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她在等送餐上门。有所等待使得情况有所好转。她祈盼送餐的人和家务帮手不要一起来,那样的话,她两方面的乐趣是哪边都得不到了。她喜欢愉悦的享受一个接一个来。茶水呢?!她艰难地走到厨房,给自己煮了点茶,面朝墙壁坐在“他们”固定安放的小桌子旁,把茶喝掉了。他们说她可以在这小桌子上进餐,如果她要省点事儿,不到隔壁的大桌子去用餐的话。他们怎么会想要面对一堵烦人的白墙坐着呢,距离近得离他们的脸才六英寸!她喝了两杯茶,拖着脚步回到她的大扶手椅。十二点了。半天时间过去了,还算不错。她在那儿歇着,缓了缓气,坐到便桶上去清清肠胃,再走到餐桌边。上门送餐的年轻姑娘敲了敲窗户。安妮向上拉开窗,知道请她进来聊聊的念头不切实际,可还是渴望能够实现。在她看来,这些姑娘充满朝气,非常友好。“嗨,安妮,哈啰,你好吗?我们得赶紧了。”他们就是这样。这当然是慈善之举,他们说他们做事不求报酬,但也一样,都很好。两个长方形的饭盒上下摞一起,放在窗台上。安妮小心翼翼地打开上面那个盒子,结果失望得要命。今天是星期三,她给忘了,星期三他们送来这个潮乎乎的馅饼,外皮没有烤透,里面的馅儿形迹可疑,顶多也就一勺的分量。她不喜欢卷心菜,讨厌胡萝卜。她挑出馅,嫌恶得脸都拧成一团了。不,吃不下去。她细究起布丁来,简直就是块海绵,蛋奶做成的海绵。她发牢骚说:“这么热的天,还以为他们会给我们一点儿色拉。”她开始吃切片白面包、果酱和饼干,一片接一片,直到吃饱为止。
她走到大扶手椅上坐下,沉沉地睡去。醒来的时候,发现莫琳正站在边上。“安妮……安妮……你睡着了吗?”她从一片漆黑、深不见底的梦乡中回过魂来,嘟嘟囔囔着:“我口渴,我口渴,好渴啊……”莫琳说了声“我已经在烧水了”,便开始忙进忙出。安妮了解莫琳风风火火的性格,因为她已经立即开水壶烧水了,就别指望她稍作陪伴解解闷了,哪怕就她应该待满的工作时间的四分之一也指望不了。安妮每天都这么嘟嘟囔囔:“他们也为此付钱了。”莫琳走得倒是轻巧,说她得赶紧了,因为—她这天给出的随便什么理由。安妮见了莫琳高兴得不得了,但她克制不住自己。漫漫黑夜加上迢迢白日积累下来的不满欲求,一下子就汹涌地冒了出来,势头迅猛,很招人讨厌。安妮说她厌倦了这种生活,厌倦了一切,厌倦了你们所有人。她有时候希望可以一走了之,到别的地方去。到某个地方的小木屋去,那是再好不过的了,或者她可以到她妹妹那儿去。就在安妮大呼小叫或者哼哼唧唧的时候,莫琳忙着掸床罩和清理便桶。不一会儿,她就给安妮端来一杯茶,暖水瓶也灌满了。莫琳在火炉边的小凳子上坐下来,手里拿着自己的杯子。她膝盖上放了一个三明治,用保鲜膜包着。安妮最喜欢家务帮手或者随便什么其他人有时间坐下来和她喝杯茶,但她忍不住还是要大吼大叫,抱怨个不停,而且从莫琳脸上她看得出,她—安妮—将会因此自作自受。她确实是这样。莫琳很快喝光了她那杯茶,把散落在腿上的面包渣清扫进壁炉里,随后站了起来。她告诉安妮,她孑然一身怪不了任何人,只能怪她自己。她大可以去午餐中心,但她不乐意;她可以让访客上门来聊聊天,但她不答应;她可以去度假,由市政委员会付钱,但她也不愿意。“为什么我要去和那些老人家凑到一起啊?”安妮嚷嚷,“他们会打发我去和那些老家伙待在一块儿,哦,是的,我知道,你说服不了我。”她得胜般地瞪着莫琳。莫琳叹了口气,打定主意不要自找麻烦。于是两人都不出声了。莫琳打开购物袋,取出一条条巧克力、一磅糖果、香烟、几块切片白面包、一些火腿,还有番茄。“你这是胡吃海塞,”她说,“你这么多吃的都放哪儿呢?”“我吃不下饭嘛。”安妮哼哼唧唧地说。莫琳仔细检查了上门送餐的饭菜,了解到饭菜并不可口。把剩菜倒进垃圾筒的时候,她想,即便如此,可还有些人在挨饿呢。她待了不到半个小时就宣布要走了,还没打扫卫生,都还没怎么干活呢。安妮对这些都不太在乎,她在意的是莫琳要走了。莫琳说:“明天见,大概三点吧。”临走前从安妮的手提包里拿了几张钞票,算是应安妮要求买这些食物的钱:糖果、香烟、巧克力、一点像样的水果、一点鸡肉—“我能吃得下的一些东西”。
安妮想,我的钱应该不止这么点!我有好些钞票呢。但说了又有什么用,他们会说这是我的错。
一点半了。安妮胆战心惊地干瞪着眼前漫长的午后时光。她无法面对。每天到了这个时候,她就想把自己杀了。但怎么个死法?杀死自己对于安妮来说有种抽象而模糊的特质,她并没有想到要采取什么样的实际行动,比如一口气吞掉她所有的药片之类的,而是想到非常戏剧化的场面,好像是电视里的情节:她看到维拉、简娜和茅特夫人还有莫琳都围站在她的尸体边追问,她怎么能这样对待我们?无尽的午后慢慢地消磨过去了。她坐在窗边。看了点电视节目,但节目对她来说,是越来越难懂了。她吃了面包、果酱、蛋糕、饼干和巧克力,喝光了所有茶水。她听广播。一切都是断断续续地进行,她坐立不安,定不下心来。到了五点钟,她在窗台等着人们下班回家。很快茅特夫人进来打了个招呼,说她赶时间,拿起她的空茶杯就上楼了。现在安妮能听到她在楼上的动静。
突然,走廊的灯咔嗒一下亮了,门开了—简娜来了。她看起来多么时髦啊,安妮心想,让人肃然起敬呢—不是因为简娜其人,而是因为她的一身打扮。她看起来像是从杂志里走出来的,安妮明白;她还知道,从上百个细小的讯号中看得出,简娜不会久留。她下定决心,不让自己的毒舌把她赶跑。简娜在仔细观察安妮,就像安妮仔细观察简娜那样:她怎么样,情绪如何,我能预期什么?不过今天一切都很好。简娜带来了一小瓶苏格兰威士忌,给她们俩都斟上很大方的分量。她给安妮带了几朵小苍兰和一枝粉玫瑰,还连带着作为陪衬的掌叶铁线蕨。尽管外面天还亮着,可安妮叫简娜把窗帘拉上。房间里弥漫着陪伴和庆祝节日的气息。两个人都喝着威士忌,安妮还抽着烟,听简娜谈起怎么在埃塞克斯周边或者什么地方开车兜风。和某个朋友一起,简娜没说是谁。安妮从来没有去过埃塞克斯,也不知道具体在哪儿,所以她在简娜说着的时候插话讲起她怎么和她丈夫去看赛狗。她知道自己经常跟简娜讲这个故事,但她觉得没关系,简娜听得很开心呢。
“他总是给我买鳗鱼,因为他知道我很喜欢吃鳗鱼。他自己并不喜欢。炖鳗鱼配上蔬菜酱汁还有土豆泥,多好吃啊!他还给我买了搭配炖鳗鱼的波尔多白葡萄酒,他自己喝烈黑啤。哦,他很宠我呢,我老公真是疼老婆。我们以前每个周末都出去,我们俩,他还总是给我钱去小赌一下。”
简娜说:“可你那时候不工作吗?”
安妮很讨厌这些实际问题,逼得她回到现实,她怀疑简娜不相信她的话。“工作啊,可我从来都没有什么钱,对吧?过去我把钱都花在衣服上了。我以前很好看呢,真的。哪有钱去小赌啊?我赢过一次,赢了五镑。很大一笔钱呢!他对我说,你不打算还我赌本吗?不还,我说。我在牛津大街给自己买了件紧身外衣,老早就看中了的。衣服的布料是黑色的,有个很大的毛领。我看起来美极了,他这么说的。哦,他对我很好,真的很好。”安妮坐着大声呼吸,但她脸上表现出还有别的话要说,她记起了—什么呢?有时候安妮会以另一种口吻来讲述,那种口吻会击碎日常生活的硬壳,给人以破门而入的冲击力:“我结婚的时候,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么。我已经习惯了西区的生活,对吧?那一带我熟门熟路的,而他从来都不想出去。”
在简娜起身离开之前几分钟,安妮就知道她要走了。简娜说:“我得回家了,安妮。”她站起身,在安妮手边放下一些专门为她买的香烟。她微笑着,在门口停住脚步说:“有可能的话,我明天还会来。”安妮明白她感到很愧疚。她整整三个星期都没来过这里。
现在安妮感觉好多了。白天已经过去,夜晚降临了。她又挨过了一天,这些冗长无味的可怕日子。她给自己做了晚饭,面包夹火腿,涂上厚厚一层美味可口的咸黄油,还加入了番茄。她又喝了些简娜带来的苏格兰威士忌。
九点半,好邻居过来的时候,安妮正在看电视,她不想被打断。电视里放的是费雯丽的电影,那个时代人们还知道怎么拍好电影。隔三个门的好邻居露西,过来确保暖水瓶都灌满了,窗户都关好了,确保安妮精神状态良好。她坐了一会儿,看看电影,结果影片结束了,这下安妮兴致勃勃地朝她转过身子,希望她留下来。可露西得回到丈夫和三个孩子身边。她愉快地道了晚安就走了。现在是十点钟。安妮看了些电视节目,听了一阵子广播。她不到午夜是不会上床的,早一分钟也不愿意。即便上了床以后,穿着背心底裤躺在床上,她也要醒着好一会儿睡不着。一辆汽车的车灯纷乱地映到天花板上,她想,真是好笑,灯光竟然一路朝上到了这里—因为在她脑海里,她又回到了原来的住处,她自己的家,对面那幢房子的顶楼,在那里,从窗户看出去尽是天空。
“不,我肯定是在这儿,不是在那儿。”她嘟哝着,渐渐坠入漆黑的梦乡。
在我看来,安妮的下坡路走得很快,用老年医学专家的话来说,叫“衰退”。外在的证据是:护士们每天过来叫她吃药,这可是新情况,大约从上个月开始的。不过她身上表现出焦躁和怒气,整个人非常苦恼。她的幻想都是绝望之人所特有的。她有个妹妹,和她一样年老体衰,因为得了关节炎一瘸一拐,离不开椅子,害得她的三个孩子要轮流上门去照顾她。几年前这个妹妹收留了安妮,那时候七十岁的安妮刚被迫从牛津大街那个女招待岗位上退休,心不甘情不愿,几乎整个人都崩溃了。她丈夫过世得早,她的生活重心和兴趣都在工作上了。没有了工作,就什么都没了。安妮开始酗酒,变成名声狼藉、招人讨厌的老太婆,成天在街上四处嗅着等酒吧开门。她妹妹叫她别再来了。再过千儿八百年她妹妹也不会同意让安妮和她住到一块儿;外甥和外甥女们就算做梦也不想挑起两副重担,现在已经有一副重担在肩头压着了。安妮必然了解这一切,她心里有数的,或者说以前是了解的。现在她已经故作不清楚,因为“他们”已经开始谈起养老院,甚至连简娜都不例外。“他们”说她要是在那儿的话,会有更多的人做伴,而不会成天一个人孤零零的。“他们”说会把她送到一家养老院住一个星期看她喜不喜欢,如果不喜欢她可以再回到自己的公寓。他们就像一群苍蝇似的,嗡嗡地飞进飞出,带来的全都是坏消息,而她躲不开他们。但在七姐妹路[40]上,有她妹妹在,她会去和她住一起,然后……地址是什么来着?我会叫简娜写信。
我已经给这个妹妹写了差不多有二十封信了,各种类型都有。如,很有礼貌地谈到近况:“你姐姐安妮现在很好,向你全家人问好。”安妮口述记下的信,求她伸出援手的:“你好吗,丽儿?我坐在这里,想着我们一起度过的所有美好时光。我好像还没有收到你的信。你收到我的圣诞卡了吗?”我寄了圣诞卡、复活节卡、我出公差在国外买的明信片,有阿姆斯特丹运河风光、蓝色多瑙河、巴黎咖啡馆等等,这些可怜巴巴的请求都没有得到回应。
“有啊,”我说,“我两周前写了信的,你不记得了吗?”
“两周,不,不是两周,”她愠怒地说,“怎么可能是两周呢?”
我不吭声,因为她实际上是在抗议时间本身,时间这个骗子,已经从她脚下飞快地带走了她的生命。
“那好吧,你只要找出我的信纸,我来告诉你怎么写。”
亲爱的丽儿,你好吗?我已经不比从前了……
她费力地签了名,她写的“安妮”看起来像是出自刚尝试书写的小孩子之手。
我坐在那里,正如我过去陪伴莫迪、陪伴伊莉莎时那样,看着这个我熟识的老妇人,如果她能在家庭环境当中生活,或者哪怕只要是有另一个人做伴,就可以再活个十年或者二十年。而眼前的实际情况是,她无处宣泄的精力随着她孤独的怨念在体内翻腾,整个人日渐销铄萎缩:“高血压,他们说我得的是,”安妮喃喃自语,她的脸烧得通红,能感觉到血液怦怦的猛烈冲击,“高血压,对吧?”
我知道,安妮将死于怒火,和莫迪一样,和伊莉莎一样。怒火每天都由我们助长,由“他们”助长,这些人进进出出,面带虚伪的微笑;他们表面看来是好朋友,会留下两饭盒的菜肴,给她洗澡,打扫房间地板,为她煮一杯茶,但是现在到了这个节骨眼上—那副笑脸就收了起来,开始说起养老院。“养老院!我自己有家呀。”安妮咕哝着,唉声叹气起来。她指的是那两个漂亮的房间,结果在一堆亲切友好的笑脸簇拥下,房间被夺走了,她给搬到这里来了,虽然她早就说了上千遍她不想搬走,不需要浴室,不需要热水。
“骗子。”提议她去午餐中心试试以后,我听见安妮在喃喃自语。
“可你都还没试过呢,安妮。”
“我不认识他们。他们是谁?”
“你去了以后就会认识他们的。”
安妮稳稳地坐着,这个胖乎乎的小老太太,站起身来也不及我肩高,身子周围铺开花卉图案的裙子。她垂下那张红通通的大脸,生气地瞪着肮脏的地毯,上面积着厚厚的烟灰、食物残渣和灰尘。家务帮手今天早上说她昨天已经打扫过了,不打算再打扫一遍!
她抬起蓝色的小眼睛看我的时候,眼里充满了怨恨,而我看她的眼神,我自己也有数的,那纯粹是气恼。
我琢磨着安妮的思维、她的生活,都是封闭的圈子。她不愿从萎靡不振中走出来,不愿打破这个圈子。我们这些折磨她的人喜欢幻想着,她要是那么做的话,她就会在午餐中心,或者旅行途中,或者教会主持的义卖会上,找到某个人,或许还不止一个,会喜欢她,会上门来看她。毕竟老安妮兴致勃勃的时候,还是很讨人喜欢的,而从一个朋友就会发展出其他朋友。安妮会成为这片区域老太太群体当中的一员,她们精神饱满,日子过得风生水起,有来有往,聊东家长西家短,出去短途旅行,时不时相互串门。
想到伊丽莎·贝茨,我们都大声说,想想她多喜欢出门四处溜达!
“但她死了。”安妮得意地说,很洞悉内情地摇头晃脑,意思是:我逮着你的破绽了。
“可是她还活着的时候确实是出门四处走动啊。她什么活动都参加呢,差不多到她快不行了为止。”
“我带着助行架怎么参加啊?”
“可许多人也都用助行架,还出门到处走的呀。”
安妮被逼得走投无路了,嘟囔着说她会的,等天气好了的时候。上星期她每天都说她会的,等天气好了,而夏末的太阳天天都照耀大地。只要踏出这周而复始的圈圈一小步,安妮就会……
但这个决定几年前就做了,那时候她决定要用助行架,尽管“他们”所有人都说她完全可以自己走,犯不着用助行架。
“哪一天,天气好的时候……”安妮那时候就在嘟囔了。
哦,对我而言,安妮确实可以作为前车之鉴。我坐在她对面,听她第一百遍讲起她有天晚上穿一条粉红底色蓝波点的裙子,和她妹妹一起出去的情形;她怎么习惯于给她丈夫烧苹果酱汁让他配猪排吃,但她不清楚他是否喜欢那种口味;他死于癌症的时候—因为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他肺部被炮弹碎片击中过,她拿到了补偿金,把钱花在一件镶有丝绸纽扣的黑色兔毛大衣上,还买了件狐皮领披肩,如今那披肩躺在抽屉里,团成褐色的一坨,发出难闻的气味。谁伸手去取围巾或者拿丝袜的时候,披肩上鲜艳的纽扣就兀然冒出来。“你都对我的粉红色雪纺披肩做了什么?”“我不知道,安妮,我来看看。”
这一切我都听在耳里,思索并提醒着自己,我绝不能像她那样,绝对不能,一边还保持着脸上的微笑,表现得很友好。我绝不能死于怒火,也不能像蓬头垢面的老家伙一样在脏兮兮的房间里乱转,撞到四处与我为敌的上百样东西。安妮的生活遭到杂七杂八东西的侵袭,被吞噬殆尽,堆垒如墙的东西把她团团围住。通往厨房的走道那么长,那么容易打滑。她放下个玻璃杯,旋即就找不到了,因为杯子恶作剧自己躲起来了。她打碎了眼镜片,却把碎镜片藏起来,因为她受不了简娜或是莫琳为了叫她买新镜片跟她念叨个不停。她的双手在助行架的把手上打滑,因为不知道怎么回事黄油给弄到上面去了。她的手指头已经肿胀了,活动起来不灵便,抓不住东西。在她的饭桌上,一瓶番茄酱她要找上半个钟头,结果发现其实就在碟子旁边,肯定是它自己走过来的。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像只动物,蜷伏在肮脏的角落,不敢爬出来,因为会落入什么陷阱;又好像她得了某种怪病,究竟是什么怪病她甚至还猜测了—是不是流感?—主要症状是外界已经变成她的敌人。或许我有点瘫痪了,是这么回事吗?当你没法自如行动的时候,他们不就是这么说的?
我坐在那里,发觉自己一只手悄悄地摩挲另一只手,手指头上下左右游移,双双搁在大腿上。这时候我发现安妮正摸索着什么东西,而东西总是溜走,总是滑落。
我探访过安妮之后回家的第一个夜晚,凯特在家里,坐在沙发一角,双臂抱着她的小机器,两耳插着耳机线,从两根耳线之间注视着我。
我俯下身子叫喊道:“你想吃晚饭吗?”
她瞪着眼睛,然后才慢吞吞地摘掉耳塞。
“你不出去吗?”她可怜巴巴地问。
“不出去。你愿意帮我把东西放好吗?”
她缓缓站起身,拖着脚步跟在我后面进了厨房。我采购了一大堆东西,用于补充橱柜和冰箱的库存。我放下一袋切片火腿,这时候,凯特急切地朝火腿伸出手,开始狼吞虎咽起来。她似乎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毫无知觉。
半磅的火腿转眼就不见了踪影。她用脏兮兮的小胖手抹抹嘴巴,打了个饱嗝。“我想我是饿了。”她意识到了自己做的事,主动先开口了。
随后她气得满脸通红。我想大概是在生我的气。我指着一堆小包装袋,说:“把东西都放进那个橱柜好不好?”她对东西的包装和外观很感兴趣,站着扒拉了一会儿,然后开始随随便便地堆放到橱柜的搁板上。没多久她就停下来,净看我做事了。
“我们一起吃晚饭吗?”
“你想吃什么?”
“哦,我不知道……随便啊。”
“嗯,那你坐下来吧。”
她重重地坐到椅子上,不一会儿就开始焦躁地东张西望—她想要音乐播放器。
“不行,我们吃晚饭了,凯特。”
我摆好各种口味的奶酪和肉酱,拌了色拉,准备好水果,这才坐下来。凯特的心思已经不在我这里了。她目光呆滞,心不在焉。
“你去过空屋了吗?”
没有应答。
“凯特,你这三个星期一直都在这里吗?还是在空屋?他们来过这里吗?”
“来过,我想是来过了。几次吧。”
他们来过这里,而且不止一次,我心想,尽管肮脏程度加剧了,但倒是没有什么实际的损坏。
不过我不会再追问下去,因为要是多追问她就会撒谎。很快我就吃完了这顿饭,要是和理查德共进晚餐那该有多么愉快,而和她一起吃饭就情趣全无,纯粹填满肚子罢了。她起身走回到起居室,嘭的倒在沙发上,伸手去拿她的播放器。我拦住她。“凯特!”
“干吗—?”
“凯特,我不想让你这就塞上耳塞,把自己关进那个该死的播放器世界。我想和你谈谈。”
突然间,她像婴儿一样尖叫着发起脾气来:“为什么你要揪住我不放,为什么你老是要干涉?”
我耸耸肩,就此作罢。
这是第一天晚上的情形。
第二天晚上,她坐着的时候很警觉,对我有所防备—她已经考虑过了,认识到自己的表现不好,不会再犯了。正是这一点鼓舞了我—其实她多数情况下还是活在正常人的世界当中。
我带了许多工作任务回家—我在阿卡狄亚[41]的这三个星期,工作自然是堆积如山了。但是我先把工作放到一边,不厌其烦地准备晚饭,把桌子收拾得干净漂亮。她跟在我后面,满怀希望地微笑着,等待乖乖听候我吩咐的机会。
我坐下以后,不停摸索推敲着合适的措辞。心里着急憋了许久的话,没说上几句,就在我们的沉默中无疾而终了,与其说是出于尴尬,不如说是觉得希望渺茫。我只是笑笑,给她加了饭菜。不过她并不饿—橱柜里面有几包饼干已经不见了。
一顿晚饭下来徒劳无功,我想我也该工作了,但我们走进起居室之际,她急于打破沉默,腼腆地说:“你不打算再把椅套罩起来吗?”
“可是椅套上面都是香烟戳坏了的洞洞啊。”
她全身动作都躲躲闪闪的,又坐立不安—她在否认她该为此负责。“可难道你就不打算买新的椅套吗?”
“凯特,你坐下来。”
她坐到我对面那张脏兮兮的沙发上,身边都是她弄出来的面包渣、包装纸和用过的纸巾。
我勉强坐了下来,之前有果酱沾在这把椅子上面,不过已经刮掉了。
她愁眉苦脸的,让人同情,可我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看得出来,对她来说尤为重要的是,我应该说,好,我会把房间收拾好。她早就一直这么想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