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十章 圣诞假期(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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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蛋!”

“罪徒!”

他们又开始互相咒骂,情况比喝酒前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边还有两个朋友独坐在自己的床铺上,一个身材高大厚实、浑身是肉,是一个真正的肉店屠夫,他满脸通红。他好像在哭,似乎很感动。另一个弱小、瘦瘦的,有个长长的鼻子,好像有什么东西从鼻子上滴下来似的,像猪一样小小的眼睛盯着地面。这是一个受过教育、懂礼貌的人,以前当过书记官,对他的朋友有点不屑一顾,心底非常不愉快。他们喝了一整天的酒。

“他冒犯了我!”浑身是肉的那位用左手用力摇着伙伴的头。“冒犯”在囚犯的语言里指的就是“打”的意思。浑身是肉的那位朋友以前是个下士军官,暗中羡慕他那位瘦弱朋友的高雅风度,企图用优雅的谈话来弥补自己的粗俗。

“我告诉你,你错了……”那位书记官开始用说教的语气说道,眼睛固执地看着地上,对他的同伴看也不看一眼。

“他冒犯了我,你听见了吗!”胖子打断他的话,更加使劲地摇曳着他的亲爱的朋友。

“我在这世上只有你一个人了,你听见了吗?因此,我只能对你一个人说:他冒犯了我!”

“我再说一遍,我的朋友,那种酸溜溜的理由,只可惜了你的头脑!”书记官提高嗓门、礼貌地反驳道,“忏悔吧,亲爱的朋友,这一切都是你喝酒无常造成的……”

胖子向后倒退了一点,醉眼呆滞地望着那个踌躇满志的书记官,然后,突然地,使足全身力气,用他那巨大的拳头向书记官的小脸蛋打去。就这样结束了他们一整天的友谊。那个亲爱的朋友,失去知觉,往床铺倒了下去……

这时,我的一个在军人特科牢房的朋友走进来,他是一个外表质朴、温厚有趣的家伙,非常聪明幽默,爱开玩笑,但绝无恶意。他就是在我刚进监狱那天,在厨房里吃晚饭时和我一起喝茶的那个人。当时他一直在寻找一个有钱的乡下人。他有四十多岁,嘴唇非常厚,有一个大鼻子,长着许多痘痘。他手里抱着巴拉莱卡琴,随便地拨弄着琴弦。他的身后老是跟着他的一个心腹,个子非常矮小,但长着一颗大脑袋,至今我对他所知甚少。然而,他自己也并没有引起其他人的特别注意。他是一个充满疑虑的怪人,总是默默无言,非常严肃。他在缝纫工厂工作,显然努力地过着孤独的生活,不和任何人联系。现在,他也喝醉了,成了依附在瓦尔拉莫夫身上的影子。他跟在他后面,显得恐惧慌乱,挥舞着手臂,拳头打在墙上、铺板上,甚至都快要哭出来了。瓦尔拉莫夫似乎不理睬他,好像他不在身边一样。有趣的是,这两个人几乎没有共同点,他们的工作和性格没有一点是相近的。他们属于不同的部门,住在不同的牢房里。这个小小的囚犯叫普尔金。

瓦尔拉莫夫一见到我就笑了。我坐在火炉旁自己的床铺上。他停住脚步想了一下,迈着不均匀的脚步摇摇晃晃地走到我跟前,潇洒地微微弯着身子,拨动着琴弦,皮靴轻轻在地上打着节拍,吟唱起来:

圆圆的脸,白白的脸, 像一只小山雀在唱着咏叹调, 我亲爱的。 她穿着锦缎礼服, 美丽的绸裙 好漂亮的姑娘。

这首歌似乎使普尔金发起火来,他挥着手,转身哭了。

“你都在说谎,我的朋友,他在说谎!他唱的没有一个字是真的,全是谎言!”

“尊敬的亚历山大·彼得洛维奇,我的老丈,我向您致敬!”瓦尔拉莫夫调皮地笑着,他看着我的眼睛,几乎要冲上前来吻我。他有点醉了。老丈这样或老丈那样的,是一种表示敬意的称呼,在西伯利亚用得很普遍,甚至连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也称为“老丈”。这个称呼是光荣的、尊重的,甚至有点谄媚。

“啊,瓦尔拉莫夫,你怎么样?”

“过一天算一天吧。真正在快乐过节的那些人,早上很早就醉了。我这样说,你能原谅我吗?”瓦尔拉莫夫有点像在高声呼喊一样说道。

“他在撒谎,他说的全是谎话!”普尔金高喊着,绝望地用手敲打他的床铺。但瓦尔拉莫夫似乎发誓完全不去理会他。这是非常滑稽可笑的,普尔金今天从一早开始,就莫名其妙地像影子一样完全黏在瓦尔拉莫夫身上,似乎因为瓦尔拉莫夫说的“全是谎话”。他像影子一样跟在他身后,瓦尔拉莫夫说的每句话他都要打断。他用手捶着墙壁,拍着铺板,几乎打出血来。显然他被瓦尔拉莫夫“全是谎言!”的这种想法折磨得很痛苦。如果他的头上有头发的话,他会把它们全部拔光的。同时,他好像有义务对瓦尔拉莫夫的行动负责,好像瓦尔拉莫夫所有的缺点全包在他身上一样。但是,最好笑的是,瓦尔拉莫夫甚至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全是谎言,全是谎言,全是谎言!他没有一句话是有用的!”普尔金大声喊道。

“你在意什么?”囚犯们对着他大笑。

“我告诉你,亚历山大·彼得洛维奇,我以前很帅,女孩们很喜欢我……”瓦尔拉莫夫突然无缘无故地开始说道。

“他在说谎!在说谎!”普尔金又尖叫着打断他。

囚犯们哈哈笑了起来。

“我在她们面前装得很有勇气,穿着我的红衬衫,灯芯绒长裤,像普台尔金伯爵一样。一句话,就是醉得像个瑞典人。你说吧!”

“他在说谎!”普尔金确定地说。

“在那些日子里,我父亲留下一栋两层楼的石头房子。在两年内,我把这两层的楼房全拆了,后来,只剩一扇没有柱子的门。那么,这笔钱到哪儿去了呢?真像鸟一样,飞来又飞走了!”

“他在说谎!”普尔金更加坚决地否认。

“我只好写信给我的亲戚,向他们哀求,也许他们会给我寄些钱来。他们说,我忤逆了我的父母。不孝!这封信已经寄出第七个年头了。”

“有没有收到答复?”我问道,笑了一下。

“没有,”他回答,自己突然笑了起来,鼻子越来越凑近我的脸。“亚历山大·彼得洛维奇,我在这里有一个情妇……”

“是吗?情妇吗?”

“奥努弗利也夫那天对我说,‘我的那个有点雀斑,不是很好看,但她有那么多的衣服。你的那个好看,但很穷,穿的衣服像麻袋。’”

“这是真的吗?”

“她真的是乞丐!”他回答说,无声地笑了。牢房里大家都哈哈大笑。事实上,每个人都知道,他和一个女乞丐有关系,半年内给了她十个戈比。

“哦,还有什么?”我问,想早点摆脱他。

他停顿了一下,看着我,甜甜地轻声说:

“能不能给些钱,搞杯酒喝?亚历山大·彼得洛维奇,今天我只有喝茶,”他一面从我这里接过钱,一面又补充说,“我泡了一些茶,但喝得呼吸困难,肚子里也喝得像挂了一瓶酒似的,哐当作响……”

在他接过钱的同时,普尔金失望到了极点。他指手画脚,几乎绝望得要哭出来。

“上帝啊!”他对着整间牢房里的人们疯狂地大声叫喊,“大家看看他!全是谎言!无论他说些什么,一切,一切,一切,都是在说谎!”

“你是什么人?这与你有什么相干?”囚犯们被他的愤怒惊呆了,大声责问他,“你真是个疯子!”

“我不会允许他说谎的!”普尔金用拳头敲打着自己的床铺,目光闪烁,声嘶力竭地喊道,“我不希望他撒谎!”

大家全都哈哈大笑。瓦尔拉莫夫收了我的钱,向我鞠了一躬后就离开我。他表情很痛苦,赶紧走出牢房,当然他是要到酒贩那里去的。现在他似乎初次注意到了普尔金。

“好吧,让我们走吧!”他在门口停住脚步,对普尔金说道。好像他真的从普尔金那里需要些什么一样。“白痴!”他又补充了一句,蔑视地看着普尔金在他前面走过,重新开始拨弄起巴拉莱卡琴。

这种乌烟瘴气有什么好描写的!这令人窒息的一天终于结束了。囚犯们在硬床板上沉沉睡去。他们在梦中说着比其他夜里更多的梦话。有些人还在玩牌。期待已久的节日就这样过去了。明天又要去做苦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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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又称三角琴,是俄罗斯民间歌舞中常用的伴奏乐器。

[27]俄罗斯境内一个历史悠久的古老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