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笑容是那么迷人可爱,却又冷酷无情,我要宰了他,不过,还不是时候。首先,我得逼他交代清楚,如何能让我失落迷途的心重新寻回人生目标。但已陷入悲惨深渊的我,根本问不到重点。据广播的气象报告,今晨安那托利亚东部小镇的天气,将是多云偶有阵雨。此时此刻,宁静祥和的火车站灯火通明,两只母鸡茫茫地在月台末端扒着,两个快乐的年轻人边聊天边拿着手推车上买来的汽水走进车站小吃部,站长则正在吞云吐雾——这一切都鲜活灵动地在眼前上演,深刻印在心田。已经乱了方寸的我,早就失去思考的余力,再也无法就那本书,或是人生大道理,问出任何头绪。
我们沉默了许久。我不断想着该问什么问题,或许他也在盘算如何甩掉我及我提出的问题。我们又待了一会儿。现在,摊牌的时刻终于到来。他付了茶资,搭着我的肩,亲吻我的脸颊。瞧他见到我高兴成这副德性,我真恨死他了。噢,不,我喜欢他。可是,我干嘛要喜欢他?我打算杀掉他的呀。
但是时候未到。他会经过帐篷剧场回家,回到街边那个老鼠窝,依据收到的订单和均衡法则,进行那不切实际的怪工作。我打算抄小路,顺着铁道走,以便追上他,然后在他鄙视的欲望天使注视下,取走他的小命。
我让那个自大的混蛋先离开。嘉娜对他那份坚毅而勇敢的爱,令我火冒三丈;然而,只要远远望见他那哀愁与脆弱的背影,便足以令我明白,嘉娜是对的。这位优柔寡断的奥斯曼,是多么拥戴你正在读的那本书啊!他真是可悲,他深切地知道,自己想去之而后快的那个人,其实是“对的”。他也了解,自己还没办法下定决心杀死对方。我在破烂的小餐馆椅子上,闷闷不乐地又待了几个小时,两条腿晃来晃去,思索着雷夫奇叔叔究竟还为我剩下的人生设下多少陷阱。
近午时分,我垂头丧气地回到宜人旅社,像个有远见的杀手般寻找尘世的一切。柜台服务员看见伊斯坦堡来的房客要续住一晚,殷勤地递上茶水。我听他讲了大半天服役时的点滴,因为害怕孤单地待在房里;当话题转回到我身上,我满意地告诉他有“要事待办”,但尚未“搞定”此事。
我一进房便转开电视。黑白萤幕上,有个人影沿着一堵白墙走着,他举枪瞄准,到达墙角之际朝目标物一阵扫射,子弹用得一颗也不剩。我不记得自己是否在巴士上与嘉娜看过这场戏的彩色版本。我坐在床沿,耐着性子等待接下来上演的暴力犯罪场面。而现在,我发现自己正从窗户望出去,凝视他的窗口。他正埋首抄写,尽管无法确切指认那个人影就是他,但光看他坐着平静地振笔疾书,便足以勾起我的哀伤。我坐下失神地看了一会儿电视,起身后却完全不记得刚刚看了什么。我发现自己又开始凝望他的窗口。到头来,他触及平和宁静的境界,而我却困在这里,望着黑白萤幕上砍砍杀杀的人影。他已经到达终点,并跨入另一片乐土;他拥有新人生的智慧,我却仍遍寻不着,只能怀抱着“拥有嘉娜”这个茫然的希望活下去。
为什么这些电影没有呈现出杀手们在饭店房间坐困愁城的可悲一面呢?如果我是导演,会让大家看看凌乱的床单、窗框上斑驳剥落的油漆、污秽的窗帘,还有这个穿着又脏又臭衬衫、努力钻研杀手之道的男人;镜头还会展现他伸手进紫色外套口袋摸索的模样,还有弯腰驼背坐在床边,心想到底要不要自慰杀时间的德性。
我开始与脑袋里来自四面八方的声音,开诚布公地讨论起来:为何情感细腻的漂亮女人,总会爱上生活失序的落魄男子?如果真能成为杀手,如果终其一生眼中部透出肃杀之气,那么,我是否还会显现哀伤的悲惨神色?嘉娜到底有没有爱过我?即使与快被我干掉的那个人相比,那份爱只有一半而已?我可以遵循纳希特—穆罕默德—奥斯曼的脚步,让自己一遍一遍把雷夫奇叔叔的书抄写成教科书吗?
当阳光消失在街尾,冰凉的夜晚降临,街头踌躇的长长人影阴险狡诈如猫,我开始死盯着他的窗头不放。我看不见他,但自以为看得见。我的目光聚焦在窗上及窗户后方的房间,试着让自己相信,我真的可以看见他;对街上偶尔走过的路人,我完全视若无睹。
不知道过了多久,天色还不算太暗,他屋内也尚未亮灯时,我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他窗下的那条街,呼喊他的名字。蒙胧中有人在窗口现身,一看是我又马上消失了。我踏进那栋建筑物,气冲冲地上楼,连门铃都不必按,门就打开了;但有那么一瞬间,我看不到他。
我进入他的小房间,桌上放着一件绿色的毛衣。我在桌上看见一本没阖上的笔记簿,还有那本书。放眼望去,桌面还摆着铅笔、橡皮擦、烟盒、烟丝,烟灰缸旁有一只表、火柴和一杯早已冷掉的咖啡。而这一切,就是这位终其一生注定要抄写的可怜人赖以为生的家当。
他从屋内某处现身。我不想看他的表情,于是开始读他抄写的文句。“有时候,我漏了一个逗点,或是写错一个字母或一个字。我明白,出错是因为不够坚持,或者没有投入感情,所以我会停下来。有时候,我需要好几个小时、甚至好几天,才能够重拾同样专注的注意力,重新工作。我耐心地等待灵感重现,因为我不愿意在内心虚空无力之际抄写。”
“你听我说,”我平静地说,仿佛谈论着不相干的人:“我不再是自己了,我什么都不是了。请你帮帮我,帮助我把这个房间、那本书,还有你抄写的东西,全部赶出我的脑海吧,这样我才能够重拾过往,平静度日。”
他就像个对人生与世间略知一二的成熟大人,告诉我他明白我的意思。我猜,他自以为无所不知。我干嘛不马上一枪毙了他?因为他说:“咱们去铁路餐厅谈谈吧。”
当我们在餐厅坐定,他告诉我八点四十五分有班火车,我搭车离开之后,他会去看电影。所以,他已经盘算好要打发我走。
“遇见嘉娜时,我已经不再四处劝人看那本书了。”他说:“我和大家一样,也想过正常的人生。但我必须比别人拥有更多那本书,况且那本书为我开展的境界,终其一生我都希望能达到,也将从中获益。但是,嘉娜在一旁搧风点火。她承诺将为我开启人生的新页,相信我对她隐瞒的那个幸福花园的确存在;但我没有告诉她,我知道它就在我身后某处,或是在我无法触及的地方。她坚持要那把通往花园的钥匙,迫不得已我只好对她提起那本书,最后还把书给了她。她读了一遍又一遍,她对那本书的那份执着、对追求书中世界的那份热情,煽惑了我。很长一段时间,我把书中赋予的平静遗忘得一干二净——我该怎么形容呢?——应该称之为‘在内文字里行间飞舞的悠扬乐音’。我又像刚开始接触那本书的阶段一样,愚不可及地满脑子巴望着能在街上,或者遥远的他方,或是世界某处,聆听到乐声。把书转给别人,原本只是嘉娜的点子。看到你这么快便读完那本书,并且身陷其中,让我惊惧不已。当我就要忘记那本书的本质时,感谢老天,他们射伤了我。”
我当然不会忘了问他,他认为那本书的本质是什么。
“一本好书,要能让我们思及全世界。”他说:“也许,每本书都是如此,或者每本书都应该如此。”他顿了顿又说:“这本书谈的是书中并未存在的时间与空间。”不过我看得出来,他对自己表达的方式并不满意。“或许,某种东西已从静止或世人的杂音中萃取而出,但其本体却并非静止与杂音。”他大概觉得我认为他在胡说八道,因此试着以不同的字句表达:“一本好书,必然能包含不存在之物,如缺乏,或者死亡……但若要在书以外的世界寻找超脱文字的乐土,那就毫无意义。”他说,反覆抄写的时候,自己悟出了一个道理,而且了然于胸,亦即要超脱出书中的范畴,追寻新人生的乐土,根本是徒劳无功。他知道自己活该受报应,“但杀我的人太笨手笨脚,”他说:“只伤到我的肩膀。”
我告诉他,他在小型巴士站附近中弹那一幕,我从塔斯奇斯拉馆的窗户全程目睹。
“依我这一路走来的观察,还有巴士之旅的经验,一切阴谋明摆着都是冲那本书而来。”他说:“有个疯子想把对那本书怀抱高度兴趣的人,全部置于死地。到底他是何方神圣、有何动机,我实在不明白。他的所作所为,似乎更加深我不与他人讨论那本书的决心。我不想害别人受到诅咒,或导致他人生活脱离正轨。所以我逃离嘉娜身边。因为我不仅很清楚我们永远找不到她企盼的国度,也心知肚明和我在一起,她同样会被书中放射出的死亡刺眼的强光迷惑。”
为了套出他可能刻意保留的资讯,我冷不防地提起雷夫奇叔叔;他大吃一惊,呆了半晌。我告诉他,叔叔非常可能就是书的作者。我提起自己童年时期便与叔叔相识,疯狂地看他画的连环画故事;读过那本书之后,再次仔细检视那些漫画如《彼得与伯提夫》,我发现那本书中的许多话题,叔叔其实早已借由连环画传达。
“你失望吗?”
“不,”我说:“告诉我与他碰面的经过吧。”
他的说法与密探舍奇索夫的报告完全吻合。读过那本书好几千遍之后,他才似乎发现,书的部分内容让他忆及孩提时代看过的连环图画。他在图书馆找到这些漫画,对照书与漫画间惊人的相似之处,早就查出了作者的身分。一开始他被雷夫奇·雷伊的太太拦阻,没能和对方说上话。后来,他们在玄关谈话,雷夫奇·雷伊才发现,这个年轻人是冲着那本书上门的。面对穆罕默德的热切恳求,他试着尽快结束话题,告诉对方自己并不关心这个题材。这场年轻学子与老迈作家的感人访谈,原本可能在门口继续进行,但是被雷夫奇·雷伊的太太打断——我插嘴说那是莱蒂比婶婶——她把丈夫拉进屋里,当着这个不请自来书迷的面,用力关上门。
“我失望透顶,真令人不敢置信。”我这位不知该称呼“纳希特”或“穆罕默德”或者“奥斯曼”的死对头说:“有一阵子我经常回到那一带,远远地暗中监视他。有一天,我再度鼓起勇气去按他家的门铃。”
这一次,雷夫奇·雷伊给他的回应稍微正面了些。他说,自己依旧对那本书没有兴趣,不过愿意让这位坚忍不拔的年轻人留下来喝喝咖啡。他问小伙子到底是从哪里拿到并阅读那本多年前出版的书,也想知道年轻人干嘛放着世上多少好书不读,而选择那本书;他问小伙子在哪里就学,如何盘算自己的人生等问题。“虽然我再三央求他透露书中的秘密,但他没当回事。”当年的穆罕默德说:“不过,他没有错,如今我已经知道,书中没有什么秘密。”
但当时他没参透这一层,所以坚持要雷夫奇说个明白。老人解释道,拜这本书之赐,已经为他招来大麻烦,警方与检察官都对他施压。“这一切之所以发生,全都只因为我提供某些成人的消遣读物,就像以前逗小朋友开心一样。”他说。如果仍嫌理由不够充分的话,铁路人雷夫奇叔叔继续说道:“我当然不会让这本纯粹写来自娱的书,毁了自己的人生。”当老人对纳希特解释当年自己如何否认写过这本书,并承诺检察官绝对不会印制新版,也不会再出版类似风格的作品时,其实伤心欲绝,但盛怒之下的纳希特无法体会。现在,不是纳希特、穆罕默德,而是奥斯曼这个人,深切理解了老人内心的悲苦;每次忆及自己的鲁莽轻率,纳希特就深感羞愧。
他和其他对那本书深信不疑的年轻人一样,指责老作家不负责任、善变、背信、怯懦。“我全身因为愤怒而发抖,对他大吼大叫,辱骂他,但他却能谅解,任我发泄。”后来,叔叔起身说:“总有一天你会明白,但是当你发现个中奥妙,已经年纪老大了。”“我已经弄明白了,”这个令嘉娜疯狂爱恋的男人说道:“但是无法厘清自己是否从中获益。而且我认为,谋杀老人的凶手,应该就是下令跟踪我的那个神经病的手下。”
我这个未来的杀手,询问即将成为他祭品的男人,伯仁因你而死,是否会成为余生不可承受的重。这位准受害人没有说话,但即将动手的杀人犯,从对方眼中读出一抹忧伤的神色,凶手对自己的未来心生恐惧;他们像两个绅士,慢条斯理地喝着茴香酒。在一列列火车驶过的故土风情与电影明星照片交错中,凯末尔将军的肖像微笑俯视我们,仿佛再三保证他会照看在酒馆买醉的人们,守护着我们的国家。
我看了看表,他希望我搭乘,以便打发我走的那班火车,还有一小时十五分钟才到。我们俩有某种默契,就是我们已经谈得太多了;正如书中所言“该说的都说了”。我们犹如两个多年老友,视流动于两人之间的沉默于无物,对沉默不觉尴尬;我们反而将这段静默当作最动人心弦的对话,至少,我是这么想。
即使已经心生动摇,我的心在“倾慕他、仿效他、赶上他”与“除掉他,就能拥有嘉娜”两种念头之间举棋不定,但考虑了大半天,我还是想告诉他,那个派人杀掉作者及那本书读者的神经病,其实就是他的老爸妙医师。我想借由这个真相,陷他于痛苦之中,只因为我太烦恼了。然而,我终究没有告诉他。好,好,我自忖着;你永远也不会知道;别破坏计划。
他一定和我有心电感应,或者说,他至少抓住了我脑中思潮的微弱回声,所以对我陈述自己碰到的巴士车祸,拜这场意外之赐,他才成功甩掉老爸派来跟踪的人。我第一次见到他脸上散发光采。当时他马上就知道,邻座那个被黑色油墨覆罩的年轻人已经在车祸中丧生,于是从那个人的口袋取走那位“穆罕默德”的证件,据为己有。巴士陷入一团火球之际,他逃离火场,等到火势被扑灭,灵光一闪把自己的身分证塞进那具烧得焦黑的遗体口袋,并把尸体搬到自己的座位,再带着新的身分远走高飞。讲述这段经历时,他的眼睛如孩童的眸子般闪亮。我当然还是不动声色,没告诉他,在他父亲为他打造的博物馆里,我曾于他的童年照片中,看到和此时此刻一样愉快的神情。
又是一段缄默,没有人作声,异常安静。服务生,麻烦来点酿茄子吧。
你也知道,我们只是想杀时间,为了这无聊透顶的理由,只好开始把目前的处境,也就是咱们的人生,好好地归纳贯通一下。他看着表,我的眼睛注视他的双眸,两人来回讨论如下这个观点:嗯,人生就是如此。事实上,事事皆单纯。一个为《铁路》杂志撰文的热血老头,对搭巴士游历及巴士车祸频传嗤之以鼻,于是以自己绘制的连环图画为灵感,写了某本书。而多年后,像我们这种年轻乐观、儿时也看过那些漫画的小伙子,因缘际会读了那本书,从此深信自己的人生将有一番彻头彻尾的改变,于是我们脱离生活正轨。这本书有魔法!人生处处是奇迹!这是怎么回事?
我再次向他提起,自己小时候就认识雷夫奇叔叔了。
“不知怎的,听起来真奇怪。”他说。
但我们俩很清楚,其中没啥怪异。世事皆如此。
“尤其在华伦巴格小镇,更是透着怪异。”我的好朋友说。
他的话唤起我的记忆。“你知道,”我刻意一个字一个字清楚地说着,凝视他的脸:“我经常有个印象,觉得那本书是在谈我,讲的是我的故事。”
他没说话。放弃了幽魂、酒馆、小镇和世界的灵魂临终前的哀鸣。刀叉发出嘎嘎声。电视播着十一点新闻,还有二十五分钟火车就要来了。
“你知道,”我再次强调:“行经安那托利亚途中,我看过好几次新人生牌牛奶糖。很多年前,伊斯坦堡也买得到这个牌子的糖果,如今在偏远地区商店的糖果罐和锡盒底部仍能找到。”
“你当真是冲着‘初始成因’而来,对吧?”我那位已进入另一段人生、早已看透一切的对手说:“你总是探询一些纯粹、未受污染、澄净的事,但世界上并没有所谓的起源。追寻线索、关键字的源头及起始点没有意义,因为我们只是它们的复制品罢了。”
所以,现在我想干掉他的原因,不再只是希望独占嘉娜而已,而是,天使啊,他根本不相信您。走向车站的路上,我思忖着要赏他子弹。
不知何故,他开了口,打破我们之间不和谐的沉默,但我的全副精神早就不在这个英俊却神情哀痛的男人身上了。
“还是孩子时,对我而言,阅读形同我的‘事业’,是未来可能发展的专才之一。”
“卢梭曾经当过抄写员,他能够体会反覆抄写他人作品的意义。”
而现在,不单是我们之间的沉默出现裂缝而已,一切似乎都破碎了。有人关掉电视,扭开收音机,一首描述相思心切与生离痛苦、非常忧郁的歌曲流泄出来。有多少次,你发现两个入之间的沉默竟让人如此喜乐?当他请侍者埋单时,一个中年不速之客出其不意地扑上我们的餐桌,打量了我一番。“我们都很爱奥斯曼。”他自顾自地说起来:“这么说你们是当兵时的好哥儿们!”然后,他小心翼翼、一副要对我泄漏天大秘密似地,提到之前有客户来买手抄本。我这才知道,我聪明绝顶的朋友还支付佣金给中间人(比如眼前这位)。我心里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告诉自己,你真的应该爱这个人。
我思索着,除了我的华瑟枪会砰砰开火之外,等会儿上演的告别场景中,还用得上《彼得与伯提夫》漫画结局里的对白,但我终究错了。在冒险故事的最终章,当这两个共同出生入死的知心好友发现,他们竟然爱上同一个女孩,两人都想得到她时,他俩坐下来,和平地解决问题。两人之中比较易感、沉默寡言的伯提夫,深知那个女孩与天性外向乐天的彼得在一起会比较快乐,因此平静地退出,把女孩让给彼得;在我和其他读者的哽咽声及泪眼相伴中,两位小英雄于他们曾经奋力守护的火车站,依依不舍道别。但是,我和他中间,却夹了一个“文学经纪人”,而我们之间没有情感真挚流露的笑语,也没有恨意。
我们三人一起走向火车站。我买了车票,挑了几个早上吃的那种咸面包。伯提夫为我秤了一公斤华伦巴格的名产白葡萄。在我选购几本搞笑杂志时,他到厕所把葡萄洗干净。我和那位“经纪人”注视着对方,火车这一路要两天才会到达伊靳坦堡。伯提夫洗完葡萄回来时,站长挥洒坚定但优雅的手势要他自便,让我想起过世的父亲。我们互相亲吻脸颊,然后分道扬镳。
接下来的故事,不像雷夫奇叔叔笔下的漫画结局,而与嘉娜喜欢看的巴士上播放的悬疑影片一样。这个决定干掉情敌的抓狂年轻人,把一袋湿淋淋的葡萄与杂志用力扔向车厢隔间的一角,在火车全力加速之前,纵身跳下车厢,跳上最远端的月台。为了确保不被人看到,他保持一段距离,以锐利的眼神远远注视着他的猎物,以及那个抽佣百分之十的家伙。那两个人交谈了一会儿,悠闲地缓步走过一条条废弃的荒凉街道,到了邮局前才分开各走各的。杀手注意到他的祭品进了新世界戏院,自己则点了一根烟。我们永远不知道,这部影片中的杀手脑子里到底在打什么主意,不过看见他和我们一样,扔掉抽完的烟,一脚踩熄烟屁股,接着买了票,信心十足地大踏步进场,看这部叫作《无尽之夜》的影片。但在他走入放映厅之前,我们看见他先到厕听探路,确认作案完有法子脱身。
之后的情节,就像与黑夜相随的静谧一样。我掏出华瑟手枪,松脱保险,踏进正放映影片的戏院主厅。室内又热又潮湿,天花板很低。我携枪的身影投射在大银幕上,紫色外套上则反射出这部特艺彩色[1]影片的光影。放映机的刺眼强光射入我的双眼,但戏院空位很多,我马上便锁定猎物的位置。
他还坐在位子上,也许,他太讶异:也许,他不明所以;也许,他没能认出我;或者,他早就料中会有这一刻。
“你找到我的同类,给了他一本书,确信对方会读完它;你害他的人生就此脱序,滑出正轨。”我对他说,事实上却更像自言自语。
为了确定能命中,我近距离朝着他的胸膛,还有他的脸(黑暗中看不真切),连开了三枪。随着华瑟枪枪声大作,我对身处漆黑之中的群众宣称:“我杀了一个人。”
我步行离开,一边还看着银幕上《无尽之夜》影片中反射的自身倒影,有人一直狂呼:“放映师!放映师!”
我搭上离开小镇的第一班巴士,在车上思索许多攸关生死的疑问。我依然百思不解,为什么在土耳其文及法文外来语中,makinist这个字,既代表“放映师”,也是操作铁路引擎的技师之意。
[1] Technicolor,一种彩色电影摄制系统,一九一五年特艺彩色公司发明,历经几个阶段的发展,一九三九年的影片《乱世佳人》便是采用这种摄制方式;一九四九年伊士曼彩色底片出现后,特艺彩色逐渐式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