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啊初春。
斐守岁深深吸了一口气,他望透了众仙家,瞥见顾扁舟的苦笑。
他上天了。
人间的他,也就不在了。
火海里灰扑扑的,什么都没留下。
斐守岁闭了眼,不想再看到这些,但一幕幕顾扁舟人间的事情涌上他的脑子。
一幕幕昏暗的、没有光的、老旧的皮影戏。
吱呀吱呀,连个拉曲的人都没有。
年三十到现在,在天庭也不过斐守岁晃神的时间,怎么就过去了数月。
风依旧在刮。
春到了,会下起小雨。
听仙官审判,听耳边寂静的彩云。
斐守岁知道月上君解了他的禁制,为的就是让他听到,听一听他自己的罪。
那顾扁舟又罪了什么?
大红山茶燃烧在对面高台,火一样赤红。
斐守岁咳嗽起来,不知怎么,他的心肺发痒,又痛又难受。咳了好一会,直到扑面的大火灼热了高台,斐守岁才看到,他失明的双目看到大火。
火光冲向天庭的尽头。
他见,一团火焰,还有一个曾经在他面前说笑的顾扁舟,于火焰中闭了眼,一动也不动。
第180章宝鉴
“槐树妖?”
突然,一句声音敲碎了斐守岁的思考,他转过头去,见着在宣读他罪状的仙官。
“你也看到见素的下场了,”仙官顿了顿,“你可知罪?”
语气是不咸不淡的,好似一句家常。
斐守岁看着仙官的脸,他又看向仙官身后的月上君与孟章。
这是做什么?
春天的神,为何来看他受罚?
垂着眼帘,守岁将视线重新放到天庭的彩云上,他能说话了:“我……”
撕扯开的嗓子,有一股浓重的铁锈味。
斐守岁咽了咽,好似咽下了人间的晚春,他说:“我知罪。”
此话了,顾扁舟身上的大火又旺上一层。
而顾扁舟的人在里头没有踪影,只有漫天的火灼烧在斐守岁心中。
警告。
赤裸裸的警告。
可……警告一个手无寸铁的树妖作甚?
斐守岁疲倦了眼,他视线一扫,落在那个既对他好,又要束缚他的红娘身上。
月上君忧心忡忡地看着他,眼中露出的关照不像是假。
至于孟章,与那些仙人一个模样,淡然还是淡然。
成仙就没了七情六欲吗……
斐守岁不能停止思考的心,再一次盘算起利弊。他分明见到鲜活的见素,分明能从月上红娘那儿听到关心,可为何,围在他身边的神君仙子又成了木雕似的脸。
他有些想不通了。
心识里的槐树晃啊晃,斐守岁衣不蔽体地跑向槐树。千年来,只有树冠是他的屋檐,他只能躲在稀松的绿叶下,猜测着人与妖的心。
眼下,又多了神。
斐守岁疲累地掀开眼皮子,说:“我有罪,劳请仙官大人一把天火烧了我,来个痛快。”
月上君:“……”
审判的仙官却言:“看来你方才没有好好听。”
哗啦啦的翻书声,翻到了一页。
“槐树妖,”
仙官眼角的余光掰开了点,洒在斐守岁身上,“即日压去同辉宝鉴里赎罪,活着出来死罪可免。”
活着……
死罪……
斐守岁仰起头,光明正大地笑了声:“死了,就在里头不用出来了,是吗?”
听到这话,月上君紧了眉梢。
斐守岁瞥见月上君的表情,蔫蔫地垂下头,他像一只知道死期默默离家的老猫。
他补上一句:“所以……小妖明白,小妖领罪。”
长发落在天庭的玉砖上,斐守岁将嘴里的乖张碾碎了吞下。
“小妖,罪不可恕,幸得仙官大人眷顾,方才有一线生机,小妖……”
一阵奇怪的风吹来。
吹开烧着顾扁舟的大火。
斐守岁干涸了喉,反刍着千百年来说给人与妖的话:“小妖定也不负大人期盼,全须全尾地回来。”
“……”
审判的仙官听完,突然笑了一声。
紧接着,一众神君仙子都笑了。
哈哈的大笑响在高台上,斐守岁诧异地抬起头,扑面的大火从顾扁舟那处蔓延。
火是饕餮,在仙人的笑声里吞噬了仙人。
斐守岁看到火光没有节制地燃,这么嚣张,这么无拘无束。
好似陆家村,燃在陆观道面前的火,点给了斐守岁看。
火里有逼仄的笑声。
笑声成了一罐没人要的酒,酒瓶子碎了,笑声便荡在彩云上,带着火与酒香,困住了斐守岁。
火前唯独没有笑的是月上君与孟章。
那一瞬间,斐守岁瞧见月上君的唇瓣一张一合,说着什么。
是什么。
“他还是与千年前一样,犟得很。”
孟章也说了一句:“那提点他做什么?”
“好不容易见到有血有肉的后生,其能忍心?”
啊……
刹那之后,火,也盖住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