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50(1 / 2)

我佛不渡癫公 仰玩玄度 24785 字 6个月前
🎁网红美女,夜夜笙歌

第41章两只猫

八岁的时候,傅濯枝捡了两只小猫,不是什么名贵品种,估计是被生下来没多久就被抛弃了,不知是因为求生还是有些缘分,小两只一开始就很亲近他。

各家各府都养猫,不是什么不务正业的出格事儿,因此傅濯枝把两只小猫送去药堂处理好身上的伤口,就带回王府了。他给猫选了小窝,铺了床,各自起了名,活泼的那只叫团子,胆怯些的那只叫圆子,好记好叫,又讨个团圆吉祥。

半个月后,傅濯枝进宫的时候遇见七皇子,七皇子听说他养猫,想来瞧瞧。他知道皇后待七皇子十分严苛,七皇子寝殿中也没个猫啊鸟的陪伴,就点头答应了,约定好明日下学后在秦王府看猫。

傍晚,在宫里陪陛下用完晚膳的傅濯枝回到王府,圆子窝在金丝簟上,见了他就软声叫唤,过来蹭他。他笑着摸它,问团子跑哪儿玩了?

圆子不知道,踩着他的手瞎玩。

玩了小会儿,傅濯枝进书房温习功课,月底是学堂小考,他必须拿头名,否则母亲会失望。他很怕母亲失望,摔东西,胡乱打骂,不似平日端庄华贵的王妃,是要撕人的兽,每当那时,他只能匍匐颤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圆子跑进来窜上书桌,不闹不叫,安静地趴在一边陪他。

这一学就到了子时初,廊下值夜的侍女端来盥洗盆,请他洗漱。傅濯枝擦脸漱口,脱了外袍,走到寝殿外间的美人榻前一瞧,两个窝都是空的。

圆子蹲在他的脚上,傅濯枝问:“谁瞧见团子了?”

“它下午出去玩儿,就再没回来过了。”侍女轻声说。

“去找。”傅濯枝俯身让圆子窜进他怀里,出去叫廊下的人找猫。

廊下的十数个人全部散出去,把整座院子找遍了,没有踪影。有人说许是跑出去了,傅濯枝虚虚地按住不安的圆子,说:“出去找,把王府找遍了,它还能跑出王府吗?”

“世子,使不得。”院子里的教养姑姑跪在他面前,劝道,“这个时辰,府里除了咱们这里都拔蜡了,把人派出去必定会惊动王爷王妃们,明日一早再找,好不好?”

傅濯枝看着这个自小伴在身侧的教养姑姑,觉得她的目光有些刺人,那没有缘由的怜惜让他浑身不适。他没有说话,静静地感受着圆子的温度,胸口起伏不定。

翌日卯时三刻,傅濯枝起床。早膳是清粥小菜,他自来不爱油腻,圆子在脚边吃肉糊,像团柔软的小雪包。

“世子。”教养姑姑进来,声音比寻常轻很多,“团子找到了。”

傅濯枝抿了口粥,转头看见团子,它被人用托盘垫着布找回来,已经看不出是只小猫了,那是一团烂肉,雪和血含糊在一起,怎么都分不清了。

圆子突然蹿了起来,躲进了桌子底下,在脚边疯狂地挠蹭。傅濯枝好似受到惊吓,摔了勺子,捧起碗把半碗粥灌进了肚子里,米粒黏在嗓子眼,呛得他咳得惊天动地。

院子里跪了一地,姑姑说团子跑到了前院,把王妃最喜欢的红锦鲤抓死了,还在院子里乱窜,惊扰了王妃,被下面的人拿棒子打死了。

傅濯枝没有说话,叫人添了一碗粥。

王妃身边的嬷嬷过来,送了一套笔墨,说是宫里的赏赐,王爷都没得用,只有陛下案上才有。

“这么贵重,”傅濯枝没有看她,捧着碗计算着,“够我把全天下的猫都买千万个来回了。”

嬷嬷笑着说:“世子爷,外头捡的野畜生罢了,您若真想养猫,多的是金贵的品种,比这个漂亮百倍。把野猫金贵养着,多糟践您的身份,说出去——”

“身份。”傅濯枝思考着这两个字,终于偏头看她,“你既然知道我的身份,怎么不磕头拜我?”

谁不知道秦王府的小世子小小年纪,已有美玉之相,温润剔透,在外尊师重道,在内从不恃身份欺人,待下最是温和。嬷嬷惊愕地瞧着他,“世子……”

“你懂得身份之别,又不懂得你见了我就该磕头跪拜,岂不自相矛盾?”傅濯枝看着她,“母亲院子里的人这般不懂规矩,说出去要糟践母亲的身份。”

嬷嬷惊呼一声,说:“世子爷,您怎么能挑剔王妃的过错,这是大不孝啊!”

“在治我大不孝的过错前,我要治你大不敬。”傅濯枝把碗摔在嬷嬷头上,让她把团子吃了,“它贱,嬷嬷也贱,嬷嬷的肚子正适合做它的棺材,如此分文不需,分地不占,也不抬举它了。”

满院子的人如见疯子,皆不可思议地看着世子,姑姑捂着嘴,跪下痛哭了三声,扑过去端起托盘先下去了。

“我现下要去给母亲请安,在我回来之前,嬷嬷不要起来,好好跪着认了罚。若因为你让我母子生了间隙,合该万死了。”傅濯枝留下话,掠过嬷嬷,去前院了。

王妃已经起身,躺在榻上看书,见傅濯枝来,也不动作,只说:“送你的笔墨,喜欢吗?”

“不喜欢。”傅濯枝见了礼,定定地瞧着她,不再如从前那般含蓄隐忍,直言道,“母亲,它只是一只猫。”

王妃手腕一折,挪开眼前的书,露出一张美艳绝伦的脸,“对,只是一只猫。”她轻飘飘地说,“鹤宵是要为了一只猫同母亲计较吗?”

“在母亲心中,儿子也只是一只‘猫’吧,高兴的时候摸一把,赏赐一碗肉糊,不高兴的时候一句话就能打死。”傅濯枝瞧着秦王妃,觉得眼睛刺疼,但他一摸,一滴泪也没有。他放下手,平静地说,“昨日儿子入宫陪陛下用膳,陛下问起了您。”

秦王妃坐了起来,急切地问:“他问我什么?”

“我骗您的。”傅濯枝微微地笑了,怜悯地说,“陛下从未提起您半个字。”

秦王妃脸色煞白,将书狠狠砸在傅濯枝脸上,“畜生,你滚!滚!”

傅濯枝接住书,翻过来一看,是兵书,“陛下如今已经不看兵书了,近来在研究《芳琴传》。”他将书合上,恭敬地还到王妃手上,轻声说,“母亲,您一点也不聪明。陛下不在乎您,却很喜欢儿子,您想见陛下,与陛下说话,该让儿子帮忙才是。”

秦王妃攥紧了他的手,“你都知道什么?”

尖锐的指甲刮破了皮肉,摁进了血肉里,傅濯枝疼得打颤,目光却不动分毫,说:“什么都知道了。母亲,您和父亲千万别把儿子当傻子。”

秦王妃笑了,一巴掌打偏了傅濯枝的脸,说:“你可真不像你爹的种,他比你蠢多了!”

“但儿子有一点像母亲,睚眦必报,蛇蝎心肠。”傅濯枝擦掉唇角的血,面色如常地跪了下去,瞧着秦王妃,“母亲别动气,这次学堂小考,儿子还是拿头名,不叫您失望。母亲这样苦心教我,盼我,儿子必定好好学,不错过半点。”

小少年的眼睛变作了毒蛇的模样,秦王妃怔怔地瞧着他,“你在威胁我。”

“母亲疼爱儿子,必定事事都为儿子着想,儿子按照您的法子学,怎又成了威胁呢?母亲放心,儿子知道您心里的怨和恨,”傅濯枝捧起王妃的手,朝她乖乖地笑了,“等儿子长大,一定替您报仇雪恨。”

秦王妃想收回手,却挣脱不得,“……你在胡说什么?”

“是父亲对不住您,您拿他没法子,儿子却能做到,等儿子羽翼丰满,必定拿父亲的项上人头献给您。”傅濯枝期待地问,“届时母亲可会夸儿子一字半句?”

秦王妃摇头,往后退了退,“……你疯了。”

傅濯枝无奈地说:“这不是母亲希望的么,怎么又不高兴了?”

“你到底在胡说八道什么!”

“上个月儿子受凉,母亲给儿子吃了两粒药。”秦王妃的手猛地僵住了,傅濯枝不禁握紧了她,给她暖手,轻声说,“母亲来看望儿子,还亲自给儿子喂药,儿子当时真高兴啊。母亲走后,儿子哭了好久,满心以为母亲终于愿意多看儿子一眼了……第三天,儿子的病好了,脑子也彻底清醒了,想起病时的苦笑,不禁乐了,做梦,真真是做梦,母亲明明盼儿子早死啊,怎么会那般慈爱温柔地喂儿子吃药呢?”

秦王妃想收回手,傅濯枝握得更紧,像是在挽留,彻底放开前的挽留。

“那天,嬷嬷又拿了药来,说统共要吃三服。儿子吃了,却偷偷刮了两粒药的一丁点儿,然后拿出去让外边的大夫瞧,大夫说一粒药是治病的,另一粒药却了不得,是类似于五石散的丹药,急急忙忙地告诫儿子千万不能碰。”傅濯枝叹了口气,盯着王妃手背上的青筋,觉得它们像狰狞的蛇,“儿子知道什么是五石散,问大夫这两种药是怎么个类似法,大夫说起先不如何,服下还会神明开朗,可却是上瘾的药,吃多了,毒入骨髓,烧筋毁骨,致瘫致死。大夫说这药外头不许卖,问儿子哪来的,儿子实话实说,是母亲给的,大夫给儿子把脉,说奇哉怪哉,不像个傻子,怎么还说胡话,哪有母亲会做这样的事?母亲啊……”

他强硬地拿起秦王妃的手,让她给自己拭泪,笑着说:“您真是让儿子大开眼界。”

秦王妃漠然地说:“你只吃了两粒罢了,我断断续续吃了两年了,还没死。”

“父亲吃了吗?”傅濯枝好奇。

秦王妃没说话。

“原来比起父亲,您更恨儿子。”傅濯枝松开秦王妃的手,转身走了,走出内寝的时候,母亲在后面叫了他一声,他没有答应。

路上碰见了院子里的人,说王爷叫人把圆子撵出去了,为了两只小畜生闹得家宅不宁,简直是胡来,勒令他去祠堂罚跪三日,以思反省。

傅濯枝没说什么,不紧不慢地往院子里回,路上撞见来看猫的七皇子。

“傅鹤宵,我在府外等了你快两刻钟了,你唬我……你怎么哭了?”七皇子的抱怨变作担忧,伸手摸傅濯枝的脸,“鹤宵,这是怎么了?谁打你了,还有手,怎么都是血!”

七皇子的手是暖的,傅濯枝握住,呆呆地蹭了蹭,说:“堂兄。”

七皇子吓死了,“到底怎么了!”

“对不住,让你白跑一趟,我没有猫了。”傅濯枝茫然地说,“养只猫而已啊。”

七皇子看了眼神魂离体似的傅濯枝,又看了眼后头神情不大对头的长随,一瞬间就明白过来了。可他不知该怎么安慰,囫囵地抱紧了傅濯枝,哑声说:“鹤宵,长大就好了。咱们都是雀,要长大才能化鹰啊。”

“我长不大了吧。”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被毒死了。傅濯枝趴在七皇子肩上,闷闷地问他,“你想做太子吗?”

长随无声地退了下去。

七皇子沉默了片晌,说:“我做不了,那个位置是三哥的。”

“他文武都寻常,脑子也不大好使,凭什么做太子?”傅濯枝从他怀中出来,站直了,很认真地建议道,“你比他好。”

七皇子愣了愣,笑着说:“是么。可母后从来只夸三哥。”

“皇后偏爱他,自然只能看见他的好。”傅濯枝拍拍七皇子的肩膀,又问,“你想做太子吗?”

“想。”七皇子说,“是不是做了太子,母后就能夸我了?”

傅濯枝怜悯地看着他,说:“傻子。”

他的目光实在尖锐,七皇子不高兴地走了,叫人立马宣御医来给世子看伤,亲自去见了秦王,替傅濯枝求情免了罚跪,说明儿陛下要召见,鹤宵一瘸一拐的怎么面圣?

出去的时候,七皇子在自己的马车边看见了一只一瘸一拐的猫,正瞧着秦王府高高的墙头。

七皇子顺着看过去,头一次发现秦王府的门墙这么高。

“你是圆子吧?”他在马车前蹲下,伸出手去,可白猫吓坏了,直直往后头躲。

“薛萦。”七皇子叫了随侍的太监,“让人把这猫弄到药堂去,把腿治治,给鹤宵送回……算了,寻个喜欢猫的人家送了吧。”

薛萦说:“殿下,娘娘会知道的。”

“我又没把它带走,这也不行吗?”七皇子说。

薛萦说:“可您为它费心了。”

七殿下的心思只能费在读书骑射上。

薛萦叹了口气,“奴婢叫人把猫带去治了,寻个民巷放着,这是只野猫,吃百家饭也能长大,好不好?”

七皇子收回手,说:“就这么办吧。”

那巷子叫丰柴巷,在南边儿,傅濯枝知道那地界汇聚的都是下九流,自己的日子都过得穷苦,可他看见圆子时,它面前摆着一只小碗,里头装满了肉糊。

那天是个下雨天,圆子躲在角落里埋头吃肉,头顶还盖着把叶子伞,瞧着有种局促的温馨。

傅濯枝没带长随,没打伞,只戴了帷帽,躲在另一处角落里,突然,他听见一声闷响,那前头出来个小孩儿,一身粗布短衣,头发扎成小髻,露出一张鸡蛋似的小脸。

“胖啾啾……”小孩凑到角落,伸手摸摸猫脑袋,一边啃手里的野果子,一边和猫说话,“好不好吃呀?别省着,赶明儿我再去河里给你捞。”

傅濯枝看着圆子,灰扑扑的一只小猫,怎么都称不上胖。再看那小孩,他穿的衣服有些小了,许是更小的年纪买的,现下穿着局促,摸猫时袖子往上滑了滑,露出手背上的青紫,傅濯枝对那样的痕迹很熟悉,是被掐出来后的瘀痕。

那么一张白皙的小脸儿,衣服里的一身皮却这么“脏”。

小孩儿话很多,和猫说了明日吃什么,又变戏法似的摸出一本旧书,说今日识了什么字,要把猫也教会似的。

“捡粪的小王八,叫你烧水烧水,人又死哪儿去了!”

那门里突然响起一阵怒斥,接着就是一个男人抄着扫把出来,对着巷子就喊:“人呢!干脆死外头别回来了!”

傅濯枝躲在墙角后,听见那小孩儿急急忙忙地喊“阿爹”,扫把声挥了两下,男人骂骂咧咧的声音逐渐远了。他侧身探出去,看见那小孩一只手捂着屁股,一只手偷摸地擦眼泪,踩针板似的往家里走。

这般不喜欢,生下来做什么呢?傅濯枝感觉到一种难言的愤怒,他下意识地往外走了一步,蹭掉了墙皮,发出响声。

小孩儿敏锐地转头看过来,露出一双泪汪汪的眼睛。

“你找谁呀?”他瓮声瓮气地问。

第42章忆中人

傅濯枝没回答,走过去,从钱袋子里取出一片金叶子,说:“拿去买药,买糖。”

小孩儿看了眼金叶子,又看了眼给钱的人,警惕地说:“还想拿假钱蒙我?赶紧走,不然我喊人来打你这个拐子!”

气势汹汹地放了狠话,小孩儿转身就跑了。进了家门,没两瞬又偷摸探出脑袋来,看见“拐子”还站在那儿虎视眈眈,吓得把门关上了。

“……”傅濯枝无助地捏着金叶子,仔细瞧了瞧,“这也不像假的啊?”

再一想,穷人家的小孩儿没见过金叶子金锭子,认不出真假,这小孩儿约莫是觉得谁会平白无故给自己钱呢,就把他当成拿假钱忽悠人跟自己走的人贩子了。

小小年纪,警惕性倒是不错。

窸窸窣窣的声响,圆子瞧过来,试图凑近,走了两步又胆怯地退了回去。傅濯枝没有走过去,只隔着帷帽看了它一会儿,转身离开了。

如此过了两个月,傅濯枝几乎隔日就要去一趟巷子,圆子每日都有猫饭吃,那小孩也经常出现,可他再没让对方发现过。

他在拐角处藏得很好,一次听那小孩自怜,说前头巷子李先生要回乡了,从此没人愿意只收他的三两鲫鱼就教他认字;一次听他给圆子唱一首时兴小调,虽说年幼不识曲中情愁,连有些词都没唱对,但软软糯糯倒是悦耳;一次听他抱着圆子哭得难过,说腿上伤口疼,早知道就跟那拿假钱骗孩子的拐子走了……

这日先生休沐,傅濯枝也不必读书,往日他仍旧要从早学到晚,这日却只学了半日,下午又去了丰柴巷,只是从白天等到傍晚,也没瞧见小孩儿的身影,甚至没听见那对爹娘的吵闹打骂声。

以前从未出现过这种情况,是真被拐子拐走了,还是被爹妈打死了?

傅濯枝站在墙后踌躇,还是忍不住走到那破门户前,叩门三声。

“谁啊!”

嚷嚷声传来,门町啷咣啷地打开,一个皮肤糙黑但细看五官还算是很清秀的男人走了出来。他显然看出门口的小少年身价不菲,脸上的不耐烦很熟练地变作谄媚,“这位小公子是?”

“我找木亩。”傅濯枝第一回听见小孩儿娘大声叫儿子,还不知是单名到底是哪个字,可有一回听小孩儿和圆子谈心,说爹娘盼着能多得两亩田,这就是名的由来了。

男人想不到自家孩子能和这种贵人认识,不禁道:“您是?”

傅濯枝见惯了这对爹妈对小孩儿的不好,也顾不上什么礼仪风度,不耐地说:“闲话莫问,叫他出来见我。”

男人怕儿子在外头得罪了人,人家现在上门来寻仇,赶忙说孩子不在,有个宫里头的人拿五两银子把木亩买走了,上午就走了。

傅濯枝见这男人搓着手,还很高兴的样子,说贵人看中孩子机灵秀气,要带进宫去伺候贵人,挣钱过好日子。

木亩的娘也出来了,穿着拿卖儿钱买的一身红裙,拿着妆镜抹胭脂,笑嘻嘻地说亏得咱们把儿子养得聪明,才让贵人看上了,这下全家都有得盼了。

傅濯枝喉结滚动,想说什么,最终却什么都没说,转身离开了。

木亩这个年纪、出身的男孩儿进宫伺候人只有一条路,就是做个小火者。普通宫人不能在非召时直接带人进宫,买走木亩的必定是有些来历的,如此到厂子找刀匠阉割也不需要排队等日子,尘埃已定。

但傅濯枝回府后还是找人去了趟厂子,果真看见了木亩的那纸生死文书,下午就签好了。小孩儿的字是偷学来的,写得歪歪扭扭,像团可怜的小虫子。

经手的刀匠称奇,说那小孩儿格外乖顺有礼,虽说紧张害怕、脸儿煞白,却自始自终都没掉一滴眼泪,不似凡俗,难怪能入老祖宗的眼。

老祖宗檀河,司礼监宗主,内廷宰相。

被这样的人物看重,说明小孩儿摸着了登天梯,不必做些杂洒的粗活,可登天梯上尽是刀山火海,一招不慎就要摔个粉身碎骨。

一个月后,宫里的人传回消息,说小孩儿已经可以穿衣下床了,现下在老祖宗跟前儿伺候。两个月,小孩儿改名换姓,竟姓了檀,老祖宗亲自取名“韫”,怀川韫珠,意味朗然。

彼时秦王府满堂素缟,傅濯枝因生母病逝,缠绵病榻,已有恶兆。姑姑见他在意那小孩儿,每日都来跟前传话,希望他活络心思。

傅濯枝日日躺着,听那小孩儿的消息,直到听说那细致谨慎不似五六岁孩童的小孩儿因打碎御赐之物,被罚了板子。

若非老祖宗庇佑,损坏御赐之物不可能只挨一顿打,这是要命的罪过。傅濯枝疑心不对,叫人去查,果真查出了端倪,原是同门嫉恨,起了害人的心思。

院子的人大喜,世子病兆突然大好,定然是王妃在天之灵,慈母庇佑之心。但只有姑姑知道,那日小世子是故意走那条路,故意让老祖宗膝下的老五撞车冒犯自己,借故把人家痛打一顿,摔进了粪桶里。

檀韫养伤两月,终于大好,自此愈发谨慎做事、细致差遣,再无半点错漏,老祖宗喜爱尤甚,将他送进了内书堂,读书习字、知礼明仪。

这也是一个信号,檀韫自此摸到了权力的尾巴。

能入内书堂的宦官高人一等,放学时若遇见普通宦官,普通宦官要拱手让路,以示尊重,但他们的学习生涯也艰苦许多,动则戒尺棍棒,严苛非常。这是个培养人才的地方,崭露头角之辈更有两个大好去处:第一个是司礼监的文书房,负责处理公文,最拔尖儿的□□升秉笔;第二个便是皇子伴读,其中利弊,不消多说。

彼时风头最盛的是三皇子傅赭,活着的皇子中,他是嫡是长,地位尊崇,且太后虽有二子在世,却天平倾斜,尤其偏爱三子。檀韫是内书堂同届学生中最拔尖儿的,各科皆是头名,却去了七皇子处,旁人都道可惜,傅濯枝却觉得这样更好。

傅赭心胸狭窄,能力平平,恃宠生骄,恃尊而扈,风头虽盛,却绝不是陛下心中的储君之选。七皇子虽明珠蒙尘,但心性坚毅,有情有义,只是如此一来,太后必定更苛责七皇子,檀韫也要受牵连。好在老祖宗就是那最大的靠山,有这尊大佛在,太后也不敢妄动,虽说此后还是时常寻隙挑茬让七皇子和檀韫罚跪罚站、抄书禁闭……但至少不能妄动棍棒,直接要了檀韫的小命。

阳谋不过小菜,至于阴谋诡计,就得看檀韫和七皇子的本事了。好在,老祖宗没有看错人。

此后两年,檀韫与七皇子伴读,两人文武功课都很出彩,陛下对檀韫甚为满意,好几次派拨赏赐。

檀韫九岁,伴七皇子去北境慰问边境将士,小小年纪,风仪过人,英国公考教骑射,他策马扬鞭,不惧鹰隼,卫侯考教策论,他不疾不徐,对答如流。

檀韫十一岁,吴州流民造反,随新任吴州镇守黄琼出京前往,青葱小少年,勒马挂刀,安抚百姓,有勇有谋,粗细皆长,若非老祖宗和七皇子不肯放人,黄琼就要留他在身边,培养出一位监枪来。

檀韫十三岁,伴七皇子出京祭香,途中遇刺,他英勇护主,提刀缉凶,独自从雍京城郊直追到冀州,直到将刺客斩首,带回头颅,其力之坚,其心之狠,已见端倪。

檀韫十五岁,北方灾后爆发时疫,朝廷派人赈灾,众人皆惧怕疫病,唯独七皇子殿中檀长史不惧染病,安抚百姓、监派御医、护送药材、熬煮草药……一应俱全,条理分明,身先士卒,百姓不知檀长史是宦官,皆称他“小菩萨”。

檀韫十七岁,新帝御极,他升御前太监,又监事缉事厂,那一身云衫出入鹰犬之地,恩威并施,已有铁腕。

就这么一步步的,傅濯枝看见当年的另一个“自己”从小破门踏进宫门,从夹道走上丹陛,从七皇子殿进入乾和宫,不再是那个眼泪汪汪、与猫哭诉的小孩儿,他聪慧妥帖、能干细致、文能与阁臣辨经纬,武能持银枪守城墙,忠国能查贪治腐,忠君能翦除逆党,他不再需要任何人怜惜、庇护,翻云覆雨不过点头之间。

到底有什么让他喜欢?

傅濯枝从没思考过这个问题,此时听闻只觉一片清明。

檀韫此人,又有哪里不值得他喜欢?

这般理所当然的问题,何必多问呢。

“世子爷。”翠尾轻步进来,端着碗走到榻前。

傅濯枝俯身拍拍檀韫的肩膀,被檀韫挠了一爪子在脸上,听动静像扇了个巴掌。

翠尾握紧碗,却见傅世子没有一巴掌扇回去,只笑了笑,抄手将小爷扶了起来,一边让人靠在自己肩上,一边哄得人睁眼,说:“吃口粥再睡。”

檀韫晕乎乎的,整张脸都要皱了,揪着傅濯枝的衣袖嘟囔:“不吃。”

“不吃的话,胃要难受。”傅濯枝低头看着檀韫又红又白的脸蛋儿,哄着说,“喝了粥,明儿带你吃兔儿签。”

檀韫不愧是檀监事,下意识地说:“明儿当值呢。”

“我买了带给你,你在宫里也能吃,晚膳的时候带给你?”傅濯枝说,“给你买兔儿签,再加一只烤鸭子。”

檀韫糊涂又精明的盘算着,说:“再加一碟子桂花藕。”

“好,都应你。”傅濯枝伸手,想接过粥碗自己喂,又发觉如此一来他便要把檀韫整个人都圈在怀里了,于是改了法子,让翠尾来喂。

翠尾见这两人着实亲密得超出了同僚的关系,此时见这风流成性的傅世子竟然还顾着那最后几分礼仪周全,不免欣慰又茫然。

傅濯枝哄着檀韫,偶尔要用手把他耷拉下去的脑袋托起来,让翠尾喂了半碗清粥。

“不要了……”檀韫抬起手就打,好在翠尾躲避及时,没让他把手砸进碗里。

傅濯枝伸手,隔着袖子握住那圈手腕,“不吃就不吃了,老实睡一觉。”他想把人放平,无奈檀韫不配合,蹭着腿说不舒服,问那里不舒服,黏黏糊糊地说身上不舒服。

“还穿着外袍呢,脱下就好了。”翠尾搁了碗,走回去帮檀韫解玉带,好在檀韫熟悉他的味道,没不让碰,乖乖地褪了一层外袍,这下勉强好睡了。

傅世子难得伺候人,起身时发现竟然出了汗。他接过翠尾递过来的帕子,说:“点了香就熄灯吧,今夜多守着他,我先回了。”

翠尾虽然不清楚这两人现下是个什么关系,但见小爷肯把世子请来这里,还敢吃醉酒,就能掂量出个几分了,闻言说:“这会儿子都下钥了,又这么大的雨,您怎么折腾回去?世子爷,您若不嫌弃,就在侧屋将就一夜,明儿小爷醒了酒,也好亲自送您。”

翠尾是檀韫的掌家,这般说必定不是假意客套。傅濯枝此时慢慢琢磨出些东西来,比如莲台不仅是檀韫就寝之处,还是檀监事的办公之处,于公于私都是严防死守的地儿,却许他上楼来;又比如檀韫面上再如何,实则都多疑谨慎,却敢在他面前吃醉……

傅濯枝好似撞上一团迷雾,轻轻浅浅,足以窥伺出半分令人愉悦激动的清明——檀韫许他亲近,也在亲近他。

傅濯枝抿了抿唇,按捺住那份窃喜,端庄地说:“那就叨扰了。

第43章揉心肠

翌日檀韫醒得晚,翠尾见时辰来不及了,只好叫人去告假。

今日有朝会,皇帝下朝回到乾和宫时,还是没有看见檀韫的身影,便问代值的尚柳来,“驰兰哪儿去了?”

尚柳来呈上热帕子给皇帝净手,说:“檀监事今日有些不适,怕御前失仪,只得告假一日。”

从前檀韫高烧时都要强撑着病体当值,最爱逞强,今日这是得了什么重病?皇帝扔了帕子,转身就要去四季园。

“陛下,陛下!”尚柳来上前阻拦,轻声说,“檀监事没有生病。”

皇帝难得见尚柳来瑟缩,不由微微眯眼,说:“背着朕做什么好事了?”

“昨日乞巧,檀监事替陛下招待傅世子,不小心吃醉了酒,方才莲台来人告假时,说檀监事……”尚柳来话未说完,突然听皇帝说了声“来了”,他弓腰退后,抬头见檀韫匆匆赶来。

“陛下圣安。”檀韫跪地请罪,“奴婢一时贪嘴,今早起迟了些,请陛下降罪。”

皇帝俯身将人搀起来,打量一二,说:“难得见你吃醉一次,看来与鹤宵谈得颇为畅快。”

昨夜不知怎的失了分寸,檀韫心中也追悔莫及,闻言不禁心中发虚,不敢抬头。

“……跟朕进来。”皇帝松开手,转身进入殿门。

檀韫吁了口气,转身跟进去了。尚柳来见状看了薛萦一眼,两人站在殿外,没有跟上。

皇帝进入内阁,在榻上坐了,伸腿把绣墩勾到脚踏前,抬头看了眼檀韫,“坐下。”

檀韫坐下了,双手叠在腿上,安静如鸡。

“现在交代还来得及。”皇帝说。

“奴婢——”

“不是奴婢,是驰兰。”皇帝打断,“若要自称奴婢,朕是不是该治你欺君之罪?”他见檀韫抿了抿唇,搅着袖子不说话,不禁深吸一口气,直言道,“鹤宵有没有欺负你?”

檀韫摇头,说:“傅世子不是无耻下流之辈。”

“果真观感颇好。”皇帝觑着他,“什么时候的事儿?”

檀韫抬头说:“什么事儿啊?”

“还装。”皇帝忍耐着怒气,“你们什么时候厮混在一起的?早在你提议让他随行青州,我就琢磨着不对劲了。”

“没有厮混。”檀韫说,“我和世子清清白白,没有不该有的关系。”

皇帝气笑了,“那你在这儿心虚个什么劲儿?”他起身,绕着檀韫走了一圈,明白了,“事儿还没做,但有这个心了,是也不是?”

一语中的,檀韫耷拉着脑袋,没吭声。

檀韫脾性如何,皇帝清楚得很,心说定是傅鹤宵那个风流成性的孽障胡乱祸害人!他冷笑了一声,一掌拍到桌案上,说:“这个浪荡子,整日出入花街柳巷,现在竟然糟践到乾和宫了!”

“不是这样。”檀韫连忙摆摆袖子,解释说,“世子没有糟践我——”

“怎么不算糟践?你是御前亲臣,不是个可以陪人玩玩儿又一脚踢开的玩意儿!”皇帝见他还帮着傅濯枝说话,一时又恼他不争气,又怜他年轻上了当,干脆挥袖说,“从今以后,不许你们来往了!”

“这怎么行啊?”檀韫不答应,有些着急地辩解,“我们又没做错事,怎么就不能来往了?”

“我看你年纪还轻,从前也没经历过风月之事,当你经验浅没防备,不说你什么就罢了,你还敢帮傅鹤宵说话,说他没做错什么?”皇帝出离地愤怒了,转身叫了薛萦进来,“傅鹤宵出宫没有?”

薛萦道:“回陛下,世子爷早些时候就出宫了。”

“叫他滚回来,朕倒要亲自问问他,看他哪来的胆子,敢做这种混账事?”

“没做没做,什么都没做。”檀韫转身抓住皇帝的手腕,皇帝让他松手,他顿时抓得更紧了,“有这个心的是我,您找世子能问出什么啊?”

皇帝盯着他,“他不哄你,你能有这个心?”

“世子没有哄我,他待我客气周到得不行,连稍微亲近些都觉得冒犯亵渎了我,他没有耍混账。”檀韫不是没被皇帝教训过,不怕丢人,可今日一早醒来,他心里就乱糟糟的,这下更是越说越乱,傅鹤宵的确没有哄骗他,那不就是他自己心性不稳?说着要救人家、帮人家,当个好同僚,到头来却把自己给搭进去了,歪了心思!

酒真不是个好东西!

皇帝的目光就好比那神兽獬豸的炯目,这么盯着他、瞪着他,他感觉自己被判了刑似的,愈发心虚,一心虚就越急,索性握着手中的胳膊乱晃一通,说:“您就是觉得世子风流惯了,觉得他没有真心真情,待谁都轻浮无情,您、您有失公允!”

“哎哟喂!”薛萦急忙伸手探向檀韫的额头,朝皇帝说,“陛下,这是发热了,脑子烧糊涂了,赶紧撵回去躺着吧。”

“看他这鬼样子,岂止是烧坏了脑子,魂儿都跟人飞了,还替人家委屈上了……不许晃!”皇帝严厉地盯着檀韫,“我审你,你倒判我的罪责?”

“本来就是。”檀韫说,“那您凭什么断定是世子哄我,不说是我哄他?”

皇帝气出了一声好响亮的笑,“就你,从小到大没跟女人说过情,没跟男人谈过爱的,你怎么哄得了傅鹤宵!”

“我、我漂亮。”檀韫不服这话,愤愤地仰头把皇帝瞧着,“我摆着这张脸,话不用说一句,眼睛不用瞥一下,多的是人被我哄!”

薛萦:“……”我的小祖宗诶!

“……没出息的混账东西。”皇帝伸手指着檀韫,沉声说,“他若是因你漂亮就喜欢你,那这喜欢能值多少分量,又能喜欢你多久?改日遇见更漂亮的,照样弃你如敝履!”

“很有道理,但我没说世子是见我漂亮就喜欢我。”檀韫无辜地纠正,“我只是为了反驳您说我哄不了人的那句话。”

皇帝:“……我要被你气死了。”

薛萦跪下就磕头,“陛下慎言,这个字不吉利,万万不能说出口啊!”

檀韫不敢顶嘴了,抱着皇帝的腕子,轻声说:“您别气坏了身子,我不说了。”

“嘴上不说,心里还是不服气。”皇帝甩开檀韫的手,没甩开,便骂道,“懒得管你,滚出去。”

檀韫不滚,抱得更紧了。

皇帝冷酷地说:“少来这套,再不滚出去,索性叫人把你打出去。”

“打吧打吧,您嫌我傻,那把我的脑袋打碎了,也不晃您眼睛了。”檀韫说。

“……”皇帝茫然地说,“你还阴阳怪气上了?”

檀韫委屈地说:“我都说了,没有厮混,没有厮混,是我有了心思,是我没管好自己,您就是不听,还说我哄不了人,我哪里哄不了人了?”

薛萦:“……”

现在是较劲这个的时候吗?

皇帝也无语凝噎了一瞬,才说:“得,算我说错话了,你能哄人,你岂止能哄人,你是妲己托生,褒姒移魂,够不够?”

“这话说不得,”檀韫急忙说,“多不吉利啊!”

皇帝烦得拿另一只手打他,“别拿你的爪子在我身上挠,松开!”

“不松。”檀韫切切地说,“世子真的没有哄我骗我,也没有欺负我,您别问他,也别训他,好不好?”

皇帝现下可算明白了为何有些当爹的听见女儿有了心上人,要操棍子上门打这情郎,自家小白菜被拱了还要帮腔说好话、求情,哪个当爹的受得了?

“你这是要揽责了?”他问。

檀韫松开手,端正地跪了,说:“我与世子清清白白,本没有过错,若要论责,也是我心性不坚,您要罚,本就该罚我,何来揽责之说?”

皇帝嗤道:“光是动了心思,人还没到手,就护得这么紧了?”

“只是不愿您平白误会、委屈了世子。”檀韫擦了擦额上的汗,又说,“我知道,您是怕我年轻不经事,叫人骗了哄了,可我是年轻,又不是傻子?这么多年,我跟着您从皇子殿到乾和宫,我是什么性子,有多少心眼儿,您还不知道吗?”

皇帝没有说话,过了会儿才让薛萦退下。

“但情爱之事,本就不同。”皇帝蹲下与檀韫平视,“你能试阴谋,洞人心,却不一定能在风月之事上占上风,自古多少大勇大奸之辈闯过刀山、下了火海,最终却败在情爱二字上?”

他一温和下来,檀韫也不敢吹胡子瞪眼了,轻声说:“可世子不是那样的人。”

“你与鹤宵的性子,我都识的,鹤宵不无耻,你也不痴怨,但是莫要忘了,鹤宵有些疯性,他连自己都不爱,能把你奉若珍宝几时?”皇帝见檀韫咬着唇,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心也就软了,静了会儿,他说,“不论你只是稍微动了心思,还是你们此时彼此真有了那意思,我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驰兰,既然说到了这件事,我要把丑话说在前头。”

皇帝替檀韫擦了额头上的汗,“你我一路相伴,你托着我,我拽着你,我们才一道走到了这里,说你是我的左膀右臂,差了,因为缺了胳膊只会痛一时,说你是我的阿弟,也不够,因为兄弟之间也有嫌隙猜疑,但非要说个子丑寅卯来,我当真说不出来。”

他的眼睛红了,檀韫不知所措地给他擦脸,“崇哥……”

“在这世间,你是最懂我、知我,忠我、敬我,护我、待我最好之人,此中情谊,无需你我多说,更无惧外人挑拨。臣工们、奴婢们的风流韵事,我不管闲,但你不同,我免不了多叮嘱你,你要与人谈风月,可,你要寻人暖床铺被,可,你要娶妻纳妾,都可,但不是谁都能有这个福分的,我也看不得你在外头抹眼泪。”皇帝说,“你是我养大的,这世间谁都不许让你受半分委屈,鹤宵亦然。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檀韫从不白让自己受委屈,因他自小就是个小心眼儿,记仇,因老祖宗疼他宠他,七殿下纵他护他,因他手握权柄,从不把自己当个低贱的奴婢。无需陛下这般叮嘱,他也绝不会让自己在外面受委屈,可这样揉肠窝子的话,陛下鲜少说,他也鲜少听,这会儿一听,就有些忍不住了。

他想起了上一世死的时候。

“我疼……”檀韫扑进皇帝怀里,像从前无助、害怕时那样抱着他,好似不在乾和宫,还在寝殿黑暗的一角。他抱着皇帝,叫他殿下,崇哥,泣不成声,“我做了个好长的噩梦,梦、梦见您崩了,离开我了。”

“傻子。”皇帝拍着他的背,“人都是要死的?你们平日里呼我万岁,还真当我能活到万岁么?”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若是遵循自然,我再如何也忍了,可您崩的时候那样年轻……”檀韫把自己缩成一团,不肯出来,“翻了年以后,我夜里总是睡不好,喝了牛乳喝了药也老是梦魇。去青州路上,路途困乏,心里又操心案子,倒是容易困了,再有世子给我的药,有时为我弹清心曲子,睡得深了些,可是一回来,我又开始做梦。”他哭着问,“怎么办啊?再这样下去,我要把自己梦死了。”

“胡说什么歹话!”皇帝摸他的脸,老天,一手心全湿了!

檀韫难得哭得这样惨,皇帝心里着急,怕他哭坏了,但一寻思,怕是一直憋着更不好,如今大哭一场,诉说心思,倒是个抒闷的法子。

如此,皇帝也不替檀韫拭泪了,根本擦不完,只替他拍背顺气,安抚说:“都是梦,我不是好好活着吗?平安脉半个月一次,什么病症都没有。若不是死于病症,是被人害死的,那你说出来,咱们顺着线查探,若真有问题,先下手为强,他也就害不了我了,是不是这个理儿?”

是要先下手为强,但檀韫不能也不敢告诉陛下,他可以对太后无情杀之,却不能让陛下背上弑母之罪,便说:“这些事儿要您来做,我还有什么用啊?”

“那可用处大了。”皇帝笑道,“等哪日久不下雨,就让你站在高处掉泪水,那可真是磅礴浩瀚,泄之不尽。”

檀韫红了脸,嘟囔道:“哭又不犯刑律!我难得哭一次,就索性把好几年的一道哭了,省时省力。”

“哭不犯刑律?那你把鼻涕粘在龙袍上,又是个什么过错?”

“哎呀好长一条……薛公公!”

薛萦赶忙进去了,见陛下再无怒容,檀韫却哭蔫儿了,不禁说:“哎哟陛下,孩子大了,可打不得了。”

“你不提,朕都忘了。”皇帝让檀韫解了腰带,把外袍脱下来,转头瞧着檀韫,“把以前那柄戒尺找出来摆在暖阁里,以备下次用。”

檀韫还在喘气儿,闻言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不能打孩子,棍棒底下不出人才。”

皇帝呵道:“说又不听,骂又不怕,只能打两板子了,否则一味放纵,孩子翅膀比城墙硬,不止要飞,还要掀风起浪。”

檀韫无法辩驳,只好转头瞧了眼薛萦,薛公公笑嘻嘻地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子,说:“都怪我,嘴快了么不是?”

“怪什么,明明该赏。”皇帝说完,正在帮他穿干净袍子的檀韫哼一声,丢了半只袖子,转身就出去了。

皇帝冷笑一声,追出两步骂道:“猫崽子,有本事别回来,否则打断你的腿……老东西,你笑什么?”

“笑您刀子嘴豆腐心。”薛萦过去帮皇帝穿袍子,低眉顺眼地说,“檀监事和世子的事儿,您真不管啊?”

皇帝睨着他,“你有本事,你管去。”

薛萦笑呵呵地说:“您这话说的,您要真想管,还能管不住?”

“朕不想做棒打鸳鸯的事儿。”皇帝看着薛萦给自己系腰带,垂着眼说,“这两个孽障,想搞在一起,那就让他们搞去,图个一时欢喜罢了,总归不是嫁娶。”

龙阳之好不是稀罕事儿,可檀监事和傅世子,都莫说他们两的权利之大,势力牵扯之深了,就说他们两的身份,只要是传出去,必定朝野惊撼。薛萦感慨道:“您是真惯孩子啊。”

“又不是谋逆造反,惯一惯也没什么。”说起谋逆,皇帝想起檀韫说的那个噩梦,眯了下眼,“你去查一查驰兰手下的人这些日子有没有什么异动,比方说格外关注谁、提防谁的,做得隐秘些,驰兰既然不想让朕知道,朕就假装不知道好了。”

薛萦没有多问,应下了。

檀韫躲在偏殿整理仪容,让人打了水擦干净脸,这才出去了,没曾想尚柳来带了一人到殿门前,正是傅濯枝。

“世子?”檀韫惊了一下,立马示意尚柳来先不要通传,将傅濯枝引到角落里。

“怎么跟做贼……你哭了?”傅濯枝笑意骤失。

檀韫摸了摸红肿的眼皮,“先前不是跟你说过,我时常梦魇么,方才与陛下说了此事,说着说着心里难受得很,没忍住哭了。”他有些不好意思,“我不怎么爱哭的,哭的时候最怕有人安慰哄慰,这一下就止不住了。”

“傻子……罢了,哭出来也好,你总是闷着,指不定要闷出毛病来。”傅濯枝强忍住摸他眼睛的冲动,温声说,“我府里有雪玉膏,你挑个自己人,拿我的牌子去取。”

“拿热帕子敷一敷的事儿,别用雪玉膏了,再说了,”檀韫挑眼,“你先前不是说雪玉膏用完了么?”

傅濯枝不吭声。

“好了,不逗你了。”檀韫瞧着他,“怎么又回来了,可是有什么要事?”

“昨夜我宿在莲台,今早你又起得晚,我思来想去,还是要回来解释一二。”傅濯枝盯着檀韫,“陛下真的没有责你?”

檀韫摇摇头,说:“我这不好好的吗?你别进去了,免得陛下逮着你训话,赶紧出宫去。”

“有鬼。”傅濯枝拆穿道,“你不想让我见陛下,还急忙赶我走……陛下果真责你了。”

他转身就往殿内去,任凭檀韫拉扯都没停下,尚柳来见状连忙上去阻拦,三个人挤在一团,直到听见一声冷哼。

“这里是乾和宫,不是戏台子。”皇帝走出殿门口,冷冷地望着他们,“拉拉扯扯的成何体统,松开!”

檀韫和尚柳来连忙松手告罪。

傅濯枝直面皇帝,总觉得皇帝看他的目光有些奇怪,活像被糟践了一窝子菜的守园人,但那种深切的隐忍又是来自哪里?

他茫然地走过去,行礼道:“陛下。”

皇帝盯着这偷菜贼,“你还敢来?”

檀韫:“……”

傅濯枝不明所以,仔细回忆了一会儿,不太笃定地问:“难不成臣昨夜梦游,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儿?”

皇帝:“呵。”

檀韫走过去,试图把皇帝往殿内搀,“陛下……”

傅濯枝见皇帝瞪了檀韫一眼,而檀韫心虚,不禁思绪通达,明白了。

昨夜他留宿莲台,在陛下看来,此举太过亲近,这是吃味了。

第44章胡言语

“你又回来做什么?”

面对皇帝的询问,或者说质问,傅濯枝纹风不动,如实道:“昨夜臣贪杯酒醉,又逢大雨,幸得檀监事心善,留臣在莲台借宿一夜,但却因此耽搁了檀监事休息的时辰,牵连他今日晚起,恐让陛下怪罪误会,臣因此回来禀明。”

“误会?”皇帝盯着傅濯枝,似笑非笑,“倘若事情当真如此简单,鹤宵又何必怕朕误会?莫不是心虚,自己想多了吧?”

傅濯枝听出皇帝的言外之意,暗讽道:“无心之人如何都不会误会,有心之人如何都会误会。”

皇帝听出来了,冷笑道:“那你倒是说说,朕有什么心?”

你有什么心,你藏了什么心思,你自己心里没数吗?装什么装!

傅濯枝按捺住一腔嫉妒和酸意,从善如流地改口道:“臣没有说陛下,只是宫中耳目众多,流言蜚语传起来也快,臣只是担心别人误会,于檀监事的名声不利。”

“你们两个男子莫说同住一楼,就是同住一屋,寻常也不会招惹许多误会,更莫说污了名声。”皇帝意有所指。

有道理,傅濯枝心中一凛,旁人又不知道他对檀韫有倾慕之意,哪怕见他们亲密相处,也不会往情爱方面想,是他自己以己度人了。他这么回来解释一通,倒更容易引人遐想。

傅濯枝暗自叹了口气,解释说:“臣的意思是,臣名声不好,别牵连了檀监事。”

皇帝见他有心遮掩,也不彻底戳破,只哼了一声。

檀韫候在暖阁外,等傅濯枝出来,便让尚柳来入内奉茶,好借机安抚皇帝两句。他亲自送傅濯枝出去,路上说:“怎么精神恍惚的样子?陛下责你了么?”

傅濯枝才不怕谁责他,除了檀韫的话,他都是左耳进右耳出,闻言摇摇头,说:“没有,我只是觉得陛下对我的态度有些奇怪。”

陛下防备他,吃了味,不爽快不满意都能理解,但那股子痛心担忧又是怎么个事儿?

檀韫自然知道何处奇怪,闻言抿了抿唇,遮掩道:“陛下许是误会了。”

傅濯枝偏头瞧过来,檀韫又说:“昨夜你留宿,今晨我还晚起旷值,陛下许是误会我们夜里厮混,忘了正事。”

傅濯枝想起方才皇帝说的话,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可我们都是男子,不过是住在隔壁房间睡了一晚,寻常人是不会往这方面去想的,除非……”

除非这个人也存了这种心思。

檀韫和陛下,到底是已经有了那种关系,还是陛下单方面的心思?

傅濯枝拿捏不准,心里茫然。

檀韫哪好意思说是他自己先坦诚了心思,便说:“我说的厮混不是那个意思,只是说夜里借醉多玩了会儿,好比下棋玩牌,因此睡得晚,误了时辰。”

傅濯枝停步,盯着他看了两眼,见檀韫睫毛颤抖着垂下去,便笑了笑,说:“你撒谎的时候会脸红。”

“真的?”檀韫惊讶地摸了摸自己的脸,的确有不正常的热意,可他自小在阴谋诡计里混,撒的谎实在太多了,若是次次都脸红,哪有人会上当呢?

他无措地放下手,“从前不这样……”

“别紧张,”傅濯枝安抚道,“我又没让你老实交代。”

檀韫扯了扯袖口,却说:“我可以跟你交代一部分。”

“嗯?”傅濯枝露出受宠若惊的表情,“那我洗耳恭听。”

檀韫挑起眼皮看着傅濯枝,说:“是陛下不许我私下和你来往,但我没有听话。”

陛下为何不许,傅濯枝心如明镜,无非就是把檀韫当成了自己的人,占有欲作祟,但檀韫的回应却令他无比惊讶。因此他安静了一小会儿,才问:“为何?”

“因为没道理,所以我不答应。”檀韫说。

傅濯枝提醒道:“这是抗旨。”

檀韫摇头,“是崇哥不许我和你来往,不是陛下不许,算不得抗旨,最多算我不听话。”

“崇哥……崇哥,”傅濯枝看着檀韫,耳朵又开始嗡嗡叫了,“你私下都这样唤他吗?”

“很少,只有陛下生气,或者要诉说心事的时候才这样称呼。”檀韫觉得傅濯枝的目光突然变得有些可怕,不是灼热的滚烫,却像是一口波涛肆虐,张口吃人的深渊。

他跟着静了静,解释说:“我惹陛下生气了,他要教训我,我这样叫他,他就会心软,我就不会挨罚了。”

“真聪明。”傅濯枝真心诚意地夸赞,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一幕画面,檀韫坠在皇帝怀里,抱着人小猫似的蹭来蹭去,满口崇哥崇哥崇哥地叫,求,他们是世间最亲密的人。紧接着呢,是不是要做最亲密的事情?

少顷,傅濯枝听见了自己平静的声音,“陛下会怎么罚你?”

“最严重就是打手心了,但也打不了两下。”檀韫说完,见傅濯枝胸口起伏,似乎是松了口气,不免纳闷,“你在想什么呀?”

傅濯枝摇头,“就是怕罚得太重。”

“不对,”檀韫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不禁叉起了腰,“我觉得你不只在想这个。”

见傅濯枝抿唇不语,他担心这人憋在心里胡思乱想,又要发疯性子,便立马上前一步,“说。”

傅濯枝不敢说,后退一步,举手投降,“檀监事,这里是宫道,有人来往。”

“缉事厂可先斩后奏,我审讯犯人也不需要挑时间地点。”檀韫微微仰头,温和地盯着傅濯枝,“给你一次机会。”

傅濯枝哎呀道:“我看出你撒谎的时候可没有追问你。”

“那是你自己的选择,我又不是你。”檀韫低头掸了掸袖子,斜眼瞧他,“我数三声,一,二,三——”

“我说。”傅濯枝小声快速道,“就是怕陛下欺负你。”

檀韫蹙眉,“舌头黏上了?重新说。”

傅濯枝只能又说了一遍,虽然还是很含糊,但檀韫显然听清楚了,摇头说:“陛下生气的时候哪有心思欺负我,恨不得把我丢出视线外,只有平时心情好的时候才会欺负——”

“他怎么欺负你的?”

傅濯枝骤然打断,檀韫吓了一跳,捂着心口说:“你激动什么呀?”

“我、我……”傅濯枝我了半天,没我出个一二三来,可檀韫那拧眉蹙眉的模样怎么看怎么天真无害,活像只好欺负好蒙骗的兔子。他越看越着急,索性豁出去了,“他有没有不顾你的身子?有没有对你说冷漠多情的话?有没有打你绑你?”

檀韫“啊”了一声,“什么不顾我的身子,什么……”他喉咙一噎,突然明白了过来,心情变来变去,好笑,生气,最后变成了一种更没道理、更汹涌的委屈,“你在胡思乱想什么呢!”

见他这模样,傅濯枝神智回笼,知道自己猜错了,立马说:“我错了!是我心里不干净,我想岔了,我——”

“别人胡乱想就罢了,我不在意那些人,你怎么也这么想我?”檀韫后退半步,偏头不看傅濯枝,跺脚骂道,“你滚出去,不要来找我了!”

说罢转身就走。

傅濯枝慌忙追上去,情急之下攥住檀韫的手腕,把人拽了回来,拦在小宫门后头,不让人走。

戴泱坐着杌凳过来,老远就瞧见两人拉拉扯扯的,本以为是傅濯枝混账欺负小七,再仔细一瞧,世子爷慌乱好似无头鸟,小七虽然要挣脱要逃跑的,可脚步凌乱中颇有另一种欲拒还迎的章法,一下就明白了。

哟。

天大的稀罕事儿。

戴泱摸了摸下巴,示意抬着杌凳的人把他放下,“两个呆子,在宫里拉拉扯扯,真是情急上来什么都顾不上了啊。去,”他吩咐人,“去后面的宫门守着,暂时不许人过。”

两个随行火者应声而去,戴凝光守在杌凳边,笑眯眯地说:“七叔真是不放肆不说,一放肆起来,挑了个好大的炮仗!”

戴泱也笑,突然想起先前檀韫莫名其妙地问他傅世子的事儿,别是那会儿就厮混在一起了吧,偏偏他还当个不明就里的傻子!

另一边,檀韫握拳打傅濯枝,“拉拉扯扯的成何体统?被人看见,我更不干净了!”

“我何时说你不干净了?”傅濯枝说。

“你说了你说了。”檀韫愤愤地把人瞪着,“你疑心我爬了龙床,不就是嫌弃我不干不净吗?”

“祖宗!”傅濯枝要疯了,快速说,“我承认,我是胡思乱想,曲解了你和陛下的关系,是我自己眼盲心瞎,我该死,可我当真没有觉得你不干净!我没道理这样想你,也不会这样想你,你气我误会你,打我骂我都好,别这样想我,成不成?”

檀韫被他这一串震得一愣一愣的,下意识地说:“你都怀疑我爬龙床了,还说没觉得我不干净,你当我是三岁小孩,任你哄骗吗?”

“……”傅濯枝心乱如麻,解释说,“我到底要怎么跟你说嘛!”他拍拍心口,拦住又要走的檀韫,“就算你当真和陛下有情,有逾越君臣的关系,也不代表你不干净,我自然也不会这样想你。我这样说,你能明白吗?”

檀韫辩道:“别人都这样说,那些觉得我爬了龙床的人,私下都说我是靠着在龙床上使力,说我早就被……”

那些腌臜的荤话,他难以启齿,抿唇不说了。

傅濯枝把拳头捏得咔嚓响,“你不是不在意这些人的想法吗?”

“可万一你也这样想呢!”檀韫脱口而出才惊觉不对,傅濯枝懵然地瞪着他,他不敢对视,推开人就跑,结果被拽回来,堵在角落里没地儿抬脚。

“要死啊你!”檀韫没法子了,威胁说,“这里是宫里,你信不信我叫人把你叉出去?”

“你就是叫人把我叉成箭靶子,我也要跟你说清楚。”傅濯枝虚虚地用两臂困着檀韫,认真地说,“是我错了,误会了你,是我自己瞎吃味,胡思乱想,就没忍住说出口了——”

“在心里想也不对。”檀韫说,“还好你说出来了,否则不知道要怎么瞎编排我呢,我都没地儿诉冤。”

傅濯枝没地儿辩驳,说:“是,是我眼睛瞎了,心也坏了,我错得离谱,你要怎么怪我都好,但我真的没有羞辱你、嫌弃你的意思,你千万相信我,好不好?”

檀韫没有说话。

傅濯枝恨不得给他跪下,“驰兰……”

“你,”檀韫终于抬头看他,“若是我真的和陛下有那种关系,你怎么想?”

傅濯枝嘴唇嗫嚅,说:“不论那人是不是陛下,我都希望你备受珍惜,不被欺辱践踏。”

“你不吃味吗?”檀韫嘟囔。

“会。但今日是我错了,捻酸吃醋都是我自己的事,但我不该拿出来摆在你面前,让你烦心,你我不是情人夫妻。”傅濯枝轻声说,“驰兰,你别怕,若你当真有了心仪之人,若那人当真待你好,我绝不叨扰。”

檀韫攥紧自己的袖子,“那若我心仪之人对我不好呢?”

“那你不要喜欢他。”傅濯枝用一种几乎是恳求的语气说,“权倾天下的老祖宗,万人之上的陛下都将你奉若珍宝,其他人有几条命,敢给你受委屈?你不要这样委屈自己。”

“我问的是你。”檀韫盯着傅濯枝,“你会如何做?”

“我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样的事儿来。”傅濯枝抬手,隔着袖子碰了碰檀韫的脸,哑声说,“所以驰兰,哪怕是为了安抚我这么个疯子,你也千万要过得好啊。”

第45章生狂喜

檀驰兰推开傅濯枝,跑了,步伐有些踉跄。

傅濯枝没有再阻拦,盯着檀驰兰的背影跨过前头那道小宫门,没了影儿。他抬手捂住脸,粗鲁地揉了两把,长吁一口气,转身走了。

戴泱站在杌凳前,好整以暇地瞧着他,傅濯枝想起戴泱和檀韫私下颇为亲近,还是停了步子。戴泱俯身问礼,他回了,望了眼前头小宫门站着的两个火者,说:“多谢戴公公了。”

“举手之劳,好在乾和宫外头来往的人少,否则我的人还不够给您二位望风的。”戴泱笑着说。

“是我放肆了,改日请你打牌。”傅濯枝心里烦乱,不欲多说,又聊了两句便离开了。

傅一声候在宫门外,正和守门的禁卫打牙儿,老远瞧见傅濯枝心不在焉地晃过来,心里一突,立马说“下次再聊”,迎上前搀扶着傅濯枝上了马车,让驾车的长随启程回府。

“我的祖宗,怎么了?”傅一声倒了杯桂花水塞进傅濯枝手里,担心道,“不是说回去说两句就回吗,怎么去了这么久,还这副丢了魂的鬼样子,陛下责您了?”

傅濯枝将整杯灌了,随手丢了,仰身往靠枕上一倒,心不在焉地说:“嗯,说了我两句。”

“陛下说您两句,您可成不了这模样,左不过左耳进右耳出,不会上心。”傅一声猜测道,“和檀监事有关?”

傅濯枝把自己缩成一大团,抱着小枕揪了几把,犹豫着把事情经过说了,最后问:“你说他是不是生气了,决意从此不再见我了?”

许久没听到回答,焦心挠耳的傅濯枝转头一看,傅一声正悠哉悠哉地喝着桂花水,半点不着急。

“傅一声。”傅濯枝眯眼,“想死是不是?”

“这叫大家姿态。”傅一声得意地说,“我已经看透了许多您看不透的东西,而且是好东西。”

傅濯枝态度瞬变,不耻下问:“说说看。”

“唉,有时候我真不知该怎么说您!说您缺根弦儿吧,您又真是个情种,说您……哎呀别瞪了,我说重点。”傅一声在傅濯枝逐渐危险的目光中选择投降,转而说,“您明明都抓住重点了,怎么就不敢深想呢?只要您敢想,这难题立解!”

傅濯枝攥紧枕头,“你是说……”

“我是说!人檀监事都说了,他不在意外人的看法说法,但很在意您的看法,这代表什么?”傅一声伸臂靠近傅濯枝,鼓励地说,“代表什么?”

傅濯枝迎着傅一声的视线,犹豫着说:“他担心我也是人云亦云之辈?”

“继续往深想!”傅一声激情地挥臂,“撕开一层层云雾,直达深处,想!”

傅濯枝在脑子里拌酱料,又说:“若我是人云亦云之辈,他会失望?”

“大胆一些大胆一些大胆一些啊!”傅一声捂住自己的心口,着急地说,“我不是檀监事,您不必怕想多了丢人!”

他看出症结所在,直言道:“其实您已经想到了,就是不敢确认而已,胆小鬼!”

傅一声一语中的,傅濯枝没有说话。

“檀监事是何许人也?什么脾性?今日哪怕是尚柳来翠尾之类亲信听信谣言误会了他,他也只会沉默一瞬,冷笑拂袖而已,决计不会跟他们在宫道上拉拉扯扯,争吵不休!”傅一声捣着手心,压着嗓子急急地说,“您问出那样的问题,檀监事必定先愣神:好小子,你怎么会胡思乱想到这上头来了?再生气:好小子,竟然连你也这样想我!再委屈:别人如何想我,我都不在意,偏偏你……唉!”

傅濯枝握住傅一声的胳膊肘子,檀韫当时的神情在眼前一一闪现,“你说的……好似一分不差。”

“我都说了,您都看出了七八分了,只是不敢相信而已。”傅一声反握住傅濯枝的胳膊,一通快速分析,“檀监事若只把你当同僚好友,怎会不顾仪态与您在大庭广众之下拉扯争论,他分明是也在意您了,既恼您误会又怕您误会啊!还有,他跟您撒个谎就脸红,您不觉得很奇怪吗?不是我诋毁檀监事,他自小在人精堆儿里混,扯谎绝对像吃饭一样,这要是说一次就脸红,他能混到现在?还有还有,莲台是什么地儿,檀监事是什么隐秘的身份,他敢在莲台跟您吃醉酒,这代表什么?翠尾是檀监事的掌家内臣,他敢做主让您借宿,必定是知道自家主子待您不同,否则您给他一百个胆儿,他也要冒雨把您送走——到处都是重点,只要您敢想,这个题一点都不难!”

傅濯枝心乱如麻,迟钝地摸着自己的脸,呐呐道:“一声,我……我的心要跳出来了。”

傅一声伸手帮他捂住心口,“感受到了,跳得好快!”他自己也很激动,眼泪汪汪地说,“主子,咱有希望啊!”

“可——”

“没有可!”傅一声知道他在顾虑什么,立马打断了,激动得“目眦尽裂”,“檀监事都回应了,您现在要是还退缩,就是负心薄幸!”

傅濯枝横眉,“我绝不薄幸!”

“是,所以不能退缩。”傅一声吁了一口气,恢复气息,稳重地说,“太好了。”

傅濯枝却茫然着,“那我现下该怎么办?”

“奶奶的!檀监事跟陛下没有那档子事儿,身边也没有别的人,更重要的是他都给您机会了,您还能怎么办?上啊!”傅一声握拳,“出击,出击,出击!”

傅濯枝喉结滚动,说:“一声,带药了吗?”

“药个屁,没有!”傅一声抱住傅濯枝的肩膀使劲地晃了三下,“感受到了吗,这是真的,不是在做梦!”

他叹了口气,说:“可惜我不是檀监事,不能给您一嘴巴子,让您真真切切地感受疼痛,确认现下不在梦境中。”

傅濯枝大方地说:“其实可以试试。”

“别价。”傅一声很清醒,微笑道,“我不想死。”

“进攻……”傅濯枝说,“怎么攻?会不会太孟浪了?”

“我让您出击,是让您主动些,不是让您跑到檀监事跟前搔首弄姿甚至非礼轻薄,孟浪什么了?”傅一声说,“您就多到檀监事跟前晃晃,殷勤些,周到些,但是注意——千万要讲究分寸!不能太频繁,也不能太谄媚。”

“哦,”傅濯枝若有所思,“多晃晃。”

*

“监事。”御前牌子凑到檀韫跟前,耳语道,“傅世子入宫,在小宫门和淑妃撞上了。”

檀韫放下勺子,示意他来盯着茶水,起身出去了。

那边淑妃和傅濯枝正在“说话”呢,可惜淑妃说不过傅濯枝,算不得你来我往,倒把自己气个脸红脖子粗。周渚担心她的肚子,正想劝一劝,就见檀韫快步过来了。

“娘娘。”檀韫朝淑妃行礼,侧身看向傅濯枝,“世子爷安。”

人前不好表现,傅濯枝只是端庄地颔首道:“檀监事。”

“陛下这会儿正在批折子,若无要事,旁人不得觐见。”檀韫看着淑妃,“不知娘娘有何吩咐?”

淑妃哪有什么要事,就是想见陛下了,闻言摸着肚子说:“我这两日身子不好,夜里老是做梦,许是孩子想爹爹了,因此想见见陛下。”

“启明。”傅濯枝点了随行的御前牌子,“立刻请御医到娘娘宫中,问问他们前两日的平安脉是怎么请的,诊完了,让院使来找我回话。”随即对淑妃说,“娘娘身子贵重,既然不爽落,怎么还出来?您如今怀着龙种,若出了半点岔子,阖宫都要跟着吃瓜落。”

若不是仗着肚子,淑妃近来也不敢多来乾和宫,她心里清楚,也听得出檀韫的言外,不高兴地说:“你怎么总是讽刺我!”

“哪敢?”檀韫温和地说,“只是担心娘娘,难免就多嘱咐两句,您若不想听,奴婢就不说了。”他看向周渚,“且回吧。”

周渚知道淑妃的德行,也知道若这孩子出了问题,他逃不了罪责,是以立马转头对淑妃说:“娘娘,既然陛下忙于公务,咱们就先回吧,等陛下闲暇时再来?”

淑妃不甘心,“可陛下难得闲暇!”

“陛下登基不过一两年,这么大一摊子事儿等着处理呢,你既然知道陛下忙,还有事没事就来晃悠,也不嫌自己烦人。”傅濯枝曼声讽刺。

淑妃对这混账是畏惧大过了怨愤,但檀韫在这儿,谅这混账也不敢再烧她,因此张嘴就道:“我出了事,于你有什么好处,你要这样对我!”

“这话平白让人误会,我怎么对你了?”傅濯枝好笑,“再说了,你出了事对我又有什么坏处?”

淑妃说:“你我两家好歹是姻亲!”

“我外祖姓卫,跟你算哪门子姻亲?你要撒气,找傅山游去,他才是你亲表哥。”傅濯枝不爽快地说,“跟我耍什么千金小姐的横,谁惯着你?”

“你、你……”淑妃瞪着傅濯枝,想骂他,却又想不出什么气势汹汹的词句,最后只憋出一句,“你是小气的刻薄鬼,一点都没有君子风度!”

傅濯枝说:“多谢夸赞。”

淑妃:“……”

“好了。”檀韫见淑妃的目光一直在傅濯枝脸上,虽又怒又惧,但太过专注,令人莫名不悦。他不耐地打断了两人,不欲和淑妃多说,只看向傅濯枝,“世子。”

傅濯枝不敢横了,躲开视线,闷头就往前走。

檀韫暗自叹了口气,朝淑妃行礼,转身跟了上去。

“傅濯枝傅濯枝傅濯枝!”淑妃搅着帕子,恨恨地剜着傅濯枝高挑劲瘦的背影,没剜下来一根毫毛,倒把自己瞪得眼酸,只好收回来,“走……”余光见周渚盯着远处发神,不禁伸手戳了他一下,“看什么看,走了!”

周渚没有应声,转身说:“起驾!”

一行人匆匆地来,匆匆地去,白跑一趟。

傅濯枝闷头往前走,直直在小宫门的门槛儿撞了个踉跄,他匆忙抬手扶住门框,听见身后的人在轻轻笑他。还乐意笑他,就是愿意搭理的意思,他心中一喜,也不嫌弃自己丢人,转头看着檀韫,“你笑我。”

“笑了。”檀韫瞧着他,“不许啊?”

“没有。”傅濯枝说,“就问问。”

没出息,檀韫暗骂,挺直了脊背问:“世子爷有什么要事要面圣,奴婢代为禀报。”

“什么奴婢奴婢的,”傅濯枝蹙眉,“你成心刺我,是不是?”

他一严肃起来还真有些凶,檀韫抿了抿唇,说:“那你进宫做什么?”

“来问你个话。”傅濯枝说。

檀韫心里一紧,没由来地避开了目光,侧身说:“什么话?”

“你、你……”

檀韫咬紧唇瓣,藏在袖袍里的手悄悄攥紧了,心说这是要说什么呀?是不是要像戏本子里那样对他诉说真心了?可戏本子里不都是花前月下,春光正好么,哪有在宫道上说这——

“你喜不喜欢吃烤鸭子?”

“我喜……什么?”檀韫后知后觉,话不对版,茫然地抬头瞧过去。

傅濯枝见状又清清嗓子,正经问了一遍。

烤鸭子算个什么啊,用得着这么严肃正经地问吗!

檀韫不太高兴,心下失落,又不好明说,音调不自控地跟着拔高了,“你进来一趟,就问这个?”

“啊,那天晚膳的时候,我不是让人跟你送了兔儿签、烤鸭子和桂花藕吗?兔儿签是你常吃的那家,桂花藕也是老字号,你从前买过几回,都该是喜欢的,但那家烤鸭子是新店,我不知你喜不喜欢,就来问问你。”傅濯枝紧张地说,“所以,喜欢吗?”

这样小的一件事,哪来的荣幸让世子爷折腾一趟?檀韫又高兴又不高兴的,别扭地说:“喜欢又怎样,不喜欢又怎样?”

“不喜欢的话,我下次就不买那家了,若是你还算喜欢,”傅濯枝顿了顿,“今儿晚膳的时候,我还让人给你送来?”

檀韫没应答,说:“怎么偏偏是今日啊?”

“这……”傅濯枝只能坦诚了,“其实这是老卫的手艺,他不是日日空闲,料制起来也费时辰,所以不是日日都能做的。”

檀韫失笑,“卫老是你府中管事,多的是正事,你让他烤鸭子?”

“那怎么了?”傅濯枝想起傅一声说的,要出击,便隐晦地暗示道,“那老头知道是给你做,愿意得很呢。”

不论是英国公的捧剑侍,还是秦王世子府的管事,那都是有身价的,檀韫听懂了言外之意,搅了搅袖子,说:“卫老手艺很好,只是不好麻烦他。”

“不麻烦,他挺喜欢下厨的,府里过年过节的,也少不得他的手艺。”傅濯枝见他喜欢,跟着高兴起来,也知道他的顾虑,便说,“你要是过意不去,那就以物易物。老卫喜欢宫里的几口酒,你拿坛子酒跟他换鸭子,谁也不亏。”

檀韫知道这是他的心意,本就不愿意拒绝,闻言一考量,答应了,说:“那你让卫老拟个单子给我,看他都喜欢喝什么酒,宫里每种酒都有份额,不好随便动,我把单子给了下面的人,好让他们调动。”

“好嘞。”傅濯枝背在身后的手互相勾搭纠缠着,静了会儿才说,“那我下次进来,把单子给你?”

檀韫故意为难他,“世子府没人可用的话,我叫人出宫去取就是了,不劳烦世子多跑一趟。”

要厚脸皮——傅一声的嘶吼在耳边一震,傅濯枝抿了抿唇,犹豫着说:“我……反正我闲来无事,就当锻炼身体了。”

檀韫忍住笑意,说:“我御前事忙,可不是次次都有空闲见世子。”

不要憋着,要勇敢地问出口——又是一声嘶吼,傅濯枝握紧拳头,说:“你是不是还生我的气,不愿意见我?”

“我生你什么气?”檀韫侧过身不看他。

“我上次失言,冒犯了你。”傅濯枝跨出一步挡在他面前,低头问,“你且跟我说,要如何才原谅我?”

这人着实高,挡过来时颇有种乌云压顶的气势,但檀韫不怕后者,却怯了前者。他伸手抵住傅濯枝的胸膛,却没退步,轻声说:“我想吃先前在青州吃的扁食了,你要是明日能让我吃上,我就原谅你……我要丁香肉馅儿的。”

他娘的,飞来竖幸啊,包扁食的手艺没白学!

傅濯枝狂喜,强忍着嘴角做出一副虽然被为难了但还是毫不犹豫的沉重表情,说:“好,我一定带给你。”

檀韫对他的心思门儿清,也不拆穿,故作骄矜地挑眼把他看了一眼,绕开人走了。

第46章心双飞

“驰兰呢?”皇帝放下最后一本奏疏,“该用晚膳了,他若没回去,就叫他过来陪朕一道用了。”

薛萦还真不知道,说:“先前见檀监事往莲台的方向去了,许是已经用上了。”

皇帝笑道:“虽自小就是只馋猫,但往日也不见他这么着急。”

薛萦也笑,说:“说不准是膳房今儿备了檀监事特别喜欢吃的菜样呢?”

“花样就那么些,他吃了吃么多年,早就……”皇帝话语一顿,突然想起什么,宫里的吃腻了,宫外的倒是很新鲜。

他冷不丁地哼了一声,吓了薛萦一跳,忙问:“陛下,怎么了这是?”

“没什么。”皇帝淡淡地说,“就是觉得孩子大了,心也野了。”

薛萦也明白过来了,安抚道:“孩子高兴了,做爹娘的也欣慰。”

“不被气就不错了。”皇帝说。

薛萦笑呵呵的,没接茬儿。

檀韫偏头打了个喷嚏,脸前出现一张锦帕,他伸手接过擦脸,到了声谢。

傅濯枝撑着下巴坐在他对面,说:“不必客气。”

檀韫捏着帕子在左手,右手重新握住勺子,把先前咬了一口的扁食送入嘴里。对面的眼神轻柔而专注,他偷偷掀起眼皮和傅濯枝对视,不过一息就垂下,伪造出一种不经意的样子。

“……”傅濯枝失笑,“我脸上有下饭的?”

“有。”檀韫正经地说,“美人赏心悦目,心情好,胃口就好,不就是下饭么?”

傅濯枝无法辩驳,因为他想着檀韫的时候,胃口也出奇的好。

“那你多看我两眼,把这碗扁食吃完。”

檀韫应了一声,又慢条斯理地吃了一个,佯装不知地问:“你到底是怎么把它运过来的?”

“山人自有妙计。”傅濯枝做出神秘的姿态,哄道,“檀监事尽管享用就好。”

檀韫觉得这个人傻,该邀功的时候不邀,若人家不特意关注,便是注定要被忽略一辈子。他心里难过,又替傅濯枝委屈,忍不住拿勺子轻轻磕了下碗沿,说:“傻子。”

“怎么又这么骂我?”傅濯枝茫然,诚恳地问,“我到底是哪里让你觉得傻了?”

檀韫说:“浑身上下。”

“太苛责了吧。”傅濯枝委屈地问,“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檀韫不答话,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

傅濯枝心思漂浮,来回纠结,愣是没解出这个“哼”的深层含义,忍不住也跟着“哼”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