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颜氏家训12(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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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第九

夫文章者,原出《五经》①:诏命策檄②,生于《书》者

也;序述论议③,生于《易》者也;歌咏赋颂④,生于

《诗》者也;祭祀哀诔⑤,生于《礼》者也;书奏箴铭⑥,

生于《春秋》者也。朝廷宪章,军旅誓诰⑦,敷显仁义,发

明功德,牧民建国,施用多途。至于陶冶性灵,从容讽谏,

入其滋味⑧,亦乐事也。行有余力,则可习之⑨。然而自古

文人,多陷轻薄:屈原露才扬己,显暴君过⑩;宋玉体貌

容冶,见遇俳优;东方曼倩,滑稽不雅;司马长卿,窃

赀无操;王褒过章《僮约》;扬雄德败《美新》;李陵

降辱夷虏;刘歆反覆莽世;傅毅党附权门;班固盗窃

父史;赵元叔抗竦过度;冯敬通浮华摈压;马季长佞

媚获诮;蔡伯喈同恶受诛;吴质诋忤乡里;曹植悖慢

犯法;杜笃乞假无厌;路粹隘狭已甚;陈琳实号粗

疏;繁钦性无检格;刘桢屈强输作;王粲率躁见嫌;

孔融、祢衡,诞傲致殒;杨修、丁廙,扇动取斃;阮籍

无礼败俗;嵇康凌物凶终;傅玄忿斗免官;孙楚矜夸

凌上;陆机犯顺履险;潘岳干没取危;颜延年负气摧

黜;谢灵运空疏乱纪;王元长凶贼自诒;谢玄晖侮慢

见及。凡此诸人,皆其翘秀者,不能悉记,大较如此。至

于帝王,亦或未免。自昔天子而有才华者,唯汉武、魏太

祖、文帝、明帝、宋孝武帝,皆负世议,非懿德之君也。

自子游、子夏、荀况、孟轲、枚乘、贾谊、苏武、张衡、

左思之俦,有盛名而免过患者,时复闻之,但其损败居

多耳。每尝思之,原其所积,文章之体,标举兴会,发引

性灵,使人矜伐,故忽于持操,果于进取。今世文士,此

患弥切,一事惬当,一句清巧,神厉九霄,志凌千载,自

吟自赏,不觉更有傍人。加以砂砾所伤,惨于矛戟,讽

刺之祸,速乎风尘,深宜防虑,以保元吉。

学问有利钝,文章有巧拙。钝学累功,不妨精熟;拙

文研思,终归蚩鄙。但成学士,自足为人。必乏天才,勿

强操笔。吾见世人,至无才思,自谓清华,流布丑拙,亦

以众矣,江南号为讠令痴符。近在并州,有一士族,好为

可笑诗赋,讠兆撆邢、魏诸公,众共嘲弄,虚相赞说,便

击牛酾酒,招延声誉。其妻,明鉴妇人也,泣而谏之。此

人叹曰:“才华不为妻子所容,何况行路!”至死不觉。自

见之谓明,此诚难也。

学为文章,先谋亲友,得其评裁,知可施行,然后出

手;慎勿师心自任,取笑旁人也。自古执笔为文者,何

可胜言。然至于宏丽精华,不过数十篇耳。但使不失体

裁,辞意可观,便称才士;要须动俗盖世,亦俟河之清

乎!

不屈二姓,夷、齐之节也;何事非君,伊、箕之义

也。自春秋已来,家有奔亡,国有吞灭,君臣固无常分

矣;然而君子之交绝无恶声,一旦屈膝而事人,岂以存亡

而改虑?陈孔璋居袁裁书,则呼操为豺狼;在魏制檄,则

目绍为蛇虺。在时君所命,不得自专,然亦文人之巨患

也,当务从容消息之。

或问扬雄曰:“吾子少而好赋?”雄曰:“然。童子雕

虫篆刻,壮夫不为也。”余窃非之曰:虞舜歌《南风》之

诗,周公作《鸱鸮》之咏,吉甫、史克《雅》、《颂》之

美者,未闻皆在幼年累德也。孔子曰:“不学《诗》,无

以言。”“自卫返鲁,乐正,《雅》《颂》各得其所。”大

明孝道,引《诗》证之。扬雄安敢忽之也?若论“诗人

之赋丽以则,辞人之赋丽以淫”,但知变之而已,又未

知雄自为壮夫何如也?著《剧秦美新》,妄投于阁,周

章怖慑,不达

天命,童子之为耳。桓谭以胜老子,葛

洪以方仲尼,使人叹息。此人直以晓算数,解阴阳,故

著《太玄经》,数子为所惑耳;其遗言馀行,孙卿、屈原

之不及,安敢望大圣之清尘?且《太玄》今竟何用乎?

不啻覆酱瓿而已。

齐世有席毗者,清干之士,官至行台尚书,嗤鄙文

学,嘲刘逖云:“君辈辞藻,譬若荣华,须臾之玩,非

宏才也;岂比吾徒千丈松树,常有风霜,不可凋悴矣!”刘

应之曰:“既有寒木,又发春

华,何如也?”席笑曰:“可

哉!”

凡为文章,犹人乘骐骥,虽有逸气,当以衔勒制

之,勿使流乱轨躅,放意填坑岸也。

文章当以理致为心肾,气调为筋骨,事义为皮肤,

华丽为冠冕。今世相承,趋本弃末,率多浮艳。辞与理

竞,辞胜而理伏;事与才争,事繁而才损。放逸者流宕而

忘归,穿凿者补缀而不足。时俗如此,安能独违?但务去

泰去甚耳。必有盛才重誉,改革体裁者,实吾所希。

古人之文,宏才逸气,体度风格,去今实远;但缉缀

疏朴,未为密致耳。今世音律谐靡,章句偶对,讳避精详,

贤于往昔多矣。宜以古之制裁为本,今之辞调为末,并须

两存,不可偏弃也。

吾家世文章,甚为典正,不从流俗;梁孝元在蕃邸

时,撰《西府新文》,讫无一篇见录者,亦以不偶于世,

无郑、卫之音故也。有诗赋铭诔书表启疏二十卷,吾兄

弟始在草土,并未得编次,便遭火荡尽,竟不传于世。衔

酷茹恨,彻于心髓!操行见于《梁史·文士传》及孝元

《怀旧志》。

沈隐侯曰:“文章当从三易:易见事,一也;易识字,

二也;易读诵,三也。”邢子才常曰:“沈侯文章,用事

不使人觉,若胸臆语也。”深以此服之。祖孝徵亦尝谓吾

曰:“沈诗云:‘崖倾护石髓。’此岂似用事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