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 2)

沙海无澜 阿摩司·奥兹 8341 字 11个月前

蒂亚身上的脓疮过了两个星期才好。它又开始在炉子旁昏昏沉沉地睡起来。一天晚上,它睡着了以后,它的呼吸突然停止了一会儿。约拿单吃了一惊,以为它已经悄无声息地死了。等到发现这只是一场虚惊时,他便下定决心:明天晚上出走。

当天夜里,一个年轻人来到了基布兹。他从主干道上走来,一路步行,走了六公里远,然后沿着那条从农舍旁边经过的拖拉机道,踏着泥泞走进了村庄。难闻的气味——养禽场里的酸臭味,羊圈里的恶臭味,干草潮湿以后发出的腐烂味,牛粪和仓库旁边一条堵塞了的污水管道发出的刺鼻的臭味,以及一堆冒着泡沫的腐烂柑橘皮的霉味——立刻扑鼻而来。

在暗淡的暮色中,第一个撞见年轻人的是埃特纳,他当时正在往牛棚的食槽里送饲料。他注意到饲料库后面浓密的灌木丛中有沙沙的响动,便猜测准是又有一头小牛从牛棚里跑了出来。一想到这儿,他暴跳如雷。

那个门闩又松了。斯塔奇尼克忘了去修,我也没有用铁丝把它拴上。这一次我要改变一下,我什么都不管了。不对,我要到讲演厅去把这个斯塔奇尼克从他那个犹太哲学小组里揪出来,把他拖到这儿来,让他穿着他最好的衣服收拾他自己的这副烂摊子。我才不管呢。在这个星期,这已经是第二次有牛跑出来了。斯塔奇尼克将再没机会大发议论,说我们工作多么不细致,说现在的年轻人生活太舒服,怎么走下坡路了。不对,等一等,还不是一头小牛。

年轻的陌生人从灌木丛中钻出来,先露出一张脸,然后才露出肩膀和双手。他用双手拼命地拨开身边湿漉漉的树叶。他穿着一条灯芯绒裤和一件浅色的夹克,看起来就要奔埃特纳径直冲过来。刹那间,埃特纳几乎想要把他绊倒,先给他一拳。可是,陌生人跑着跑着突然停了下来,颤抖着站在那里,浑身湿淋淋的。他一定是在雨中走了很长一段路,然后在灌木丛里迷失了方向。他的样子看起来很可怜,头发全都湿透了,雨水从发梢顺着脸颊往下淌。他的肩上挎着一只粗糙的军用挎包,一手提着一个大吉他盒。

埃特纳打量着这个新来的人。他差不多还是一个小男孩,瘦骨嶙峋的,长着一副瘦削的肩膀。他摇摇晃晃地站着,似乎不太用力地一推就可以把他推翻在地。埃特纳最初的担心消失了,转而显得有些焦躁。埃特纳身材魁梧,金发碧眼,浑身毛发浓密,长着一只狮子鼻和瘦长突出的下巴。他叉开双腿,两只沉重的劳动靴稳稳地踏在地面上,目不转睛地盯着新来的人,最后他说:

“晚上好。”

这几个字听起来与其说是问候,不如说是提问,因为埃特纳仍然感到陌生人实在很古怪。

年轻人脸上闪过一个过分绽露的笑容,但笑容又立刻消失了。他带着轻微的异国口音应了一声“晚上好”,接着便询问他到哪儿可以找到基布兹的领导。

“你是指基布兹的书记?书记病了。”埃特纳回答道,他的声音沉着、缓慢。

“当然。”年轻人回答,那口气听起来似乎连三岁孩童也知道基布兹的书记很容易生病。“当然。”他重复了一遍,“我非常理解,祝愿他早日恢复健康。但是,如果我没弄错的话,基布兹应该是实行集体领导的,肯定有个代理人,或者有个暂时负责的人。”

埃特纳将硕大的脑袋点了好几次。他给年轻人逗乐了,几乎露出了笑容,但是等他看清楚年轻人的面孔之后,便不再感到可笑了。年轻人面色乌青,看上去又喜又悲,两只眼睛紧张不安地眨着。事实上,他的举止流露出几分紧张、几分恐惧,同时又给人一种谄媚的感觉,一种既狡猾又顺从的神情。埃特纳忍住笑,用军人般严厉的声音说:“那好吧,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这次,他丝毫不像在提问。

年轻人没有立刻回答,他好像已经迅速地领悟到,埃特纳高人一筹的秘诀就在于他不急于回答别人的提问,所以决定自己也要采用这一招。他犹豫了一下,把吉他盒从右手换到左手,然后突然摆出一副果断的姿态,伸出了一只手说:

“你好啊,见到你非常高兴。我叫阿扎赖亚·吉特林。我打算待在这儿。我是说在这儿住下。如今,只有在基布兹才有公义,别处哪儿也找不到了。我想在这儿生活。”

埃特纳别无选择,只得握住了向他伸出的手。

阿扎赖亚·吉特林立刻做出反应。

“你瞧,同志,我不想一开始就被人误解。我绝对不是那种人,那种带着各种各样的困难来到基布兹、期望找到一个人间天堂的人。你们这儿的人仍然和睦相处。这个世界上的其他地方除了仇恨、嫉妒和残酷之外什么也没有。这就是我来这儿的原因。我想加入你们的行列,改进我的生活。同别人和睦相处的过程中,我相信,一个人和自己内在的自我也会相处得更融洽一些。所以,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跟这儿的负责人谈谈。”

外地口音。埃特纳无法确定到底是哪个地方的,他感到越发不耐烦了。他们正站在居住区边缘的一个斜坡上,四周一片荒凉。在他们身后三十米以外便是边界篱笆墙,墙上盘绕着一圈圈带倒刺的铁丝网,一缕昏黄的灯光从锈迹斑斑的铁丝网中射出来。他们脚下的混凝土路面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淤泥。每走一步都伴随着难听的咕叽声,像脓水流淌的声音一样令人作呕。

埃特纳想起一件事来。有一次,斯塔奇尼克告诉他:三十年前,基布兹上住着一个学生,他发了疯,拿着一把左轮手枪,谁靠近他就朝谁开枪。

风在呼啸,空气阴冷。山坡上霜冻的草坪渐渐溶入暮色之中。树木为飘零的落叶哀悼。即使离他们最近的房屋也似乎不在身边,而是稀疏地分散在远处。山脚下大片的死水潭上升起一层薄雾。远处,一个女孩在大笑。

年轻人把吉他又换回到右手。埃特纳低下头,辨别着手表上的时间。他的工作服上散发着汗液、酸败的牛奶和粪便的臭味。

“好吧,”埃特纳说,“这样挺好。”

“可以吗?我可以留在这儿了吗?我明天就可以开始干活,干什么都行。我带来了所有的个人材料,还有一封推荐信。”

“等会儿。”埃特纳说,“你瞧,顺着这条路一直走到面包房。面包房上有牌子的,你一看就知道了。过了面包房有一个岔路口。向左拐,顺着路边的柏树往前走。到了柏树的尽头,你会看到两幢房子。这么说你明白吗?”

“说得棒极了。”

“等一会儿,别着急走,我还没说完呢。你到了那两幢房子以后,从中间穿过去。你会看到一幢凸面的长条形房子,有四个门廊。过了那幢房子你会看到第二幢,也是凸面的,也有四个门廊。敲倒数第二个门。那是约里克的家。约里克是这儿的书记。他就是你要找的人,你说你要找的那个领导。”

“就是你说的那个病危的人?”

“是病了,不过我可不知道是不是病危。他只要看你一眼就会活过来的。他会回答你的所有问题,还会告诉你该怎么办。你有把握不迷路吗?”

“迷不了!”阿扎赖亚面色苍白,惊恐地回答,好像刚刚有人问他是不是想把某件贵重物品拿走,“在部队的时候,我差一点儿就被送去学习特种侦察。嗯,遇到你真让人高兴。有个说法叫做‘笑脸难忘’。我叫阿扎赖亚。请你接受我对你的谢意!”

去牛棚的路上,埃特纳两次耸了耸肩膀。那个吉他盒里装的真是吉他吗?他提醒自己,这个国家到处都是怪人。吉他盒可以装吉他,也可以装别的东西,随你怎么猜都行。他又感到一阵不安,也许是陌生人自己显得那么不自然的缘故。

如果年轻人是在寻找藏身之地的话,埃特纳想,那么再没有比基布兹更好的地方了。所有的事情都是公开的,没有人会提出疑问。如今这个世界,只有在基布兹,你还可以找到一点儿正义。一个怪人,唔,我们已经有了一个坐着没事干、整天织毛衣的博洛戈尼西,为什么不能有一个寻求正义的人呢?这跟我毫不相干。

尽管如此,为了安全起见,埃特纳决定挤完奶、洗了头之后,去打听一下新来者的情况。他想,也许我本应该陪他一起去约里克家,以确保他不是来搞什么阴谋的。

等到往牛食槽里添完了饲料、往挤奶机上装橡皮管子的时候,埃特纳已经把陌生人的事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最后一丝光亮也消失了。天气更加寒冷。前院里一层厚厚的落叶已经变成了黑色。枯黑的树叶在寒风中窃窃私语,发出一股湿乎乎的霉味,并和地上的积水散发出来的气味混杂在一起。泥泞的道路两旁,路灯闪烁着昏暗的光线,这光线与其说是无形的光波,不如说是一种病态的黄色物质。家家户户的窗户里都亮着灯。玻璃窗格上都结着霜花,所以,从屋外向里看,你只能看到飘动的窗帘和人的剪影。你可以听到一个孩童的叫喊,你可以听到笑声、责骂声,有时还有收音机里播放的乐曲。这些声音只要一挣脱窗户和墙壁的束缚,就好像着了魔法似的,即使是最欢快的声音,一到外面的雨中,也陡然变得忧郁起来。在这一片冰霜和黑暗之中——这不是深夜的漆黑,而是冬天日暮时分惨淡的灰暗——你可以想象到,在每一扇雾蒙蒙的窗户里面,有欢声笑语的家庭,有高高地堆放着儿童玩具的草垫,有刚刚洗浴过的小孩身上的气味,有摇曳着蓝色火苗的暖炉,还有披着毛料浴衣的妇女。在那里,在屋子里面,人们悠闲自在地过着真正的生活。这种生活你从未了解过,这种生活你曾由衷地渴望接触,并成为其中的一员,使你像变戏法一样摇身一变,成为生活在那里的人们的邻居、朋友、同事和兄弟,被所有的人接纳、爱戴,直到你和他们变得亲密无间。

那么,如何才能渗透这里的气味,深入屋子的内部,溶进闲谈、地毯、草垫、低语、乐曲和欢笑,感受羊毛暖融融的感觉、咖啡、女人、甜点和秀发的芬芳,共享报纸的沙沙声、盘碟的叮当声、灯光映射的房间里那宽阔柔软的双人床上用四只手铺展的雪白的床单和床单上的褶皱,以及雨点落在放下了的百叶窗上发出的砰砰声呢?

他看到三个老人冒雨站在路旁,向后仰着身子,吸了一口气,然后又向前倾斜着凑到一起,似乎要分享什么秘密,也许只是为了挤到一起御寒。那是三株在风雨中来回摇摆的被雨水淋透的灌木。

收音机里的音乐戛然而止,紧接着传出了一个新闻播音员低沉的声音,语气庄重、坚决,充满了爱国主义激情。但是,只能听到他的声音,他说话的内容被一阵强风吹走了。浑身透湿的陌生人绞尽脑汁,竭力回想着埃特纳给他指的路。面包房和柏树的方位都没有错,但是那长条形房子却把他弄得不知所措。那里不止有两幢,而是有四五幢房子,而且都像停泊在茫茫雾港中的军舰一样灯火通明。脚下的道路突然中断了,他不得不艰难地从一片花圃中走过。一根低垂的树枝打在他的脸上,针尖般细细的雨水淋了他一身。他恼羞成怒,暴跳着冲上离他最近的一段台阶,来到一个门廊上。他哆哆嗦嗦地站了一会儿,终于鼓足勇气,轻轻地敲了敲门。

直等他到了目的地,到了基布兹书记的前门,年轻人才最终听清收音机里广播员正在讲些什么。“针对最近的事态发展,几分钟以前,一位军方发言人宣布,我们的部队已经做好了准备,以应付任何突发事件。我们已经采取了必要且有限的措施。尽管如此,以色列将继续努力谋求和平解决紧张局势的途径。今天晚上,国家总理兼国防部长列维·艾希科尔提前结束休假,在特拉维夫与军事和外交官员们进行了一连串的磋商。这些官员中包括四大强国的大使,有人向大使们提问……”

阿扎赖亚·吉特林极力想把鞋上的泥块刮掉,但最后不得不脱去鞋子。他非常礼貌地第二次敲了敲门。稍微顿了一下,他又敲了第三次。是因为收音机,他想,所以他们听不到。他不可能知道的是,约里克有些耳背。

约里克打开了门。他穿着睡衣,披着一件深蓝色的毛料浴袍,手里端着一个托盘,准备去倒吃剩的饭菜。因为生病的缘故,饭菜是由餐厅派人给他送过来的。猛地发现一个瘦削的人影面对面地站在眼前,他不觉大吃一惊。来人浑身湿漉漉的,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一双受惊的眼睛冲着他闪闪发光。约里克虽然吓了一跳,但还是挤出了一丝微笑,然后问道:“斯鲁利克?”

阿扎赖亚猝不及防,吃惊不小。他浑身上下都湿透了,直往下淌水,刚才又出了一身热汗,所以冷得牙齿直打架。他迟疑地说:“对不起,同志,我不是斯鲁利克。”

收音机里突然传出一阵音乐,因而约里克没能听到他的话。他伸手搂住来客的肩膀,把他带到了屋里,面带喜色地责备他:“进来吧。进来,斯鲁利克。别站在外面,外面太冷了。我们现在可不能让你生病了。”

他抬起头,看到的却是一个陌生人。

他把手迅速地从那瘦削的肩膀上缩了回来。但是,他抑制住了心头的不快,用他最友好、最坚定的口吻说:

“请原谅。不管怎么说,请进来吧。是的,我把你当成了另外一个人。你是来找我的吗?”他没等阿扎赖亚回答,便一边傲慢地做着手势,一边大声地说:“请坐。就坐那儿。”

约里克一到冬天就犯背痛,现在又染上了烦人的流感,这使他显得既神情沮丧,又令人生畏。他身体结实,非常强壮,几根耳毛长到了耳朵外面。他的脸上爬满了皱纹,脸色已经开始渐渐变得灰白。在那张大嘴的衬托下,一只大鼻子巍然兀立着,而且大得几乎有点猥亵,使他看起来粗俗、贪婪,就像反闪族主义漫画中描绘的那种淫荡的犹太人。即使在他把日常琐事抛到九霄云外,回想自己辉煌的青年时代,思考死亡或者跟他越来越疏远的大儿子时,他脸上流露出的也不是悲伤,不是崇高,而是一种欲望,耐心又克制的狡猾,这种欲望和狡猾奇怪地混合在一起,似乎在等待着寻欢作乐的时机。有的时候,无意之间一丝微笑掠过他的嘴唇,仿佛就在那一刹那,他终于察觉到了正在同他交谈的人要搞的险恶阴谋。那个人也太愚蠢了,还以为他的诡计可以逃得过约里克那双锐利的眼睛呢。

约里克经常发表长篇大论,经常在集会、会议、议会和各种委员会会议上发表演说。他的讲话总是妙趣横生。在解释问题的时候,无论是采用一个笑话,还是一则寓言,还是一句似是而非的矛盾说法,他都善于把语言组织得铿锵有力,对此,他本人也每每暗自得意。他在议会中做了六年的基布兹代表,还在本·古里安的第一任内阁中担任了六个月的部长职务。他在基布兹运动中结识的朋友和那些工党朋友都对他倍加赞赏,称他具有敏锐非凡的洞察力,能够看到别人看不出来的东西。人们都说,他是一个强人,一个谨慎、聪明的人,诚实得都有点过分,而且全心全意献身于集体事业。如果你遇到难以决断的问题,他们说,最好的办法就是到格莱诺特基布兹去,花上一些时间征求一下约里克的意见。

“请原谅,”阿扎赖亚·吉特林说,“恐怕我要把哪儿都弄湿了。”

“对你说让你坐下的人是我,年轻人,你为什么偏要站着呢?坐下,不是这儿,那边,炉子旁边。噢,你全身都湿透了。”

阿扎赖亚·吉特林把吉他盒放在约里克指定的椅子旁边,非常礼貌地、直挺挺地坐了下来,尽量不把身体靠在椅子背上。突然,他惊恐地跳起来,把军用挎包从肩膀上取了下来,小心翼翼地放在吉他盒上,好像那挎包,或者吉他盒,或者两者都装有某种易碎物品。他尽可能靠边地坐在椅子上。当他看到身下的地板上逐渐汇集起来的小水滩时,便咧嘴笑了笑。

“请您原谅。”他开始了,“不过,您就是约里克同志吗?我是否可以占用您几分钟时间呢?”

约里克避而不答。他轻轻地把酸痛的后背靠在一张衬了软垫的扶手椅中,无比小心地伸展双腿,把脚搭放在一个矮脚凳上,然后系上了睡袍最上面的那颗纽扣。接下来,他伸出手,拿起在他右侧的咖啡桌上放着的一盒烟,从里面抽出一支,狡黠地端详着那支烟,仿佛要向它表明,任何人都别想愚弄他。然后,他的眼睛似眨非眨地动了一下。他没把那支香烟点着,而是又放回到烟盒中。“可以。”他宣布说,同时把右耳转向客人。

“我真的没打搅您吗?我是不是可以直接开始讲——像人们常说的——开门见山?”

“请讲吧。”

“呃,那么,首先,请原谅我的贸然出现,或者应该说是我的侵犯。虽然我知道基布兹上已经废除了客套俗礼,这样做非常正确,但是我还是必须请求您的原谅。我是步行来的。”

“噢。”约里克说。

“我是从岔路口一直走过来的。在这样一个晚上,边境上没有抢劫的人出没真是一件好事。”

“是的,确实是。”约里克说,“那么,你是水果包装厂的那个新来的男孩,科斯奇派你来的。”

“不完全是。”

“呃?”

“恐怕我不是您所说的那个人。我到这里来是想在你的基布兹定居的。”

“什么?你不是科斯奇的助理?”

阿扎赖亚谦卑地低下头,望着地板,满面羞愧,无地自容。

“我明白了,”约里克说,“你确实是别的什么人。很抱歉。”

在短暂的沉默当中,约里克仔细端详着这个可怜的家伙。他坐在约里克对面,一双短袜湿漉漉的,雨水像夏天的汗水一样从上面流淌下来。约里克注意到他那像女孩一样修长灵巧的手指、纤弱的肩膀、拉长的面孔、焦躁不安的表情、一双绿色的眼睛,以及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某种内心深处的恐惧或绝望。约里克又一次伸手拿起那支香烟,把它在手里转来转去,怀疑地比较着香烟的两端,然后轻轻地用手指把烟丝捻实。他伸出另一只手,把烟盒推向客人。

阿扎赖亚·吉特林猛地从中抽出了一支,塞到嘴里,向约里克道了声感谢。约里克向他递过来一根划着了的火柴,他再次表示感谢,然后开始说话。他说得飞快,一会儿漏掉了几个字,一会儿说到一半却失去了信心,又重新开始另外一句话。他不停地打着手势,甚至连停下来喘口气也不敢。他从特拉维夫来,信仰社会主义,也喜欢交际,属于有条不紊、兢兢业业这一类型的人。他的名字,如果他还没有提到过的话,是叫阿扎赖亚·吉特林。几个星期以前——确切地说,三个或者三又四分之一个星期以前——也就是说,大约二十三天以前,他从军队复员。光荣复员。他有文件可以证明。手写的文件。不,他以前从来没有在哪个基布兹待过,甚至参观都没参观过。除了有一次,他碰巧在贝特阿勒法基布兹待了两个小时。可是两小时又算得了什么呢?可以说还不够用来剥一张猫皮的呢。另外,他过去在部队里有一个非常要好的朋友,一个从吉内加基布兹来的小青年,他企图在军需官的办公室里自杀,是他,阿扎赖亚,在最后一刻救了他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