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约拿单回到家中,点燃了煤油炉,洗了洗手和脸,坐到了一对扶手椅中的一把上,等待丽蒙娜回来。为了御寒,他在腿上裹了一条棕色的毛毯。一张晨报摊开来放在面前。从那上面他时不时看到一些令人震惊的消息。其中一则报道说,曾为妇科医生的叙利亚总统奴尔·爱德·丁·爱尔·阿塔西和曾为眼科医生的外交部长尤素福·佐恩分别在帕尔米拉[18]举行的一次疯狂的群众集会上发表讲话,呼吁消灭以色列。眼科医生还以在场所有人的名义起誓,要让以色列人流尽最后一滴血,因为只有鲜血才能洗清阿拉伯人蒙受的耻辱。如果要让他们自己的神圣事业为世界带来正义的曙光,就必须抛洒鲜血前进。还有一则报道说,在海法,一名阿拉伯青年因从窗户偷窥邻居家一个犹太妇女脱衣服而受审,但是他用流利的希伯来语引证大卫王[19]和拔示巴[20]的先例为自己辩护。报纸上说,纳科迪蒙·茨列立钦法官感到这种新颖的申辩极为有趣,所以只对年轻人严厉斥责了一番,并给了他一次警告,便把他释放了。报纸中间一页的角落里记述了苏伊士动物园进行的一项实验。在实验过程中,不合时令的光和热被送入熊穴,以测试狗熊冬眠的深度,结果一只狗熊从冬眠中醒过来便发疯了。
排水管里持续而单调的雨滴声使约拿单很快打起了瞌睡。报纸滑落到地上。他睡得不深,而且很不安宁,先是昏昏沉沉地胡思乱想了一阵,后来便做起噩梦。在梦中,海法来的妇科医生施林格变成了狡猾的叙利亚特工。(施林格医生有些口吃,他曾为丽蒙娜做过治疗,并告诉她不要再试图生孩子。)约里克代表情报部门要求尤迪、约拿单和埃特纳冒险旅行到北方某地,用斧头从背后把这个危险人物劈死在他的藏身之处。不幸的是,约拿单那把左轮手枪中的六发子弹全都是用湿的脱脂棉球制成的,所以没有一发子弹能穿透那人的皮肤。那人只是咧嘴笑着,露出满口的坏牙,嘶叫着:“Ty zboju!”约拿单睁开眼睛,发现丽蒙娜站在面前。“现在已经四点一刻了,”她说,“天也快黑了。你干吗不多睡一会儿呢?我正好可以去洗个澡,再煮点咖啡。”
“我没睡,”他回答说,“我只是在考虑些事情。你知不知道叙利亚的独裁者也是一名妇科医生?”
“我进来的时候,你正睡着呢。”丽蒙娜说,“我吵醒了你。不过,咖啡马上就好。”
她在电水壶里烧上水,然后洗了个澡,换了衣服,最后把咖啡和糕点端上来。她穿着一件红色羊毛衫和一条蓝色灯芯绒裤子,显得身材苗条,体态匀称,而且白白净净的。她浑身散发着杏仁香皂和香波的刺鼻香味,一头刚刚洗过的长发色泽光亮,使她看上去像一个羞涩的女中学生。他们面对面坐在那对扶手椅里,让收音机里的音乐来填补房中的寂静。收音机里的音乐结束之后,他们又用唱片放起了节奏强劲、充满激情的非洲丛林音乐。
即使在最高兴的时候,丽蒙娜和约拿单彼此也很少说话,只有在非说不可的时候才说上几句。争吵早已变得毫无意义。现在,丽蒙娜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她蜷腿坐着,两只手缩在羊毛衫的袖子里,看起来好像是冬天里一个坐在公园长椅上瑟瑟发抖的孤单小女孩。
“等雨停了,我就去弄些煤油回来。油罐都快空了。”她首先打破了沉默。
约拿单把香烟在铜制烟灰缸边上捻灭。
“不用你去,我去吧。反正我正准备找西蒙聊天。”
“那你干吗不把你那件旧夹克给我?这样,你出去的时候我可以在家中把扣子缝牢。”
“上星期你为了缝扣子就整整花了一个晚上的时间。”
“那是你那件新夹克,我想给你缝一下那件旧的,那件棕色的。”
“帮帮忙吧,丽蒙娜,别管那件破烂儿了,它都快散架了。要么把那件该死的破烂儿扔掉,要么就把它送给那个意大利人。他每天早上都要给我煮咖啡,还要反过来感谢我。”
“约尼,那件夹克你谁也别给。我可以把它缝好的,只要把衣肩往外放一点儿就行了。你上班的时候还可以穿上它保暖呢。”
约拿单什么也没说。他把一盒火柴倒在桌子上,试着摆了一个简单的几何图案,然后用手拨到一边,接着又摆了一个复杂一些的图案,又把它拨到一边。他把火柴收起来,整整齐齐地放回火柴盒里。一个声音在他心底响起,那声音嘶哑、苍老、干瘪,还带着几分嘲弄:那个家伙,在三英尺远的地方居然打不中一头牛。“但是他们的心并不真诚。”约拿单想起了这个唯一可能的回答。
“我得把它补一下,”丽蒙娜坚持说,“你可以穿着它上班。”
“噢,棒极了!”约拿单说,“肯定会引起轰动的。哪天早晨上班的时候,我会穿件运动衫亮相。也许我应该系上一条领带,再像个特工一样,在胸前的口袋里放上一条白手帕。然后按我父亲唠叨的那样把头发剪短。你听到了吗?丽蒙娜,风刮得多大呀!”
“风也许很大,不过雨停了。”
“那我最好出去一趟。跟西蒙聊聊,再去弄点煤油。我还应该和尤迪一起坐下来把账目核查一下。你说什么?”
“什么也没说,我什么也没说,约尼。”
“好吧,再见。”
“等一下。不要穿你那件新夹克,穿那件旧的吧。你回来以后我再缝它。”
“噢,那样不行,它会湿透的。”
“我们说过雨已经停了的,约尼。”
“我们说过!我们说的多顶用啊!就算我们说过,那又怎么样呢?等我回来的时候,雨会再下起来的。实际上,现在已经开始下了。你就听听那雨声吧。要下大暴雨了!”
“别出去了,约尼。再坐一会儿吧。我再给你倒点咖啡。如果你想找点东西送给那个意大利人,你干吗不把那一听速溶咖啡送给他?我们从来不喝那个。我喜欢煮清咖啡,又香又浓。”
“听着,丽蒙娜,那个意大利人,你知道他怎么说‘我给你倒一杯’吗?他说‘我给你导一杯?’你知道他怎么说‘倾盆大雨’吗?他说‘翻盆大雨’。你没有听我说话。为什么每次我跟你说话,你都不听,不回答,总是那么心不在焉呢?为什么?”
“别发火,约尼。”
“你也这么说。你们今天到底都怎么啦?今天早上起床以后,每个人都叫我别发火,而我根本就没发火。就算我想发火,那又怎么样?难道我没有这个权利吗?今天一天,每个人都要跟我争论,你、那个意大利人、我父亲、埃特纳,每一个人!这真能把我逼疯了。每天白天,那个意大利疯子总想帮我修靴子;每天晚上,你又要给我缝那件破夹克;每天夜里,我父亲又非要我接受他翻腾出来的新工作。帮帮忙,行吗?你看看这张报纸,看看那些叙利亚人。我父亲总想跟他们和解,跟他们称兄道弟,甚至想跟他们同床共枕。看看他们是怎么谈论我们的。他们唯一想做的就是把我们全都宰掉,然后喝我们的血。咳,你又走神了。我说的话,你连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我在听呢,约尼。你怎么啦?我又不是你父亲。”
“我不管你是谁。我只想让你听听外面的雨声,而不是告诉我说雨停了,让我出去弄你的煤油。帮帮忙吧,到窗户那儿去。你不是瞎子吧?好好看看外面都发生了什么。”
丽蒙娜和约拿单继续面对面坐着,沉默不语。夜色越来越深。树梢剧烈地晃动着,嘎嘎作响,仿佛有一把斧头正在砍树似的。呼啸的风中传来奶牛惊恐的哞叫声。约拿单突然想到了废弃的阿拉伯村庄谢赫达赫。就在这个夜晚,倾盆大雨也许正在冲毁那里的最后一间土屋,把它化为泥土。低矮的残垣断壁也将最终倒塌。黑暗中,一个松动的石块在和其他石块相互依附了二十年之后终于倒向了地面。在这样一个夜晚,谢赫达赫的山上不会有任何生命,不会有游荡的狗,也不会有孤独的鸟。对于博洛戈尼西或者本耶明·托洛茨基这样的杀人犯来说,那里可是一个绝好的藏身之处。或许对我来说也是。没有一个人在那儿,只有寂静、黑夜和冬日的寒风。只有被毁坏的清真寺尖塔,它扭曲得像一棵被伐倒在地的树的树干。那尖塔是杀人犯的老巢,小的时候他们就是这么告诉我们的。那是恶匪的老窝,他们说,一旦把它夷为平地,我们就可以安安稳稳地睡觉了。从那个尖塔里,他们往基布兹打冷枪。但是,那个尖塔被一发迫击炮弹从正中间劈成两半,据基布兹里的人讲,那发炮弹是由犹太部队的总司令亲自瞄准的。
从前,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曾独自一人跑到谢赫达赫,寻找埋藏在那儿的金币。据说,金币藏在村长屋里的地板下面。我掀起涂有绿漆的瓦片,想找出下面有没有通往藏宝地点的秘密阶梯。我吓得浑身发抖,因为那儿有猫头鹰、蝙蝠,还有夜间潜伏在那里的鬼怪,它们会伸出尖细的手指从背后把你掐死。我一直挖,可是挖出来的只是一些奇怪的灰色尘土,像是古时候留下来的灰烬,还有一块腐朽的大木板。我把大木板推到一边,发现下面只是一些破旧的马具、脱谷机、一把已经支离破碎的木犁和更多的尘土。我继续挖,一直挖到夜幕降临。某些鸟儿开始发出幽灵般的尖叫声,这时,我拔腿就跑。我冲下山去,却在干河的岔路口拐错了方向,所以不得不从那些快要倒塌的房屋中间一路跑回,跑到荆棘丛生的田野,跑到灰白色的老橄榄树林。我跑呀跑呀,一直跑到老采石场。远处有豺狼在哀嚎,近处却只有我这么一个小男孩,那些死去的村民像那两个叙利亚医生一样,正渴望喝到鲜血,渴望进行一次血浴。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可是,谢赫达赫最后留给我的只是胸前的一道伤口和极端的恐惧与忧伤。这种恐惧和忧伤不断地啃噬着你,折磨着你的灵魂,驱使你立即动身,到荒原上寻找生命的印迹。还有那绵绵不断的雨水,在黑暗中一直淅淅沥沥地下着。这一整夜,直到明天,甚至永远都不会停下来。这就是我的全部生活。我没有来生。我拥有的这次生命在飞快地流逝。此时此刻,有什么声音在呼唤着我,催我离开。谁会补偿我已经浪费掉了的时间呢?万一我到得太迟了怎么办?
约拿单站起来,伸出毛发浓密的手摸索着电灯开关。等他终于找到了开关并把灯打开的时候,他眨了一会儿眼睛,感到有些害怕,或者是有些惊奇:这个奇怪的电路居然把他的意愿、墙上的白色开关和天花板上淡黄的灯光连接了起来。他又坐下来,转向妻子。
“你睡着了。”
“我正在绣花呢。”她回答说,“等到了春天,我们就会有一块漂亮的新桌布了。”
“你干吗不开灯呢?”
“我看你正在想问题,我不想打搅你。”
“还有一刻才到五点,”约拿单说,“可是我们已经不得不把灯打开了。就像在斯堪的纳维亚一样,还有我们在学校学过的泰加群落[21]和冻原。丽蒙娜,你还记得泰加群落和冻原吗?”
“是在俄罗斯吗?”丽蒙娜小心翼翼地问。
“胡说,”约拿单说,“都在北极圈附近。在西伯利亚、斯堪的纳维亚,甚至加拿大也有。你有没有看这个星期的报纸?报纸上说鲸鱼快要灭绝了。”
“你对我说过了。我不想那么费事去看报纸,因为听你给我讲更好。”
“你瞧瞧炉子!”约拿单生气地说,“快要灭了。不管下不下雨,在它开始冒烟之前,我必须弄些煤油回来。”
丽蒙娜的后背微微弯曲着靠在椅子上,眼睛盯着她的刺绣,好像一个用功的女学生在做家庭作业。
“带上手电。”
约拿单拿起手电,一声不响地走了。过了一会儿,他回来了,把炉子灌满油,然后就去洗手,可是粘在指甲周围的机油怎么也洗不掉。
“你浑身都淋湿了。”丽蒙娜温柔地说。
“别担心,”约拿单说,“没关系的。我照你说的,穿了那件棕色的旧夹克。不要为我担心得太多。”
蒂亚趴在约拿单身边,睡得很熟。约拿单把最新一期的《象棋世界》展开铺在桌上,全神贯注地思考着其中的难题,结果忘记了手中的香烟,直到烟灰落到了杂志上他才清醒过来。当他再次点燃香烟的时候,一阵轻微的颤抖从蒂亚的头部一直传到尾巴。它的耳朵猛地竖起来,很快又耷拉了下去。但是丽蒙娜却一直保持着安静。房间里静悄悄的,约拿单可以不时地听到卧室里那个笨重的闹钟发出的滴答声。
丽蒙娜臀部瘦小,乳房小巧坚实,手指修长。从背后看,她长得苗条纤瘦,线条清晰,就像一个刚刚步入青春期的少女,或者是一个在女子娴雅学校[22]受过良好教育的学生,懂得站要站得笔直,走路不能扭动臀部,坐要坐得挺直,两膝要并拢,而且要尽职尽责地完成要求她做的事情。偶尔,丽蒙娜会把头发盘起来,高高地梳一个髻,露出后颈上轻微的汗毛。这种时候,约拿单总是求她把头发放下来,因为她的后颈部分裸露太多,让他感到难为情。她那双黑眼睛间隔很远,看上去总是朦朦胧胧的。她的嘴唇也是如此,冷冰冰的,蒙着一层阴影,显得异常平静。即使在她说话和微笑的时候,这种平静也不会消失。在任何情况下,她都很少露出笑容,即使偶尔笑一笑,那笑意也不是挂在嘴唇上,而是从嘴唇周围缓缓展开,犹豫不决地扩散到眼角,就好像一个小女孩看到了一些不该小女孩看的东西。
约拿单确信,在绝大多数情况下,丽蒙娜从不受所见所闻的影响或左右。我倒不如跟一幅昂贵的画像生活在一起呢,他忿忿地思忖着。或者跟一个家庭女教师一起生活,让她教我学会永远满足。为了祛除这种念头,他会求助于“我的妻子”这几个字。这是我的妻子,他低声对自己说。这是丽蒙娜,我的妻子。这是我的妻子,丽蒙娜。但是,“我的妻子”这几个字似乎属于别的地方,属于历史悠久的家族,属于电影,属于满是孩子、卧室、厨房和女仆的宅院,而不属于丽蒙娜。她对一切都漠不关心,也许除非是斯威士兰[23]部落的护身符。而且,即使是对这些,也只是在快要睡着的时候才关心一下,因为在她心里,所有东西都是一模一样的。我的妻子,她脑子里又开始想我那件棕色的旧夹克了,而且现在夹克还湿了。
“我说,丽蒙娜,差不多就行了。”
“好的,我已经快缝好了。我把衣肩往外放了一点。你想穿上试试吗?”
“没门儿。我已告诉过你一千次了,把那件破烂玩意儿扔到垃圾堆里去,或者就送给那个意大利人。”
“好吧。”
“好什么?”
“把它送给那个意大利人呀。”
“那你干吗还在那上面忙乎整整一个晚上?”
“我只是把它补一补。”
“我一直跟你说我绝不会穿的,可你他妈的为什么非要去补呢?”
“你自己看看,有两个地方都磨烂了。”
十点钟的晚间新闻过后,约拿单走到小门廊上去抽每天的最后一支烟。借着烟头上那一小团亮光,他看到雨下得是那么小,却又是那么绵绵不断。他喜欢寒风刺入肌肤的感觉,喜欢闻泥土被浸润之后散发出来的气息。天色太黑,看不清地面。他站在那儿等待着,可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在等待什么。他为弟弟阿摩司感到难过。在这么一个天气恶劣的夜晚,他也许正和弟兄们埋伏在边界附近某个干河口的岩石后面,等着对付那些阿拉伯越境者。他也为夏末丽蒙娜生的那个死婴感到难过,没有人告诉过他那个婴儿被怎么处理了。然而,那个幼小的生命正躺在黑夜中的某个地方,躺在厚厚的泥潭中。仅仅五个月之前,他还用手掌感觉过小生命在母亲子宫里那种奇异的蠕动。远处传来了沉闷的狗吠声,这声音如果不是从谢赫达赫传来的,会从哪儿传来呢?突然,他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他的烟头掉到了地上。乍得的魔力,他大叫了一声,他自己都感到奇怪为什么会这样叫喊。他弯下腰,捡起微微闪亮着的烟头,把它扔到雨中。他看着那团亮光逐渐熄灭,然后深吸了一口气,低声对自己说:好吧,好吧。接着转身回到了屋里。
丽蒙娜在他身后将门锁上,拉上窗帘,然后像一个没上发条的机械玩具,站在沙发和书橱之间。
“这样行吗?”她问,然后似笑非笑地补了一句,“对,行了。”
约拿单回答说:“对,就这样。现在,我们去睡吧。”
“现在。”她重复了一遍。
他不知道她的回答是允诺,还是疑问,是表示惊奇,还是仅仅表示同意。
“后来,我没去找西蒙聊天,也没去找尤迪搞那些账目。”
“没去就没去,”丽蒙娜说,“没关系的。你可以明天去,也许明天就该放晴了。”
他们躺在双人床上,各自蜷缩在一条厚厚的毛毯下面。丽蒙娜躺在靠墙的一侧,约拿单躺在靠窗的一侧。他们打开收音机,让夜间电台播送的音乐淹没哗哗的暴雨声,他们低声说着话。
“约尼,星期四你和牙医有预约,别忘了。”
“我不会忘记的。”
“明天会放晴的,已经连续下了三天了。”
“对。”
“约尼,你听。”
“什么?”
“打雷声!风刮得好厉害,玻璃窗在哗哗响。”
“嗯,不过你不用担心。”
“我不是担心,我只是觉得鸟儿挺可怜的。我把收音机关掉吧?”
“好吧。睡吧。都快十一点了,我明天六点半就得起床。”
“我不担心。”
“睡吧,丽蒙娜,我们又不是待在暴风雨里。”
“对,我们是在家里。”
“那就睡吧,我很累了。晚安。”
“我睡不着。你总是一躺下就睡着了,我却不行。”
“怎么啦,丽蒙娜?”
“我有点担心。”
“那就别担心了。这样就行了。睡吧,晚安。”
两个人静静地躺在黑暗中,睁大着眼睛,谁也不碰谁。她知道他没睡着,他也知道她知道这一点。屋外,低沉的乌云随风飘向西面的山峦。那些山峦一片宁静,巍然矗立,纹丝不动。它们只属于它们自己,然而,即使是对它们自己,它们也是陌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