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
【原文】
明顾梧芳刻《尊前集》二卷,自为之引。并云:明嘉禾顾梧
芳编次。毛子晋刻《词苑英华》疑为梧芳所辑。朱竹垞跋称:吴
下得吴宽手钞本,取顾本勘之,靡有不同,因定为宋初人编辑。《提
要》两存其说①。按《古今词话》云:“赵崇祚《花间集》载温飞
卿《菩萨蛮》甚多,合之吕鹏《尊前集》不下二十阕。”今考顾刻
所载飞卿《菩萨蛮》五首,除"咏泪"一首外,皆《花间》所有,
知顾刻虽非自编,亦非复吕鹏所编之旧矣。《提要》又云:“张炎
《乐府指迷》虽云唐人有《尊前》《花间集》,然《乐府指迷》真出
张炎与否,盖未可定。陈直斋《书录解题》歌词类以《花间
集》为首,注曰:此近世倚声填词之祖,而无《尊前集》之名。
不应张炎见之而陈振孙不见。”然《书录解题》"阳春录"条下引
高邮崔公度语曰:“《尊前》《花间》往往谬其姓氏。”公度元祐②间
人,《宋史》有传。则北宋固有此书,不过直斋未见耳。
又案:黄昇《花庵词选》李白《清平乐》下注云:“翰林应
制。”又云:“案:唐吕鹏《遏云集》载应制词四首,以后二首无
清逸气韵,疑非太白所作"云云。今《尊前集》所载太白《清平
乐》有五首,岂《尊前集》一名《遏云集》,而四首五首之不同,
乃花庵所见之本略异欤?又,欧阳炯③《花间集·序》谓:“明皇
朝有李太白应制《清平乐》四首。”则唐末时只有四首,岂末一首
为梧方所羼入,非吕鹏之旧欤?
【注释】①《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尊前集"条,对《尊前集》编辑者列出"顾梧
芳"与"吴宽"二说,云:“且就词论词""亦不必定求其人以实之也"。②元
祐:北宋哲宗赵煦年号。③欧阳炯:五代后蜀词人。
三十七
【原文】
《提要》载:“《古今词话》六卷,国朝沈雄纂。雄字偶僧,吴
江人。是编所述上起于唐,下迄康熙中年。”然维见明嘉靖前白口
本《笺注草堂诗余》林外①《洞仙歌》下引《古今词话》云:“此词
乃近时林外题于吴江垂虹亭。”(明刻《类编草堂诗余》亦同)案:
升庵②《词品》云:“林外字岂尘,有《洞仙歌》书于垂虹亭畔。作
道装,不告姓名,饮醉而去。人疑为吕洞宾③。传入宫中。孝宗④笑
曰:云崖洞天无锁,锁与老叶韵,则锁音扫,乃闽音也。侦问之,
果闽人林外也。”(《齐东野语》所载亦略同)则《古今词话》宋时
固有此书。岂雄窃此书而复益以近代事欤?又,《季沧苇书目》载
《古今词话》十卷⑤,而沈雄所纂只六卷,益证其非一书矣。
【注释】①林外:字岂尘,南宋词人。②杨慎:字用修,号升庵,明代文字家。
③吕洞宾:名岩,以字行,号纯阳子,世称回仙,道教全真道北五祖之一。民间
传说为八仙之一。④孝宗:南宋孝宗赵眘。⑤季振宜:字诜兮,号沧苇,清
代藏书家。钱曾述古堂珍本多归其收藏。黄丕烈刻有《季沧苇书目》。
三十八
【原文】
楚辞之体,非屈子①所创也。《沧浪》《凤兮》之歌已与三百篇
异,然至屈子而最工。五七律始于齐、梁而盛于唐。词源于唐而
大成于北宋。故最工之文学,非徒善创,亦且善因。
【注释】①屈子:即屈原。
三十九
【原文】
金朗甫作《词选后序》,分词为"淫词""鄙词""游词"三
种①。词之弊尽是矣。五代北宋之词,其失也淫。辛、刘之词②,
其失也鄙。姜、张之词③,其失也游。
【注释】
①金应珪《词选后序》云:“近世为词,厥有三蔽:义非宋玉,而独赋蓬
发,谏谢淳于而唯陈履舃,揣摩床笫,污秽中篝,是谓淫词。其蔽一也。猛起奋
末,分言析字,诙嘲则俳优之末流,叫啸则市脍之盛气,此犹巴人振喉以和阳春,
黾蜮怒嗌以调疏越,是谓鄙词。其蔽二也。规模物类,依托歌舞,哀乐不衷其性,
虑叹无与乎情,连章累篇,义不出乎花鸟,感物指事,理不外乎酬应。虽既雅而
不艳,斯有句而无章,是谓游词。其蔽三也。”陈廷焯《白雨斋词话》云:“(金
氏)此论深中世病,学人必破此三蔽,
而后可以为词。”②指南宋词人辛弃疾、
刘过。③指南宋词人姜夔、张炎。
人间词甲稿序
王君静安将刊其所为《人间词》,诒书告余曰:“知我词者莫如
子,叙之亦莫如子宜。”余与君处十年矣,比年以来,君颇以词自
娱。余虽不能词,然喜读词。每夜漏始下,一灯荧然,玩古人之
作,未尝不与君共。君成一阕,易一字,未尝不以讯余,既而暌
离,苟有所作,未尝不邮以示余也。然则余于君之词,又乌可以
无言乎?夫自南宋以后,斯道之不振久矣!元、明及国初诸老,非无
警句也。然不免乎局促者,气困于雕琢也。嘉、道以后之词,非不
谐美也。然无救于浅薄者,意
竭于摹拟也。君之于词,于五代喜
李后主、冯正中,于北宋喜永叔、子瞻、少游、美成,于南宋除稼轩、
白石外,所嗜盖鲜矣。尤痛诋梦窗、玉田。谓梦窗砌字,玉田垒
句。一雕琢,一敷衍。其病不同,而同归于浅薄。六百年来词之
不振,实自此始。其持论如此。及读君自所为词,则诚往复幽咽,
动摇人心。快而沈,直而能曲。不屑屑于言词之末,而名句间出,
殆往往度越前人。至其言近而指远,意决而辞婉,自永叔以后,
殆未有工如君者也。君始为词时亦不自意其至此,而卒至此者,
天也,非人之所能为也。若夫观物之微,讬兴之深,则又君诗词之
特色。求之古代作者,罕有伦比。呜呼!不胜古人不足以与古人
并,君其知之矣。世有疑余言者乎,则何不取古人之词与君词比
类而观之也?光绪丙午三月,山阴樊志厚叙。
人间词乙稿序
去岁夏,王君静安集其所为词,得六十余阕,名曰《人间词甲
稿》,余既叙而行之矣。今冬,复汇所作词为《乙稿》,丐余为之叙。
余其敢辞乃称曰:文学之事,其内足以摅己而外足以感人者,意
与境二者而己。上焉者意与境浑,其次或以境胜,或以意胜,荀
缺其一。不足以言文学。原夫文学之所以订意境者,以其能观也。
出于观我者,意余于境。而出于观物者,境多于意。然非物无以
见我,而观我之时,又自有我在。故二者常互相错综,能有所偏
重,而不能有所偏废也。文学之工不工,亦视其意境之有无与其
深浅而已。自夫人不能观古人之所观而徒学古人之所作,于是始
有伪文学。学者便之,相尚以辞,相习以模拟。遂不复,知意境之
为何物,岂不悲哉!苟持此以观古今人之词,则其得失,可得而言
焉。温、韦之精艳,所以不如正中者,意境有深浅也。珠玉所以逊
六一,小山所以愧淮海者,意境导也。美成晚出,始以辞采擅长,
然终不失为北宋人之词者,有意境也。南宋词人之有意境者,惟
一稼轩,然亦若不欲以意境胜。白石之词,气体雅健耳。至于意
境,则去北宋远甚,及梦窗、玉田出,并不求诸气体,而惟文字
之是务,于是词之道熄矣。自元迄明,益以不振。至于国朝,面纳
兰侍卫以天赋天才,崛起于方兴之族,其所为词悲凉顽艳,独有
得于意境之深,可谓豪杰之士奋乎百世之下者矣,同时朱、陈,
既非劲敌后世项、蒋,尤难鼎足,至乾、嘉以降。审乎体格韵律
之间者愈微,而意味之溢于字句之表者愈浅,岂非拘泥文字,而
不求诸意境之失欤?抑观我观物之事自有天在,固难期诸流俗欤?
余与静安,均夙持此论,静安之为词,真能以意境胜。夫古今人
词之以意胜者,莫若欧阳
公。以境胜者,莫若秦少游。
至意境两浑,则惟太白、后
主、正中数人足以当之。静
安之词,大抵意深于欧,而
境次于秦。至其合作,如《甲
稿》《浣溪沙》之"天末同
云"、《蝶恋花》之"昨夜梦
中"、《乙稿》《蝶恋花》之
“百尺朱楼"等阕,皆意境两
忘,物我一体。高蹈乎八荒
之表,而抗心乎千秋之间。
骎骎乎两汉之疆域,广于三
代,贞观之政治,隆于武德
矣。方之侍卫,岂徒伯仲。
此固君所得于天者独深,抑
岂非致力于意境之效也。至
君词之体裁,亦与五代北宋
为近。然君词之所以为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