用最轻的言语诉着衷肠,“在我这里,你永远最珍贵。”

第072章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从小满来到这个世上,许多称谓就紧随其后,如影随形,比如福利院的孩子们叫他“小瘸子”,比如赵小成叫他“小废物”,又比如陈大壮叫他“傻子”。

在没有顾矜芒的岁月里,他步履蹒跚地行走,直到遇见了顾小芒,他试着走快几步,努力地跟上顾小芒的步伐。

可到了后来,他选了妈妈,这是他觉得极度错误却又必须执行的决定,他知道自己是个垃圾,是个辜负真心的坏蛋,他极度害怕被顾小芒厌恶,却又忍不住露出自己的丑态,试图被理解。

可现在顾小芒说了什么?

他说,“你最珍贵。”

他曾经想过许多种可能性,昔日好友分道扬镳,层次不同渐行渐远,但是顾小芒这样说,是他从未想过的事。

一种巨大的感动抓住了他。

人的一生就是一些不断的重复加上少数令人终生铭记的瞬间,小满忽然觉得这就是他必须珍藏的瞬间,足以让他堕入深渊的时候始终记起一些贪生的美好。

这是属于小满的美好瞬间。

他伸出胳膊,用力地回抱着顾矜芒,就像是奔波半生的拾荒者,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那颗宝石。

海洋王国再好玩,也有赏完的时候,到了这天的傍晚,夕阳染透了橘色的海,礁石在海中央孤苦伶仃,三人看着日头落下,喧闹过后,是带着潮意的海风,人群散去,风渐冷,海上的渔船也没了几只。

但是顾矜芒却很雀跃,他接到了电话,管家已经挑选出最合适的护工,已经在别墅就位,这样一来就没人跟他争抢小满哥哥了,了却了这一桩心事,让他眉眼都带着笑。

长款的风衣衬得他像个模特,海风吹动衣摆,带走了他骨子里透出的那种冷,反而显得他温润如玉,“接下来,小满哥哥,你想去哪里玩呢?”

他朝着小满伸出手,做出邀请,“李叔已经给你妈妈找好了护工,放假你想去哪里,我们都可以去,就像从前那样。”

没有妈妈的从前,他们像是拥有了时光的宝物,时间就像海面上的沙子,可以肆意挥霍,毫不心疼,可是小满知道现在不行,他有许多稿件没有画,没有存到租房的钱,房子也没有着落,怎么去玩?

可是顾小芒说妈妈会有人照顾。

但是妈妈不是顾小芒的妈妈,这是他的妈妈,也是他的责任,他做不到厚着脸皮享受顾小芒对他妈妈的付出。

“还是不要了,小芒。”他没有跟往常那样将手放到顾小芒的掌心,而是咬着下唇,很坚定地拒绝了,“妈妈的事情我可以自己想办法的,总不能一直老是麻烦你。”

这番话,他觉得很客套,这不该是他和顾矜芒之间该说的话。

于是他扯出一个笑,感激道,“这两天在这里玩得很开心,但是我们还是得回去,不然我爸爸会担心。”

他和妈妈消失了好几天,陈大壮没有给他打过电话,这个理由很蹩脚,立刻就被顾矜芒拆穿了。

“他既然担心,怎么都没有给你们打过电话?”

“小满哥哥,什么时候你和我之间,也生出了你我?”

少年高大俊美,宽厚的肩膀能撑起一片宇宙,可是他问出这些话时,垂着脑袋,颀长的身影在海风中萧瑟,仿佛就要被风吹倒,语气里带着无声的控诉。

小满不说话,也不敢看他,只将视线落在玩沙子的母亲身上,海浪没有了光,失去了温度,都变成了灰色。

缄默本身就是答案。

可是顾矜芒不懂,他才十七岁,被鲜花环绕的他,惯于用上位者的角度思考问题,他有钱,有人脉,有力气,这个女人需要照顾,我就给你找护工,需要房子,我就给你弄个房子,这些对于富家子弟来说,往往都是信手拈来,唾手可得。

他不理解小满这种无声的拒绝,不解让他急躁,慌乱,甚至忍不住想要戳穿面前人那个站不住脚的谎言。

从陈晨那边要回来的手机,没有响过一次,他原本打算等假期结束再给回小满哥哥,可是他却在这时候拿了出来。

海水的温度渐冷,他的脸色也透出冷硬,唇畔的笑意凝滞。

“你在陈家真的过得好吗?为什么你爸爸担心你,却从来不给你们打电话?为什么你的手机会落到你弟弟的手上?”

“梁小满,你真的过得好吗?”

这一声声的质问落下,海浪声涛涛,像是无数声浪在讨个公道。

能用什么理由来辩解呢?当你撒了一个谎,就要用千百个谎言去圆它,小满不知道要怎么说。

他只是神色呆滞地躲避着视线。

海上的月亮从云里爬出来了,妈妈的城堡快要建好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哭,可能是月光照得他眼睛分外地痒,就使劲地笑了笑。

“是啊,他们是对我不好。”

“但是,我这辈子,难道就死皮赖脸地靠着你吗?”

“靠你帮我把手机拿回来,靠你养活我和妈妈,靠你照顾我妈妈,靠你供我上学,供我生计?”

“我是个残废,但是我不想成为任何人的负担,我不想,”他看着妈妈为做好的城堡鼓掌,孩子气地抹去眼下的眼泪,“我妈妈也不想。”

顾矜芒经常看到梁小满的眼泪,小满哥哥是个很爱哭的人,哭能宣泄他那些脆弱敏感的情绪,可是这次不同,这次就像上次他拒绝当自己的小猫一样,这样的小满哥哥有种动魄惊心的美丽。

残缺的右足笼在月光下,他毫不掩饰自己的短处,一瘸一拐地走向自己的母亲,光洁的脸上有莹润的月色,也有潮湿的泪痕,眼睛是红的,眼神却是很明亮的,很倔强的,像个美貌又不屈的战士。

他像是看到了过往的自己,忽然就对眼下这一切释然了,顾矜芒,既然他永远不会是你笼中的鸟雀,那么还不如给他助力,帮他成长强大,独当一面。

想通了这一层,心里反而不像方才那般偏激地想要毁灭一切,更是揣着万分的好意盼着对方能接受。

依旧还是走到了小满身旁,顾矜芒摸了摸鼻子,难得地展示了作为弟弟的乖巧,“小满哥哥,那你后边是什么打算呢?”

他跟着小满一起坐到了沙滩上,看着疯女人用铲子拍着沙堆,自然地询问。

“我知道你不想成为我的负担,但是我从未那样觉得。”

“负担是个很负面的东西,意味着沉重和丢弃,但是小满哥哥对我来说,是礼物,是天使,是蜂蜜。”

“总归是不一样的。”

但是他也知道无法撼动小满内心的想法,于是他偏过头,退回到朋友的位置,朝着小满眨了眨眼,“我能知道小满哥哥的伟大计划吗?”

小满被说得耳热,他哪里有什么“伟大的计划”,他的计划朴实而艰辛,不是什么轰动世界的壮举。

可是顾矜芒这样说,就像是在讨论孩童时候共同找到的秘密基地,只有他们两人知晓,他盯着对方俊朗的眉目,也忍不住剖出真心。

为了掩饰紧张,他玩弄着手中的沙子,尽量云淡风轻地说出自己的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