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2 / 2)

沙海无澜 阿摩司·奥兹 8341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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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便说一句,所有这些都无关紧要,这些细节可以说都是次要的,主要的是他渐渐对基布兹运动的历史产生了兴趣。他曾经跟许多人谈论过这个,也读了不少小论文,甚至还有一部小说——当然也读过利夫希茨写的小册子《面对未来》——所以,他对这个课题也绝不陌生,对于他现在正非常荣幸地跟谁交谈,他心里也有数。他真的没有打搅他吧?事实上,他最瞧不起长途跋涉到名人家中拜访、却只会浪费人家时间的那种人。

亲人?没有。他没有一个亲人。也就是说,他没有兄弟姐妹,眼下也没有妻子儿女。他哪有时间成家呀?只有一些远亲,一些从欧洲来避难的人。不,他确实觉得还是不谈他们的好。有些人最好不要去谈论他们。用妈妈的话来说,“线愈短愈直,话愈少愈妙”,所以他不愿意为他们浪费口舌。他只希望格莱诺特基布兹能够接受他。他可以说是想在这儿扎根。也就是说,他想成为一项公共事业的一分子。顺便提一句,他从军队复员的第二天,三又四分之一个星期以前,他已注册加入了工党。

是的,他有各种各样的思想,他读了许多书,甚至还自己写了一些东西。没什么特别的。诗歌,是的。一些散文。一点儿理论性文章。没有,他没有试过要出版。不过,实际情况是这么回事:两天前,已经到了凌晨的时候,他还坐在桌旁,端着一杯咖啡,用手指在一份全以色列基布兹目录上漫无目的地乱指;他决定,他的手指指到哪个基布兹,他就到哪个基布兹。“命运驾驭着转向的马儿。”就拿斯宾诺莎[24]来说吧,早在一千年以前,他就明智地写道,尽管人们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时候对自己生存的缘由一无所知,但是每个人都有一个与生俱来的愿望,那就是实现最理想的自我。就这样,他在这么一个晚上来到了格莱诺特基布兹。

约里克同志不仅在意识形态,而且在实际政治领域都有丰富的经验,他一定遇到过这样一些事,这些事乍看起来纯属巧合,可是,一旦用哲学思想加以考虑,就会显示出那种预先注定的特点。这也是斯宾诺莎的一个观点。他,阿扎赖亚,是不是需要道歉,因为他引用了一个被他的以色列同胞驱逐出境的哲学家的论点?

“如果您能原谅我的话,约里克同志,我想说对斯宾诺莎的驱逐可以说是一种粗暴的、不公正的举动,而基布兹就是为了完全消灭不公正才建立起来的。”

工作?说老实话,他得承认自己还没有工作。他哪有时间找工作呢?他离开军队才二十三天。要是他能学到一点儿农业技术,像种小麦或者酿酒之类,让他为社会做点贡献,那他会很高兴的。一只坏钟每天还有两次准点呢。

他在军队的工作?专业技术中士,半履带式车辆专业人员。不过,说老实话,这不是他的正式军衔,只是代理的。这个无关紧要,顺便说一句,他没有任何要求,只要像人家说的那样,头上一方屋顶、每日三顿饱饭就行了。也许按基布兹的惯例,再有那么一点零花钱。

不,在格莱诺特他谁也不认识,除了一个挺不错的小伙子。这个小伙子非常耐心地告诉了他到约里克家的路。是的,当然,他明白基布兹不是一个夏令营。像人们常说的那样,铁锤可以打碎玻璃,也可以锻炼钢铁。他应该诚实坦率地说明他习惯于最艰苦的条件和最劳累的工作,不仅是因为他刚刚离开军队,而且因为小时候是在欧洲度过的,他是在希特勒的铁蹄下长大的。如果你要问他的话,他认为,在一个每天都有愉悦感和集体感的地方,没有什么工作让人吃不消的。如果他没弄错的话,这就是基布兹运动的核心思想。一言以蔽之,无论要他干什么,他都会非常高兴地去干。他并不娇生惯养,也不挑三拣四,恰恰相反,完全可以说他像钉子一样坚强。在大战期间,斯大林就曾直言不讳地对俄罗斯人民说:“你们每个人都想吃饭,那么站起来,别干坐着!”Рozhalusta[25]。

“是的,约里克同志,当然,我知道我必须先经过试用期。在部队,不经过基本训练,你也一样什么都不能干。对不起,我不是有意把烟灰弄到地板上的。我马上就把它打扫干净。不,我请求您的原谅,约里克同志。这是我的错,所以,我要把它打扫干净。我还要把湿衣服滴下去的水擦干。不过,请您原谅,您也许急着有事吧?我知道我说了很多,我最好在您对我产生错误印象之前停下来。从本质上说,我属于安静,甚至内向的那类人。要是您嫌烦就告诉我,我肯定立刻走人。一千年以前,斯宾诺莎这样写道——我引用的是克拉茨金的译文——只有温情和慷慨才能征服另一个男人的心。嗯,雨总算停了。也许您想让我到别的基布兹碰碰运气?”

约里克自始至终坐在椅子上,不断地变换姿势,以便让他酸痛的后背更舒服一些。他一直保持着通常那种狡黠的神情,机敏地听着客人在那里夸夸其谈。他不时地打断陌生人,就他的证件提出一些简短而颇有心计的问题。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他没跟上陌生人滔滔不绝的陈述,他就把身体用力前倾,把那只听觉好的耳朵转向阿扎赖亚说:“呃?”这就不可避免地使得阿扎赖亚更加颠来倒去、乱七八糟。对于每一句新的格言或者陈词滥调,约里克只是点点头,有时还露出一丝心怀鬼胎般的笑容。他得出结论:年轻人是个近视眼;不过,他到底是习惯性地隐瞒了自己的这个缺陷,还是仅仅在来基布兹的时候把眼镜摘了,这一点还无从知晓。但无论怎样,约里克打定主意,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允许这个年轻人携带武器。

近些天来,约里克总是习惯性地提醒自己要小心谨慎,不要对这些前来基布兹敲门的人仓促笼统地下结论。他相信,每一个申请都是一个个案,每一个申请人都有自身的阅历。归根到底,他倒有几分喜欢这个有趣的年轻人。他和那些笨拙,缄默,愚钝如匈奴人、锡西厄人、鞑靼人的年轻人迥然不同,那些人在基布兹长大,行动起来就好像是新一代的远古农民——也就是说,他们有朝一日要来申请一笔特别公共基金,借此游荡到别的地方,沉湎于他们那种令人厌恶的所谓自我实现中去。不管别人怎么说,这个千方百计想要挤进基布兹的古怪人物使他想起了那些来自俄罗斯和波兰小镇的人,他们备受煎熬,来到这里自我反省,面对疾病和沙漠高温,白手起家,建立起最早的基布兹。尽管他很难得出定论,但有一点是清楚的:新来者不是一个泼皮无赖。

这样,阿扎赖亚在提出自己也许该到别的地方碰碰运气之后便沉默不语时,约里克热情地说:“那么,很好。”

新来者喜形于色。朗声大笑——声音过高了些。

“您是说我说服了您?”

“等等,”约里克说,“首先你喝一杯热茶,然后我们再谈下一步怎么办。”

“谢谢。”

“是来一杯,还是不用了?”

“是不用了,我现在不想喝。”

“你居然不想喝茶。”约里克说,他有些吃惊,也有些失望。“太遗憾了,随你的便吧。不过,我最好坦率地告诉你,如果你现在不喝一杯热茶,我的朋友哈瓦回来时你就必须要喝了。现在,让我们暂时换换角色。”约里克继续说,“我来做些解释,你来听。”

约里克的嗓音充满了同情和慈爱,就像他平时在集会或基布兹会议上讲话、希望安抚一个死活不肯妥协的对手一样,他会通过讨好他、拨动他心弦的方式以促成兄弟般的团结,消除任何暂时的分歧。至于阿扎赖亚,约里克讲话时他一直在点头,同时又朝椅子边缘靠了靠。他使劲前倾着身体,似乎已经领悟到约里克的耳朵有些背,而且根据一种奇怪的逻辑,开始担心自己也会听不清约里克的讲话。

约里克首先解释冬天对于基布兹来说意味着什么。地上满是烂泥,几乎没有人能外出干活。拖拉机驾驶员整天睡大觉。田间劳动的人都被送去学习犹太教、马克思主义、心理学和现代诗歌等课程。连摘柑橘的工作都停了,更不必说住房问题了。基布兹里有一些年轻夫妇仍不得不在没有淋浴或澡盆的屋子里凑合住着,一直要住到新宿舍完工。可是建造新宿舍的工作也被雨期耽搁了。这不是一个接收新人的时候,没有工作给他们干,没有地方安排给他们住,而且没有人对他们负责。仅仅因为这个原因,约里克无法推荐阿扎赖亚接受考察试用。顺便提一下,他并不把考察试用看得很重。一双经过训练的眼睛一眼就可以看出一个人是什么货色。如果看不出来,那只能证明这个人的性格隐蔽,花十年工夫也摸不透。当然,也有例外,但是例外情况在基布兹上持久不了。

不必说,所有这些都停留在笼统概括的层次上。“就你这件事而言,我非常遗憾地告诉你,目前我们没有房子给你住。如果你能在初夏回来,那时会有许多除草和摘水果的工作;或者在仲夏回来,那时我们开始收葡萄和柑橘。如果是这两个时候我当然会重新考虑的。也许到那时我们还会有一些空余的房子,也许一些临时工已经离开,也许你已经找到了另一个基布兹,或许完全改变了主意。无论如何,生活在变,我们也在变。下次,如果还有下次的话,你最好事先写信给我们打个招呼。是的,现在已经七点半了。讲这么多的话对我来说并不容易,我得了流感,还有些过敏。一会儿,我的朋友哈瓦就要来了。她会带你到餐厅吃点儿东西,免得让你空着肚子离开,并对基布兹的生活完全失去信心。今晚有辆小货车要带我们这儿的一些人到城里去,哈瓦会在车上给你找个位置。不过,你是不是真的不要先喝一杯茶?不要?那就算了。

“每个人都有权坚持自己的观点,在这里我们不会强迫你接受任何观点。不过,我年轻的朋友,我必须指出,即便每个人都有权坚持自己的观点也不是说每个观点都是正确的。现在我们就说说斯宾诺莎。你是在学校里学的他呢,还是你自己发现了他?但无论如何,也许你应该允许我对你做点更正。还没有一千年,你刚才说他生活在一千年以前,但是,斯宾诺莎仅仅是三百年以前死于阿姆斯特丹。当然,这段时间很长——不过还是没有一千年。

“呃!你要走着去?可是,天气这样坏,外面又那么黑,你为什么非要走着去岔路口呢?我不是告诉过你有辆卡车要到城里去吗?你是在惩罚我们吗?没必要做傻事。你应该看到又在下雨了。听着,你到底怎么啦?你自然不能指望我强迫你留在这里。不过,你随便吧。一路顺风。万一你改变了主意,你会在餐厅前面的广场上找到那辆卡车。顺便说一句,我们自己的迈蒙尼德[26]和以斯拉[27]对斯宾诺莎的影响不比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以及其他非犹太人逊色。

“我只希望你不要那么固执。请吧,到餐厅去吃点东西,乘卡车到城里。我们会考虑在夏天给你安排一个试用期的。”

约里克还没说完,阿扎赖亚就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的袜子在身后的地板上留下了一串湿漉漉的脚印。他右手拿起吉他盒,把挎包挎在肩上,坚强地挤出一丝客气的、惶恐的笑容。尽管如此,他的眼里还是流露出了绝望,甚至是恐惧,就像一个正在淘气的孩子被当场捉住时的那种恐惧。约里克仍旧坐在椅子上,歪着头斜视着阿扎赖亚,似乎某种东西刚刚证实了他刚才的各种怀疑。他感到自己又对了,像往常一样,这种感觉给他带来一阵快意。

来访者步履蹒跚地走到门口,一把抓住门把手,开始猛烈地拉那个本该向外推的把手。他一下子被眼前的尴尬处境弄懵了。他咕哝了几句,约里克也没有听清楚。他放下吉他盒,最后才弄清楚那扇门的奥秘。一到门外,他就回过头来痛苦地瞥了一眼。

“再见。”他说了两遍,“请原谅。”

“等一会儿,”约里克叫道,“等等。”

年轻人惊恐万状地转过身来,肩膀都撞到了门上。他那双绿色的眼睛里闪耀着恐惧的光芒,好像在即将脱险的最后一刻,一张罗网又落了下来。

“是,先生。”

“你是不是说过半履带车辆?你在军队是干什么的?”

“没什么特别的,我只是一个专业技术中士,也不完全是中士,一个代理中士,实际上是个陆军一等兵。”

“确切地说,专业技术中士是什么?”

“我不想回到军队去!”阿扎赖亚·吉特林顿时暴跳如雷,大声嚷嚷着,就像一只被困的小猫一样气势汹汹,“没人能强迫我回去!三又四分之一星期前,我已经光荣复员了。”

“放松点,年轻人,放松点,也许你能给我解释一下专业技术中士都做些什么,跟汽车修理的工作有没有什么联系?”

年轻人的脸上立刻又焕发起容光,仿佛他已放弃了每一丝希望,却又出乎意料地被无罪释放。约里克隐约感到自己已渐渐萌发了好奇心。这个新来者身上有某种东西既让他怀疑,又让他欣赏。

“是的,约里克同志,是的,完全是汽车修理的工作,而且还包括更多的活儿:弹药、武器装备、引擎测试,什么都有,机械、电子、保养、维修,甚至还有弹道导弹和冶金,什么都有。”他以极快的速度一口气说完了这些话。

“嗯?”

“武器装备。我说弹药和武器装备。”

“好的,好的,非常好,但是你懂不懂修理拖拉机和基布兹机械呢?你懂!啊,我们要唱另一出戏了。现在的形势不同了。你看到我在晚报上登的广告了吗?你没有?说老实话?不用,不用,没必要发誓。我相信你,我相信任何一个人,直到我第一次逮到他说谎。不过,我会告诉你那则广告是关于什么的。这是一个非常奇怪的巧合。但你还是先回到屋子里来吧。请关上门,很好,现在让我们来看看我将要给你的意外收获。最近这六个星期以来,我四处寻找,想雇一个人到我们的拖拉机库干活。坐下。你为什么不先把这些告诉我,却偏要给我大讲特讲斯宾诺莎呢?我并非对我们的谈话有丝毫的遗憾。不管怎么说,这不能怪你。我们的两个修理工同时撂下工作不干了。我们只剩下一片焦土,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了。伊茨克娶了密茨拉基布兹的一个姑娘,这会儿正在他们基布兹的拖拉机库里瞎折腾呢。另外一个叫佩科——那个小伙子真是棒极了——被中央办事处给挖走了。再往炉子边上靠一靠,你浑身发抖。即使像佩科这样的年轻人也无法弥补我们党这些年遭到的破坏。那里的一切越来越糟,就像我们拖拉机库的情况一样。可是听我说,你看上去身体有点不舒服。从你的眼睛来看,你有些发烧。不过,别担心,我贮存了一点儿东西,可以消除你的任何病痛。我们要为斯宾诺莎和建立基布兹的主意干一小杯——也许可以说是小干杯?也就是说,如果你不会一想到喝一丁点儿白兰地就吓得要走的话。你再说一遍你叫什么来着?”

阿扎赖亚·吉特林重复了一遍自己的姓名,这次他先说姓氏。

“另外,这儿有热茶。”约里克说,“别对我说你不想喝,因为我已经倒上了,而且别惹我生气。这儿是糖和柠檬。这儿是酒,你要么加一点儿到茶里,要么用小杯来喝。你带身份证了吗?你的军队复员证呢?不用跳起来,我又不是现在就要看。我只想落实一下你有而已。喝吧!你的茶要凉了,白兰地也会失去醇香的。我这儿又不是警察局。明天会有人核查你的证件,整理必要的书面材料。

“不,基布兹不发正式的证件。噢,哈瓦来了。哈瓦,我想让你见见阿扎赖亚·吉特林。他是个年轻的志愿者,一份上帝赐予我们的礼物。他能在关键时刻挽救我们的拖拉机库。我虽然极其明智,却差点儿把他撵下台阶。哈瓦,你能不能从抽屉里找一双干净的袜子递给我?这孩子全身都湿透了,可能一会儿就会病倒。晚饭之后我们要邀请他回到这儿再喝一杯茶,再来谈天说地,谈论天地之间的任何事情。这个小伙子真是个奇迹——他不仅是个头脑中有思想的人,而且,如果我们相信他的话,还是一个出色的修理工。如今你不得不四处寻找,才能找到一个人跟他年纪相仿却又不是个不可救药的鞑靼人。”

“约里克同志……”阿扎赖亚开腔了。他似乎就要进行一番慷慨激昂的表白,却中途停下来,不说话了,因为哈瓦也选择了同一时刻问了一个问题。

“你弹吉他吗?”

“弹一点儿,我是说经常弹。您现在想要我弹什么吗?”

“也许过一会儿吧。”约里克说,他的脸上带着他那种精明的微笑,“也许吃过晚饭之后,也许不在那会儿,也许应该把我们的学术讨论和你的独奏都推迟到另外一个时间。今晚——当然是在你吃过晚饭之后——哈瓦将把你带到约拿单那儿。让他们两人见个面,为什么不呢?让他们聊一聊拖拉机库,或者他们喜欢什么就谈什么。哈瓦,在第三个抽屉里你会找到理发店的钥匙。对,他就待在理发室,住在那个意大利人的隔壁。那儿有一张折叠床、一床毛毯和一只煤油炉。我很抱歉地告诉你,理发师六个星期才来一次。年轻人,你可以在那儿品尝一下老一辈拓荒者的生活滋味,直到我们给你找到更固定一些的住处。噢,好吧,如果今晚我没见到你,明天早上我会在办公室见你。我确实希望你不会决定在半夜步行逃走。呃?不,没必要回答。我只不过是在开一个老式的玩笑,而你却准备辩解了,你只要假装我什么都没说就行了。嘿,带几支烟路上抽。顺便问一句,你那个盒子里放的是什么?小提琴?不是?吉他?我们必须找个时间把你介绍给斯鲁利克。他是我们首屈一指的乐师。明天早上第一件事,别忘了到我办公室去见我。不,不是为音乐——为你在这儿待下来做些正式的安排。目前,我的大儿子在管拖拉机库,他会给你解释有关那里的一切。也就是说,如果你能让约拿单开口讲话的话。现在,迈步,你们两个,去吃晚饭。”

“好的,”哈瓦虽然带着一种隐藏的敌意,却还是平静地说,“我们走吧。”

不知是出于慈爱还是出于惊奇,约里克突然微笑了一下,并且喊道:“阿扎赖亚。”

“是的,约里克同志。”

“我希望你和我们在一起过得愉快。”

“非常感谢。”

“另外,欢迎你。”

“非常感谢。约里克同志,我是说,我绝不会让你失望的。”

哈瓦转身走了,阿扎赖亚跟着她。她是个身材矮小、精力充沛的女人,灰白的头发剪成男子的平顶发型,嘴巴紧紧地闭着。整体上说来,她的面部表情说明她是那种性情刚烈、绝不屈服的好心人。那表情似乎在说:生活是件庸俗、徒劳、带有侮辱性的事情。尽管到处都是恶棍和下流胚,我不会擅离职守,我务必要尽职尽责,献身于我们的事业、社会和我的丈夫,尽管没人比我更清楚我的丈夫是个怎样的蠢猪。至于我们的事业,我听得越少越好。我听到的、看到的、闻到的已远远超过了我所关心的程度。不过,随它去吧。

“你说你的名字叫阿扎赖亚?这是什么名字呀?你是个新移民,还是别的什么?你有父母吗?没有。那么谁把你带大的?当心,那儿有个讨厌的水坑。走这边,对了。

“此外,你还是个年轻的诗人?不是?哲学家?不管它了,唯一要紧的是你是不是个诚实的人。我对其他的根本不在乎。在这儿,我们有各式各样的人。在我小的时候,我有一次看到陀思妥耶夫斯基书中的某个地方讲,如果一个人想一直保持纯真又诚实,他最好在四十岁以前就死去。四十岁往后,人们都是恶棍。话又说回来了,据说陀思妥耶夫斯基本人就是个恶棍、一个醉醺醺的畜生和一个心胸狭窄的自我主义者。

“你可以在这儿洗洗手,那儿没有热水。像往常一样,那儿的水龙头坏了。这儿有托盘,那边有盘子、银器和杯子。你要鸡蛋吗?要,我很高兴你这样想。但是,我要问的不是这个。我问你是要煮得老一点的,还是煮得嫩一点的。现在就坐下来吃吧,不要因任何人而感到难为情。这儿没人能比你好到哪儿去。我过几分钟就回来。别等我,尽管开始吃吧。

“顺便说一句,无论约里克告诉你什么,他说的都是好的,而且是一流的。但是私下里我要建议你别为他的话过分激动。约里克晚上的时候有很多想法,但是他经常在早晨做出决定。你是不是完全有把握你没有发烧?我从来不相信阿司匹林,但我会给你带一片,你随便怎么处置都行。你慢慢吃好了,不用着急,你今晚又不打算去哪儿。”

她想起了年轻时那个迷恋她的小伙子的眼泪和哀求。在夏日的夜晚,豺狼在远处嗥叫着,基布兹上的人都聚集到打谷场上,在星光下歌唱。“她的眼睛比星星还明亮,”他们唱着,“而她的心却像沙漠狂风般粗暴。”黑暗中,那个迷恋她的小伙子把她的手拉到他的脸上,让她知道他的脸上满是泪水。我不应该在一个我不了解的年轻人面前贬低陀思妥耶夫斯基。

直到听见屋外的脚步声渐渐微弱下去,约里克才在椅子里重新调整好姿势。他能感觉到疼痛在沿着他的背、肩膀和脖子往上爬,就像是发动全面进攻之前的一次巡逻。

尽管他竭力集中思想去听收音机里的新闻——关于在北部边境集结军队之类的报道,那天晚上已经广播好多遍了——可是他发现自己很难领悟这究竟预示着什么。他很同情艾希科尔总理。此时此刻,总理无疑正坐在一间封闭、拥挤、烟雾缭绕的屋子里,一边竭力摆脱痛苦和疲劳,一边竭力去分析评估大批真假难辨的传闻和未经证实的事实。他也很同情自己,他本该待在那间封闭的屋子里,在艾希科尔的身边,帮助他执行一条温和的方针,而现在他却待在基布兹上,被永无休止的琐事困扰着,更不必说他的疾病和痛苦了。这些鲁莽的匈奴人、锡西厄人和鞑靼人把他完全围在中间,迫使他做出一些耸人听闻的事情。也许这不仅仅是一般的背痛,约里克想,也许是一个警告信号。

除了肉体上的痛苦之外,某种隐隐的不安正在折磨着他。他觉得他忘记了某件极其重要甚至紧迫的事,这件事非想起来不可,否则会导致某种巨大的损害。可这件事究竟是什么呢?为什么那么紧迫呢?他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会不会是有哪个门没关,或者是忘了拔掉电水壶的插头?可是,电水壶的插头已经拔掉了,门全都关上了,窗户也一样。外面,雨下得更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