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
【原文】
宋《李希声①诗话》曰：“唐人作诗，正以风调高古为主。虽
意远语疏，皆为佳作。后人有切近的当、气格凡下者，终使人可
憎。”②余谓北宋词亦不妨疏远。若梅溪以降，正所谓"切近的当、
气格凡下"者也。
【注释】①李錞：字希声，北宋诗人。②见南宋文人魏庆之《诗人玉屑》卷十引。
【译文】
宋代《李希声诗话》说：“唐人作诗正是以风神格调高雅古朴
为主，虽然意旨淡远辞语疏散也都是优秀作品。后代诗人的作品有
的情趣低下，气格鄙俗，总使人感到面目可憎。”我认为北宋词也不
妨淡远疏散。至于史达祖以后的词人，正属于"情趣低下，气格鄙俗"
这一种。
三十五
【原文】
余友沈昕伯①纮自巴黎寄余《蝶恋花》一阕云：“帘外东风随燕
到。春色东来，循我来时道。一霎围场生绿草，归迟却怨春来早。
锦锈一城春水绕。庭院笙歌，行乐多年少。著意来开孤客抱，
不知名字闲花鸟。”此词当在晏氏父子②间，南宋人不能道也。
【注释】①沈纮：字昕伯，王国维就读于东文学社时的同学。②晏氏父子：指
北宋词人晏殊与其子晏几道。
【译文】
我的友人沈纮从巴黎寄给我一首《蝶恋花》：“帘外东风随燕
到，春色东来，循我来时道一霉围场生绿草，归迟却怨春来早、锦
绣一城春水绕。庭院笙歌．行乐多年少。著意来开孤客抱，不知名
字闲花鸟。”这首词和晏殊、要几道父子的作品相近，南宋词人是写
不出来的。
三十六
【原文】
“君王枉把平陈业，换得雷塘数亩田"①，政治家之言也。”长
陵亦是闲丘垅，异日谁知与仲多"②，诗人之言也。政治家之眼，域
于一人一事。诗人之眼，则通古今而观之。词人观物，须用诗人之
眼，不可用政治家之眼。故感事、怀古等作，当与寿词同为词家所
禁也。
【注释】①此句出自罗隐的《炀帝陵》。罗隐，原名横，字昭谏，唐代诗人。有诗
集《甲乙集》传世。②此句出自唐彦谦的《仲山》。唐彦谦，字茂业，自号鹿门
先生，唐代诗人。
【译文】
“君王枉把平陈北，换得雷塘数亩田"这是政治家的语言
“长陵亦是闲邱陇，异日谁知与仲名"这是诗人的语言政治家的
眼光，局限干一人一事诗人的眼光，则通古今而观之，训人观察
事物，必须用诗人的艰光，不能用政治家的眼光，所以，感事、怀古
等作品，应当和寿词一样，都是词人不应写作的。
三十七
【原文】
《沧浪》①、《凤兮》二歌②，已开《楚辞》体格。然《楚辞》之
最工者，推屈原、宋玉，而后此之王褒、刘向之词不与焉③。五
古之最工者，实推阮嗣宗④、左太冲⑤、郭景纯⑥、陶渊明，而前
此曹、刘⑦，后此陈子昂⑧、李太白不与焉。词之最工者，实推后
主、正中、永叔、少游、美成，而前此温、韦，后此姜、吴，皆
不与焉。
【注释】①见《孟子·离娄》：“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
濯我足。”②《论语·微子》：“楚狂接舆歌而过孔子曰：凤兮！凤兮！何德之
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③王褒、刘
向：皆为西汉文学家。④阮籍：字嗣宗，三国魏诗人。⑤左思：字太冲，西晋
文学家。⑥郭璞：字景纯，东晋文学家。⑦曹、刘：指汉末建安诗人曹植、刘
桢。⑧陈子昂：字伯玉，唐代诗人。
【译文】
《沧浪》《凤兮》这两首歌，已经开创了楚辞的体格，然而楚辞
最工致的作者，应属屈原、宋玉，而他们之后王褒、刘向的作品不在
其中。五言古诗最工致的作者，应属阮籍、左思、郭璞、陶潜，而他们
之前的曹植、刘祯，他们之后的陈子昂、李白不在其中。词最工致的
作者，应属李后主、冯延巳、欧阳修、秦观、周邦彦，而他们之前的温
庭筠、韦庄，他们之后的姜夔、吴文英，都不在其中。
三十八
【原文】
唐五代之词，有句而无篇。南宋名家之词，有篇而无句。有
篇有句，唯李后主降宋后之作，及永叔、子瞻、少游、美成、稼
轩数人而已。
【译文】
唐五代词，虽然有警句，却没有全篇结构细密的作品。南宋
名家词，虽然有全篇结构细密的作品却没有警句。既全篇结构细密
又警句超拔，只有李后主降宋以后的作品，以及欧阳修、苏轼、秦观、周邦彦和辛弃疾这几位词人的作品。
三十九
【原文】
唐五代北宋之词家，倡优也。南宋后之词家，俗子也。二者
其失相等。然词人之词，宁失之倡优而不失之俗子。以俗子之可
厌，较倡优为甚故也。
【译文】
唐五代北宋的词人，是**优伶。南宋以后的词人，是凡夫
俗子。二者的过失大体相等。然而词人之词，宁肯失之**优伶，
也不失之凡夫俗子。这是因为凡夫俗子比**优伶更加令人生厌。
四十
【原文】
《蝶恋花》"独倚危楼"一阕，见《六一词》，亦见《乐章集》。
余谓：屯田轻薄子，只能道"奶奶兰心蕙性"耳。”衣带渐宽终不
悔，为伊消得人瞧悴"，此等语固非欧公不能道也。
【译文】
《蝶恋花》独倚危楼这首词，既见于欧阳修的《六一词》，又见
于柳永的《乐章集》。我认为：柳永不过是轻薄浪子，只能说出"奶奶
兰心蕙性"这种话。”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这种话
不是欧阳修就一定说不出来。
四十一
【原文】
读《会真记》①者，恶张生之薄幸，而恕其奸非。读《水浒
传》者，恕宋江之横暴，而责其深险。此人人之所同也。故艳词
可作，唯万不可作儇薄②语。龚定庵③诗云：“偶赋凌云偶倦飞，偶
然闲慕遂初衣。偶逢锦瑟佳人问，便说寻春为汝归。”其人之凉薄
无行，跃然纸墨间。余辈读耆卿、伯可词④，亦有此感。视永叔、
希文小词何如耶？
【注释】①《会真记》：即《莺莺传》，唐传奇，元稹作。②儇（xuān）薄：轻
薄浮滑。③龚自珍：号定庵，清代诗人。此为《己亥杂诗》第三百一十五首。
④康与之：字伯可，号顺庵，南宋词人。
【译文】
读《莺莺传》的人，厌恶张生的轻薄无情而宽恕他的非礼之行。
读《水浒传》的人，宽恕宋江的横行残暴而责难他的虚伪机诈。这是
人们共同的态度。所以，艳词可以作，只是万万不可作轻薄的言辞。
龚自珍诗说：“偶赋凌云偶倦飞，偶然闲慕遂初衣。偶逢锦瑟佳人问，
便说寻春为汝归。”这个人的轻薄无行，跃然纸上。我们读柳永、康
与之词也有这种感觉。如果和欧阳修、范仲淹的小词加以比较，又
感觉如何呢？
四十二
【原文】
词人之忠实，不独对人事宜然。即对一草一木，亦须有忠实
之意，否则所谓游词也。
【译文】
词人不仅对人事应该忠实，即使对一草一木也必须有忠实之
意，否则便是所谓游词。
四十三
【原文】
“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①文字之事，于此二
者，不可缺一。然词乃抒情之作，故尤重内美②。无内美而但有修
能③，则白石耳。
【注释】①语见屈原《离骚》。②内美：指高尚的人格。③修能：指卓越的
才能。
【译文】
“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文学创作，这二者缺
一不可。然而词乃是抒情作品，所以尤其重视内美。没有内美而只
有修能，姜夔就是如此。
四十四
【原文】
诗人视一切外物，皆游戏之材料也。然其游戏，则以热
心为之。故诙谐与严重①二性质，亦不可缺一也。
【注释】①严重：此处意为严肃、庄重。
【译文】
诗人把一切外物都看
成游戏的材料。然而这种游戏却必须
诚心诚意地进行。所以，诙谐和郑重这两种态度也不可缺一。
人间词话附录
一
【原文】
蕙风词小令似叔原①，长调亦在清真、梅溪间，而沉痛过之。
彊村虽富丽精工，犹逊其真挚也。天以百凶成就一词人②，果何为哉！
【注释】①况周颐：号蕙风，近代词人。有《蕙风词》《蕙风词话》。②况周颐
晚年生活困顿，在词作中写有"卖书""无米"等内容，故王国维言：“天以百凶成
就一词人。”
二
【原文】
蕙风《洞仙歌》"秋日游某氏园"及《苏武慢》"寒夜闻角"
二阕，境似清真。集中他作，不能过之。
三
【原文】
彊村词，余最赏其《浣溪沙》"独鸟冲波去意闲"二阕，笔力
峭拔，非他词可能过之。
四
【原文】
蕙风"听歌"诸作，自以《满路花》为最佳。至《题香南雅
集图》诸词，殊觉泛泛，无一言道著。
五
【原文】
（皇甫松）①词，黄叔旸②称其《摘得新》二首为有达观之
见。余谓不若《忆江南》二阕，情味深长，在乐天、梦得③上也。
【注释】①皇甫松：字子奇，号檀栾子，唐代词人。有《檀栾子词》。②黄昇：
字叔旸，号玉林，又号花庵词客，南宋词人。③刘禹锡：字梦得，唐代诗人。
六
【原文】
端己词情深语秀，虽规模不及后
主、正中，要在飞卿之上。观昔人颜、
谢优劣论可知矣①。
【注释】①颜、谢：指南朝宋代诗人颜延之、谢
灵运。语见《南史·颜延之传》：“延之尝问鲍照：
己与谢灵运优劣？照曰：谢五言诗如初发芙
蓉，自然可爱；君诗如铺锦列绣，亦雕绘满眼。"
钟嵘《诗品》引云：“谢诗如芙蓉出水，颜诗如
错采镂金。”
七
【原文】
（毛文锡）①词比牛、薛诸人②，殊
为不及。叶梦得③谓：“文锡词以质直
为情致，殊不知流于率露。诸人评庸
陋词者，必曰：此仿毛文锡之《赞成
功》而不及者。”其言是也。
【注释】①毛文锡：字平珪，五代前蜀词人。有
《毛司徒词》。②薛昭蕴：或疑即薛昭伟，五代
前蜀词人。有《薛侍郎词》。③叶梦得：字少
蕴，号石林居士，南宋文学家。有《石林词》《石
林诗话》。
八
【原文】
（魏承班）①词逊于薛昭蕴、牛峤，而高于毛文锡，然皆不
如王衍②。五代词以帝王③为最工，岂不以无意于求工欤？
【注释】①魏承班：五代前蜀词人。有《魏太尉词》。②王衍（其与西晋清谈家
王衍姓名相同）：初名宗衍，字化源，五代前蜀后主。有文才，能为浮艳之辞，后
为后唐所灭。③指五代时期南唐中主李璟、南唐后主李煜、前蜀后主王衍等帝
王。
九
【原文】
（顾夐）词在牛给事、毛司徒间。《浣溪沙》"春色迷人"一阕，
亦见《阳春录》①。与《河传》《诉衷情》数阕，当为最佳之作矣。
【注释】①《阳春录》：即《阳春集》，冯延巳词集。
十
【原文】
周密《齐东野语》称其（毛熙震）①词"新警而不为儇薄"。余
尤爱其《**花》，不独意胜，即以调论，亦有隽上清越之致，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