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先生,亚历山大·彼得洛维奇,我在陆军营里虽然只有一年时间,但我杀了营长格里戈利·彼得洛维奇,所以我被送到这里来了。”
“我听说了,希洛特金。但我不相信你会杀人。你怎么会杀了他的呢?”
“但是那终究还是发生了,亚历山大·彼得洛维奇。我无法忍受那里的生活。”
“那其他新兵怎么生活的呢?当然,一开始肯定是很难熬的,以后慢慢就习惯了,为了成为一名杰出的士兵。你母亲一定是太宠你了,老是喂你姜饼和牛奶。”
“我母亲?是的,她非常爱我。当我被征召而离开她后,我听说她就一直躺在床上,起不来了。……新兵的生活有多么痛苦啊。指挥官不喜欢我,老是惩罚我。但究竟为了什么呢?看我不顺眼吗?我服从每一个人,我唯唯诺诺,谨言慎行。我不喝酒,不借钱,仅此而已。亚历山大·彼得洛维奇,借钱是件很坏的事情,当一个人开始借钱时,一切都取决于他了。而我周围的每一个人都是那样的残忍,心肠那么硬。连哭的地方也找不到。有时候,我会独自躲到角落里痛哭一场。一天,或者说是一个晚上,我在站岗。哦,那是秋季,晚上风很大,天黑得什么也看不见。我心里很难受,我病了!我从火枪上把刺刀卸下来放在身边。然后我脱下靴子,用枪口抵住我的胸膛,用大拇指扣动了扳机。枪没有击发!我检查枪枝,装入新的火药,把枪上的点火石分开,再次把枪口抵住自己的胸膛。火花一闪,但还是没有发射!我心想,这是怎么回事?我把靴子穿上,将刺刀插回枪上,背着枪沉默地来回踱步。当时我作出了决定,无论到哪里去都可以,只要能脱离士兵的生活!半小时后,营长来查哨。他直接朝我走来,对我喊道:‘是这样站岗的吗?’我拿起枪,向他胸膛一刺。后来,我跑了四千里。这就是我来到这里,来到这个特科的原因……”
他没有说谎。但我不理解为什么他们要把他送进特科牢房里?对这种罪的惩罚一般来说要轻得多。希洛特金是囚犯中唯一长得这么帅的。至于特科牢房里的其他人,一共有十五个人,看起来都是那样的可怕。其中只有两、三个人还算可以容忍,剩下的全是呆头呆脑、丑陋不堪、猥琐卑劣,有些人甚至连头发都白了。如果情况允许的话,以后我会详细描述这一群人的。希洛特金和格辛是好朋友,就是我在本章开头提到的那个人,他喝醉以后,摇摇晃晃地走进厨房,推翻了我最初对监狱的概念。
这个格辛可是个恐怖的人物。他给每个人的印象是可怕的、极为恶劣的。我始终认为,再也没有比他更凶狠、更令人惧怕的人了。我在托博尔斯克见过凶恶出名的强盗加米涅夫,之后又看到过索科洛夫,那个被指控的逃兵,可怕的杀人犯。但他们都没有给我如格辛这般的坏印象。有时我想,在我面前的是一只巨大的,和人一样大的蜘蛛。他是个鞑靼人,力气过人,也是监狱里最强壮的囚犯。他身材魁梧,比普通人还要高。有一颗丑陋的、不成比例的大脑袋,走起路来弯腰驼背,老是斜着眼看人。监狱里流传着那些有关他的奇怪传闻。大家都知道,他过去是名军人,但这些都是囚犯们彼此谈论的,我不知道是真是假。据说他是从尼布楚逃出来的。他屡次被流放到西伯利亚,屡次逃跑,屡次改变姓名,最后他落到了我们监狱的特科牢房里。传说他喜欢杀小孩子,这是他唯一的乐趣。他把小孩子引到方便下手的地方,一开始吓唬他、折磨他。等到充分欣赏了那个可怜、恐惧的小东西以后,再轻轻地、慢慢地,并且愉快地把他杀死。也许,这一切都是虚构出来的故事,但由于格辛给人普遍的坏印象,使得那些虚构形象与他的外貌和个性显得非常相配。不过,在没有喝酒的情况下,他的表现是不一样的,他非常谨慎,总是静静的,从来不和人吵架,避免和人争论,好像出自对别人的藐视,认为自己比别人高明。他的话很少,在某种程度上故意表现出孤僻的性格。动作缓慢,平静且自信。从他的眼神里看得出来,他很聪明,非常聪明,但他的表情和微笑中总带着一些傲慢的嘲弄和残酷。他在贩酒,是监狱里最有钱的酒贩之一。但是每年之中有两次,他会自己喝得烂醉。那时他本性中的残忍都会表露无遗。当他渐渐喝醉时,他开始用早就想好的,最邪恶的嘲笑来欺负其他人,最后,当他完全醉了,他会变得非常愤怒,发疯似地抓起刀子攻击他人。囚犯们知道他那可怕的力量,便四下逃跑、躲避。他扑向每个角落,攻击他所见到的任何人。但是很快地,囚犯们就发现了对付他的方法。他牢房里的十来个人会一起冲到他面前,开始打他。这种残暴的毒打是不可想象的:他们打他的胸膛,打他的心窝、胃部、腹部,打得很重很久,一直打到他失去知觉,像死了一样,才停下来。他们是不敢这么打其他人的,那是会把人打死的。但是格辛是不会死的。把他打得完全失去意识后,他们把他裹在羊皮大衣里,抬到他自己的铺板上。“他会好好睡一觉的。”他们说。果然,第二天早上起床时,他几乎是若无其事的,默默地、闷闷不乐地工作去了。每当格辛喝醉,监狱里的人都知道,这一天他一定会以挨打而告终。是的,他自己也知道这一点,但他还是要喝得酩酊大醉。这样过了好几年。最后,我们注意到,格辛开始吃不消了。他开始抱怨身上的各种疼痛,显得明显衰弱,去医院的次数也越来越多了……“他终于屈服了!”囚犯们自己这么说道。
格辛走进厨房,后面跟着那个挟着一把小提琴,通常被雇用来作乐的、令人恶心的波兰姑娘。他们在厨房中央停住了脚步,默默地注意看着周围的人们。大家都沉默了下来。最后,当他看到我和我的同伴,他恶毒地、讽刺地看了看我们,再得意地笑了起来,仿佛对自己刚刚想到的一个玩笑非常满意似的,摇摇晃晃,迈着沉重的脚步向我们这桌走来。
“请问,”他说,(他说的是俄语)“你从哪里弄到钱来这里喝茶的?”
我和我的朋友默默地交换眼色,知道我们最好保持沉默不去搭理他。否则他会暴跳如雷的。
“那么,你还有钱吗?”他继续询问。“所以说,你有很多钱吧?你到西伯利亚是来喝茶的吗?你到这里来是来喝茶的吗?喂,回答我,我要知道!”
看到我们决定要保持沉默,并不想搭理他,他脸红了,全身愤怒地颤抖着。在他身边放着一个大托盘,托盘是用来放囚犯午餐或晚餐用的切片面包的。它非常大,放得下半座监狱囚犯要吃的面包,但现在却是空的。他双手抓起托盘向我们挥舞。不消一秒钟,他一定会把我们的头打得粉碎。虽然威胁或意图杀害会给整座监狱带来极大的麻烦,官方肯定要侦查,增加搜索的力度,因此囚犯们通常尽自己的努力,不让情况演变到那样极端的地步——尽管如此,此刻大家全都呆在那里,保持缄默,没有人帮我们答话!也没有一声喊叫来喝止格辛!——他们对我们的仇恨强烈到这样的程度!很显然地,我们处境危险反而使他们感到愉快……但是这一切却意外地结束了。正当他要把托盘向我们扔过来时,有人在外面走廊里喊道:
“格辛!酒被偷了!”
他把托盘砰的一声扔在地板上,疯狂地从厨房里冲出去。
“哦,上帝救了他们!”囚犯们彼此这样说着。很久以后他们也这样说着。
我不知道酒是否真的被偷了,或者那只是有人编造出来营救我们的。
当天夜晚,在牢房关闭之前,我在黑暗中沿着围栏柱子走了一圈,一种沉重的悲伤重重地压在我的心上。在那之后,我整段囚犯生活中不曾有如那天晚上感受过这样的悲伤。第一天的监禁是最难承受的,不管在哪,在牢房里,或者在单间监室中,无论是在监狱里或者是做苦工……但是请记住,最重要的是,我有一个想法,往后一直在我的牢狱生活中持续地困扰着我。有些人认为这个想法是无解的。对我来说,这个想法现在仍然非常棘手、难以解决的。那就是:“对于同样的罪行,为什么处罚是不平等的?”诚然,罪行是不能作比较的,甚至是作近似的比较也是不可能的。例如:两个人都杀了人,对他们犯罪的环境和情节都详细地进行分析和比较,而他们两人都得到相同的惩罚。但是,应该看看他们所犯的罪行后果有多大的差异。例如,一个人仅仅为了一点小事,为了一颗洋葱杀人,他走到路上,杀了一个路过的人,那人身上仅有一颗洋葱。
“唉呀,爸爸!你要我去找钱。我杀了一个男子,发现他身上只有一颗洋葱。”
“你这个笨蛋!一颗洋葱虽然只值一个戈比!如果你杀了一百个,你就有一百个戈比了,那就是一个卢布!”(这是监狱里的一则笑话)。
另一个人为了捍卫新娘、姐妹、女儿的名誉,杀了一个骄奢淫逸的暴君。
第三个是个快要饿死的流浪汉,被一群员警追赶着。他为了保卫自己的自由和生命,屡屡到濒临饿死之际才犯下命案。他被看作与那个为了乐趣谋杀儿童的强盗一模一样。那个强盗杀小孩是为了在手上感觉到热血,为了欣赏孩童在刀下像鸟一般的恐惧。但是结果又是如何呢?他们都被判处同样的苦役,虽然刑期有所不同。但是,这些不同相对来说是较小的差异。同一种罪行的内在性质是变化无穷的。这个世界上有多少罪犯,就有多少种不同的性质。但是,要平衡这种差异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这是一个无从解决的问题,好比水中捞月。但是,即使这种不平等不可避免,还有一件事我们可以想一想:惩罚的结果……一个在监狱里的人,生命在悄然离去,像蜡烛一样地融化,而有些人在进监狱前,甚至不知道世界上会有这样快乐的生活,这样舒适的俱乐部,这样大胆的同伴。
也有这样一种人到监狱里来。例如,一个受过教育、有良知、有头脑和心地真诚的人。他内心所承受的痛苦,早在任何刑罚之前就把他自己杀死了。他无情地为自己定罪判刑,比任何最严厉的法律还要无情。但是,和他同狱的囚犯在徒刑期间却从来没有反省过自己犯下的谋杀罪。他甚至认为自己杀人是有道理的。还有一些人故意犯罪,只是为了躲避监狱外头更艰苦的劳动,摆脱在社会上连囚犯都不如的生活。他在外面的生活沦落到了最屈辱的程度,从来没有吃过一顿饱饭,从早到晚为主人工作。而监狱里的工作比在家里轻松,有大量的面包,还有他以前从来没见过的东西,过节时有牛肉吃,有外面的施舍,还有赚到几个戈比的机会。而他周围的同伴呢?都是些狡猾灵敏的人,他们无所不知。现在他惊讶地看着他的同伴,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他认为他们是上流社会最高尚的人。这些人会对同样的惩罚有相同的感觉吗?但是,但是,为什么要去思考这些无法回答的问题呢!鼓声响了,回牢房的时间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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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俄语中希洛特金与孤儿发音相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