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提倡的“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的作风吗;阮籍纵酒
迷乱,不合于庄子关于“畏途相诫”的譬喻;谢鲲因家僮贪污而
丢官,这是违背了“弃其馀鱼”、节欲知足的宗旨。以上诸位先生,
都是道家中人心所归依的领袖人物。至于其余那些在尘世污秽中
身套名缰利锁,在名利场中摔爬滚打之辈,我更无从细说了。这
些人不过是选取老、庄书中的那些清谈雅论,剖析其中的玄妙细
微之处,宾主相互问答,只求娱心悦耳,但这些并不是拯救社会
形成良好的风气的急要之事。到了梁朝,这种崇尚道教的风气又
流行起来,当时,《庄子》、《老子》、《周易》被总称为“三玄”。武
帝和简文帝都亲自加以讲论。周弘正奉君主之命讲述以道教治国
的大道理,其风气流行到大小城镇,各地学徒达到一千多人,实
在是盛哉美哉。后来元帝在江陵、荆州的时候,也十分爱好并熟
悉此道,他召来一些学生,亲自为他们讲授,为此废寝忘食,夜
以继日,甚至在他极度疲倦,或忧愁烦闷的时候,也靠讲授道教
玄学来自我排解。我当时偶尔也在末位就座,亲耳聆听
元帝的教
诲,然而我这人资质既顽钝愚鲁,又对此缺乏兴趣,所以也没啥
收效。
北齐的孝昭帝护理病中的娄太后,因此而脸色憔悴,饭量减
少。徐之才用艾炷炙太后的两个穴位,太后痛不可忍,孝昭帝让
母亲握己手以代痛,指甲嵌入掌心,以致血流满手。太后的病终
于痊愈,而孝昭帝却积劳成疾,不久就去世了,临终留下遗诏说:
他遗憾的是不能够为娄太后操办后事,以尽最后的孝心。他这人
的天性是如此孝顺,而不懂得忌讳却又到如此地步,这确实是不
学习造成的。他如果从书中看到过有关古人讽刺那盼望母亲早死
以便痛哭尽孝的人的记载,就不会在遗诏中说出那样的话了。孝
为百行之首,尚且须要通过学习去培养完善,何况其它的事呢!
梁元帝曾经对我说:“我从前在会稽郡的时候,年龄才十二岁,
就已经喜欢学习了。当时我身患疥疮,手不能握拳,膝不能弯曲。
我在闲斋中挂上葛布制成的帐子,以避开苍蝇独坐,身边的小银
盆内装着山阴甜酒,不时喝上几口,以此减轻疼痛。这时我就独
自随意读一些史书,一天读二十卷,既然没有老师传授,就常有
一个字不认识,或一句话不理解的情况,这就须要严格要求自已,
不感到厌倦。”元帝以帝王之子的尊贵,以孩童的闲适,尚且能够
用功学习,何况那些希望通过学习以求显达的小官吏呢?
古代的勤学者,有用锥子刺大腿以防止瞌睡的苏秦;有投斧
于高树、下决心到长安求学的文党;有映雪勤读的孙康;有用袋
子收聚萤火虫用来照读的车武子;汉代的兒宽、常林耕种时也不
忘带上经书;还有个路温舒,在放羊的时候就摘蒲草截成小简,用
来写字。他们也都算是能勤奋学习的人。梁朝彭城的刘绮,是交
州刺史刘勃的孙子,从小死了父亲,家境贫寒,无钱购买灯烛,就
买来荻草,把它的茎折成尺把长,点燃后照明夜读。梁元帝在任
会稽太守的时候,精心选拔官吏,刘绮以他的才华当上了太子府
中的国常侍兼记室,很受尊重,最后官至金紫光禄大夫。义阳的
朱詹,世居江陵,后来到了建业。他十分勤学,家中贫穷无钱,有
时连续几天都不能生火煮饭,就经常吞食废纸充饥。天冷没有被
盖,就抱着狗睡觉。狗也十分饥饿,就跑到外面去偷东西吃,朱
詹大声呼唤也不见它归家,哀声惊动邻里。尽管如此,他还是没
有荒废学业,终于成为学士,官至镇南录事参军,为元帝所尊重。
朱詹之所为,是一般人所不能做到的,这也是一个勤学的典型。东
莞人臧逢世,二十多岁的时候,想读班固的《汉书》,但苦于借来
的书自己不能长久阅读,就向姐夫刘缓要来名片、书札的边幅纸
头,亲手抄得一本。军府中的人都佩服他的志气,后来他终于以
研究《汉书》出了名。
北齐有位太监叫田鹏鸾,本是少数民族。年纪有十四五岁。起
初当宫禁的守门人时,就知道好学,身上带着书,早晚诵读。虽
然他所处的地位十分低下,工作也很辛苦,但仍能经常利用空闲
时间,四处拜师求教。每次到文林馆,气喘汗流,除了询问书中不
懂的地方外,顾不得讲其它的话。每当他从书中看到古人讲气节、
重义气的事,就十分激动,连声赞叹,心情久久不能平静。我很
喜欢他,对他倍加开导勉励。后来他得到皇帝的赏识,赐名为敬
宣,职位到了侍中开府。齐后主逃奔青州的时候,派他往西边去
观看动静,被北周军队俘获。周军问他后主在何处?田鹏鸾欺骗
他们说:“已走了,恐怕已经出境了。”周军不信他的话,就殴打
他,企图使他屈服;他的四肢每被打断一条,声音和神色就越是
严厉,最后终于被打断四肢而死。一位少数民族的少年,尚且能
够通过学习变得忠诚,北齐的将
相们,比敬宣的奴仆都不如啊。
邺城被北周军队平定之后,我们被流放到关内。那时思鲁曾
经对我说:“我们在朝廷没人当官,家里也没有积财,我应当尽力
干活赚钱,以此尽供养之责。现在,我却常常被督促检查功课,致
力于经史之学,您难道不知道我这做儿子的,能够在这种情况下
安心学习吗?”我教诲他说:“当儿子的固然应当把供养之责放在
心
上,当父亲的却应当把子女的教育作为根本大事。如果让你放
弃学业去赚取钱财,使我丰衣足食,那么,我吃起饭来怎么会感
到香甜,穿起衣来怎么会感到温暖呢?如果你能够致力于先王之
道,继承我们家世的基业,那么,我纵使吃粗茶淡饭,穿麻布衣
衫,也心甘情愿”。
《书经》上说:“喜欢提问则知识充足。”《礼经》上说:“独自
学习而没有朋友共同商讨,就会孤陋寡闻。”看来,学习须要共同
切磋,互相启发,这是很明白的了。我就见过不少闭门读书,自
以为是,在大庭广众之中口出谬言的人。《穀梁传》叙述公子友与
莒挐两人相搏斗,公子友左右的人呼叫“孟劳”。孟劳是鲁国宝刀
的名称,这个解释也见于《广雅》。近时我在齐国,有位叫姜仲岳
的说:“孟劳是公子友左右的人,姓孟,名劳,是位大力士,为鲁
国人所爱重。”他和我苦苦争辩。当时清河郡守邢峙也在场,他是
当今的大学者,帮助我证实了孟劳的真实涵义,姜仲岳才红着脸
认输了。此外,《三辅决录》上说:“汉灵帝在宫殿柱子上题字:
‘堂堂乎张,京兆田郎。’”这是引用《论语》中的话,而对以四言
句式,用来品评京兆人田凤。有一位才士,却解释成:“当时张京
兆及田郎二人都是相貌堂堂的。”他听了我的上述解释后,开始非
常惊骇,后来又对此感到惭愧懊悔。江南有一位权贵,读了误本
《蜀都赋》的注解,“蹲鸱,芋也”,芋字错作“羊”字。有人馈赠
他羊肉,他就回信说:“谢谢您赐我蹲鸱。”满朝官员都感到惊骇,
不了解他用的是什么典故,经过很长时间查到出典,才知道是这
么回事。魏元氏在位的时候,有一位有才学而位居重要职务的大
臣,他新近得到一本《史记音》,而内中错谬很多,给“颛顼”一
词错误地注音,顼字应当注音为许录反,却错注为许缘反,这位
大臣就对朝中官员们说:“过去一直把颛顼误读成‘专旭’,应该
读成‘专翾’。”这位大臣名气早就很大,他的意见大家当然一致
赞同并照办。直到一年后,又有大学者对这个词的发音苦苦地研
究探讨,才知道谬误所在。《汉书·王莽赞》说:“紫色圭龜声,馀
分闰位。”是说王莽以假乱真。过去我曾经和别人谈论书籍,其中
谈到王莽的模样,有一位聪明能干的人,自夸通晓史学,名誉身
价很高,却说:“王莽不但长得鹰目虎嘴,而且有着紫色的皮肤,
青蛙的嗓音。”此外,《礼乐志》上说:“给太官挏马酒。”李奇的
注解是:“以马乳为酒也,揰挏乃成。”揰挏二字的偏旁都从手。所
谓揰挏,这里是说把马奶上下捣击,现在做奶酒也是用这种方法。
刚才提到的那位聪明人又认为李奇注解的意思是:要等种桐树之
时,太官酿造的马酒才熟。他的学识浅陋竟到了这个地步。太山
的羊肃,也称得上有学问的人,他读潘岳赋中“周文弱枝之枣”一
句,把“枝”字读作杖策的杖字;他读《世本》中“容成造歷”一
句,把“歷”字认作碓磨的磨字。
谈话写文章,援引古代的事物,必须是用自己的眼睛去学来
的,而不要相信耳朵所听来的。江南乡里间,有些士大夫不事学
问,又羞于被视为鄙陋粗俗,就把一些道听途说的东西拿来装饰
门面,以示高雅博学。比如:把徵质呼为周、郑,把霍乱叫做博
陆,上荆州一定要说成上陕西,下扬都就说是去海郡,谈起吃饭
就说是饣胡口,提到钱就称之为孔方,问起迁徙之处就讲成楚丘,谈
论婚姻就说成晏尔,讲到姓王的人没有不称为仲宣的,谈起姓刘
的人没有不呼作公干的。这类“典故”大约一二百个,士大夫们
前后相承,一个跟着一个学。如果向他们问起这些“典故”的原
由,没有一个回答得出来;用之于言谈文章,常常是不伦不类。庄
子有乘时鹊起的说法,所以谢朓的诗中就说:“鹊起登吴台。”我
有一位表亲,作的一首《七夕》诗又说:“今夜吴台鹊,亦共往填
河。”《罗浮山记》上说:“望平地树如荠。”所以戴暠的诗就说:
“长安树如荠。”而邺下有一个人的《咏树》诗又说:“遥望长安荠。”
我还曾经见过有人把矜诞解释为夸毗,称高年为富有春秋,这些
都是“耳学”造成的错误。
文字,这是书籍的根本。世上求学之人,很多都没有把字义
弄通:通读《五经》的人,肯定徐邈而非难许慎;学习赋诵的人,
信奉褚诠而忽略吕忱;崇尚《史记》的人,只对徐野民、邹诞生
的《史记音义》这类书感兴趣,却废弃了对篆文字义的钻研;学
习《汉书》的人,喜欢应邵、苏林的注解而忽略了《三苍》、《尔
雅》。他们不明白语音只是文字的枝叶,而字义才是文字的根本。
以至有人见了服虔、张揖有关音义的书就十分重视,而得到同是
这两人写的《通俗文》、《广雅》却不屑一顾。对同出一人之手的
著作,居然这样厚此薄彼,何况对不同时代不同人的著作呢?
求学的人都以博闻为贵。他们对于郡国山川、官位姓族、衣
服饮食、器皿制度,都希望刨根问底,找出它的源头来;但对于
文字,却漫不经心,自家的姓名,也往往出现谬误,即使不出错
的,也不知道它的由来。近代有些人为孩子起名字:兄弟几个的
名字都用山作偏旁,内中就有取名为峙的;兄弟几个的名字都用
手作偏旁,内中就有取名为扌幾的;兄弟几个的名字都用水作偏旁,
内中就有取名为凝的。在那些知名的大学者中,这类例子很多。如
果他们明白这与晋平公的乐工听不出钟的乐音不协调是一回事的
话,就会感到这是多么可笑。
我曾经跟从北齐文宣帝到并州去,从井陉关进入上艾县,从
那里往东几十里,有一个猎闾村。后来,百官又在晋阳以东百余
里的亢仇城旁接受马粮。大家都不知道上述两个地方原本是哪里,
博求古今书籍,都没有弄明白。直到我翻检《字林》、《韵集》这
两本书,才知道猎闾就是过去的馀聚,亢仇就是谷曼谷九亭,它们
都属于上艾县。当时太原的王劭想撰写乡邑记注,我把这两个旧
地名说给他听,他非常高兴。
我开始读到《庄子》中“螝二首”这一句时,发现《韩非
子》上面说:“动物中有叫螝的,一个身体两张口,为了争夺食物
而互相咬龁,终于导致互相残杀。”我茫茫然不知道这个“螝”字
是什么意思,碰到人就问,却没有一个答得上的。案:《尔雅》等
书上说,蚕蛹名螝,但蚕蛹又不是那种有两个头两张口贪婪有害
的动物。后来见了《古今字诂》,才知道这也就是古代的“虺”字,
我多年来积滞在胸中的难题,一下子像大雾一样散开了。
我曾经宦游赵州,看见柏人城北面有一条小河,当地人也不
知道它的名字。后来我读了城西门徐整写的碑文,上面说:“洦流
东指。”大家都不知道它的意思。我查阅了《说文》,这个“洦”字
就是古“魄”字,洦,水浅的意思。这条河从汉代以来就没有名
字,只是把它当作一条浅浅的河流看待,或许应当就用这个
“洦”字给它命名吧?
世上的书信,内中多有“勿勿”这个词语,历来相承如此,不
知道它的根由,有人乱下结论说这就是“忽忽”的残缺。按:《说
文》上说:“勿,是乡里所树立的旗帜,这个字像旗杆和旗帜末端
三条飘带的形状,是用来催促民事的。所以就把匆忙急迫称为勿
勿”。
我在益州的时候,与几个人在一起闲坐,天刚放晴,阳光很
明亮,我看见地上有些小的光亮点,就问左右的人:“这是什么东
西?”有一蜀地的童仆靠近看了看,回答道:“是豆逼。”大家听了
惊讶地互相看着,不知他说的什么,我叫他拿过来,原来是小豆。
我曾经一一询问过蜀地的人,都把“粒”叫做“逼”,当时没有谁
能解释这中间的道理。我就说:“《三苍》、《说文》中,这个字就
是‘白’下加‘匕’,都解释为粒,《通俗文》注音作方力反。”大
家高兴地领悟了。
愍楚的连襟窦如同从河州来,他在那边得到一只青色的鸟,把
它驯养起来,喜爱地玩赏,所有的人都称这只鸟为鹖。我说;“鹖
出在上党,我曾经多次见过,它的羽毛的颜色全都是黄黑色,没
有杂乱的颜色。所以曹植的《鹖赋》说:“鹖举起它那黄黑色的有
力的翅膀。”我试着翻检《说文》,上面说:“介鸟雀像鹖而毛色是青
的,出产在羌中。”《韵集》的注音为“介”。这个疑问顿时就消除
了。
梁朝有位叫蔡郎的忌讳
“纯”字,他既然不事学习,就把莼
菜叫做露葵。那些不学无术之徒,也就一个跟着一个仿效。承圣
年间,朝廷派一位士大夫出使齐国,齐国的主客郎李恕在席间问
这位梁朝的使者说:“江南有露葵吗?”使者回答说:“露葵就是莼
菜,那是水泊中出产的。您今天吃的是绿葵菜。”李恕也是有学问
的人,只是还不了解对方的深浅,猛一听见这话也无法去核实推
究。
思鲁等人的姨夫彭城的刘灵,曾经与我同坐闲谈,他的几个
孩子在旁边陪侍。我问儒行、敏行说:“凡与你们父亲名字同音的
字,它的数目是多少,你们都能认识吗?”他们回答说“没有探究
过这个问题,请您指导提示一下。”我说:“凡是像这一类的字,如
果平时不预先研究翻检,忽然见到又不认识,拿去问错了人,反
而会被无赖所欺骗,不能满不在乎啊。”于是我就给他们解说这个
问题,一共说出了五十多个字。刘灵的几个孩子感叹道:“想不到
有这样多!”如果他们竟然一点不了解,那也确实是怪事。
考核订正书籍,是很不容易的,从扬雄、刘向开始,他们才
算是胜任这个工作了。天下的书籍没有看遍,就不能任意改动书
籍上的文字。书籍上的文字,有时那个本子认为是错误的,这个
本子又认为是正确的;有时,开头的本子是相同的,后来的本子
却出现分歧;有时,两个本子的同一处文字都不妥当;所以不可
以偏信一个方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