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得出每一个音节都经过精心斟酌和揣度。“简娜,我很想你。我觉得我应该打电话给你。你介意吗?”
这句“你介意吗?”堵住了我的嘴。他是故意的。
我坐看黑暗中的墙壁,以及墙上长方形窗户框住的熠熠生辉的云朵。我能听见凯特在厨房里面走动。
“我一直都在想你,简娜。你千万别以为我会责怪我父亲。我绝对理解他!我—”
我把电话听筒丢回机座,然后马上又把它取下拿开。
我进了厨房。凯特坐着,专心地吃着白脱甜酥饼,她吃得很急切,左右开弓,一只手摆弄下一块要吃掉的饼干,另一只手往嘴巴里送。
我知道诸如此类的话说了也是无济于事:凯特,你为什么不吃顿正常的饭?我踌躇了一会儿,眼睁睁地看着我对马修的怒火演变成对凯特的担心。
“你还好吗?凯特。”我突然开口问她,就像真心对待朋友一样,发现朋友身陷困境,有求于人,就发自真心地说,我可以帮忙。
乖乖的小姑娘,只是有爱啃甜饼干的缺点,她满不在乎地微笑着,两眼空洞无神。
我端了杯茶回到床上,一直没睡着,到现在天都亮了,把情况总结出来如下:
我恨马修,纯粹、冷静的恨,甚至是不带感情色彩的恨。
我爱上了他,但差不多已经熬过去了。我受够了为凯特发愁,对她束手无策。我一想到吉尔,就仿佛想要抱住她,把她保护起来—免得她受到她自己的伤害。我欣赏并且倚赖汉娜。想到查理的时候,脸上浮现出温柔深情的微笑,连自己也感到很吃惊。至于菲丽丝呢,她让我想要放声大哭。我不许自己过多地想起乔姬姐姐,因为我会立刻变得怒不可遏。我喜欢想到马克,他讨人喜欢又充满力量。我爱理查德。句号。我梦见弗莱迪。
理查德今天打电话,声音冷冰冰的,他在生气。“简娜,你告诉我,你是不是见过马修了?”
“是,在那家咖啡馆,我以为我们要碰面的那家。来的是他,不是你。”
“你为什么没告诉我?”
“感觉我是对的,没必要告诉你。”
“这完全不可原谅,太糟糕了……我感到很抱歉,简娜。我能说什么呢?”
今天理查德来电话的时候,我告诉他说:“好,我们见面吧。在哪儿见呢?”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我真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那头沉默了。“很好,简娜,我不打算要求你作出解释!我没那个资格!你还在耿耿于怀—至少我是这么觉得的。那你说哪里?”
“我们能不能在苏荷广场见?不带跟班的。你觉得呢?”
“我们可以尽量试试。”
我在苏荷广场见到了理查德。
我没有四下张望看看是不是给跟踪了—我不在乎。不管怎么说,看来凯瑟琳已经把这项任务托付给马修了。
九月的蔚蓝天空,温暖中透着乡愁,空气中闪耀着生机。当我走向恋人端坐的长椅时,一片泛黄的树叶旋转着飘落下来。
我们坐得有点远,微微一笑像是在做鬼脸。已经快三个星期没见了。他看起来很疲惫,没精打采的。
“关于马修的事,我感到很抱歉。”他说。不过我看得出,他所了解到的不及实际情况的一半。
“那不是你的错。”
他慎重地说:“我从来没喜欢过马修。”
“可你做了你该做的每件事。”
“没错。我想,我是把不允许自己对西尔维亚产生的感受,都投射到他身上了。”
听到话里别有玄机等着我追问,我傻了眼,故意敷衍过去:“我不想让你觉得我不愿和你在一起,理查德……”这话说出来感觉很假,因为我们说过的话都不是这种类型的。
“但你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他接着往下说。
我什么都说不出来。
“在某些方面,简娜,你相当有我熟悉得不得了的……”
两只鸽子满怀希望地在我们身旁来回跳跃。我们什么都没有,喂不了它们。它们飞到另外一条长椅边去,那儿有两个白领姑娘给它们喂三明治的碎屑。
“是,我明白。职业女性嘛。哎,你最好都跟我说说。我知道,你走了以后我会很痛苦,我们有好多话还没有说,好多事情还没有多加探讨。”
“我又不是要飞到月球去!”
“恐怕就跟到月球一样。在电话里密谈?‘我多希望你在这儿啊。’我想你应该这么对我说。”
“好吧,我不知道你听完会不会多少明白一点。你怎么会呢?你的整个生活显得……哎,我从哪里说起了?”
“她不喜欢你吗?”
“哦,不是的,该有的所有情感,她都以合适的方式表达了。哦,我忘了。”说到这儿,他迅速变出两块软塌塌的三明治,都用保鲜膜独立包装好。正当他打开他那个三明治的时候,又有一只鸽子出现了,等在我们的脚边。
“当时我们都才十九岁,在剑桥读书。她是一路奋斗才进的剑桥。她的父母嘛—他们无所谓的。女孩子嘛,你懂的,还有三个聪明的兄弟呢。她很聪明,但是个女孩子。他们并不真想让她上剑桥,说她应该结婚,基本上就是这样。她没有奖学金。问题是我知道她很聪明,真的很聪明,那是她具有的天分,一直都有。做事情全力以赴,勇往直前—尽管那时候她还不知道目标是什么。她当时过得很艰难,钱其实不够用,毕竟父母要供四个孩子上大学。我们亲近了起来,学业上相互帮助,我拿钱接济她。我可不是生性挥霍的浪荡子。后来我们同居了,这么做好像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太过合情合理了?”我问,因为话里还有话。
“不是,情况不是那样的。”
有只鸽子,珍珠般的羽毛上泛着彩虹似的光泽,它飞到长椅上,落在我们俩中间,啄食理查德的三明治。我们都看着它。
“我爱她,”他说,“从见到她的那一刻起,我就爱上她了。那是在一堂课上,她坐在台下,对所有事物和所有人都视而不见,眼睛里只有老师,而我眼睛里只有她。我把她单独挑了出来。我包办了所有事情,找房子,付房租,负责饮食—这一切都是我做的。至于她呢—她适应了这一切,照单全收。问题是,这不是她夺来的,简娜,你懂吗?一切都摆在那儿,有我在,她需要的一切。她都接受了,都料到了。你明白吗?”
我最先明白的是,他不想让我谴责西尔维亚。我可以真诚坦率地说,我明白。
“我们都非常用功。我是因为不用功不行,从来都算不上出色;她用功是因为她出色。大学读到一半的时候,她父亲去世了,家里的钱只够三个男孩子念完书。她母亲指望她回家去,要不是我,她也会那么做。我知道让她中途放弃的话会是一种罪过,可我从父母那里也拿不到钱,他们的钱只够家用,所以我去挣钱供她读书开销。当然,现在站在美国生活那令人眩晕的高度来回顾过去,那只是区区小数,算不上什么钱,但那个时候—”
“你都做什么呢?”
“我什么没做过?想想我那两年都怎么打的工,现在简直不敢相信。我为导师打杂。他很有名气。我做校对,搞研究,甚至还替他写了一些论文。他知道我需要钱,就给我找这一类的杂活干。我当时经常持续工作到凌晨四点。周末我在咖啡馆当厨子,当然是低水平工资,赚外快嘛。我们俩就这样一路奋斗读完了书。学习,那就是我们所做的。”
“你们没做爱?”我问道,故意说反话。
“我想我们有吧。是的,我们当然有。但这不是什么大事。那时候不是,即便是对我来说。那段时期我简直累死了。我们那张小床窄得要命,挤在房间的角落里。占据房间的,主要是我们用来学习的桌子。我们一度都是凌晨四点才倒到床上,两个人搂抱在一起昏睡过去。”
“那你们读得很好?你们两个都很好?”
“她当然读得很出色,我嘛,还过得去。但她的成功就是我的成功。我是这么觉得的,当然她不这么认为。后来我们到了伦敦这里,进了不同的医院。她那时候已经知道她想成为外科医生了,我只是想当个一般的(内科)医生。并不热门,在那个时候。我们在布卢姆斯伯里区一座房子的顶楼有了个房间住。她在米德尔塞克斯医院[48],我进了一家没什么名气的医院。我们的钱只够勉强过过日子。我们拼命工作。简娜,你都不知道我们是怎么工作的。嗯,我觉得你知道,你知道的。”他对我微笑,表情坦然但有点扭曲生硬,又有些恶狠狠的,不过恶狠狠的成分给抑制了。我能看见他脸上的陈年旧痛,虽然已经变了形。有那么一会儿,我觉得他像个老人,年纪很大了,对着自己的人生惨然微笑。
“她当然早就把我甩在身后了,早在我们的临床医学培训结束之前。我们俩当中我屈居第二,就得是那样。过程就是这些。你明白吗?嗯……我们就这样接着过日子。她从一项成就走向另一项成就,一直往上走,而我总是在—那里。现在当然不是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她与众不同,极为出类拔萃。她总是那样心无旁骛,而自己却浑然不觉……她注定会有所成就。”
“那你呢?你从来没说起……”原来我在等着什么。
说到现在,这场谈话真正的话题似乎还没出现。
“我?嗯,我爱她,当然了。”
“她也爱你?”
“我相信,她从来没有爱过别人。”
“理查德,所有的这一切依然没有解释,为什么你像座冰封的火山。”
“没有吗?”他确实吃了一惊,“你是说……”他端详着我,靠了过来,要看个仔细,结果动作太过突然,那两只鸽子拍着翅膀,转而飞到树上去了。
“我只是并不觉得,你之所以苦闷,是因为没有实现抱负。”
“抱负?我说过什么跟抱负有关的话吗?没有,你说得对。我一直很享受我所做的事。我甚至暗自高兴,好多年没有从事专科医学了。我回归潮流,做的是普通的家庭医生,在波士顿和一群医生经营一家新型诊所,很有影响,提供面向顾客的医疗服务,把病人当作成年人(平等)看待,使得他们对治疗方案可以有所选择,预防医学—如此种种。你知道预防医学吗?没有?你怎么会知道呢。现在开始流行了。所以我事业上没什么好遗憾的。那不是问题所在。”他靠上前来,把他温暖的手放在我搁在长椅靠背上的手臂上。我感受到那活生生的痛楚,肌肤紧贴着,脉搏怦怦跳动,这前所未有的一切,我的眼里盈满了泪水。“啊,是的,”他低声说,径直对着我的脸庞微笑,“嗯,你看,我这一辈子就是那样。现在我又和你在一起了。”
他拿开手,坐回原位,脸朝着长椅外面,交叉起手臂。
“告诉我,言情小说家,你是否想过这样的状况:一个男人不可救药地爱着他的妻子,而她早就决定了丈夫在自己的生活中就处在那样的位置,不能更进一步。你会认为这是个浪漫的题材吗?”他笑了。
我坐在那里,感觉似乎就是在这样一个平淡无奇的午餐时间,在这个广场上,在这条长椅上,我过去几个月来一直做的关于弗莱迪的梦就此结束了。
我本来可以把我的故事告诉他,觉得可以说说弗莱迪,可以进行自我剖白,但是我没有那么做。并不是我怯懦,更主要的原因是,那些话他怎么也不会跟西尔维亚说起,那就让他说给我听吧。
“当然最开始的几年,我们都太拼了,但后来好像有了一点回旋的余地,可以感觉到……我的眼里依然只有西尔维亚,我依然和十九岁那年一样爱她,但到了我们用不着再做牛做马辛苦工作的时候—或者应该说,到了我可以不再需要把工作当成生活的唯一时,她还是照样接着忙工作。如果我们去度假,那是因为她明白,人应该偶尔放松放松,但她度假也是工作不离身;如果我们晚上出去玩,她会在出去的时候考虑第二天要做些什么事;如果我们上了床,她想的是如果我们做得过头了,第二天早上她会感到疲惫。我在她生活中有明确的位置,只能这么多,只能在限定的时间内。所以—我大可以为此杀了她。”最后这句话说得心平气和,从微笑的双唇间吐露出来,不过我知道他真有过这样的意图,而且是三不五时就有。
“我爱她,”他说着,连他自己听到以后也颇为吃惊,回首过去,发现爱得还是那么深,“我仰慕她。我曾经向她大献殷勤。我们在火柴盒一样小的房间里,亲密无间地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但是都没有关系,尽管我们对彼此的了解有如兄弟姐妹,关系亲密无间。对我来说,她永远都是最美丽,最光彩照人,可望而不可即—你觉得这才是关键吗,简娜?”他问道,以他特有的敏捷转过来对着我。“我记得坐在一边看着她睡觉,因为想要她而痛苦不堪。但我知道如果我叫醒她,她会微笑,过个一分钟以后毫不含糊地驱散倦意,然后说,哦,理查德,你想要……?接着她往床的一边挪了挪,给我腾出相应的位置。她会对我微笑,笑得甜甜的,随后我们会做爱,嗯,感觉非常好,我没什么可抱怨的。但是她从来没有……一次也没有,简娜。我曾发现自己梦见了她,而当时我们俩同在一间屋子里,当然,她还在工作。我一直在幻想她,仿佛她有另一个自我,她对这个自我一无所知,仅仅为我所有,而非她所有。只属于我。”
一阵长久的沉默。午餐时间已经过去,白领们都走了,把三明治包装纸和塑料碎片丢进垃圾箱。有只鸽子在咕咕叫,阳光炽热,倒也怡人,闻得到草地新修剪过的气息。
“多年以来,我不知不觉中一直以为,总有一天她会突然醒悟过来,转向我,然后—有一天我终于明白了,那是永远不会发生的事,我虚构出来的另一个她,那个深情款款的迷人姑娘,根本不存在。不会有的。”
“然后呢?”
“她一直在调动,从一家医院换到另一家医院,不断得到锻炼,医术日渐精湛。有一天早上,她意识到她三十多岁了,断定我们到了该生孩子的时候—拖到太晚可不行,她是这么说的,医生对医生说话,口吻客观而冷静。就这样,马修在伦敦出生了。非常不容易。我们都忙得昏天黑地。我想我完全可以说自己承担了应有的职责—还远远不止。那时候我比她要亲近马修,不过马修是她的孩子,我是这么看待马修的。西尔维亚的孩子。我想西尔维亚本来有过打算,就这样,一个孩子就好。她知道她的孩子们让我牺牲了很多,但是究竟多少,她并不知道。她不太懂得设身处地去替人考虑。就在我们去美国前—因为她得到了这份工作,你看,她不顾一切想要得到这份工作—一流的医院,在业内赫赫有名—她必须得到这份工作—”
“你想到美国去吗?”
“不想,并不是特别想去。我喜欢这里。你可能已经注意到了。”他转过头朝我展露出坦诚又迷人的表情,充满了我们初次见面时那种典型的无忧无虑。“但我怎么能说不呢,这正是她想要的一切。就在我们去美国前,她决定再一次怀孕,真够疯狂的。理由是我们可以在这儿孕育宝宝,一到那儿,就可以做好安排—从现实的观点出发,她是对的。按欧洲标准来说,她的薪水一向不菲。我的其实也算高,但比她少多了。我们买了座房子,做好安排,家里有了保姆。从那时候开始,马修和我就开始疏远了。我不了解他,我只知道他酷似她,有其母必有其子[49],没错!然后有了凯瑟琳,我从她出生那一刻起就爱上她了,我这才明白自己从来没有爱过马修。有点滑稽哦,如果没有第二个孩子,我就不会知道那并不是对孩子的爱,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爱,我会认为是一种尽了本分的感觉。但是凯瑟琳出生的时候—我当然在场—看着这团小东西从西尔维亚的两腿间挣扎着出来,就像被压坏的草莓。可怜的小家伙。我把她捧起来,感觉到……不过你没有孩子。”他不说了,我痛苦得屏住了呼吸,他不可能知道我的心情,也不该让他知道,于是我逼迫自己接着呼吸,让生活继续向前走,坐看阳光在他脸颊的茸毛上、在他狮子鬃毛一样的头发上泛出耀眼的光芒。我的恋人理查德,是个肤色健康、温情脉脉、值得尊敬的人。
“然后,”停顿了很长时间之后,他说,“有了约翰。后来那些事你都知道了。玛利亚进入了我们的生活,和我们住在一起,整座房子的真正核心是低能儿约翰。我常常在想,约翰是不是命中注定的呢?尽管那很可能是某种迷信之类的。你明白吗?这样的家伙快乐、疯狂,而且显然毫无理性可言。为什么这些生灵充满了爱和快乐?这说不通啊。他们有什么可以那么开心的?但我们家里必须得有爱和快乐的特质。可怜的凯瑟琳,她的性格阴郁伤感,我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正因为这样,她才那么喜爱约翰,他有她永远无法企及的东西。”
突然,怒火似乎从他体内爆发了出来,甚至把他进一步推到暴力行为之中,他的拳头重重地捶在长椅靠背上。“我很想知道你那位主张妇女解放的汉娜对这一切会发表什么见解。在我看来,好像你生活中事事都要请教她。”
我吃了一惊,说:“但汉娜才到编辑部工作了几个月而已啊。”
“听起来好像……哦,别放心上,简娜。我想我在一些问题上并不理性。不过在美国,这套妇女运动的玩意儿—很残酷—你知道吗?他们已经把残酷定为制度来执行了。我回到这里和你陷入情网,结果又来了,就在你的办公室,汉娜说这个说那个。”
“我觉得你现在这样说有点不公平。”我说。
“有吗?嗯,你知道吗,我才不在乎呢!我这辈子一直都太有良心,太公平了。我早就吃尽了各种训导的苦头!应当。应该。我应该对汉娜和其余的女权大军公平,但我不打算那么做!至少,我的生活证明了她们统统都是谎言。”
我呆坐着,想起弗莱迪,弗莱迪,想知道是不是他也曾看着我睡觉,希望在我醒来的时候,我会……
“为什么你这么爱她呢?”我问,“你从来没说过。”
“为什么?这问题真是蠢到家了—不,我想想其实不蠢。问得好。她那么美,你根本想不到!她自己从来不知道,她没时间想这种事情,但她是最美的……”他缓缓转过来,满脸海盗般肆无忌惮的笑容。他靠过来端详着我,笑了起来。我也笑得全身无力,觉得这一切太荒谬了。
然后他吻了我,吻在唇上。这可是第一次。
我们飞快地分开,站起身来。
我们朝北走向牛津大街。
“明天有空见面吗?”他问。
“什么时候?”
“晚上。我六点以后有空。”
“行。在广场吗?”
“对。”
五点半,我正要出门去见理查德,电话响了。是安妮的好邻居。安妮早上跌倒了。费了好几个小时才叫来医生,然后救护车也耽搁了,晚到了。是她—露西·福克斯,上楼来陪她的。安妮的脾气和状态很糟,叫人以为她快要给整死了,你知道她是怎么回事。但她—露西·福克斯,必须得回家照看孩子们了。家务帮手今天没来。“天知道她上哪儿去了,但我想你会过问的,萨默斯夫人,安妮有你这样的好朋友。”
这话意味着,你作为这样的好朋友,现在该轮到你了。
我说我会前去看望安妮。打电话到医院,护士说,安妮情绪激动,歇斯底里地发作,哭个不停。她有亲戚吗?谁是最近的亲属?我说,我想是我吧。电话那头沉默了。我说了我该说的话,也就是跟护士说我现在过去。
这时候没有人还留在《莉莉丝》办公室没走,除了汉娜。她坐在椅子上,好像胯下有一匹马似的,结实的棕褐色双腿叉得很开,凝视着窗台上的植物。她身穿紫色和红色相间的条纹裙,头戴紫色的扎染印花头巾,这一切令她看起来更像波卡洪塔斯[50]了。她不紧不慢地给她自己扇着风,拿来当扇子的是最新一期的《莉莉丝》,杂志上的照片拍摄于今年早些时候,拍的是姑娘们大步流星穿过秋天的树林。我说我要上医院一趟,她只是看着我,不多说话。
“凯特吗?”
“不。是个老太太。所以我想请你为我做件事情……”我请她到苏荷广场,告诉理查德我没法去见他了。
“我敢肯定,你会认出他来的,只要你见到他。”
“我见过他。”汉娜说,提醒我大家早就伸长脖子,在饶舌说闲话了。
“他一表人才,”汉娜又说,“如果我是另一种取向的话,我会喜欢他。”
“问问他明天行不行?”
“会问的。”
在多萝西·华兹华斯医院的病房里,安妮在床上直起身坐着,看起来脸色阴沉,病得很重。
一看见我,她就开始数落:她在这里都做些什么,她被带到这儿来完全违背了她的意志,她想回家,想要她的衣服,她的身体没有大碍。滔滔不绝说个不停。病房里另外三个人都是病号,用尽方法极力充耳不闻,但等到护士进来了,她们就大发牢骚。护士看起来也是心烦意乱,我很清楚,她知道没办法让安妮闭上嘴。“依我看,她是那种人。”她说着,手脚麻利地溜出了病房,把她丢给了我。
我心里想着理查德,坐在安妮身边,设法要插上话。我最后总算插进一句,说她的腿已经伤着了,她得明白—然后又是她说个没完没了。她需要的其实就是抱怨。安妮必须诉苦,在家也好,在医院也罢,不管情况如何,发牢骚就是她的选择。我待了三个小时,由着她尖酸不烂老舌不断斥责。直到听我说要走了,她才消停下来,两眼放光,还因为沮丧而有点气恼,说至少她在这里还有人做伴,比她在家还有说头。
在值班台,我问起安妮接下来会怎么样,但值夜班的护士刚换班上来,并不知道谁是安妮,便拿这些话安抚我:医生呢……我们将会……可能一两天内……
离开的时候,我听到安妮尖声叫道:“护士,护士。”而护士压低嗓门,像是哄小孩子似的说:“这里有按铃,亲爱的,按铃……”
“我不要按铃,我要回家。”
正当我写完这些内容,打算要上床,电话来了。是理查德。他咬牙切齿的声音中带着喘息,强压住怒火。我听得出他已经生了几个小时的气。
“你的女杀手转达了你的消息。”他说。
我不语,思绪从我能为安妮做什么事—如果做得了什么事的话—转移到眼下的要紧事:理查德想知道,为什么我这么长时间都没能去见他,一天拖一天,变成了几个星期不见。很抱歉,我不行。他本来打算不追问,也不想知道,但是他的怒火传递出的可不是这样的信息。
我慌了神。我不能,绝对不能把马修的事告诉理查德。
我说:“对汉娜有意见?怎么回事啊?你真是可笑!我找不到别人帮忙了,办公室里就只有汉娜在。”
“那个女人!”
“那又怎么啦?理查德。她说什么了?她做什么了?”
“她显然对她扮演的角色是乐在其中。”
“我不相信!她并不……”我顿住了。我可以想象汉娜四平八稳、自信十足的派头:“简娜不来了。”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听出弦外之音:她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但汉娜根本不可能那么想。对待一切,她的风格就是强调:事情就是这样,事情就应该这样!同时她会用洞察哲理的冷眼旁观,一边抚弄垂荡在她光滑起伏的棕褐色胸部的那串黄色珠链。我说:“汉娜和我们意气相投,她的表现方式很多样。你肯定是误会了。”
“我没误会。她很乐得告诉我你上别处去了。”
“我去看安妮了,你知道的,我告诉过你,让我牵绊的那个老太太。我不能不去。她什么亲友都没有,除了我。”
“我估计最近你所有的空余时间都在陪她,而不是我,所以你连腾出半个小时来见我都做不到。”
我思忖着,假如我真说出来了会怎么样:“我爱上了你卑鄙的儿子马修。不过别当一回事。我觉得仿佛是收到指令作出的反应,你知道,像是受到了某种洗脑灌输。他只要说出‘我爱你’三个字,我就爱上了他。不过你会理解的,我知道。”
想想真是吃惊,虽然我知道他这个人极具判断力,也讲公道,但根本不可能跟他解释这件在我看来微不足道、不值一提的事情。我说:“你之前几个星期都在亲戚家做客,说他们其实对你无关紧要。”
“你不会是在报复吧?”我听出他话里可谓是五味杂陈:有怀疑,有震惊,有受伤。我知道他难以相信,我本来自己也很难相信他会那样;他感觉受伤,是因为我竟然可以为了小小的报复,断然不顾我们不断缩水的财富—能共度的日与夜。
我说:“不是。你怎么能这么想……”
“我不知道该怎么想。你在伦敦,我也在伦敦。我们的时间越来越少了,但你不能来见我,根本没有来见我,一次也没有。”
我说得几乎是结结巴巴,听上去很狼狈,但无疑充满歉意:“如果我告诉你……”却说不下去了。
电话那头沉默不语。我能听见他在叹气,并且把电话听筒移开了—他在运用他超乎常人的自律,讲求起公平公正,让自己平静下来。
他说:“告诉我,马修究竟跟你说了什么?是马修的缘故吗?是因为他,对吧?”
在这一刻,我终于觉得能说出来,如果我打算说出来的话。我坐在那儿,一手拿着电话听筒,另一只手紧紧抓着我白色丝质睡衣的胸口处,仿佛他能看见我,又好像我们的争执使得我们身上被强加上了一层羞怯感。作为惩罚,我觉得全身一下子就浸染了那种氛围—和马修“相爱”的“滋味”:我呼吸着芳香却又带有毒性的空气,当中混杂着难以驾驭的贪欲,混杂着对某种若在左右却又咫尺天涯、让人心生戒备的讨厌东西的渴求。我能尝到虚伪在舌尖上的甜蜜滋味,不由觉得一阵恶心。
“他到底能跟你说什么,会让你不安得连和我在广场吃个三明治都不行?这都快三个星期了。”
我说:“理查德,他不是问题所在。马修绝对不是问题。”发现自己又加了一句,言辞激烈,带着十足的鄙视:“我非常讨厌他。很抱歉,但我就是受不了他。”
老天帮忙,“事实”就这样永远地溜走了,尽管有一阵子我心里很惊恐,知道自己声音里透着真实又掩饰不住的东西,要是理查德有心或有条件的话,他会解读出来。
他顿了一顿,小心翼翼地说:“好吧,看来你是不会告诉我了。所以当时情况很糟糕咯。我之前就感觉当时情况很不妙。每当马修出去为所欲为,我就要吃苦头了—我们全家都吃过苦头—我知道没有任何力量能阻挡得了他。他一向为所欲为,对你也是这样。”我屏住了呼吸,他接着说下去:“他想要阻止我们见面,他做到了。虽然只是暂时的,但却也够久的了。现在我们快离开这里了,他不会费心再玩什么别的花招了。
“我不知道他当时跟你说了什么,说的是关于我,还是西尔维亚,还是别的什么事。我只是无法想象他能跟你说什么内容,本来希望可以放心,相信你可以看清实质。可是简娜,你怎么可能做得到呢?”
我说:“我们明天还能见吗?”
“可以,可以,我想可以的。是啊,干吗不见!”
凯瑟琳站在我们的酒吧—我即将和理查德见面的酒吧外面,整个人没精打采的;她默不作声,背对着入口,在眺望夜空。到下星期的这个时候,夜空会是漆黑一片,时钟会往后拨到冬令时。
我径直走向她,轻拍她的肩膀,说:“凯瑟琳,请和我一起进去吧。”
她看似低眉顺眼,欣喜的微笑中仍然包含获胜的意味,心满意足的。我想,她的表现是和马修商量过了的,他告诉她必须和我们一道进酒吧去。
理查德看着我们俩一齐走向他,拉出两把椅子,对酒保说:“曼哈顿。”
她爱喝的酒。
有她在场,什么都一笔勾销了。我们无法交谈下去。我们了不得的约会竟如此平淡无奇,似乎让她颇为吃惊。她圆溜溜的黑眼睛无所畏惧—在她的脑子没有纠结于有关我们俩的胡思乱想的时候,确实是无畏的—她先看看他的脸,再瞅瞅我的脸,又从我的脸看回到他的脸,好像什么地方隐藏着真相,她需要了解这个真相,却怎么也抓不住。
理查德和我之间的交流被切断了。我们劳心费力交谈的时候,眼睛会对视一下,却什么实质内容都没有。很快理查德就说他得走了,并且站了起来。凯瑟琳只好跟着起身,不情不愿的。她还抱有希望,说不定到最后会有关于生活或者爱或者什么方面的内情呢。
我们走到门口,夜幕已经降临,热闹的夜里熙熙攘攘,人头攒动。
在拖着凯瑟琳大步离开之前,理查德的眼睛终于得以和我进行交流:这实在是糟透了。
会议日。曾经是一周当中我最喜爱的日子,这个时候,深具《莉莉丝》精髓的一切人物都齐聚一堂,集中在那个因为开会而热闹起来的长形会议室里。有一段时期,每周一早上,你可以感受到一切在经过周末分散之后又如何凝聚起来,可以察觉到《莉莉丝》的脉搏跳动。各个部门的代表,人数是十二个或者十四个;背靠墙放着很多椅子,围在会议室四周的边缘,以便让每一个腾得出一两个小时的人都能进来开会。会议室敞开怀抱欢迎所有人,哪怕是最人微言轻的打字员。任何人都可以进言献计,带着创意主张有备而来。会议日就是创意日。有正式的议事日程作为框架,但实际情况是,整整三个小时当中,创意和能量汩汩涌现,并且全部记录保存下来,一点不落。会议上做记录的,曾经是菲丽丝……
现在这一切都不复存在了。为什么不保持住?说来简单,查理呗,我知道,在《莉莉丝》级别稍微低一点的群体当中,他们把所有的不好都归咎于查理。但我还是很纳闷!难以辨别的苦痛,我觉得这似乎是一种时代精神的风貌。
我只是知道:这样的精神—不管它究竟是什么性质,一旦在机构中形成风气,你固然可以通过决议,到处发送提醒,但直到你脑筋伤透了,还是什么进展都没有。
周一复周一,我一直在提醒大家,《莉莉丝》向来鼓励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要敢于表达自己的观点,而且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为之担当起责任来;请大家把《莉莉丝》当成是共同的事业;不问出处,请腾得出时间的同事都来听取议题并参与讨论。但这些日子以来,会议室四周的椅子始终空无人坐。每当进行到议程上的“新创意”这一议题,通常大家都是相互看看,说不定别人有什么好主意,然后心不在焉地信手乱涂,等着进入下一项议题。
今天只来了十个人—有史以来人数最少的一次。那三扇漂亮的高窗外面,九月已经绽放异彩,周围树木林立,满树的鸟儿喧嚣不已,天空蓝得耀眼。
长桌上,圣诞特刊四散摊开放着,各个版块都还没有整合起来。派对时间:奢华魅惑;封面:两只黑色的大眼睛,粉红色的嘴唇嘟起,扬起的黑色天鹅绒衬着飘落的雪花。一月和二月的期刊都还只是摆在我们面前的那沓纸上的轮廓草图而已,尽管为这两个月期刊准备的文章和照片已经在我们桌上了。在场的所有男士都脱掉了外套。吉尔的肩膀在类似背心裙的白丝带的衬托下,呈现光滑细嫩的棕褐色。查理穿着一件亚麻质地的乳白色长罩衫,颇有俄罗斯农民的风格,他朝我们每个人微笑。这时候,他的秘书和他一样充满母爱的光辉,给我们端上了茶。橙味白毫茶和白脱甜酥饼都那么香气扑鼻。这是办公室的笑话了—总体说来是个善意的笑话—大家说查理就算只是喝杯茶,也要营造氛围高调庆祝。递给你一碟蛋糕的时候,他亲切的微笑仿佛在说,请尽情享用我拥有的一切吧。
凡事都开展得很有效率,一团和气,众人的无动于衷起了润滑作用,议事日程上面的议题都不知不觉就溜过去了。决定已经做好了,事情都在进展之中,我们在会议上并不是要创新,而只是记录,这就是为什么一切都顺顺当当的原因。再说大家基本上都满不在乎。我看着那些在《莉莉丝》工作了多年的面孔,他们想必记得我们以前会议的情形。大家都彬彬有礼,但似乎只是坐等时间过去,直到可以回去继续工作。吉尔知道情况和以前不同了,尤其是最近,更加不一样。汉娜就不知道,马克也不知道,因为他们以前并不在这儿。查理恐怕从来都不会去注意什么变化不变化的。
然后我们谈到了这一项议题:新秘书人选的问题。查理和我的秘书都要离职了。收到的求职信中,有一些来自年轻的男性求职者。这牵涉到原则问题—于是会议室里突然有了生气。
制作部的亨利发号施令了。他很有革命主张,板着脸,一丝笑容都没有,至少对我们是这样,尽管我敢肯定,他对他的同志应该多少会有点笑容。他的衣着让人联想到军队;他理的平头跟黑色的板刷一样,并不是像吉尔她们那样一时兴起剪得只有一两英寸短以示最新潮流,而是故意要让人联想到监狱和游击队,或者很可能是恐怖分子,我可不觉得奇怪。
“我想给你们提个醒,”他说,“有《性别歧视法案》哦。”
“哦,老天,”查理很气馁,“可为什么呢?”
“我们这方面的政策是什么?”亨利追问道,将围坐在会议桌边上的一圈人逐个看过去,好让他的眼神和我们的交织到一起,他这手段肯定是从某本小册子上学来的:《如何掌控会议局势》。
“我想得有个政策制定出来,然后大家投票表决。”亨利说。
“我不明白为什么非要有什么政策不可,”查理说,“我们可以就事论事,根据能力绩效来解决嘛。”
“我觉得我们应该有政策。”汉娜说着,和亨利四目相对。他们在制作部共事过,我们听说两人的合作有时也有摩擦。
“我知道你的政策大概会是什么样。”亨利说。
“没错,积极的差别待遇,有利于女性的,”汉娜说,“这一行容得下女人,这样的行业可不多。”
我发现亨利就要定下某种规矩之类的了,于是便说:“我也是同样的观点。”
但这时候吉尔发表评论了,语气让人感到宽心,就是有时候她对待马克的那种口吻,往往是马克的革命原则造成了威胁,而她就本能地进行缓和,完全继承了她妈妈的风格。“哦,没错,我们应该有指导方针,这样我们才知道我们的立场。”她朝马克看去,但马克倚靠着坐在椅子上,正全神贯注地拿他的毡头笔画小圆圈,红、蓝、绿各色都有,画在浅红色的卡纸文件夹上。他是如此专注,笔下的圆圈是那么精确,灵巧利索的动作是那么吸引人,我们都看呆了。
“在我看来,所谓的原则和政策都只会带来麻烦,没别的,”查理说,这下听起来真有点不高兴了,“我知道《莉莉丝》级别稍低层面的员工对原则和政策都很有意见,不过我压根儿不想知道具体情况。”
“我完全同意,”我说,两眼盯着马克的双手,但是话却是说给亨利听的,“你应该知道呀。你参加了楼下所有那些会议。”
“楼下没问题。”亨利说,脸上那一抹笑容,意思是说,他们又来了。
“哦,好吧,就算是整幢楼里大家的心态好了。”
“我们在休息室里开会。”亨利说,发自肺腑地笑了。每个人都笑了。
“就像我以前老说的,我觉得政治会议会酿成猜忌。大家本来相处得好好的,开完会以后,就变成敌对的了。”我说。
“或者是反过来。”马克说,笔下的图案越来越多。
“就算与会人员都变得团结一致,那没来开会的人也成为敌人了。”我说。
吉尔说:“我真搞不懂了,简。你甚至不能被称作反动。你反动到这份儿上,都得归入一个专门的类别了,你自己的类别。”我知道这些话其实并不是她自己的,而是马克的。
“把我也归到她那一类吧。”查理说。
“我相信我是给这么定了性的,”我说,“但每当我想到这个问题,就感到纳闷。《莉莉丝》给的工资报酬比任何一家同业对手都高。各方面条件来说都是好的,这一点工会也认同了。在我的领导下—我们的领导下—”
“哦,功劳你留着好了,简,”查理和颜悦色地说,“是你的领导,我们都很清楚。”
“—我们的政策是雇用年轻人。《莉莉丝》内部的平均年龄必须在三十岁以下。”
听到这里亨利点点头,但透出的讯息是,那并非问题的关键所在。
“所以,”我总结道,“所谓反动,并不是反动派的作为或者言论,倒是和某些抽象的原则有关。我可不相信有谁能轻易地给这些抽象原则下定义,哪怕是亨利也做不到。”
亨利露出讽刺的微笑,这么一笑是想说,她完全跑题了……不过她没有构成危害。
我说:“你们问我,我会不会收男秘书。如果这是争议的焦点,那我就收,前提是男秘书能和女孩子一样能干。我压根儿无所谓。”
“我有所谓,”查理说,“我不要男秘书。我想要个让人舒心的可爱姑娘,就像玛丽那样的,可惜她要离职去陪伴她幸运的丈夫了,他的幸运真是我的不幸呀。她得围着我转,讨我的欢心,给我安全感。我一直在读针对我这种男性雇主的批判报道,但恐怕我还真是那样的。”
他的满面笑容原本意在转移大家的批评,看来并不奏效:在场的男青年都小心翼翼,不让自己的目光撞上这个老巫士,不过他们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查理步步紧逼:“关键是,我喜欢女人。我觉得不管在哪个方面,女人都比男人好上千倍。”
“乖乖,真说得出口。”汉娜说,对查理的无可救药大吃一惊。
“我看很简单嘛,”我说,“我找个男秘书,查理找个女秘书。”
汉娜说:“简娜,你知道吗?迄今为止,这个问题已经在联合会讨论了好几个星期了。”
“嗯,刚刚解决了。”我说。
亨利说:“作为楼下联合会的代表,我该跟他们说什么?”
“在实际操作上,问题得到了解决;作为原则嘛,暂时搁置一边。”
“那么这个议题在下周一例会上还得继续。”亨利说。
“放到议事日程上好了,”我说,“不过我想说明一下。这项议题是唯一一个大家有兴趣参与讨论的,然而不管我们要的是男秘书还是女秘书,都不会对《莉莉丝》产生任何影响。我是说,都不会让杂志变好或变坏。”
听到这话,亨利瞥了我一眼,承认我言之有理。他甚至还点了点头,但他的视线又移开了,朝马克的劳动成果看去。
我们都看着马克竖起来展示给我们看的图案。
“那可以做成最精美绝伦的裙装布料。”查理说,突然来了劲儿,兴致勃勃的。
“我觉得本次会议可以结束了。”我宣布道,大家都站了起来。
我和吉尔、汉娜一道走到外面的办公室去,离开了其他人。
“如果我请一个星期假,你们觉得怎么样?”我问。
吉尔猛地向我转过身来,情绪之激烈,让我吃了一惊:“哦,简,千万别啊!”
“为什么不行?”
我看着汉娜—我们的调停人兼法官,她问我:“你是想丢下凯特一个人吗?”
“哦,简!”吉尔的情绪反应让我明白了,不管她是不是恨凯特,她满脑子都是对凯特的担心,完全昏了头,其实我早就应该预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