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朵覆盖了梅花镇的死气,让梅花镇变得更加失真。这儿已不是人间桃花源,云彩反到让镇子变成了话本中的鬼怪之地。
暖的成了冷的,阴森森的眼睛在角落里窥探异乡之人。
斐守岁不挣扎,也不慌乱,任由锁链困住了他的双脚,困住了他的双手。
还有脖颈。
很重。
锁链挂在身子上,压弯了斐守岁的脊背,若要直起身子,必会花费更多的力气。
可斐守岁背着手,他的后背比任何人都直。他知晓,要是低头了,要是顺从了,便再无重回之日。
身后的陆观道想要拉住他,被他甩开。
陆观道失了神般,抓住一团冬的冷:“不是……你不是说,不去了吗?”
“……”
彩云涌出来,裹住了斐守岁与顾扁舟。
斐守岁笑了下,徒留一个背影:“对不住,我食言了。”
第176章黑牙
下大雪了。
天,白茫茫的一片,好干净。
陆观道被术法困在原地,只能仰首望着那一抹飘去天上的身影。
黑色锁链敲击的声音,响在陆观道的心识中。那带了污糟的雪花,融化在他的脸上,化成一行温水。一口接着一口的热气扑出来,打湿了本结霜的眼睫。
看着看着,那个身影越缩越小。
陆观道极近地仰头,痴说:“斐径缘,你又不要我了……斐径缘,你出尔反尔,说话不算话……”
池钗花在后头死命拦住人儿。
人儿却不紧不慢,握住了女儿家的手腕,他顿了顿,回头:“别拦着我,就算没你在,我也飞不去天上。”
“公子……?”
“你没看到吗?”陆观道苦笑一声,他掐诀念咒,一层浅红的术法围绕在他身边,“这不是斐径缘的术法,这是那红衣仙人的。”
“他这是?”
“他……他是在拦我,”陆观道松开手,落寞了眼眸,“许是怕我冲上去,丢妻又折兵。”
“公子与先前不一样了,”
放心陆观道不会冲动,池钗花这才起身,她看到面前半跪在地上的人,言,“在梧桐镇时,就算披着娃娃皮囊,我也能看出来公子并非常人。”
“又如何?”
池钗花沉默。
“那时候我又没记起来,要是记起来了,早就扛着他跑去了天涯海角。”
话说得很轻,但落在寂寥的雪景里重如红果。
没等着池钗花的回答,陆观道就干脆坐在了地上,他抱住双膝,任由冬的冷冻住了他的长发。
白骨们走过他,走过卧倒在雪地的殷。
皆是漠视。
他喃喃自语着:“你说……是不是一开始就注定了结局?我是不是不应该挣扎的……哦,对了,荒原……不,镇妖塔那会儿就好打消了念头,做什么痴心妄想,蚍蜉撼树……”
脸颊埋入布料之间,陆观道蹭了蹭衣袖下的体温。
“抓不牢,永远都抓不牢……那人儿是只白鸟,飞在冬天的雪里,哪还能看得到。千年前的镇妖塔,明明妖血溅了他一身,我还是找不到……找不到……”
没有哭声。
只是落泪。
泪水凝结了冰块,又硬又无助。
陆观道死死抓着袖口,他听到买卖的声音,听到吆喝的声音,还有那个白骨娃娃在他耳边捏唱的一曲《青丝恨》。
唱曲扯得好长好长,好似是山峦的风铃,摇着摇着就来到了梅花镇。可曲儿一进入镇内,就成了寒风的一把利刀。
长刀胡乱砍着,横穿了陆观道的心。
那心定是松散的,一捏也就碎了,又何须利刀伤人。不用修饰,早没了补丁的心,烂布一块。
陆观道说不出话来,他不知道对谁说。被神捧在手上时,他是顶特殊的那一个,他与几个弃子被神丢去了人间,唯独他没有记下什么红楼,没有看遍什么山海。
他孤零零地去找人了。
也曾在找人的路上遇到同类,曾躲在大观园的角落,看官差抄家。也曾被人踏在脚下,受了一世的风雨。
一世又一世的轮回,神不忍直视,问他为何不听劝告,他却总是答不上来。
那会儿,他还不会哭,也没有嵌入世间,看尽所谓的黑与白。
后来有个人捡走了他,照顾了他几日。
后来那人与一袭大红衣裳面容奇怪的仙官走了,他就被丢下。吃尽了风霜雨雪,也卖去了好几户人家。卖啊卖,中间有高塔,也有人间。
他如弃石,最终从塔上掉落,从人伢子的手上逃跑,跑到了道观外。
就是在道观那轮明月下,他想起了心中模糊的,捉摸不透的背影,现在想来那人应是斐守岁。
于是他害怕了,他缩在襁褓里学会了哭,哭得难听又吓人,他也知道了,先前那些人家不要他,是因为他不会哭。任凭打骂,他都一声不吭,只是看着长鞭,眼睛里连恐惧都没有。
但还好,他学会哭了,他就有家了。
陆观道想着想着,心底的记忆一下子翻涌上来,滚烫又酸涩的味道,灼烧了他的喉。
他不敢忘记的那段日子,他的家被大火点燃。而他今日才知,火从何处来。
火从何处来……
陆观道慢慢抬起头,雪花愈发夸张,年三十的大雪正在一点点掩埋他与地上的黑猪。
他叹了声:“天上怎么去呢……”
池钗花答不上来。
雪花积在陆观道的头上,肩上,还有眼睫,但雪花穿透了池钗花的身躯。
陆观道看到了,心有不忍:“是她让你来……受苦吗。”
池钗花摇了摇头。
“我还记得那条烤鱼。”
陆观道:“……”
是大雨之夜,山腰寺庙,尚没有任何记忆的陆观道,曾递给钗花偶人一条烤鱼。
本是荒诞,却成羁绊。
雪落纷纷,寒风瑟瑟。
虽出口成就“公子”二字,但在池钗花心中,或许那个陆观道,仍旧是会用炭笔给她画嘴巴的稚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