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去洛阳
上房内, 火势以极快的速度蔓延着,单凭她自己的体力,要从这间起火的屋子里逃出去谈何容易, 少不得要借助外力。
惊惶间想起宋珩今日夜里吃多了酒, 还在里间的床上躺着,照着在现代学习过的知识, 手忙脚乱地摸出手帕拿水沾湿了捂住口鼻,佝偻着身子提了茶水走到里间,照着宋珩的脸泼上去,将他唤醒。
宋珩立时便被那茶水泼得清醒过来,未及大动肝火问问是哪个嫌命长的胆敢泼他, 便被一阵浓烟呛得轻咳两声。
施晏微忙不迭分出一块巾子让他捂住自己的口鼻, 高声提醒他道:“家主,屋里走水了, 咱们若再不出去,恐有性命之忧。”
不必她说,宋珩这会子也瞧见那熊熊燃烧的火光了, 来不及多想, 拿起衣架上的斗篷裹到施晏微的身上,他自己则是一身歪七斜八的中衣拥着施晏微出了里屋, 半点不怕火烧似的寻找火势稍小些的窗子, 不过堪堪两脚便将整扇门踹倒在地, 赶在房梁塌下前护着施晏微一道逃出门去。
二人逃出生天,这才发现整座府邸皆已陷入火光之中, 骇人的厮杀声此起彼伏, 仅仅是须臾间,数支长箭直冲他二人而来, 宋珩眼疾手快,勾住施晏微的纤腰一一躲过。
墙上越来越多的箭矢朝这边射过来,施晏微吓得四肢发软,冷汗连连,顾不得心内对他的厌恶,求生的本能令她不由自主地紧紧地环上宋珩的腰背。
彼时宋珩无兵器在手,自然难以抵挡。
二人才刚躲过一阵乱箭,忽而一支冷箭直朝施晏微射过来,眼看就要刺进她的肩背,宋珩顾不得思量,电光火石间徒手接停箭身,尖锐的箭镞擦破他的掌心,殷红的鲜血顷刻间泊泊而出。
正这时,程琰和几名精兵找了过来。
“节帅。”
一个高瘦的兵头匆匆忙忙地递给宋珩一把长剑,神色焦急地道:“府上的火乃是绑了油布的火箭所致,现下已有不少士兵或困于房中,或葬身火海,逃出来的士兵中亦有被他们射杀的,想来整座长安城都不安全,节帅需得速速撤离。”
话音未落,二三十余个身着黑衣蒙着面的练家子越过院墙直取几人而来,宋珩抬手指了指不远处的山石给施晏微看,侧过脸看向她,压低声音道:“娘子先去山石后避避,待我料理完这些个贼人,自会护着你一道全须全尾地出府去。”
施晏微听了,连忙重重点头,旋即松开他颤抖着身子往山石后躲,尚未站定,便见宋珩等人与那些黑衣刺客缠斗在一处。
墙外还有源源不断的冷箭和火箭射进来,府上火光冲天,战况不容乐观。
双方拼杀地正胶着,忽而一阵遒劲的狂风毫无征兆地刮了起来,乌云遮蔽了玄月,豆大的雨珠随着那阵疾风扑簌簌地往下坠,火势很快得到控制,越来越多的河东军从火海中逃了出来。
当真是天不亡宋珩。
施晏微小小的身影藏身于山石后,脑海里没来由地浮现出这样一句,心乱如麻。
她不想给宋珩做妾,更不想与他生儿育女。
她是万万不能随他回去太原的。
思及此,施晏微拢了拢身上的玄色鹤羽斗篷,尽量将自己隐匿于无边的夜色中,贴着墙从后院的角门而出,将腿间和膝上的不适悉数抛至脑后,百米冲刺似的朝那日与莺儿在园子里去过的水上石亭处跑去。
良久后,宋珩杀得双眼猩红,冷冰冰地看着那些死士尽数应声倒地,鲜血和雨水顺着他手中的剑刃滴落在地,砸出浅浅水坑,散出阵阵浓厚的血腥味。
血水染红了他的月色中衣,似是害怕会吓到施晏微,宋珩细心地抬手拿袖子擦去面上的血痕,这才一步一步走向那块山石。
漆黑的夜幕中,一道惊雷自空中降下,短暂地照亮了整间院落,宋珩借着那道电光定睛一瞧,只见嶙峋的山石后竟空空如也,并无半道人影,亦无任何打斗过的痕迹。
宋珩瞪大眼睛,有一瞬间的失神,待反应过来此间发生了何事,仿若晴天霹雳。
杨楚音竟在他与那些死士厮杀的时候,抛下他悄无声息地跑了!
她怎么敢!
明明昨日夜里她还蜷在他怀里,温声细语地说愿意嫁与他做孺人。
却原来,都是哄骗他的!
亏得他方才竟还鬼迷心窍地徒手为她接下那支锋利的箭矢......
当真自作多情,可笑至极。
愤怒,怀疑,不甘,自嘲......数种情绪同时涌上心头,宋珩额上青筋凸起,凤目冷得骇人,握成拳的指节发出咯吱的沉闷响声,咬牙切齿地欲要唤人随他去寻她回来。
程琰见状,恐他气昏了头忘了大局,忙上前劝他道:“情势危急,节帅切莫因一小小女郎乱了大局;况她弃节帅而去,节帅若不顾性命去寻他,是把自己放在何种位置上?北地还需杰帅镇守,万望杰帅三思。”
宋珩听他说完,这才稍稍平复了情绪,理智回笼。
可若是她叫人掳了去呢?宋珩关心则乱,正欲这般欺骗自己,又听程琰无情地掐灭他的幻想道:“娘子若真是被贼人掳了去,方才便该挟持了她来威胁节帅;再者退一万步讲,若是他们想在事后以娘子相胁,却又为何要做得不留痕迹?当多留下娘子被他们劫走的迹象才是。何况节帅素有不近女色的名声在外,他们又凭什么认为一个小小的女郎便可威胁到节帅?”
宋珩再没了欺骗自己的借口,双拳握得越发紧,指骨相触碰发出沉闷的声响。
程琰知他大抵是想明白了,遂一鼓作气同他提议道:“为今之计,先以绳索坠城而出与城外的人马汇合,即刻返回太原才最紧要。”
冯贵肩上和腰背皆受了伤,纵然知晓宋珩放不下杨娘子,这会子也少不得劝上两句:“家主在长安并非无可用,何况此去河中至多不过两日,届时家主再令人前往长安传信,召集人手暗中探访杨娘子的踪迹不迟;杨娘子不过一介娇弱女子,又无过所在身,想来短时间内出不去长安城。”
被枕边人背弃的滋味必定不好受罢。冯贵如是想着,只拿同情的眼光去看宋珩,又恐被他偏见,不过略看几眼,便垂了头。
如冯贵所想,彼时,宋珩只觉心里空落落的,又似有一块巨石压在心口,沉沉的闷闷的,呼吸都不大顺畅了。
说不上是愤怒多一些,还是遗恨多一些,只闭上眼深意数口气,硬生生将胸中那股滔天的怒火压下,沉默片刻后,捏着拳头沉声道:“随某杀出府去。”
于是众人拼杀至马厩,取来墙上的绳索、马鞭,翻身上马直奔城南明德门而去。
那些黑衣死士穷追不舍,除宋珩和程司马外,得以逃出长安城的不过寥寥十余人。
营帐外巡夜的士兵远远照见一队人往这边而来,少不得戒备起来,又燃了几支火仗照明,按上剑鞘高声喝道:“来者何人?”
冯贵闻言,一路小跑着上前,挥动手臂扯着嗓子喊道:“休得无礼,节帅归营。”
为首的兵头闻言,拿火仗照向他们,随着距离的拉进,宋珩高大如山的身躯映入眼帘,无需看清他的脸,单从身形便可确定眼前的人是他们的节帅无疑。
“节帅归来,卑下有失远迎,还望节帅责罚。”
彼时的宋珩尤未从施晏微逃离的消极情绪中剥离出来,幽深的黑眸黯淡无光,面上不复往日的神采,取而代之的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只板着脸冷声吩咐道:“无妨,速去鸣金唤醒兵士,即刻返回太原。”
那兵头见他衣衫不整、鬓发散乱,心下便知定然是长安城中出了大事,忙不迭地点头应下,旋即调转马头敲响铜鼓,又叫人去营中取来一身干净衣物奉与宋珩穿。
宋珩的掌心和肩膀处皆受了箭伤,鲜血染红白色中衣,军医诊过脉后,小心翼翼地替他处理完伤口,撒上止血消炎的药粉,再用干净的布条包扎。
做完这一切,观他精神尚好,确认那箭上无毒,军医方安下心来,正要说些注意事项,忽见宋珩阴沉着一张脸,冷声问:“可有法子让手心处的箭伤留疤?”
军医疑心自己是不是听错了,正要开口确认一番,上座传来宋珩低沉的声音,他将方才那句话又重复了一遍。
“自是,有的。”
军医惊愕不已,连带着话都说不利索。
宋珩眸光幽暗,让他说。
军医便只给了防止伤口腐化的药粉,又拿干净的布条包扎。
“换药三日后,便无需再用药,尽量少沾些水,自会慢慢结疤。”
宋珩低低应了一声,大步迈出营帐。
外头的将士们皆已做好离开的准备,宋珩骑上青骓马,领兵望太原而去。
*
如施晏微所料,这场大火引起了府上一行人等的反应,那守门的小厮和门外的侍卫不知所踪,许是急着往府里救火去了。
施晏微因为紧张,两只手都在发抖,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一气呵成地取下沉重门栓,接着头也不回地跑出府去。
冰冷的雨水连绵不绝地落到她的发上和面上,顺着她的脖颈没入衣襟之下的雪肤之中,冻得她的浑身直打冷颤,长睫亦被雨水沾湿,模糊了视线。
可她丝毫不敢放慢脚下的步子,她满心满眼只有一个念头:绝不能叫宋珩的人抓她回去。
她甚至不敢去想象,倘或宋珩将她抓回,等待她的将会是什么样的狂风骤雨。
施晏微不知道自己跑了有多久,直至雨势渐小,乌云散去,月辉重现,她于清冷月色下,瞧见一盏上书“杏林”二字的灯笼。
乃是一间半大不小的医馆。
施晏微疲乏至极,于门前驻足,艰难地伸出冻得发僵的右手重重拍门,而后静坐在石阶处拧去发上的雨水,又往手上哈气摩挲掌心来给自己取暖。
身上的大氅不多时便被那些寒凉的雨水浸湿大半,施晏微冻得嘴唇发紫,四肢抑制不住地瑟瑟发抖。
耐心等了好一阵子,不见有人出来开门,施晏微鼓起勇气又敲了一会儿,心道若是这回还是无人过来开门,她便去别处寻一间客栈住下。
就在她欲要转身离去时,忽听到门后传来一道细碎轻微的脚步声,紧接着,门被打开,一个十二三岁药童装扮的少年掩嘴打着哈欠,探出半个身子来。
“娘子可是有急症要瞧医工?”
施晏微还在搓手,打着寒颤回答道:“小郎君可否先容我进去医馆里面?外头实在太冷。”
那药童见她浑身湿漉漉的,脸色更是苍白如纸,想是在外面冻得不行,瞧着甚是可怜,不免心生怜悯,忙将人请了进去。
施晏微攥着斗篷遮住身上的中衣,抬腿迈进门槛,只屈膝与人施礼,“事出无奈,扰了小郎君的清梦,还望小郎君见谅。”
“娘子无需自责,吾往日这个时辰也该起身碾药了。娘子的病症若是不急,不若与吾同去药房向火取暖,待家师起身,再替娘子诊治不迟。”
那药童一壁说,一壁将人往药房引,动作熟练地取来火折子燃上蜡烛,又拿火策刨开埋住碳火的灰,添了几块新碳。
那碳比不得宋府烧的银霜炭,燃烧后升起的灰色烟雾略有些呛人,施晏微颔首应下他的话后,忍不住垂下头轻咳了几声。
药童观她这副模样,又见她面容姣好,身上披的大氅更是材质不俗,心下便知她定然不是市井人家出身了,否则又怎会闻不惯这样的碳火味。
有道是医者仁心,这小药童虽尚在从师阶段,但心性却是早早养成,因见她身上的斗篷湿漉漉的,便开口提点道:“女郎若不嫌弃,那边墙上挂着一张粗布毯子,娘子可将其披上御寒,再将这件湿了的斗篷搭在椅子上烘干。”
性命攸关的节骨眼上,焉能感染风寒。施晏微也顾不上与人客气了,自去取来那毯子往半旧的松木粗纱屏风后躲了,解下身上的斗篷披上那条半旧的毯子。
施晏微自屏风后出来时,那药童已坐在矮凳上拿碾槽碾药了。
火炉上的陶釜内烧着热水,散出的水汽隐隐透着股淡淡的姜味。
待那水烧滚后,药童招呼她自己拿陶杯取干姜水饮下驱寒。
施晏微与人道谢,自去案上取来陶杯倒拿干姜水喝。
干姜驱寒效果甚好,施晏微不过饮下半杯便觉得胃里暖烘烘的,也不似先时那般手脚寒凉了。
一夜没怎么合过眼,施晏微虽觉身心疲乏,头脑却异常清明,眼下外头是个什么情形她还不得而知,焉有能心思瞌睡休息。
不知不觉间到了卯正时分,天边渐渐泛起鱼肚白来,施晏微抚了抚那大氅,虽还未干透,相比起先前已经好上太多,趁着现下尚还无人过来,先往屏风后去换了回来。
好容易等到辰时,药房外传来一阵扣门声,药童过去打开门,但见一位着青色圆领长袍,年近五旬、长须微霜的中年郎君走了进来。
药童朝人叉手施礼,平声说道:“师傅,这位娘子是寅时就过来候着了的。”
施晏微未着外衣,仅靠着宋珩的那件大氅遮住身上的衣物,不免有些局促,只说她是过来买些治疗风寒和跌打肿痛的药。
只是买这样的药材又何需大晚上的冒雨过来,那医工和药童听后虽觉奇怪,总不好窥探病人的隐私,故而只在询问一番后开了副性温些的药方子。
昨夜事发突然,施晏微叫那火光吓得惊慌失措,保命要紧,哪里还能想起拿回藏在罗汉床下的首饰和银两,是以这会子身上只有两枚戒指和四只镯子,无奈之下,只得取下手上的银戒作为药资。
医工见状,拒不肯收,只婉言拒绝道:“这些药用不上百文,娘子的戒指少说也可值上三五两银子,如何使得。”
话音方落,又听得一道极为温柔的女声传入耳中,乃是一四旬出头的中年妇人,上着一件宝相花纹直领半臂褙子,下穿桂子绿高腰孺裙,肩上一条红绫披子,披长发绾成椎髻,生得一张鹅蛋脸,杏眼朱唇,皮肤白皙,依稀可见年轻时的秀丽风姿。
就见那妇人浅笑道:“大郎,彘奴,过来用早膳罢,一会儿该来人瞧病了。”
说话间,执着托盘踏进屋中,见施晏微攥着那件并不合身的大氅,神色不安地立在二人对面,隐约间瞧出些什么,遂将托盘搁至案上,将人拉到一边,轻声询问起来。
施晏微道是出来的急,尚还未及更衣。
那妇人闻言莞尔一笑,引着她往自己的房中而去,自箱底取出她年轻时穿过的冬裙,为缓解施晏微紧张不安的情绪,温声说着俏皮话:“娘子身形太过瘦削,想来穿上会有松垮,但总好过这件拽地的鹅毛大氅不是?”
施晏微连连谢过,在她的指引下往屏风后将那冬裙换上,这才恢复到往日的神情,大大方方地与那妇人走出屋去,取来药包坚持送与医工。
“医工若是觉得这戒指太过贵重,只消将余下的银两充作布施药材的银钱即可;倘或有需要帮助的穷苦人家,医工替我施药,也可算作善事一桩。”
妇人听后,少不得劝上自家实心眼的郎君两句,那医工这才肯勉强收下。
真心诚意地道:“既如此,某先替那些受药之人谢过娘子的仁人之心。”
彼时天色大亮,医馆外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施晏微不好再多留,问这附近可有质库,那妇人指了条路出来,施晏微堪堪记得直走右拐,瞧见一条三岔路后左拐,再往后就记不下了,沿路问过去,不出两刻钟,便寻到了那间质库。
施晏微取下手上那只在她看来再普通不过的两只银镯递了过去,没有一丝犹豫地道出死当二字。
伙计取来三十两银子,施晏微伸出双手接过,拿巾子包了拢进大氅里,接着进了一间成衣铺买来两身衣裳并一顶帷帽,付好钱后出得门来,正巧遇上一辆驴车。
车上扬着小皮鞭的老丈见施晏微手里包袱颇多,因问:“娘子可要乘车?”
施晏微腹中空空,更兼一晚上都没怎么睡过,这会子早累得不行,两腿直发虚,暂且先往那驴车上坐了。
于是那老丈又问她要去何处。
长安统共有一百零八坊,施晏微未曾得见过长安城的舆图,除却知晓宋珩的宅子所在的坊叫兴宁坊外,哪里还能再叫得出旁的坊名来。
正犯愁间,忽想起高中时背过的唐诗:“自言本是京城女,家在虾蟆陵下住”。
施晏微心道:现下只要能离兴宁坊远些,去何处落脚都好;何况那琵琶女幼时便住在虾蟆陵,想来不会是那等达官贵人扎堆居住之地。
想毕,因道:“烦请老丈送妾去虾蟆陵。”
老丈得了生意,焉能有不高兴的道理,立时笑容满面,只扬声道:“得嘞,娘子且坐稳了,老身这就送娘子去虾蟆陵。”
驴车虽不比马车行得快,却很稳当。
过得半个时辰,毫不起眼的驴车驶入人潮如流、喧嚣热闹的常乐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