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六章 第一个月(续)(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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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并非所有“严肃”的人都像那个乌克兰人那样易于冲动,不能容忍其他人的快乐。监狱里,总有几个人想显示自己的优势,炫耀自己的技能和聪明才智。他们当中的确有许多人很聪明,精力充沛,这么做确实也达到了他们的目的,也就是说,他们对自己的伙伴们有一种精神上的优势和影响。但是这些人彼此往往是最大的敌人,他们每个人有很多的仇敌。在其他囚犯面前,他们看起来很有尊严,甚至很宽容,不会作不必要的争吵。在长官面前,他们表现很好,在工作中像个管理人员,没有一个人会为了别人唱歌而找人麻烦。他们不会降低自己的身份去关注这种细节。他们和我相处都非常有礼貌,他们不太很健谈,似乎也是为了保持尊严。我也会详细谈谈这些人。

我们来到河岸边,河面上有一条冻结在水中的旧驳船,我们的工作是要把它拆掉。对岸是一片灰蓝色的草原,但很幽暗,而且冷冷清清。我想大家都会马上跑上前去工作,但似乎并不是这么一回事。有些人坐在散落在岸边的原木上,几乎每个人都从靴子里掏出烟袋和自制的短小烟斗,烟袋里装的是市场上出售的,两、三个戈比一公斤的本地烟草。他们就这样点燃烟斗抽了起来。卫兵们围着我们,无聊地看守着。

“是哪个该死的要拆这条驳船的?”一个囚犯自言自语地大声说道,“他们急于要想得到一些木材吗?”

“那些人就是要给我们一些事情做做。”另一个人说。

“那些乡下人要到哪去啊?”第一个说话的人停顿了一下,指着远处在雪地里鱼贯行走的一群人问道,他没有听到他同伴对他前面问话的回答。大家懒洋洋地朝那个方向看去,事不关己,开始交换着笑容取笑那群乡下人。排在最后的农民走得非常有趣,他的手臂大幅度地摆着,头歪到一边,戴了一顶尖尖的高帽,身影像条线一样清晰地印在白色的雪地上。

“你看,我们的兄弟彼得罗维奇穿的是什么呀!”我的一个同伴模仿着本地乡下人的口音说了一句。有趣的是,虽然大多数囚犯是来自农村的,但他们却看不起农民。

“最后面那个家伙,走起来好像在种萝卜。”

“他可是一个重要人物,他很有钱。”第三个人说道。

大家都笑了,但不知什么原因笑得都很勉强。这时,来了个卖糕点的俏皮姑娘。大家立即用刚才施舍来的五个戈比向她买了一些面包分来吃。

一个在监狱里贩卖面包的年轻人向那个女孩买了两打,还花了很长时间和她讨价还价,想白要一个。但是女孩不同意。

“嗯,那一个你也不肯给吗?”

“哪一个?”

“就是连老鼠都不吃的那个。”

“你这个死鬼!”那姑娘惊叫一声,笑了起来。

终于,被指派为监工的士官手里拿了根棍子走过来了。

“嘿,你们,为什么坐着!快开始工作!”

“是,伊万·玛德维依奇,您给我们订个工作量吧。”我们之中一个“工头”慢慢地站起身。

“刚才出发的时候为什么不问?把整条船拆光,这就是你们的任务。”

大家终于勉强地起身,几乎像是拖着自己的腿走到河上。队伍中立刻出现了“指挥”,至少是口头上的。原来,驳船根本不用完全拆散,只要把船上的横梁和竖梁拆下来就可以了,这可是一件难度较大的工作,特别是那根用木钉钉在船底的横弯木,拆下它非常费时费力,是件相当漫长而枯燥的工作。

“先把这根木头拆走。只需要一分钟,伙计们!”一名“管理员”说。不,他不是工头,也不是“指挥”,只是一名普通囚犯,一个谦逊、安静的家伙,一直保持沉默到现在,他弯下腰,一把抱住那根厚重的木头,等待帮忙的人上前。但是,没有人来帮助他。

“是的,我想你能抬起来的!你抬不起来的话,就算是你的爷爷,你那狗熊的爷爷来,也抬不起来!”有人咬着牙喃喃自语道。

“那么,我的朋友,我们要不要开始啊?怎么开始?我真的不知道……”那名困惑的新囚犯放下木头,抬起身来。

“除非你想自己一个人去做,急什么呀?”

“粮食是分给三只鸡吃的,你倒先跑上去了……瞧你这副急样!”

“是的,我,我的朋友,我无非只是说说而已,”那个困惑的新人承认说,“我只是太……”

“要我给你们发条毯子挡挡寒气,是吗?你们想在这个冬天加点盐把自己腌起来,是吗?”一个士官吼了起来,看着这群不知道如何开始工作的二十个人。“开始工作!快点!”

“快是没有用的,伊万·玛德维依奇。”

“是吗?所以你什么也不做,萨韦利耶夫!我对你说,彼得罗维奇,你站在那里干什么,眼睛在看哪!可以开始了!”

“我一个人怎么做啊?”

“请你说明一下工作任务,伊万·玛德维依奇。”

“我说过了,把驳船拆了,我们就回去。开始!”

最后,囚犯们终于慵懒笨拙地、不情愿地开始工作了。看着这群粗壮结实、似乎不知道如何着手工作的囚犯,士官的恼怒是足以理解的。在拔第一根铆钉时,突然就被拆断了。“它自己断掉的。”囚犯们说。因此,他们建议这样做是行不通的。必须讨论一下到底怎么进行。于是囚犯们展开了长时间的讨论。你一言我一句地,他们开始辱骂对方。看起来又要没完没了了。到底该怎么做?有的人甚至威胁说不做了……监工又挥舞着他的棍子吼叫起来,但是第二根铆钉又断了。最后,事实证明,原本的斧头太小起不了作用。应该去拿别种工具来拆。于是监工立即派了两个人在卫兵的护送下回去拿工具,所有人静静地坐在驳船上等待,又拿出自己的烟斗抽起烟来。

监工鄙视地朝地上啐了一口:

“反正工作会等着你们的!嗨,你们这些人啊,你们这些人啊!”他低声愤怒地挥了挥手,挥舞着手中的棍子。

一个小时后,“指挥官”来了。他静静地听了囚犯们的讲述后,宣布工作范围,拆下四根弯木,但是,不能断掉,必须是完整的。而且要把驳船分离拆除,做完就可以回去。这个工作范围太大了,但是,上帝啊,他们竟然马上动手!哪有什么偷懒和困惑啊!斧头在舞动,一根根木铆钉被撬了出来。其余的用粗铁棍在底下撬起弯木,二十双手扶着弯木,用力把它们一根根拆下来,出乎我的意料,拆下的木料没有断裂,非常完整。囚犯们热情地工作着。突然又变得聪明,没有废话也不骂脏话,每个人都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还提出不少建议。在下班打鼓前半小时就完成了规定的工作,囚犯们走回牢房,很累,但十分高兴,而且还提前半个小时收工。至于我自己,我只有一件事要说:无论我钻到哪里去帮助他们工作,他们总嫌我不合适,总是赶我走,我几乎都在妨碍他们,甚至差点挨骂。

这群囚犯中的任何一个人,即便他自己是最糟糕的工人,甚至不敢对其他囚犯嘀咕,但是当我靠近他,他却觉得有权向我嚷嚷,并把我赶走,藉口说我妨碍他的工作。最后,他们当中的一个最繁忙的人毫不客气地直说:

“你在这里干什么,赶紧走开!没人叫你,你来干什么?”

“就是啊!”另一个人接着说。

“你最好去拿水壶,”第三个人对我说,“打点水到正在建造的房子里,或者到卷烟厂去,这里没你的事。”

我不得不站在一边,但当每个人都在工作时,你一个人明明站在旁边却插不上手,真有些不好受。但是,当我真的退开站在驳船旁时,立即有人喊道:

“看看这个人!这是什么人啊?不能做任何事情!简直一事无成!”

这一切自然是有目的的,当他们有机会来取笑一个有教养的人,有机会作弄一个前贵族,他们是非常开心的。

现在很明白我以前曾说的,入狱时,我的首要问题是如何做人,如何与这些人相处?我有一种直觉,就像现在这个工作一样,我经常会和他们发生冲突。但是,不管发生什么样的冲突,我决定不改变我的行动计划,有一部分计划我当时就已经决定了。我决意要生活得简单、理智。应该保持自己尽可能独立,不要特别努力去接近他们。但如果他们愿意和好,我也不会拒绝。我不怕他们的威胁和仇恨,如果可能的话,要装作不去理会他们,尤其是在他们活动的地方。对他们的生活习惯和习俗,也绝不让步。一句话,“绝不强己所愿,和他们同流合污。”我一眼就猜到,他们从一开始就鄙视我。我以后才确切证实,在他们看来,我仍然会在他们面前保持着高贵的贵族血统地位,养尊处优、装腔作势,对他们不屑一顾,每走一步就要故意哼一声。他们心目中的绅士就是这样。当然,他们会责骂我,但暗中还是会尊重我。这样的角色不适合我,我从来没有要做一个他们心目中的绅士。但我答应过自己,不作任何羞辱的让步,不在他们面前贬低自己受过的教育和思维方式。如果我要取悦他们、奉承他们、和他们熟稔,想出各种不同的方法来赢得他们的同情——他们立刻会猜到我这么做是出于恐惧和怯懦,他们就会更加蔑视我。阿—维姆就是一个例子,他去了少校那里,他们反而怕他。另一方面,我不想像波兰人一样,对他们表露冷淡、不可接近、礼貌的神情。我很清楚,他们现在鄙视我,是因为我想要和他们一样地工作,但是我知道,他们以后将会被迫改变他们对我的看法。而现在他们仍然认为,鄙视我是对的,因为我在工作中想讨好他们——这种想法使我非常难过。

晚上,在下午的工作结束后,我又回到监狱,劳累、疲惫以及极度的悲痛再次战胜了我。“在我的前面,还有数千个这样的日子啊!”我想,“都是一样的日子,都是一样的日子!”黄昏时分,我独自默默地沿着围栏,漫步在牢房前后。突然,我看到布林朝我跑来。布林是我们监狱里的一条狗。很久以前,它就住在监狱里,不属于任何人,把大家都看成是它的主人,吃着厨房里的剩汤残羹。这是一只相当大的狗,黑色毛皮上带白点的杂种狗,年岁不是很老,长着聪明的眼睛和毛茸茸的尾巴。从来没有人抚摸过它,也没有人注意过它。自第一天起,我就抚摸它,喂它面包。我抚摸它时,它站定在那里,亲切愉悦地看着我,轻轻摇动着尾巴。现在,它很长一段时间没看到我了——这么多年来我是第一个抚摸它的人,因此到处跑来跑去地找我,突然在牢房后看到我,吠叫着向我跑来。我真的不知道我是怎么回事,竟然亲吻它、摸它的头,它跳起来,把前爪搭在我肩膀上,开始舔我的脸。“这是命运送给我的朋友,这是我的财富!”我心想。以后每次我心里不舒服、感到痛苦、每次做完苦工回来的时候,我不去其他地方,首先就是领着它跑到牢房后面,它在我面前活蹦乱跳、欢乐地吠叫着。我抱着它的头,吻它,不停地吻它。这时有种甜蜜又带有苦涩的情感,紧紧地拧着我的心。我那时在想,愉快地在想,周围的世界都离开了我,现在它是这世上唯一爱我、恋我的朋友。我唯一的,忠实的朋友布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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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图拉,莫斯科南部的工业重镇。

[18]指称乌克兰地区。

[19]波尔塔瓦,乌克兰境内城市。

[20]俄罗斯在西伯利亚的第一座移民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