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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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她人很好。”

“吉尔说她和一帮人群居。”

“跟空屋很像。”

突然,狠狠一个眼神向我袭来,如同一条被钓上来的鱼胡乱扑腾,她那双眼睛充满了指责:“为什么你想让我上那里去?为什么你想摆脱我?”

“我没有啊,不过我以为你会喜欢汉娜。”

她接着问:“你要走了吗?”

“去哪儿?”

“你要结婚去了?要离开吗?”

“没有,凯特,我没有。”

她的疑虑并没有消除,她一脸担心,五官都拧作一团了。

我开始因为失去了空屋而感到惋惜,至少她本来除了我以外还有别的慰藉。

今天我意识到:理查德和我在一起的那三个星期,那段时光,我们身处其中的时候,还以为来日方长,但或许这已经登峰造极了,一切到此为止。

我在霍尔本和理查德碰头,一边还四下张望是不是有来盯梢的凯特、凯瑟琳—甚至是马修?我觉得真是犯傻,太跌身价了。他也一样。我们进了酒吧,到了一个角落里,在门口的话完全看不见这里,我们相视一笑,笑容惨淡。

“爱情价多高?”他说,用词表达精准无误。

“肯定是足够高。”我说。为了活跃气氛,我跟他说起了菲丽丝的故事,菲丽丝这姑娘精明机警又雄心勃勃,多才多艺,觉得自己应该嫁给—还能有别的什么原因呢?—嫁给世上天生的丈夫,天生的父亲。结果等她真嫁了人,发现辛辛苦苦工作为的不是自己,不是提升自己的境遇,而是为了养活丈夫的前妻和他们的三个儿子。怀孕以后,她想到了堕胎,在她看来,宝宝是个很大的威胁。她丈夫大惊失色,极为愤慨。宝宝一生下来,整个世界都围绕着宝宝转。我们相信她是想回来工作的,但是很难过查理这一关,他的保护屏障严实得很,她要出来工作,即使没有别的理由,单单只是为了帮助应付日渐高筑的债台,那也不成。查理会搬出救兵—他富裕的母亲和同样富裕的两个父亲,一个是生父,一个是继父。以小宝宝为议题核心,召开家庭会议就行了。他们会慷慨解囊,好让菲丽丝安安心心在家带孩子,时间期限一点不能含糊, 要长达三年。

这个故事之前令我、吉尔和汉娜都觉得很有趣,但这次一开讲就很差劲,原来在办公室里令众人捧腹的笑料,经过理查德和我偷偷摸摸到这儿来的这一路,已成了强弩之末。我接着往下说,观察他脸上的蛛丝马迹,看他是不是觉得这事是对生活或者两性,更甚是爱情之类的评价。他最后倒是笑了,淡淡的一抹微笑,但接着又一声叹息。他看起来心灰意冷的。

在这个光照刺眼的现代风格酒吧,什么都和“我们的”苏荷酒吧不一样。他似乎疲惫不堪,筋疲力尽,尽管他在乡下那些时日(想必那些夜晚也是)下来,肤色健康得棕黑发亮。他身穿亚麻材质的米色衣服,夏天嘛。但突然之间根本就不像夏天了,米色的衣服看起来太轻薄不够保暖了,褪色得厉害,连落到窗台上的雨也没有了夏天的气息。

我觉得有必要接着说。“还有另外一个人,”我说,“汉娜,你记得她吧,我跟你说起过她吧?”

“妇女权益阵线的卫士。”他说。

“你可以这么称呼她。”

“我以为她自己是这么称呼的。”

“只不过呢……她并不是狂热分子。今天她告诉我们这么一个故事:一直和她们住在群居村的一个姑娘结婚生子了。她生孩子前常回群居村,去探访她的姐妹们,说她多么想念她们,想念一起住的日子,多害怕迫不得已要放弃工作—”

“我看是她的丈夫哪个方面都不肯出力。”他评论道,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理查德绝不会说话只用一个语调,他会挖苦,会讥讽,会诙谐,会生气,会反语,但是说到不怀好意,他可是从来没有过。

我沉默了。现在看来,这故事拿出来讲似乎太傻了,尽管我们三个女人凑一起的时候觉得挺能逗人开心的。

“嗯,接着说。”

“宝宝出生以后,所有姐妹们都去看望她,发现她光彩照人。”

“体内激素发生了变化。”他加以点评。

“大有可能。但她们上门探望的时候,原本是打算要去对她给关在家出不了门的状况表示同情,因为她自己本来一直都是这样预计的,结果发现她心满意足地沉浸在初为人母的喜悦之中。她们邀请她到群居村来看看她们,但她没来,也没打电话。大家开会磋商,还策划了拯救行动。她们想象她彻底垮了,当贤妻良母和家务活儿的重担把她压垮了。有好几次她们到她家门口,尽管可以肯定她就在里面,但敲门总是没人应答。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好几个星期。她们半路拦住她丈夫,自然是把他当成敌人来看待,他也以眼还眼,言简意赅地回答说(在家)没错,又回答说(上门)不可以。

“但她们不会就这么轻易放弃她们受苦受难的姐妹。最后她们在公园里看到她带着宝宝,喝着可口可乐,懒洋洋地靠在折叠帆布躺椅上,在阳光下看书。她感到内心不安,坐了起来,一举一动仿佛是犯了什么罪过似的。但是她所隐瞒的无非是幸福,汉娜渐渐相信了这个事实。”

“哈,又是汉娜。”

“是啊,汉娜看出来了,这姑娘想要的无非是摆脱她。最后她说她这辈子从来没这么幸福过。她十六岁就开始工作了,到现在终于有了机会,而且大家都同意她可以成天什么事情都不做,只要照顾宝宝,在公园里四处坐坐,和不认识的人聊聊八卦,和其他做妈妈的闲谈,简直就是天堂。她的生活变成了彻底的享受。不过她看得出,姐妹们不可能认同这样的状态,所以汉娜得原谅她,但请离开就好。就她的事情而言,汉娜随便告诉群居村的姐妹们什么都行,她觉得她们脑子都有毛病。”

理查德弓着背,肩头压着重负似的坐着,抚弄他的饮料。他的双手修长匀称,每当看到他的手,我就心旌摇曳,就是类似的感觉。不过我的恋人的双手现在紧紧握着玻璃杯。

“汉娜跟我们说的情况可不利于她自己,不利于群居村。”我指出这一点。

“好吧,我不了解,”他最后总算说话了,“这样吧,我们出去走走。如果你觉得路上不会碰到什么偏执狂的话。”

我们冒着雨,在霍尔本的街道上四处溜达。

我去了我们第二场约会的地点,在牧羊人市场,但是他没来。我等了一个小时才离开。

回到办公室,吉尔说他来过电话,会再打来。但直到我准备离开时他才打来。

凯瑟琳企图自杀。算不上真的自杀,主要是要“大喊救命”。

他后天会尽量安排我们的下一次约会。

我放下电话以后,吉尔和汉娜双双打量着我,默不作声。所以我必定看起来大惊失色。

我说: “一个姑娘,向来要什么有什么,什么条件都是一流的,父母更是没得挑,竟然还要挖空心思大喊救命,你们能解释是什么原因吗?”

汉娜仿佛经过了深思熟虑,慎重地评论道:“简娜,你想过凯特可能会试这一招吗?”

这话如同晴天霹雳,我得坐下来才行。“没有,我没想过。”

她们俩都没有看我,也没有看对方。总算明白了,我恍然大悟。

我说:“不过凯特离任何现实状况都远着呢。”

“你的意思是,”吉尔说,“人要自杀还得了解现实状况?”

我想了想。“对,很显然,我肯定就是那个意思。凯特的问题就在于,她好像远远不能明白她自己的状况。”

吉尔扑哧一声大笑起来,汉娜则女王一般,潜心专注地研究他人的不足之处。

“可怜的简娜。”吉尔说。

“要我说,”我坚持我的观点,“就是可以这样定义凯特。”

“不,”汉娜说,“不是那样的。”

吉尔说:“你不知道凯特试图要自杀?或者说,要制造点愚蠢的戏码?”

“我怎么会知道?都没人告诉我。”

“没人告诉你,是因为在我聪明的父母看来,这种事情可从来没发生过。”

“但是你知道却没告诉我,吉尔。”

“我一直在跟你说,你真是疯了才收留凯特。”

“她做什么了?”

“她吞服了十二颗妈妈的安眠药,其实她知道半小时以后会被发现。”

“都一样。”汉娜说。

“如果不是试图自杀,那在我看来,就可以判定为‘大声呼救’咯?”我很生气。

“早晚有一天,”吉尔说,“你会凌晨一点回到家,然后发现凯特奄奄一息。”

汉娜说:“她现在不去空屋的话,我觉得特别危险。”

我说:“怎么回事?我倒多多少少成了罪犯了?凯特不是我的女儿。谢天谢地。”

“哎,你已经担起照看她的责任了,不是吗?”吉尔抱怨中带着指责,脾气上来了。

“你呢,当姐姐的人,连让她过去吃顿饭都不肯。”我说。

汉娜既要打先锋又要打圆场,她发话了:“我觉得,你们俩谁都无可指摘。”

“谢谢。”我说。

“谢谢。”吉尔说。

理查德打电话说他明天来不成了。又是霍尔本。

既想和他在一起,又不想和他在一起,因为情况越来越令人痛苦了,今晚我因为这一切而感到厌倦。我甚至还发现自己在想,难道这就是爱,我一直错失的爱情?真高兴我总算拥有了。

不过现在我要睡觉去了,我估计会梦见弗莱迪。

回家的时候,凯特不在。我担心得要命,差点要打电话报警!到了十二点,我正要上床睡觉,她飘飘忽忽进门了,闻起来一股强烈的酒味。出现这样的新情况,够可恶的。

“你上哪儿去了?”我问道,完全打破了自己对她的规矩。

“哦,就周围随便走走……”她茫然地笑笑,伸手拿起了晶体管收音机。

我和安妮在一起。她正处在无助的悲惨境地当中。“你把我的蓝鞋子放哪儿了?”我才进门她就冲我尖叫,“带银色搭扣的蓝鞋子?”原来是她二十年前穿的鞋子。如今她别的都不穿,只穿拖鞋。

她大喊大叫个没完。就像我回到自家门廊,看见起居室的模样,和安妮这会儿的情绪是一样的—房间肮脏不堪,到处都是污迹,凯特缩成一团睡在沙发上,感觉仿佛我的一切都被夺走了;最重要的是,我对自己生活的控制也给夺走了。房间必须一丝不苟、井井有条,椅子要那样面对面放好,靠垫要摆到那个角度,好让我一走进家里看到房间里秩序井然,我生平第一次不得不想要弄清这一切代表了什么。我的卧室依然保持整洁—但我“不在里面”!

我和安妮的感觉一样:万事万物在我指缝中溜走了,抓都抓不住。

今晚我坐了很久,想着应该打电话给我姐姐,跟她说,够了!照看她是你的职责!可是我做不到。她会怎么样呢?

今天早晨醒来的时候,我沉浸在悲伤之中。睁开双眼,目光落到房间里白与黄的清新色调上,落到外面闪耀的阳光上,似乎我是从某个阴暗忧伤的地方看着这一切。当然,醒来之前,我一直在做梦,梦里的拥抱充满甜蜜和渴望。“我爱你。”—一字一句在我的脑海里回响。可这“我爱你”究竟是谁说的呢?

躺在床上,我想起弗莱迪,尽管并非有意要想。这样执迷于寿终正寝的婚姻,实在过头了。寿终正寝,这个词恰如其分。只有寿终正寝且业已消逝的东西,才可能阴魂不散,对你奚落个没完。我想知道弗莱迪是不是说过“我爱你”。大概在我们决定结婚的时候,这种不可或缺的情话确实也出现过?他说:“我爱你,简娜。”我回答:“我爱你,弗莱迪。”很有可能是说过的!可我就是难以相信。不过我已经记不清了。尽管我倒是很容易记起我们迅速就能获得满足的鱼水之欢,融洽和谐的肌肤之亲。但我们完事后沉沉睡去的时候,弗莱迪在我耳边低语过“我爱你”吗?没有。我也得问问自己是否对弗莱迪说过 “我爱你”。这种做法在当时的我眼里很有可能会显得有点屈从或者软弱。

而现在我躺在床上,头枕着我(当然是我的)雪白的枕头,看着黄色的窗帘如何轻轻晃动,使得照在地毯边缘上那长长的一方日光如梦似幻地摇曳着,这时候我突然想到,理查德从没说过“我爱你”。那当然只不过是我刚才梦中的场景。但是梦境悲伤的力量拖着我往下沉,故而我只能一次又一次落泪……但与此同时,我的心境却岿然不动,相当清醒地洞悉现实,我想理查德和我不需要说什么“我爱你”,我们只要见见面,心心相映,感受到彼此的一部分就行了。实际上,出于现实的局限,这想法多少也有些幻想的成分。

这么说吧,言语都受到了现实的局限。就和婚礼一样。此时此刻,上百万个女孩子敲着打字机或者按着计算器做加减的时候,都在梦想着—不是梦见妇女解放运动和获得解放—而是梦见我爱你和婚纱:据我们所知,结婚大喜之日仍然是这些幼稚梦想的黄金时刻,《莉莉丝》的研究人员就是这么告诉我们的。为什么呢?其中一方面原因就是《莉莉丝》及其姐妹(报刊杂志)的努力。

我躺在床上,双臂枕在脑后,姿势是—现在我明白了—是俘虏投降的样子。这姿势使得我当真开始想象起一个真实的拥抱,我依偎在理查德怀里,他说着我爱你。我隐隐觉得—现在就觉得了—就是很不舒服。因为实在太不自然了。然而与此同时,我的认识判断都消融瓦解了,一心渴求着“我爱你,我爱你”,别无他求。我爱你—这种荒唐话,就像咒语,又像迷药,助长狂热的劲头,图口舌之快说了出来,并且越发油嘴滑舌,但大脑却在冷静思考:爱?什么爱?爱谁呢?

在什么情境之下,才可能让“我爱你”在我们俩之间显得自然呢?就像我们的想法或者打算不谋而合之际,会抬眼对视那样水到渠成,自然而然?要在床上吗?好吧,恐怕是这样。但不行,绝对不行。我不会跟理查德在水平方向上握手。弗莱迪去世后,有个和我睡过的男人,在回他老婆身边之前,跟我喝了杯咖啡告别,他就是这样评价的:“这是水平方向上的握手,仅此而已。”他表明了我们对这一行为的共识。什么都不是。过程很愉快—但不算什么。零。关键是:没什么危害。我说,就跟真的性爱一样。不过,对于生活在后弗洛伊德、后约翰逊-马斯特斯[45]时代的妇女来说,这个想法完全行不通了。

想起过去的一个片段:乔伊丝和她姐姐刚用过午餐,她姐姐住在乡村,那天到伦敦来打算去哈罗德百货购物。乔伊丝回到办公室以后若有所思,评论说她姐姐的婚姻很幸福。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乔伊丝开始认识到她自己的婚姻多么不幸福。

乔伊丝娓娓道来,还不时观察我的脸,看我作何反应。她告诉我,在战争期间,姐姐当时的婚姻生活并不幸福,她遇到了一个男人,他的恋人早在空袭[46]之初就已经丧生。整整四年时间,姐姐和这男人都在同一间办公室,做战时工作。他们彼此相爱,表白了心迹,但没有同床共枕,因为那个年代的人会说出诸如“背叛”与“忠诚”、“忠贞”与“欺骗”这样的词,而且也确实看重这些方面。有时候他开车送她回家,他们在黑暗中紧紧握着手。他们几乎不敢接吻—一接吻就危险了。战争结束后,她离了婚,他们俩喜结连理,终于可以同床共枕。乔伊丝说她姐姐讲了,那值得等待。

“这下子,有对夫妻给性事以合乎体统的应有认可了。”我字斟句酌地对乔伊丝说。乔伊丝脸上表情的意思是,没错,情况的确如此。这时候菲丽丝进办公室来了,手里还拿着一些文件。她看上去那么年轻,那么能干,几近完美。乔伊丝和我想到了同一个主意,我们对视了一下,乔伊丝说:“菲丽丝,你坐下来,一会儿就行。我刚和我姐姐一起吃午饭回来—嗯,我想告诉你一些事情。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做个小小的试验。是关于代沟的问题……”

菲丽丝坐下来定了定神,从她脸上的微笑看得出她颇为警觉,已经有所防备。乔伊丝把来龙去脉都告诉了菲丽丝。我们俩—乔伊丝和我,都在仔细观察菲丽丝匀称漂亮的脸蛋,她的内心活动全都反映在上面了。最开始,是一闪而过的羡慕,明白无误,但马上就被一抹微笑取代了—先是感觉难以置信,随后便带着优越感微笑起来,仿佛听到的是对哪个落后部落的行为描述。她最后说道:“可为了什么呢?多傻呀,不早点那个。”

为了得到一点提示,她朝乔伊丝望去,然后又往我这边看。这一幕发生时,乔伊丝还没开始接触水平方向上握手的乐趣呢,她从来没有和别人睡过觉,除了她丈夫。乔伊丝的言论完全是基于她对那一对坚贞夫妻的绝对认同。至于我,两种状况我都有份,因为在弗莱迪去世以前,我也没有和别人睡过,后来有一阵子,水平方向上的握手成了家常便饭,直到我厌倦了为止。

乔伊丝依然对自己的价值观笃信无疑,她柔声道:“菲丽丝,你必须相信世上有那样的人。”

菲丽丝好像被吓住了,她分辩说:“可你为什么就听信你姐姐的话呢?他们可能一有机会就那个了,不过是没说实话而已。”

“不会的。”乔伊丝说。菲丽丝微笑着,好像她更了解内情似的。

她看看我。我说—觉得自己真是够轻浮的:“这下子,有对夫妻给性事以合乎体统的应有认可了。”

“什么应有认可?”菲丽丝红了脸,站起身要走。

“具有危险性。”我说。事关紧要,情况险恶,各种后果层出不穷,伴随着怀孕、生病和承诺等各种风险。那是和未知的一场豪赌,却还包含欣喜若狂,以及种种的一切。

“都是废话,”菲丽丝说,“所有的那一套,对后弗洛伊德、后约翰逊-马斯特斯时代的人来说,完全行不通了。”

乔伊丝和我被撂在那里,面面相觑,我们大笑了起来,笑了好一阵子。

我总算把自己拖起床,硬把自己拉出了公寓,丢下还在睡觉的凯特不管了。我留心寻找慰藉,需要点东西来提提神,来进进补,就像孩提时,他们给我们吃的滋补品。“你在长身体,要不要吃点补药?”但是街上什么也看不到,只是肮脏一片,八月底阴沉沉的天空笼罩在城市上方,如同老式肉餐盘上的锡镴盖子。贝克大街地铁站里,有个姑娘独自伫立在站台边,她长得极为漂亮,穿着打扮有若出自罗兰·爱思[47]橱窗里的挤奶女工,一身整洁的褶裥花边和带花朵图案的平纹细布,面前摊开一本带插图的大开本书拿在手上,书名叫“大不列颠的蛙类和蟾蜍”。她一直举着书本,角度毫厘不爽,仿佛要获得肩后照来的光线,直到列车进站了,她才啪的合上书本,一溜儿把书塞进带花边的手提网兜,大步走进车厢。

要在往常,这一幕肯定会让我精神一振,但这一次我却依旧情绪低落。出去见理查德的一路上,我在拖延时间,至少心里有拖延的念头:他可能给事情缠住脱不开身了,就像我或者他常常脱不开身那样。我在想,当初我们见面的时候—说得好像是几年前的事,其实只不过是四个月之前—我们总是兴高采烈的,那种肆无忌惮的欢乐几乎挡都挡不住,那股欢乐劲儿载着我们乘风破浪向前,冲破种种艰难险阻。而现在……我拖着沉重的步伐,满脑子都是梦中悲伤不已的渴望。

咖啡馆位于威格莫尔大街。我那天提议在这家咖啡馆见面以后,想起过去弗莱迪和我有时候也在那里碰面,但转念一想,那又如何?我坐在咖啡馆里面的一个角落,而不是人行道上的位置,给自己点了咖啡,免得万一理查德不来就尴尬了。我在想理查德,想弗莱迪,光线直射之下,我抬眼看来人,一时间还以为是弗莱迪。他朝我俯下身,我一阵惊慌失措,绝对不可能啊,随后我反应过来,这当然是理查德了,嗯,他们俩有点像,于是我说:“理查德……”这下他变身了,变得年轻又温文有礼,带着微笑,但是他身上有种迷惑人的假象,甚至有点不怀好意,就像在梦中友善的熟人也会变成敌人一样。这一切都发生在几秒钟之内,我彻底犯迷糊了。正当我的心脏怦怦直跳,脉搏突突乱蹦的时候,我发现这可不是理查德,而是一个跟他长得很像的年轻人。他站在我眼前,一只手搁在漆成明亮的水手蓝的椅子上,低头冲我微笑,笑得彬彬有礼,却是一副占了上风的样子。

我完全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脑子还转不过来。他说:“我是马修,可以允许我坐下来吗?”又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恍然大悟。我一直不由自主地盯着他,看着我的理查德神奇地摇身一变,成了年轻人,送到我的面前。只不过这个理查德是美式口音;他注重形象,衣着整洁得体,也是美式的,他的礼节不是本土的风格。

既然我一言不发,只是干瞪眼,打一开始就陷入了他织好的罗网,他便自己坐了下来。

“简娜,”他说,分明是理查德的声音,人却不是理查德本人,“我想我要来一趟,跟你认识一下。”

居然厚着脸皮欺负人,这么一来,他小心得体的美式礼节顿时变得庸俗不堪。我还是一言不发,现在是另一个原因使然。我全都明白了:他发现了他父亲用铅笔写的小纸条,上面罗列了我们的约会地点。理查德来不了,很可能是因为他儿子从中捣鬼确保他来不成,而且这次无耻的偷袭不单单是他一个人的战斗,凯瑟琳也有份。我的视线甚至还越过他身后,透过窗户玻璃朝街上张望,看看那个眼熟的忧郁哨兵是不是站在路边,监视着她哥哥,就像她之前监视她父亲一样。我下定决心,要以静制动,从头坐到尾,不为别的,因为我信不过我的感官知觉了—至于我的脑子是另外一回事。我被从里到外彻底撕成了碎片,因为我完全给这个恋人理查德的年轻版迷住了,视线根本无法从他脸上挪开。

他眼里闪烁着获胜的光芒,声音中透着获胜的劲儿,俯身靠近我的时候,仿佛掌控了局面,占尽优势。他说:“我相信你会了解我的。我自然想认识一下我父亲的新朋友。”

坐在你的恋人对面,正如你几个月以来所经历的那样,一样的眼睛,一样的双手,一样光光的棕褐色的前臂,一样的斯堪的纳维亚人金发,一切的一切,全都一模一样,但却是用魔法变出来的。我感觉到,在这双眼睛背后,是个江湖骗子。确实如此!刚才那一刻的晴天霹雳还犹在我的心头,直到这人由于背对街上的强光而显得过于阴暗了,我才总算平静下来,又想到了弗莱迪。

“所以我到这儿来了,简娜,”他说着,我没留心他之前说的那些话,“希望能得到你的原谅。”

我依然什么都没说。现在他不作声了,完全不是因为不安—我可不能那么想!—而是要给我片刻时间,让我理清思路。他坐着一动不动,健康的古铜色手臂闪闪发亮,交叉在胸前,身穿蓝色的纽扣式军装夹克衫,像个衣着整洁的冒险家。他这套衣服使得他看上去像美国战争片里的年轻医生,在那类片子中,冷面幽默的英雄随时准备搭上直升机出生入死。但这一位可不是英雄。即便他父亲之前没告诉过我,这孩子将弟弟约翰—那个快乐的痴呆儿—所带来的痛苦和负担都拒之门外,我也知道,这年轻人就像颗核桃一样自我,有条不紊,清清爽爽地安放在果壳里。他用一种评价女性的普适标准审视着我,确保这看起来像是确凿无疑的欣赏。他故意想让我以为他急不可耐。至于他究竟在想什么,我无法揣测他的真实想法,但他把每一个优点和可能性都罗列了出来。他给我的头发打了高分,染得很高明,简直和年轻姑娘的头发一样自然;他注意到我的双手,我的年纪都明明白白显示在手上;他把我眼周的细纹也都看在眼里。

一切评估完毕之后,他往后一靠,抬起手朝女服务生得体地一挥,说:“请问能给我来点咖啡吗?”然后,他身子微微前倾靠近我,满脸迷人的微笑,说:“你呢,简娜?”

“谢谢,不用了。”我说着拿起了手提包,因为我打算要走了。

他的语气变了,脸上表情的变化好像是迫于无奈,要对付不可理喻的人。他说:“简娜,我本来是真心希望我们可以相互认识一下。不行吗?你怎么想呢?”

他这般粗俗真是无可救药,究根结底在于过度自负,似乎表现出了他的某些本质,全都流露在他的眼睛和声音里,叫我倒足了胃口。给他儿子这么一来,理查德的形象在我眼里顿时失色了。我有意识地把理查德的真实形象—那生来充满自信、风采已褪但雄姿犹存、似乎由截然不同的材质所构成的形象,统统都拼命唤回到我心里,好抵挡住这场冲击。

“马修,”我说,“我只想说一件事。见到你以后,我就更不指望你能领会了。我要说的是:不管怎么说,我和你父亲之间的友谊,与你毫不相干,和你妹妹也毫不相干。我要说的就是这些。”我正准备起身,他猛地一伸手,拉住我的手腕把我留下来。我不想和他发生肢体冲突,所以人还留在椅子边上。我注意到,现在周围的人都在看着我们。有那么一对夫妻,可能是法国人,不怀好意地悄悄观察我们,他们生动的表情很是下作,表明他们对一切都了然于胸。从他们脸上的反应,我也看见了马修和我是什么模样:儿子和父亲风韵犹存的情人,摆好姿势在边上—女服务生麻利地把一杯清咖啡放到马修面前,瞥了我们一眼,就手脚轻快地撤了。镜头准备!开拍!

“你先等一下。”马修说,还抓着我的手腕不放,一边摸索着他胸前的口袋,一边对我笑笑,拿出了我送给理查德的那张小照片,恳请我对他的努力表示赞赏,等着我有所表现。我的幽灵就那么躺在鲜红的桌布上,但我发现那其实不是本来的照片。这个年轻人不知怎的,早就从他父亲那里偷走了我的照片,拿到外面去复制,然后再调包—很有可能。

“我到现在都没和这张照片分开过。”马修宣布说,依照他心里所盘算的,竭力演好这出戏—我很清楚,他说的话无一不是早就演练过的。

他看着我,俯过身子,热乎乎的手掌亲热地压在我手腕上,一双蓝眼睛牢牢盯着我的脸庞展开攻势。我看着他,对他的厌恶程度,恐怕是这辈子前所未有的。

然后他说—对他而言,这句话是他处心积虑的整场戏的最高潮:“我爱你,简娜。我觉得好像已经爱你一辈子了。”

这些话如同冲击波一般,击穿了我。我站起来,甩开他的手,拿上手提包和丝巾,走了出去,经过拉丁裔那一对人,他们眼睛里洋溢着从这有悖常情的一切中得到的满足。

我记不得自己怎么就走到了街上,又怎么沿着贝克大街往北走到了地铁站。我心乱如麻,脑子发热,只求能到哪个阴凉的地方单独待一下。回家发现凯特还在床上睡着,我一下子想到吉尔说的“早晚有一天,你会发现凯特快没气了”,赶紧弯下身子确认她没出事。她呼吸均匀,身旁那个平底玻璃杯上还残留着前一晚喝的葡萄酒的印渍。

我走进卧室,拉好窗帘,拿毯子一裹,上床哭了起来。

问题是,我已经坠入爱河。

那是……几天前了。想想真是可怕,真是丢脸。那个讨厌的年轻人一揿按钮,就拉响了警报,反正在我身上不知哪个地方一按,那地方早就给设定好了,使得我只听得到那些话,听不到别的:哇!乓一声!我坠入爱河,中毒至深,被腻味的甜蜜冲昏了头,迷了心窍。

理查德打电话过来问,为什么我今天没到牧羊人市场的酒吧。可以说我忘记了,也可以说我没忘,二者兼有。如果对问题视而不见,问题就会自行消失,我就是抱着这样的心态。

原本应该和他见面的那个时刻,我正和查理一道,在办公室疯狂地工作,免得去想任何事情。

我对理查德说:“很抱歉,我偏偏就是去不了。”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冷淡而痛苦。

理查德问:“简娜,出什么事了吗?我是说,跟平常比,有什么情况不对劲吗?”

我说:“没有。”我这才意识到,迄今为止,我一向对理查德畅所欲言,开口之前根本用不着多想。

我听到他说:“难道你不想见我吗,是这样吗?”

我听到自己叫了出来:“哦,理查德,别说那样的话,别,千万别。”

他沉默了。因为我们可不允许出现那样的暗示。

“简娜……那我们什么时候能见面?”

处在现在这样的状态,我没法见他。我怎么能呢?这一切都太不像话了。

我想,如果我现在是二十五岁,而不是五十五岁的话,我会跟从自己的感受,嫁给那个龌龊的小货色,就此生活下去……

菲丽丝今天带着宝宝卡罗琳到办公室来。她看起来好极了,喜滋滋的,极其漂亮,对她自己非常满意;同时她也很恋恋不舍,用不着她说,我们也知道她想念《莉莉丝》。查理呢,万分自豪,对小卡罗琳也好,对菲丽丝也好,都显得父爱满满。

整栋楼里的每个人,总共好几十号人呢,好像都过来转悠了,大家交口夸赞卡罗琳,带来花朵或者小玩意儿等小礼物。查理叫人送来香槟,编辑部里满是香槟泡沫,我们都喝得飘飘然了。

菲丽丝和我在大开间里单独待了一阵子,这时候查理把卡罗琳抱走了,外面开始了新一轮狂欢般的赞美之辞。

她看着我,说话声音低低的,以防万一查理在隔壁听见:“简娜,我常常在想你怎么看待我,就目前发生的这些事情。”

我看着她,这个菲丽丝,想当初为人那么精明,工作那么努力,现在做了母亲,要随时给小卡罗琳喂奶,整个人丰润了许多。我说: “我谁也不想,眼下只想着自己。”

我的声音微微颤抖。我有一种傻乎乎的冲动,想把所有情况都告诉她。我需要一吐为快。但转念一想,四十岁以下的人谁都无法理解这一切!如果年纪不大一点……她看着我,我看着她。她故作轻松地说:“爱让世界转动。”

理查德今天打电话,说他总算设法“从家庭责任中解脱出来,可以有一个星期的空闲”。

“我想我确实可以和你一起外出度假,到个什么地方去,没有人跟踪。你觉得怎么样,简娜?”他听起来很有信心,以为我会同意。他没错,因为我会推掉一切,把凯特丢给老天安排,放弃手头的工作乃至所有的东西,只为和他在一起。因为我知道这将是我们最后的机会。

可我说:“理查德,你得相信我的话,我就是不行。并不是我不想要你……”我本来要说的是“不想去”……结果说出来的却是“不想要你”。

“你真的不行?”他说,失望得声音都轻了。

“我不行。”

自打我见到马修那天算起,到现在已经十天了。我们进入了九月。原本闷热潮湿的天气开始变得清新凉爽。阳光照在脸上很惬意,在手臂上留下微微刺痛的感觉。

我觉得自己在慢慢复原,就好像生了场病,带状疱疹、麻疹、水痘之类的,有具体名称的某种小毛病。因为爱上了某个极为讨厌的男人,还这么多天时间。同时我又恼怒不已,半夜醒来,支起身子在床上坐定,伸出手臂,胸口直发烫,都是为了他。谁?他。到底是谁?

理查德打电话来说,如果我们没法出去玩上一周,为什么不能至少一起吃个午饭也好?我无法忍受自己以这样的状态面对他,便说要到下周才能跟他相见。突然他说:“简娜,你知道吗?我很快就要走了。我指的是不回来了,要回到美国去。”

“是,我想过你要走了的。”

我看着灿烂的九月一天天飞逝,我的烧热渐渐退去,我渴望和理查德在一起,但却做不到。并不是我感到羞愧,更主要的是我仿佛受到了品位低下的谴责,而最糟糕的是,我无法对他吐露一丁点实情,这比什么都糟。

凌晨两点,电话响了。即便我还半睡半醒,尽管嗓音欺骗得过我,我也知道打来电话的人是马修。怒火一下子把我拍醒了,肾上腺素急速分泌,我坐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