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丈放缓了车速,嘴里问她:“娘子在何处下车?”
施晏微思忖片刻,幽幽道:“寻一间客房多些的客舍停下罢。”
话音落下,老丈拐进调转车头驶进一条巷子,又行了小半刻钟,方收拢缰绳停车。
施晏微付给老丈十文钱,自下了车往客舍里住下,又叫茶博士送些饭食到客房。
不多时,茶博士送来饭食,施晏微佯装不经意地随口问上一句:“京中近日可有什么不寻常的事发生?”
茶博士只当她是从外地过来的小娘子,遂说起昨日冬至圣人前往南郊祭天的事,又道今年的大朝会十分热闹,各地节度使都进京朝贺来了。
施晏微未听他说起河东节度使遇刺身亡的事,一颗悬着心这才安下一些,暗道他或许已经脱困,连夜往河东去了。
他虽可恨可憎,到底庇护北地免遭战火多年,昨日夜里又护着她出了火海、替她接下暗箭,她只想此生与他再无瓜葛、永不相见,倒不至于一心盼着他就此死了才好。
客舍中人来人往、鱼龙混杂,施晏微不欲久住,寻思着需得在元日前离开长安,再寻个干净安全些的宅子住下。
施晏微屋里实在饿的厉害,一改常态足足用了两大碗米饭,略歇息片刻,自去楼下打来一盆热水,草草洗漱一番后,往膝上抹了些药活血化瘀的药膏,自往床上躺下安歇去了。
一觉睡到次日的卯正,施晏微穿戴齐整往楼下去用早膳,特意择了里面靠墙的位置坐下,虚虚掀开帷帽的一角用着早膳。
昨儿宋珩遇刺离京的消息尚还未传开,至今晨,却已流传至坊间了。
施晏微耳听着邻桌那几个圆领少年郎的交谈声,越发稳下心神来,暗道宋珩一时半会儿怕是分不出心思来派人抓她回去了。
今日已是腊月十一,再有不足二十日便是元日,往来虾蟆陵亲自采买各色商品的商贾格外多,这其中最受商人青睐的莫过于郎官清酒。
日落过后,天色渐暗,前来打尖住店的客人寥寥无几,施晏微轻挽罗裙下楼,与垆边卖酒的女郎王二娘攀谈起来,询问京中可有可靠些的牙行。
施晏微戴着帷帽,王二娘虽瞧不见她的样貌,但见她行止间自有一股闲闲秀美之态,气质卓然出尘,不似小门小户出身,倒像是来虾蟆陵经商的女东家。
王二娘打完算筹,记下数字,笑问道:“西市的永平坊倒是有一间成记牙行,娘子可是欲要采办什么大宗货物?”
施晏微不置可否,与人道谢过后,便将话锋一转,问起虾蟆陵的风俗特产来。
王二娘温声道:“娘子既问起这话,便不可不提郎官清酒。每年不知有多少外地的商人特意往来虾蟆陵采买郎官清,若是在长安城里卖到十文一碗,到了洛阳、扬州等地,少不得要二十文钱一碗哩。喏,娘子可要来一碗尝尝?”
施晏微吃不得酒,连连拒绝,少不得岔开话题:“明日我要往西市去,带些胡饼与娘子吃可好?”
王二娘笑眼弯弯, “既是娘子盛情,自是却之不恭,妾要吃‘古楼子’。”
施晏微点头应下,于是二人闲聊一阵,过了二更,施晏微回屋安歇,一夜无话。
次日天明,施晏微一早雇了驴车往西市的成记牙行而去。
牙婆见施晏微着一身藕色绸缎襦裙,外罩一件宝相花纹大袖披衫,脚蹬云纹衔果翘头履,通身气质如兰,自是将她认作外来的女商,忙往屋里引,又叫婢女奉茶进来。
“不知娘子欲要买人,还是买物?”
施晏微从容不迫地道:“家慈病重,妾急着归家探望,偏那过所文书少说也得数日方能批下,妾为此食不下咽,不知娘子此处可有法子无需过所也能登船往外头去?”
牙婆听她如此说,当即回过味来,也不管她嘴里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
只知这单生意若是做成了,来的是快钱。
“原是为着这个,这却也不是什么难事。只如今元日将至,倒不大有商队往扬州、姑苏等地去了;若是去洛阳、荥阳,倒还有几支商队,却不知娘子欲要往何处去?”
时人颇喜茶道和香道,便是这达官贵人鲜少亲自踏足的牙行之中,亦置着一个莲花三足铜熏炉,炉中燃着清泠的青木香,甚是芳香宜人。
施晏微不知牙婆口中的荥阳是何地,当下只道自己是要往洛阳去。
牙婆闻言,面上笑意愈深,额上立时便显出两道深深的皱纹来,“天底下竟有这样的巧宗儿,明儿正好有一支贩酒和绸缎、瓷器的商队去潼津乘船往洛阳去。只是那路引上的随行婢女与娘子身量不甚相似。”
施晏微听了还是觉得心中不大放心,因问道:“那商队缘何独差一个随侍的婢女呢?”
牙婆急于做成这单生意,当下倒也不瞒她,只竹筒倒豆子似的将这里头的门道和盘托出:“娘子不知这里的门道,那路引上可写随行仆从,有的商队东家人精,通过牙行招揽一些无路引的客人充作仆从同行,以此来赚些银钱;待回去的时候,再由牙行介绍回去的人补上,又可挣来一道钱;便有临时一个两个寻不到的,只说是仆从或跑或死或转卖给了旁人,那官差取来吃他们的孝敬,亦不会过分深究。”
恐施晏微心里还是有些信不过她,那牙婆遂又敛了面上的笑意,正色道:“娘子且去外头随意打听打听,成记牙行的东家崔氏一族在长安城中做了近百年的生意,何曾行过那等骗人的勾当;这般娘子若还是觉得不安心,大可给京中的亲朋放出话去,只说三两个月后还不见报平安的信件来,大可往长安府里告去。”
施晏微闻听此言,这才稍稍放下心来,当即与人交付了定金。
那牙婆满脸堆笑地收下二两银子,自往那册子上勾了一笔,朗声提醒她道:“那路引上的婢女描述乃是:‘身材匀称,黄脸,浓眉,面有春癣’。还要劳烦娘子稍加修饰一番,于明日辰时来到此地,自会有人引着你们与商队汇合。”
施晏微点头应下,一路信步出了牙行,便往附近的脂粉铺子买来黄粉、石黛和胭脂等物,而后又去临近的坊买来王二娘点名要吃的古楼子。
古楼子中的羊肉似是提前腌制过,加之放了胡椒去腥提香,隔着金黄酥脆的面皮便可闻到一股浓浓的肉香味。
王二娘含笑谢过施晏微,趁着午后客舍里客人少,往那矮凳上坐了,借由柜台挡住身体,难掩喜色地垂下头去吃手中的胡饼。
施晏微用过晚膳,又来楼下与王二娘话别一番,王二娘并未主动探听她要往何处去,只情真意切地祝福她道:“妾与娘子虽只是萍水相逢,却自有一番女郎间的惺惺相惜,妾无甚可为娘子做的,唯有遥祝娘子此去一帆风顺,今后平安喜乐,顺遂无忧。”
“如此,倒要借二娘吉言了。”
施晏微莞尔一笑,恐惹得王二娘愈加伤怀,当即转身上楼,连夜收拾好行李包袱,早早睡下。
第二日卯时起身梳洗,先拿黄粉仔仔细细地抹了脸,而后以石黛描粗双眉,再用木簪簪尖轻沾胭脂往面上出一片小红点来,略擦些茉莉香粉定妆,这才戴上帷帽,背起包袱下楼结账,退还房间的钥匙。
掌柜抬首望向窗子外头,见满窗漆黑一片,因问道:“外头天还未亮,娘子孤身一人,这便要走了?”
施晏微平声回答道:“昨儿已叫了驴车约定时间,今日卯正便要出发。”
话毕,迈出门去,在客舍外上了车。
来至牙行前,已有五六人候在此处,那牙婆唤一小子领着他们几人往安化门去。
那商队不过十余人,施晏微跟在队伍后方,静待城门郎对照过所盘点人数。
彼时天色已亮,领队的郎君自怀里掏出一把铜钱,拿袖子遮住二人的手,私底下将那把铜钱往城门郎手里方,那城门郎稍稍垂眼凝了一眼,接过来轻车熟路地往兜里藏了,不过草草过了一眼众人的相貌。
“你,将帷帽掀开。”
那城门郎的目光凌厉地扫过来,对着施晏微高声命令道。
施晏微依言照做,并无半分惊慌之态。
“黄脸,桃花癣...”那城门郎对着过所低喃一阵,抬首瞧了瞧施晏微的脸面,粗略上下打量她的身形一番。
施晏微特意穿了宽松的袄裙,又往身上多穿了两套里衣,遮住纤瘦的身形,自是不怕那城门郎对着她看。
“人数不差,且出城去吧。”
城门郎恰到好处地缓了面色,挥手道。
商队为首的中年男人听了这话,连忙叉手又施一礼,语气里带着讨好的意味说道:“烦郎君劳动了。”
队伍后方的人群中,施晏微心上的大石落了一块,不动声色地轻出两口气,踩着脚踏上了一辆半旧的马车。
那马车车厢狭窄,却又足足坐了五六个人,可谓是伸个胳膊都费劲,自然也就无空闲的地方安置火盆了。
不过好在她今日衣裳穿的厚实,加上车厢内人又多,倒不觉得有多冷。
商队在官道上行驶三日,这才赶到潼津城,先往一处便宜的客舍住下,翌日一早往渡口处去登船。
登船时,那船家虽也查看过所,相较于那日晨间遇到的城门郎,却是又松泛不少,只堪堪对过男女人数和年龄身形便放了行。
熹微的晨光中,施晏微登上船去,与另外两个女郎分在一间船舱内。
起初那两个女郎瞧着互相并不认识,但因二人同是洛阳人氏,说着相同的乡音,不免彼此心生相近之意,不过一刻钟的功夫便已聊到一块去了。
空间有限的卧榻上,施晏微静静坐着,掀开粗布帘子透过窗棂往外看,但见旭日升于山腰之上,天边霞光万道,远山重峦叠翠、薄雾缭绕,倾泄而下的暖白金光铺在水面上映出粼粼碎金,美如画卷,引人入胜。
施晏微正陶醉在这山水美景之间,忽听一道带着豫西乡音的女声朝她问道:“这位娘子可是洛阳人氏?”
“妾非是洛阳人氏,此去洛阳,乃是探寻远亲。”
那女郎闻言又道:“听娘子的口音,倒像是北地人氏?”
施晏微叫她听出口音来,倒不好否认,并不说自己究竟来自北地的哪一个州,只含糊其辞道:“妾幼时长在北地,近些年才随族中亲人来长安落脚。”
话毕,推说自己要去外头解手,出了船舱往甲板而去。
一连两日,施晏微皆是避着她二人洗漱安歇,未尝将真正的面貌示于人前。
施晏微从她二人的言谈举止间,大抵可以猜到先时问她话的女郎乃是往来长安和洛阳营生的歌姬、清客,因素日接触的人颇多,是以才会知晓北地的乡音。
她身侧的另外一名女郎,乃是在长安绣庄里帮工的绣娘,一年里至多也不过归家一两回。
三人同在一间船舱里住着,一来二去间,自然就有了交集,那清客只叫施晏微唤她甄二娘,施晏微每日与她二人闲聊打发时间,日子过得倒也不算无趣。
开阔的河面上,船只顺着水流流向直取洛阳而去。
施晏微每日晨起,皆会自窗边望向两岸青山,心中期盼着能够早些抵达洛阳。
又越一日,入夜过后,天色寒凉,施晏微独自披了斗篷去甲板处观星赏月,寒凉的晚风吹动她的衣摆,她却浑然不觉冷,只沉浸在这无边的月色之中,思绪飘远。
耳畔是流水潺潺和朔风缓缓的自然之声,施晏微只觉一颗心沉静极了,自她被宋珩囚在身边后,已经有许久不曾有过这般宁静恬淡的心境。
施晏微昂首仰望空中明月,心道此时此刻,恐怕也只有这轮明月是她和爸妈、陈让和好友煊煊唯一能够共赏的吧...
朦胧月色下,施晏微的眼前依稀浮现出父母亲朋和陈让的音容,怅然间,不觉垂眸朗声道出一句诗来:“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话音才刚落下,身后竟有一道清朗的女声应和道:“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
施晏微立起身来,循声看去,隔着帷帽的纱帘,眼前显现出一道纤长的身影。
那女郎似乎十分健谈,浅笑着叉手道:“江上风冷,娘子缘何不在船舱内歇着?”
施晏微叉手回礼,驱散脑海里的万千愁绪,亦朝人莞尔一笑,声温如和煦春风:“今夜星月交辉,于船舱内观赏,岂非辜负太阴星君的一番美意?”
南北朝佛教盛行,至唐时,又以道教为国教,是以时人多奉行佛道两教,那女郎似是信道,耳听得施晏微提及太阴星君,因道:“娘子所言是极,今夜太阴娘娘作美,自然不可轻负。我听娘子的口音,倒不像是洛阳人氏,可是前去洛阳探访亲友么?”
施晏微闻言轻轻摇头,只随口编出一套半真半假的说辞来:“妾乃晋阳人氏,因考妣早逝,无奈随族中长辈往都城长安落脚,因妾年岁渐渐大了,家中长辈便欲将妾嫁与一年长的鳏夫做继室,妾不愿,遂离了家,又闻洛阳繁华,不输京都,是以欲往神都洛阳寻个活计谋生。”
那女郎似是被她坎坷的命运所触动,敛目叹息道:“古往今来,女郎自记事起便束缚颇多,相较于郎君亦有诸多不公之处,生存在这世道上自是更为不易的...”
说话间,又恐施晏微耽于女则女戒的那套论调,听不得她的这些离经叛道之语,遂将话锋一转:“我与娘子投缘,少不得问上一句,不知娘子贵姓,家中行几?”
施晏微虽瞧不清她的脸,但见她脊背挺得笔直,偏髻斜飞,发上金钗熠熠生辉,言行间透着股从容果决的气度,不似那等拘泥于内宅庶务的妇人,颇像是一位超脱于男尊女卑那套思想之外,有眼界有见识的女户,自是对她心生好感。
何况此去洛阳,人生地不熟,恐多有不便之处,若能结识一位热心肠的洛阳当地人氏,自可省去诸多麻烦。
思及此,施晏微将心中早就盘算好的称呼宣之于口:“妾姓郑,家中行三。”
郑三娘。林晚霜在心里默默念了两遍,含笑道:“原是郑三娘,妾姓林,名晚霜,家中行二,洛阳人氏,郑三娘只需唤我二娘就好。”
施晏微因有意要与她结交,便又问起洛阳城里可有价格公道、干净整洁些的客栈,若要租房,去哪个坊较为安全便利。
林晚霜略思忖片刻,平声回答道:“从善坊靠近南市,距洛水不过嘉猷、睦仁两小坊之遥,既有客栈可投,亦有不少小院可供租赁,娘子下船往码头雇了驴车,左不过小两刻钟便可抵达。”
施晏微听了,又与人施礼道谢:“妾谢过二娘,日后在洛阳安定下来,自当请二娘吃茶答谢。”
林晚霜观她举手投足间并未半分扭捏、谦卑亦或是逢迎之态,且她为避婚事竟孤身一人离京去往洛阳,私心暗道自己方才许是想岔了,那郑三娘原是与她活得一样通透的明白人。
“三娘除却读一些诗集外,可还有读过《女则》、《女戒》、《女论语》等书?”
林晚霜凝视着她问到,期盼着她能与自己投缘。
施晏微复又摇头,沉静道:“不曾读过,妾只听人说过诸如《女论语》中‘立身之道,惟务清贞’的糊涂话,自此越发不肯碰这些书。若有那闲功夫,倒不如多读两遍李太白的‘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忽而四下狂风骤起,那遒劲的风儿吹气施晏微帷帽上的轻纱,半露出里面白生生的一张玉面来。
二人目光相触的一瞬间,林晚霜的雪肤花颜亦映入施晏微的眼帘。
林晚霜二十有六,痴长施晏微八岁,加之从商数年,虽保养得宜,瞧着亦是不可避免的多了几分成熟老练之气,彼时耳听施晏微亲口说她不喜《女论语》等书,顿生三分亲切之感。
便又道:“我家就在询善坊的河渠旁住着,娘子在只消在瞧得见河的地方稍加打探一二,自可知晓...”
正说着话,又见楼梯口处露出映出一道橙黄的光亮,乃是个豆蔻年华、一袭青色裙袍的瘦高少女,当下扯着清脆的嗓子唤人道:“家主,外头起大风了,天上的阴云眼瞧着就要遮蔽明月,约莫是要落雨了,还请家主速速归舱安歇吧。”
那女郎生得一张圆脸,杏眼樱唇,迈着莲步朝她二人款款而来,又对着施晏微屈膝行一礼,这才往林晚霜肩上披了件半新不旧的锦缎斗篷。
林晚霜无兄姊,身边只一个小她五岁的阿弟,因他近两年常往西域各国经商,故而元日方归家住上三两个月。
昔日闺中好友嫁的嫁,生分的生分,倒是许久不曾有过投缘的人相聊,这会子见施晏微性情和善,又是个不为世俗所缚的,焉会不想与她相交,因道:“我与三娘相谈甚欢,明日戌时,若无雨雪,你我二人还在此处相见可好?”
施晏微凝一眼遥山迭翠,指尖轻轻拢了拢身上的斗篷,旋即颔首道:“二娘盛情,怎好推辞。”
话毕后退一步,插手施礼与林晚霜别过,沿着木阶下到船舱之内。
次日,施晏微依约于戌时来至甲板上,却发现林晚霜早在此处候着了,甚至还叫婢女搬来两张矮凳,安置了炭盆和小几,盆中碳红如铜,散出阵阵热气。
“郑三娘盖上小毯避避寒气罢。”
率先说话的是昨夜的那名圆脸婢女,将施晏微引到矮凳处坐下,将那绒毛小毯盖在她的腿上给她取暖。
林晚霜偏头看了那婢女一眼,和颜悦色地道:“这里无需侍奉,你且回去歇着,我过会儿就回。”
漫漫星空之下,施晏微隔着帷帽与人说话,“依二娘之见,还需几日可达洛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