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似是收养他的老妪,因他病弱发热,贴在他额前的手背。
莫不是幻术?非幻术也。
老妖怪也算精通拟物的术法,不会就这样看不出来,若真有那般慈悲?
手言:“苦了你了。”
苦什么呢。
守岁仍低着头,不敢看神明:“大人说笑了。”
风雪之外,只有手是暖的。
“为妖的作恶多端,哪有一个受了苦。”
“不,孩子,”
手的声音如春日化开的流水,一勺一勺倒在根须之上,“你本不该受轮回疾苦。”
“轮回……”
轰然,在路的前方,有巨石崩塌之声。
斐守岁惯是撇开话题:“大人,再不走真的来不及了。”
“好,那走罢。”
手松开,又落在斐守岁的肩上,“阻止不了一切的因果,终会回到原点。”
又在说什么。
斐守岁只顾自己抬脚,踩碎薄冰,往声响处去。
须臾。
走了一会,在松柏环抱的地方,见一个缺口。
大雪纷纷遮挡视线,那缺口出现得突然,像是不久之前才被人砍伐,也不是开路,就只不过将三棵松树拦腰折断。
斐守岁眯眼,妖身灰白的瞳能让他透过树冠,在浓绿树丛间,青苔冷石下,看到柳家幺儿站于一块石碑之前。
石碑上写了什么,还是太暗,捕捉不到。
冬意迷了眼。
又走去几步,跟着没有被雪掩盖的脚印,斐守岁伸手撩开树枝,于柳觉身后,看到面前悲惨的一幕。
何止一块石碑,那是一座又一座满了一片坡的石头林。
石碑上没有字,没有刻字的东西,后头是小小的土包,而柳觉驼腰站在石碑前,痴痴地看着一口空悬棺材。
棺材里头躺了一人,并非被大雪打到青一块紫一块的老鳖。
是老妪。
是不知何时换上一身大红婚服的老妪。
那血红在黑白灰三色里格外突兀,
惨白的脸,滴血的唇,还有年至花甲皮皱肉松的笑。
渗人。
白花花的头发被精心绑上大红簪花,腮红扑得有些过分,就连指甲都是红的,一口深黑的棺材里,藏了一处喜事的冷。
倒不似个真人了,竟像一个讨人喜欢的木偶,故作丑态。
斐守岁屏气,又靠近,这才听到在呼啸里柳觉的喃喃自语。
“娘啊……”
是天地之间苦命人最喜唤的字。
“我将爹爹带来,你们就能团聚了,”柳觉的手红得没了生气,“要是你们泉下有知,可要念着我的好,是我千辛万苦葬了你们,把你们葬在一个地方,到死咯,都是一对好命鸳鸯。”
白雪花落在老妪唇上,没有化。
“真是可笑,我叫你们去山上挖人参,你们竟还真是去了。难不成这人是越老越糊涂,竟相信了我的话?蠢人啊蠢人,‘春’字底下两条虫,你们就是那两条相依为命的虫,”柳觉俯身拉起老鳖再也无法伸直的手,“你们这两条僵不死的虫,口口声声说是爱我,生了我,却不愿为着我好……”
柳觉拖起老鳖尸首,带着老鳖在雪地里打转。
幺儿已经疯魔,他不顾风雪,像是遛狗一般:“我倒很想知道你们脑子里装的是什么?人伦纲常,老实本分?这些比我还要重要,是吗?”
停下脚。
泪水望向棺木。
“娘啊,可怜可怜我吧。”
话是愈发没有头尾。
“我才是你的儿,那些邻里的眼光,他们可不是你的儿,你的儿……”
柳觉丢开老鳖,一气扑到石碑前,老妪前。
手指一圈一圈,划开薄雪,脸面蹭热了硬冷的石头。
斐守岁抱胸靠着松柏,静看柳觉在石碑面前又哭又闹。
“娘啊,你十月怀胎,怎么生下我,生下我来人世间受苦,我本是魂魄,逍遥自在,来这受苦来了!”
“娘啊,没了我,你、你想是再年轻些,再漂亮些才对的……他们都说娘亲你是镇子里出了名的美人,那年媒婆都踏破了门槛……”
活人对着死人忏悔,“所以我叫她、叫她早早送你们去轮回,可好?可好……”
她?
与百衣园有关的女角……
斐守岁想到傀师燕斋花,那些个偶人姑娘。
“但她说我不孝顺,不孝顺……”鼻涕很快在高原的冷天下结成冰,“我对你们这么好,哪里不孝了。我给你们下葬,给你们挖坟,比那些到头来让爹娘被野狗啃食的畜生,要好多了!”
斐守岁:“……”
“娘啊,娘啊,你最喜欢红衣裳了,我给你换上,你就答应我吧,答应我吧……”
柳觉阴暗起语气,“我爱着她呢,我爱着她,爱过一切……”
方才还念叨爹娘,现在又说什么她不她的,神思混乱,没有头绪。
斐守岁叹一气,拿出画笔,在漫天风雪里走到棺木旁。
棺木里慈悲满面的老妪,正笑笑然。
柳觉又说:“要是没有你们就好了,我拿钱也不用给你们下药才拿得到……要是没有你们,我今日也不会被人笑话……要是没有你们……”
幺儿的眼神一下深灰。
“所以!所以这会儿的我已经没有爹娘了。”
柳觉站起身,嘻嘻笑了声:“我没爹没娘啦!空空一身,好不自在,没人管我咯!”
老妖怪在旁。
冷眼低声:“大人,你要救的是他这般人吗?”
手回:“我不仁。”
“不仁……”是以万物当刍狗的不仁。
斐守岁虽在幻梦,但被雪吹冷了面庞,他用拇指抹去唇瓣上的冷,正抬眼,透过混黑墨水,他看到浓灰与大雪中,站着一个寂寞人。
“这……”
斐守岁惊道,“大人是想救棺木里,雪地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