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我该说:话说回来,凯特,我收拾好房间有什么用呢,反正你和你那些狐朋狗友又会统统破坏掉!不过我说不出口。比如说:等你走了,到时候……但她盯着我不放,眼神抓狂,她听到的就是这样的信息。
我说:“我会把东西都拾掇好的,凯特。你别担心。”言下之意是,别担心,我不会把你扫地出门。
与此同时,布朗夫人最终弃我于不顾了。她不会收拾凯特的烂摊子,事情就是这样。
每天晚上,当我把凯特丢在那儿,自顾自去泡澡,然后躲进卧室(理查德说感觉我不在其中的房间!),这时候我就发现自己灰心丧气的,都是因为凯特。随后我振作起来,多做积极的打算。我罗列出一些合情合理的话,准备对她好好讲一讲。我想象我们对话的情形:
“凯特,你打算就这样下去吗?”
“嗯,简,我明白……”
“这样不行啊,凯特。这样下去没任何好处,在这里浑浑噩噩的,一周又一周过去了!不行,我们得替你做实实在在的打算。你说过你想学的西班牙语学得怎么样了?那些书本都给你扔哪儿了?”
“我会找出来的,简娜。我会每天至少学几个钟头。”
这些对话的草稿都印在我脑袋里,但是每当我和凯特坐在晚餐桌前,或者我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定时,这些对话就灰飞烟灭了。这些话根本就没有对凯特说起过,对她有所启发的话我一句也想不出,脑海里根本搜寻不到。可我坚信,我身体里面某个地方肯定存在着能通往凯特心坎里的话,只要我把它们找出来就行!
今晚凯特又问起椅套的事。在她眼里,椅套俨然已经变成了一个象征。我取下破败的黄色椅套,拿到马路尽头的店里去,请他们按样子重做。“用黄色亚麻布?”
“用黄色亚麻布。”
真是可笑。我可不能把椅套罩到椅子上!但又不能不罩上去,否则会打击到凯特。
今天,在我从吉尔和汉娜身边走过的时候,吉尔对我说:“凯特跟你说过我上周在你家公寓吗?”
“没有。她叫你去的?”
“你出门去风花雪月的时候—对不起,简,她每天晚上都给我打两三次电话。”
“好吧,我可不打算为此而道歉。”我说。我知道吉尔和汉娜都密切观察我的各种征状。
“谁说你该道歉啦?不过有一天晚上,她听起来怪怪的,所以我就过去了。我看见了公寓的情形。”
“哦。”
“喂,简!”
“所以你有什么打算?”
“别这样。别,事情是这样的,我们—我是说,马克和我—觉得你会想过来和我们一起吃个晚饭。”
“来讨论凯特的事?”
“再说你还没好好参观过我们的公寓,是吧?”
“公寓嘛,”我说,“要是走了下坡路,其实很简单就可以收拾好。”
“但人可就不行了。”
“嗯,我认定这话是指凯特而不是我,因为我不打算为任何事情道歉。”
我真的很生气,就在我离开她们,走进我和查理令人心旷神怡的办公室之际,我听到吉尔叫嚷着:“哦,简,我当然不是说你,我是指凯特。”
理查德打来电话。已经一个星期了。他听起来离这里很遥远,确实如此。他在敦提[42]附近的某个地方。
他说:“简,好像我们有数不完的亲戚,所有人都得见一见。”
我说:“理查德,你不在这里的时候,感觉就像你从世界的边缘跌了下去。”
他说:“想到亲戚真觉得好笑。我想我五年当中也没想起过哪个亲戚,却突然间成了家族不可或缺的一分子。我现在和表亲威廉还有他的家人在一起。”
“然后呢?”
“哦,简娜,对不起。”
“情况怎么样?你在哪里?”我记起当初和乔伊丝在一起的日子,她离开《莉莉丝》以后,我们在电话里交谈,她先是在威尔士的几个地方,后来到了纽约—我们的友谊系在距离遥远又时强时弱的电波末端。
“我往窗外看,会看到一个让人感到心平气和的小湖,湖上有三个游客在划船;山坡上长满了荆豆,我表亲的妻子贝蒂在园圃里摘紫菀花。”
“好吧,我就在这里。”我说。
同吉尔和马克在肯特镇共进晚餐。
这是一幢维多利亚时代的房子,房间在二楼,非常大,边上还有个小间,里面装有淋浴器和马桶。这房子按照马克的方案进行了改装。想当年,我和一个女孩子合租我生平第一套公寓的时候,房型也是类似的传统式样,大小则是按比例缩减了。我们有个一丁点儿大的卧室,起居室也小,我们俩都决定在厨房吃饭,不让我们父母知道,因为这样的做法在当时并不多见。而吉尔和马克住在这么宽敞的房间里,夜里才把床垫放下来,白天的时候床垫收起来放橱柜里;他们在一张巨大的矮脚桌上吃饭,这桌子是整个起居区域的中心,和厨房贴得很近,厨房里汇集了各种最先进的精巧设备:我一开始都没认出来这些猩红色的柜子和钢铁表面其实是烤箱、灶盘和冰箱等等。吉尔和马克加上汉娜和我围成一圈,都坐在低低的帆布椅上,可以从落地窗眺望出去,因为没有挂窗帘,而是安装了老派的木百叶窗,漆成猩红色卷了起来,扇形的猩红色百叶窗随随便便地半垂着,展现出教堂塔楼在那个端庄的小花园里拔地而起的样子,像个感叹号。
一片紫色的铁线莲爬满了篱笆。外面的街道上,一个年轻黑人身穿明黄色的田径服,正拿着一大块海绵轻轻擦拭一辆深蓝色的梅赛德斯,洒下丰富的白色泡沫,洒在车上,也洒在三个小孩—可爱的白人小男孩—身上。他们都希望参与到这个充满爱意的仪式当中,不断遭到泡沫的袭击,不得不退避三舍。他们接二连三地跑上前来摸摸车子,对着黑人卫士耀武扬威地叫喊,而黑人卫士也冲他们吼叫,不过叫得有模有样,掌控着游戏的节奏。男孩们咯咯笑着跑开了。年轻黑人另一只手拿着晶体管收音机,耳朵里塞着耳塞,音乐流淌进他的脑子,形成的节拍牵动着他的微笑和他不停挥舞打圈的光滑手臂。我们喝着各种口味的开胃鸡尾酒饮料。这时候,晚晴渐渐从这一幕上退去,退到教堂尖塔上,尖塔因此泛出金褐色的柔光。
马克把面包、橄榄和番茄色拉在桌上一一摊开摆好,而吉尔则忙着烹饪下一道菜。这是严格的男女等权分工。“我可是煮了炖菜哦,所以你来准备蔬菜,马克。”“可我做了布丁呀。”“可周日是我做的布丁呀。”“好吧。”
吉尔穿着牛仔裤和拼色毛衣,她的头发精心做过了,染成紫色,和铁线莲一样的色调,只是眼下在暮光中成了暗淡的墨色污斑;头发向上梳得立了起来,如同跃动的火苗。她看起来就像一只长尾小鹦鹉。马克穿着牛仔裤和天蓝色的宽松长袖衫,衣服上面写着:“蒙提祖玛,古怪三世!”要是开口问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似乎会显得缺乏想象力。汉娜有着大地母亲一般的气势,穿的是暗绿色的宽摆长裙和黄色紧身上衣,她壮实的古铜色胳膊露在外面,饱满的棕褐色胸脯上方晃动着纳瓦霍人的绿松石项链,看起来气场强大。她和我们三人坐得稍微开了些,靠在她的椅子上,两只手臂钩在身后,露出腋窝里浓密的黑色腋毛。不用说,她没穿胸衣。她阿兹特克人般的脸庞棱角分明,一脸骄傲,洞悉一切却不轻易加以评论。
全场的焦点、让我们众星拱月一般的,无疑是吉尔。为什么会这样呢?我经常感到好奇,是什么让这个人或那个人在某个场合中脱颖而出。谈话之际,我们的眼睛都跟随着她,她的一举一动都那么敏捷,那么优雅,分毫不差,她整张脸都专注于手头烹调的菜肴。马克朝她走去,目不转睛地看她正在搅拌的炖菜,实则是要和她靠近一点。我看到在两人靠得这么近的情况下,她整个人都收紧了,不是在拒绝他,而是传达出这样的信息:等一下!而且当他在她脖子上悄悄一吻的时候,她飞速抬起头,有点气恼,但还是微笑以对。他一只强壮的手臂放在她肩上,看着像是在恳求她,不过一点也不卑躬屈膝。哦,不,吉尔可别想……她的肩膀没有拒绝爱人,但是她移步去拿盐罐,好像她没留意到肩上那只手臂似的。马克静静地站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他的爱人故意走到一边,害得他够不着了。她轻快地抬起凤头鹦鹉般的头,冲他妩然一笑,笑里的含意是保证会给他更好的补偿,但是要等到合适的时机。随后她从他身边走过去,坐了下来。他在她身后又多站了一会儿。他收起了手臂,尽管实际上极度渴望环抱她,但她没有任何表示,只顾将番茄色拉堆到盘子里,然后大剌剌地坐下,撞倒了些东西—这是气馁失望的情绪在发作,我不由迅速朝汉娜看看。不知什么缘故,我不希望这个娴熟老道的观察家看见我刚收入眼底的场面,不过她自然是看见了;我不想和她使眼色,而假如我放任我们的眼神交汇,那必然是免不了的。
我对面的墙上有面大镜子,不知道是从哪个经过改装的酒吧里头拯救出来的,酒吧选择改装简直是大错特错。镜面上绘有装饰派艺术风格的百合花,银色、金色、黑色都有,松松垮垮地捧在一个姑娘臂弯里,那姑娘和当初刚到我公寓来的吉尔不无相像:一头飘扬的头发,一脸怯生生,充满不确定的感觉。对着镜子深思之际,我看到自己斜倚在帆布椅上,隔着一个房间的距离,镜中这个女人背衬洒满暮光的红色窗框,身穿素雅的丁香紫色连衣裙,缕缕柔软的银发,似乎和那些百合花以及浮现在镜面上的姑娘更像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我的心抽痛了。
我们吃了美味的色拉,对橄榄油赞不绝口,对希腊口味面包评头论足。肯特镇的塞浦路斯菜肴和地中海美食都是第一流的,我们对每道菜都一一点评。我知道吉尔满脑子的紧张情绪是长年的纠结使然:她想让我在如何看待凯特的问题上最终和她达成一致,但在我们的议事日程上,凯特这一项内容实际上是最无关紧要的。我观察着吉尔和马克,他们俩在低矮的椅子上挨得很近,我发现他看她的眼神透着一种渴求。再往深处挖掘的话,会发现他眼里燃烧的怒火,准确反映出在他身上发生的事情。夜更深的时候,吉尔会允许某个开关一开,会—怎么样?我发现很难想象这姑娘柔情蜜意的样子。人们只要看一眼马克就知道,他不是那种会屈就于冷美人的人,但当开关开启以后,这个傲慢的姑娘会迅即变成什么样的逐爱者?或者是被爱者?
在吉尔—这下轮到她了—把炖羊肉和荷兰豆端上来以后,我像是在祷告又像是在乞求,对自己说:吉尔,别这样;别这样,吉尔。哦,别……
炖菜快要吃完的时候,她提起了这个话题。有点磕磕巴巴的,说明她为此设想过了具有真知灼见的对话,而且已经非常用心地准备了许久,就像我为凯特费尽心思那样。“简,关于凯特,我真觉得—”
“让这位不幸的女士安安心心吃完饭吧。”马克一边说一边晃荡着杯里的红葡萄酒,眯起眼睛看着玻璃杯,他的举止透露出的讯息是:他替吉尔感到难堪,或者是感到自己力不从心。确实,我们都不由得感到尴尬,要保持冷静克制,因为她的声音在颤抖,她说:“简,你看看,你现在知道你得对凯特采取行动了吧?你的公寓,你漂亮的公寓—现在简直就跟垃圾堆一样。我进去一看,就想放声大哭。我只是不明白你怎么想的,简。”她哽咽住了,这时候我们都很明白,我们眼前看到的是吉尔的往昔,在这个黄昏时分,在这个宽敞的房间里头显现了出来。马克起身,在某个小玩意儿上一摁,灯就亮了,光线从壁架当中一泻而下,好像夏日花园里梦幻般的光彩。外面的暮光又卷土重来了,马克把猩红色的百叶窗放了下来。马克清理了盘盏—这下又轮到他了。吉尔坐着,一脸忧伤地瞪着我,这时候的她看起来和可怜的流浪儿凯特并无二致,都是那么无可救药。
这时我朝汉娜看去,目光坦坦荡荡的,想要知道她怎么想。她对我微笑,友好地点点头,仿佛在说,别担心!
“你打算就这样下去吗,简?”
“当然不会,”我总算开口了,“会有动静的。”
“什么动静?你倒是说说。你知道吗,那些空屋来的家伙们在你家里为所欲为。”
“我料到了的。”
“可你打算怎么办呢?”这下马克想知道我打算怎么办,听他的口气,他对于要怎么做显然了然于胸。我看得出,就算进得了眼前这个现代生活的圣殿,也没有哪个空屋成员能有什么斩获,除了冷遇。
当然了,马克总是别出心裁,我搞不懂具体是什么类型的。我们偶尔也谈论到他的“设计思路”,但在我看来就像一个抽象图案,一个假设源自另一个假设,作为消遣确实非常舒服,但是和生活基本不相干。
我说:“你担心我的椅套吗,马克同志?告诉我,你会叫警察来吗?”
他看起来不大高兴,认定坚决不叫警察,除非他们站在他这一边—我私下想想,相信他们大概很快就会站在他这一边了,但他说了会自己解决掉他们,不需要警察。
长久以来,我已经观察到,革命者都是非常重视法律效力的人。为了试探他,我说我对于法律程序敬而远之,不太会招来警察,如果空屋成员在人家家里被强行驱逐出去,那肯定得算是攻击行为吧?
“他们是非法入侵,”吉尔极为气愤地说,“他们造成了财产损失。”
我看着马克,看得出他不太愿意批判破坏财产的行径,但他简单明了地说:“你不应该让他们就这么得逞了,简。如果你觉得有必要的话,我可以亲自到空屋去和他们谈谈。”
我说:“你要就我家椅套的事向他们提出抗议吗?”
听到这话,马克似乎很受侮辱,吉尔一跃而起,去拿来布丁。夏日炎炎,布丁端到我们面前的时候还渗着红色和黑色的美味果汁,所有的不快都在赞叹和大量香浓奶油的攻势之下一扫而光了。
有关凯特的话题就这么不可思议地结束了,我敢保证,吉尔私底下已经备受折磨有些时日了。
我们在残留的布丁前又坐了一会儿,喝了些红酒。我们还喝了白兰地,还有咖啡。轮到吉尔去洗碗盘了,她准许马克前去搭把手。汉娜和我坐在一起,舒适惬意的感觉如同潮水一般阵阵涌来。
她低声说:“简,要是哪天你应付不了凯特,到时候让我试一试,好吗?”
我说:“我想她可远远超过了你所能容忍的程度。”
她说:“我无所谓……我见过她,你知道的。她有时候在《莉莉丝》外面的人行道上晃荡来着。比起很多人来,她还不算太糟糕。”
“如果真有很多人给她垫底,那可太叫我丧气了。我的意思是,替我们所有人感到心灰意冷。”
汉娜微笑着承认这话说得在理,然后又呵呵一笑,压低了声音说:“问题是,像你和吉尔这样的人,你们知道要卓有成效地工作并不容易,需要你们投入大量精力,也正因为如此,你们都不得不加倍努力。你们不了解这么一来吓退了多少我们这样的普通人。”她看着马克,他紧挨在吉尔边上,他管洗碗盘,而她负责擦干。她整个人明摆着在说,现在不是时候。
我笑了,她也笑了。
“你们在笑什么呀?”吉尔追问着,反应很快,有所警惕。
“我其实没有在笑。”我说。这是实话。
我今晚坐在这里,硬是打发凯特开洗澡水老老实实泡个澡去了,想着汉娜早已注意到我—这个务实能干、总是凌驾于一切之上的简,她轻描淡写地说我并非天生就那么能干,仿佛没有任何争议似的。今晚我回顾过去—追溯到更久远的前尘往事—究竟是谁,谁拥有那么强大的人格,使得我引以为榜样呢?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让我的母亲来到此时此地,好向她发问:在我到达伦敦,成为成功人士之前,我作为一个小姑娘的真实模样是什么?也许和凯特一个样?写出这个问题的时候,我知道我母亲准会一脸茫然,甚至面露不快,说:“你具体指什么呢?我只知道你和乔姬娜成天吵架。”
八月过了一半,我最不喜欢的月份就这么乏善可陈地过去了。降水不少,不过雨量虽大,却下得很缓慢。伦敦挤满了各地来的人,坐地铁和乘公交车的时候,我得留心找才能看到本地人的面孔。即便我对这个月视而不见,不闻不问,人群的盛宴也是年年如此,跟巴别塔似的。我乐此不疲,等待着秋高气爽的九月到来。但是今年,我对每一天都是紧抓不放,渴望日子慢下来,停下来。理查德依旧还没说他将在什么时候离开,我也不想知道—但是秋天就要来了。他没有打电话,从他上次来电到现在已经过了一个星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