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树高高地揽住了那个可怜孤身。
人影长发及腰,高瘦身子,腰间绑了一条粉色发带,在黑暗中像个头戴花环,不会说话的巨像。
没有金乌的夜晚,月光拼尽所有也照亮不了黑暗。
巨像就在黑夜里悄然滋生,融合成一曲童谣,他驼背对着四人,手里拎着两个物件。
仔细看,物件圆滚,下面还淌着水。水似乎落了一路,在路边到处都有。
斐守岁手一拦,再次将谢江两人护在身后。
黑云压城,唯独此时圆月探出。
月光泠泠,透斑驳树影,打在那人肩头。
那人也感知到来者,缓缓回首。
是一张既似环儿又似北安春的脸,两脸杂糅,揉出谁都不爱的年轻与衰败。
手上提着的东西被月光包容,终于能看清,竟是两颗人头。
月光刺进。
人头脸面乌青,歪长口舌,黑黢黢的双目,眼珠子向上翻,血丝从眼角与耳垂溢出,不知生前看到了什么可怖之物。
一个花白头发,一个壮年男子。
斐守岁抿唇,联想不久前假北棠所说,这怕不是北安春与薛谭的项上人头。
可叹人头血肉模糊,脸颊两侧的肉被生生剥下来,实在分不清是何人。
陆观道看了眼,吓得拉紧斐守岁的衣裳,他道:“这是谁?”
“……花环。”
斐守岁轻咬其姓名,伸手捂住陆观道眼睛,他记起假北棠所言“鸟衔花而结环”。
笑道:“环儿姑娘何时逃出了监牢?”
照理说,环儿是薛家仆从,该在牢中待命。
见那人歪了歪脑袋,机械似地扭转身躯。
手一甩,人头在空中抛出弧线,直直丢入海棠树下的土坑中,溅起沾了血腥的花瓣。
月光把他的脸衬得发白:
“你既认出我,何必客套。”
是花越青。
他摸着自己的脸:“说来惭愧,在此镇好不容易遇到能与我同座吃茶的妖怪,我却记不得自己是何样貌,变来变去成了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
许是女子当久了,花越青捻兰花指拉起裙摆,走出泥坑。
他踏入月光的慷慨里,每一步他的面貌都在变化,北安春的那一张老脸渐渐被年轻的血肉取代,幻成吹弹可破的肌肤。
狐妖之变,千奇百怪。
花越青手背一划,雪白脸庞变得粗糙,突生好些皱纹,可又在下一瞬,变回少女。
如白蚁啃食,一面幻似一面。
“怎么,为妖久了就玩起和除妖道士同伙的游戏?”花越青提裙摆笑道。
斐守岁淡然:“此生漫长无趣,路上总要有人相伴。”
“此话似是在说我,”
花越青的脸变回了环儿,身子还是高挑男子,黑发遮挡他大半脸颊,他道,“说我在此可笑地等人?”
斐守岁摇头。
“槐妖,你说阿棠醒来还会记得我吗?”指腹划过脸颊的红晕,花越青呢喃,“她要是忘了我该怎么办呢……”
“你该知我来此目的。”
花越青听罢,脸色唰地变了,他将视线从斐守岁身上移开,落在后头一直被谢义山拦着的江千念身上。
扑哧一笑,眼尾弯弯。
“你长大了呀,”
他低头数起了手指,“一,二,三,四……想是有十多年了,女娃娃居然在满是尸首的空宅院里活了下来,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花越青一停一顿地拍起手。
“快与我说说,是何人救的你?愿意救一个满身是血的女娃娃当真是胆大包天!要不是当年看你和她一样有一双好看的桃花眼,我也不会放你苟活于世,现在想想还是该动手的。唉,可惜了。”
“是解十青。”
斐守岁吐出四字,眼睫簇簇。
花越青拿着铁锹的手一滞:“是他啊,就他多管闲事。”
“看来你与他相熟。”
花越青努努嘴:“谁知道呢,不和你们闲聊,我有正事要干,有正事……”
见他重新迈入海棠树下,开始一铲一铲地掘土。
带着青苔的黄土拍打在人头上,将薛家两人埋葬。
血腥与土腥弥漫在空中,掩盖了海棠异香。
斐守岁正要开口,身后的谢义山没能拦住江千念,被她脱了束缚。
只见女儿家抽出那把残破的佩剑,越过老妖怪。
剑身在月亮下泛一阵银光。
“花越青,我与你之事速战速决!”
狐妖在前没有回话。
江幸又说:“我有现妖琉璃花,你逃不掉的!”
“那个大琉璃珠子?”花越青扶着铁锹,“姑娘家,趁我今夜心情好快些走吧,别等着我反悔,连你身后的小道士也一块送去阴曹地府咯。”
江幸的脸紫胀,她腹中说辞未出,被谢义山一下子捂住了嘴。
听谢家伯茶传音:“你佩剑都坏了,还打算以卵击石?”
“谁说我只会耍剑?!”
江千念挣扎着,谢义山却从身后锁住了她的行动。
是一张泛黄的符纸,早早地定在她后背。
“谢!伯!茶!”
谢义山不好意思地笑笑:“斐兄吩咐,我觉得有理就做了。”
“是我之意。”
“斐兄你……”江千念凝语。
斐守岁背手上前,不经意间手指点了点画笔:“一刻钟后江姑娘便能行动自如,还请那时护好陆观道,切勿让他乱跑。”
老妖怪想了想,才转头笑着看向陆观道,嘴型:要乖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