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辙来到一座农村的低矮小屋前，走上其中一扇门外，抬手敲了敲。

过了半刻，才有人出来开门。

是个男人，邋里邋遢，声音粗哑：“谁啊？”

“明仲禄先生，是吗，”明辙一边翻看手里的一份表格，一边用公事公办的语气说，“我找明仲平，他出狱之后就住在这里，对不对？社区定期走访出狱人员，关照咱们群众的身心健康。”

那个邋遢男人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半晌喷了他一口烟，大笑起来。

“你找明仲平，哈哈哈哈哈哈哈，”男人大笑道，“我大哥啊！媳妇儿跑了，儿子没了，出狱之后妈也走了，临死迟迟不肯闭眼，抓着我的手让我收留这个倒霉大哥，好，我养！结果呢，把我也拖累得半死不活，整成这个逼样子，他自己一蹬腿没了，还有社区来问！这一辈子可说是干什么都有人托底，享福啊，大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明辙闻言抬头看他，脸上出现了一瞬间不符合伪装的惊愕表情，随后再次低下头，恢复了公事公办的语气：“他过世了？什么时候？”

“你这可叫赶早不赶巧，”明仲禄笑道，“就上星期埋的！坟就搁山上呢，不信自己挖坟去关照，哈哈哈哈哈哈！”

明辙仍然冷静，停了一下，声音放得又轻又缓，低声问道：“他才六十多，按理不该寿终正寝，怎么死的？”

这声音好像反而把明仲禄吓到了。他头一次打量了一下明辙的脸，没看出什么不对，但如实回答了：“小事，嗨，装抽水马桶的时候手被钉子划了，破伤风没的。”

明辙脸上，再一次出现了极为复杂的表情。

这一次过了好几秒，他才生生压住了自己的情绪，低声开口：“……就这样？”

“就这样，我们庄稼汉，谁不是因为这点小事没的。”明仲禄耸耸肩，“你是社区，我倒要问问，我上个月的低保怎么还没下来？……”

画面再次黑了。这次谢瞻拉紧林思行的手，没说什么，自己也体察到了明辙此时此刻的心情。

“他是来杀人的，因为他掌握了引力潮汐的能力，大概设计出了什么万无一失的办法。”他对林思行说，梳理自己思路的同时，也是心情不宁，想和对方说说话。

林思行点点头：“嗯……他大概一直把余菱的死归结为自己父亲的错。可没想到……”

没想到，和他从此之后并非活在同一个世界的父亲，被如此轻易，荒诞，可笑的小事，夺走了性命。

在两人的一片沉默中，画面再次出现。这次是黑夜，而明辙一个人站在中央。

……他手里拿着一把锄头，脚下是一座孤坟。

谢瞻咽了口口水，靠在林思行身上，看明辙斯斯文文地一低头，开始挖脚下的坟墓。

挖着挖着，他笑了。

“你起来，”明辙喃喃地说，声音不大，但在一片寂静的山头格外清晰瘆人，“余菱的命你还没赔呢，你起来。还有我妈，我那个没活过一岁的姐……你起来啊，跟我说清楚。你是怎么把我身边的人一个一个都害死的？”

当然没人回答他。明辙越挖越深，却一直没有碰到棺木。

“你起来，谁允许你这么轻轻松松死掉的？”他一边喘气，一边问，“破伤风……你凭什么破伤风？谁允许你死这么干净的？我有了能力之后，准备了三年，万无一失，准备好了让你痛苦几天几夜折磨死的办法，你凭什么在我来之前这样死掉？你配吗？你……”

他迟迟没有挖到棺木，人越来越愤怒。到最后干脆扔下了锄头，跪在那个大坑里面，用手挖土。

锄头都没碰到棺木，用手更是困难，但明辙此时好像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发泄一般不断地徒劳地挖坟，把双手都挖得鲜血淋漓。

林思行突然拉了谢瞻一下。

谢瞻一怔，定神看过去，发现在明辙挖出来的泥土当中，混着一点什么东西的反光。

他眯起眼睛，仔细看了看，随后惊讶地看向林思行。

“金属片？”他低声问道。

林思行点了点头。

被明辙挖出来的泥土中，混着一块他们熟悉的金属片，上面沾着他手上流出来的鲜血。

又过了很久，明辙像是终于没有力气了，停下了动作，跪在原地，一动不动。

而后谢瞻惊讶地看到，在他身边，景物全变了。

黑暗，凄清的山头坟场，一下子变成了筒子楼狭窄的楼梯。明仲平站在门里，表情愤怒，余菱站在门外，穿着她死时的那身白裙子。

明辙猛地抬起头来。

他看看四周，似乎是明白了什么。而后他在地上摸索了一番，顺利找到了那片金属片，站起身来，站在余菱身前，扑到明仲平身上。

扭打的最后，明辙把那片金属片插到了明仲平脖子里，看着男人眼中逐渐失去光彩，在他和余菱的面前死去了。

男人死后，筒子楼消失，余菱消失。四周恢复了黑暗坟场，明辙一个人叉着腰站在当中，笑声逐渐变得大声，变得凄厉嘶哑。

随后他低下头，最后看了一眼他父亲的坟墓被挖出的大坑。

他摇摇头，而后将锄头踢飞到山谷里，握着那块染血的金属片，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回忆此刻终止。谢瞻闭了下眼睛，转过头来，看着身边的林思行。

“幻象。”他说。林思行点点头。

明辙在最后，是直接触发了幻象的能力，在幻觉中杀了父亲，结束了这么多年的执念。

谢瞻皱起眉头，低声问道：“……他有两个能力？”

“嗯，”林思行轻声说道，“我确定是这样的。他一直没有挖到坟墓，是因为……他在自己也不知道的潜意识里，触发了引力能力，让那个棺木越埋越深，所以直到最后，也没有真的碰到他父亲的遗体。”

谢瞻愣愣地点了下头，知道他说的是对的。

明辙对于他的父亲，对于余菱……到底抱着怎样的感情？

此时此刻他握着林思行的手，站在苜城夏日的阳光里，只觉遍体生寒，许久许久，也没有回过神来。

作者的话

栗绒拿铁

作者

07-04

水中花，一方面指幻象，镜花水月的能力。一方面，也是指余菱，水中盛开的菱花，美丽脆弱，转瞬即逝，虚妄之极。对明辙来说，余菱，这个能力，或者这整个事与愿违的世界，都是他的水中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