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 / 2)

沙海无澜 阿摩司·奥兹 7248 字 11个月前

约拿单想起了“伤兵舍己救人”这几个字。那份陆军杂志就用这些字形容那晚他在袭击赫伯特托菲克时的表现。在匆忙撤离敌人阵地的时候——敌人的阵地设在被炮火轰击过的梯田状的小山上,那些小山被叙利亚大炮那骇人的火光照得通亮——他背着一个素不相识、浑身是血的士兵,那个又矮又胖的家伙不停地喘着粗气,叫喊着:我完了,我完了,我完了。他的最后一个字拖得很长,变成了微弱的哀号。

而你,你突然感到你受够了。我一步也背不动他了。别人都已安全到家了,而只有我们俩迷失在丛山里,后面叙利亚人还紧追不舍。我只要把这个快要完蛋的畜生放下来,让他死在乱石堆中,而不是死在我的背上,我就可以活下来。没有人会知道,因为没有人告发,这样我就死不了。

这个想法使我大吃一惊。你疯了,我说,你他妈的怎么会生出这个念头?于是,我背着那个奄奄一息的杂种拼命奔跑。从另一个托菲克——上托菲克,我们始终没能占领的托菲克,叙利亚人一直守着它——飞来的子弹、曳光弹从我们身边擦过,迫击炮弹在四周爆炸。而那个混蛋身上的血像花园里的破水管一样直往我耳朵里喷灌。他还不停地尖叫着“我——完——了”,一直叫到喘不上气为止。我也喘不上气来了。我的肺里充满了烧焦的气味:烧焦的油料、烧焦的橡胶、烧焦的野草、烧焦的鲜血。我要是还有一只手空着,就会用猎刀割断他的喉管,让他闭嘴。但我拼命地奔跑着,像个孩子那样声嘶力竭地吼叫着。

我根本不知道我们怎么穿过了特尔卡策基布兹前的那片雷区。当时我也在哀号了。噢,上帝,救救我吧。来吧,上帝,救救我呀,我不想死。噢,上帝,我——完——了。要是这个狗杂种能死掉就好了,但是不要在我们到达特尔卡策之前死在我背上——他最好别把我一个人扔在这儿。就在这时,一颗该死的炸弹在离我二十米的地方爆炸了,那时我才知道不应该像个疯子似的乱跑,而应该慢一些。噢,天哪,他太沉了,我一点儿也走不动了。

可我们还是到了特尔卡策,到了那些带倒刺的铁丝网中间。有人朝我们开枪。别开枪,我开始呼喊,噢,别开枪。你们没看见我们快死了吗?嘿,你们没看见我们快死了吗?后来,他们听见了我的喊声,把我们带到一个战地医院。医院设在一个防空洞里。直到此时,他们才把他从我背上放下来。我们被血浆、唾液、汗水、小便和我们体内所有的液体粘在了一起,像两只刚生下来的小狗。粘在一起,成了一个发育不全的脏兮兮的肉团。我们俩紧粘在一起,他的指甲像订书钉一样掐进我的胸口和后背。他们把他从我身上剥下来时,他身上粘了好几块我的皮肤。他刚从我身上剥下去,我就像一个空袋子一样瘫倒在地板上。

在灯光暗淡的掩体里,我猛然发现原来我真的是疯了,一切都弄错了,那些浸湿了我外套和内衣,一直流到我胯部,甚至注进我袜子里的鲜血根本就不是他的。他甚至连一点儿伤都没有,只是受了惊吓。所有的血都是我自己的。一个弹片击中了我的肩膀,距离我的心脏几乎不到两英寸。血是从那里流出来的。

他们给我打了绷带,又打了一针,像对待孩子似的对我说:“放松点,约尼!放松点,约尼。”可是我已经放松不下来了,因为我一个劲儿地在笑。有人说:“这人也受惊了,给他注射十毫升的麻醉剂让他静下来。”但在去医院的救护车里,他们反复让我平静下来,让我控制住自己,让我告诉他们是哪儿受伤,我躺在担架上还是大笑不止,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瞧瞧他,”我一路喊到医院,“他完了。瞧瞧他吧,他完了!”后来,他们给我注射了麻醉剂,让我昏睡过去,对我进行了手术。此后,他们在陆军杂志上刊登了一篇特写,我准确地记得特写的题目是“伤兵舍己救人”。

基布兹的老一辈人都这么谈论他,那个家伙,从三英尺远的地方居然打不中一头牛。请注意,是一头牛,而不是一只火柴盒。可他居然没打中。而且信不信由你,如今他是佛罗里达州迈阿密海滩埃斯普拉纳达连锁旅馆的总裁。他在那儿活得像个国王一样。

晚饭之后,约拿单和丽蒙娜从餐厅回到家里。就餐结束之际,他妈妈哈瓦走到他们桌前,问了他一个问题。是什么问题他就记不起来了,他只记得自己回答说今晚不可能。

两人在炉子旁边站了几分钟,以便取取暖。他们离得那么近,她的肩膀都蹭着他的胳膊了。他比她高出很多,低下头来足以看到她那被雨水浸湿的头发轻柔地披在肩上,披在左肩上,而不是右肩上。要是他愿意,他本可以抚摸她的头发。可他却弯腰把炉火拨旺了一些。

像往常一样,沉重的灯罩映射出昏暗的红光,映照着房间。屋子里每件东西都摆在恰当的位置上。每件东西都干净整洁。丽蒙娜甚至把报纸叠了起来放回书架的低层,物归原位。甚至连地板砖也散发出淡淡的、清新的气息。蒂亚伸展四肢,趴在炉子旁边。要不是从隔壁房间里传来婴儿的啼哭声,这间房子似乎一片静谧。

“这些墙壁呀!”丽蒙娜说。

“怎么啦?”

“墙壁太薄了,让人觉得是纸糊的。”

墙壁那边,孩子的哭声似乎能让你听出其中的缘由,既不像呜咽,也不像发脾气,好像他把自己喜爱的玩具打碎了,心里却明白只能责怪自己。一个女人正在想办法安慰他。约拿单和丽蒙娜只能听清她的语调,却分辨不出她说的话语。

约拿单问丽蒙娜是否有空,她想知道他为什么问她这个,是不是想给她解释什么象棋问题。虽然他们从没下过象棋,她总是乐意在他旁边坐上大约半个小时,看着摆在棋盘上的棋子,听他解释各种各样的战略。尼姆佐维奇[28]开局,国王的印度防御,侧翼包抄及正面进攻,正确使用王后开局让棋法,以及舍子换取战术优势。丽蒙娜发现听这些东西很有意思。她补充说,他要是愿意自己摆棋子,她就去煮咖啡,拿她的刺绣,一会儿就回来。

约拿单没有答复,丽蒙娜煮咖啡去了。他像一个遭到交叉火力射击的士兵一样,疯狂地旋转着离开炉子,来到书架旁,然后背对着房间站在那里。他的眼睛最终落在一张丽蒙娜的旧照片上,那是他俩在约旦沙漠旅行时所拍的一张黑白快照。丽蒙娜把它装在镜框里,放在书籍中间。他惊恐地发现照片里不只是他们俩。在照片的右下角,丽蒙娜的身后还有一条毛茸茸的、难看的腿,腿上套着短裤和军靴。是时候了,现在他该行动了,该说、该做那件至关重要的事了。他尽力稳住情绪,最后不无愠怒地说:“我的香烟,你有没有碰巧看到我的香烟?”

丽蒙娜走进房间,她托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两大杯咖啡,一些酥饼和一只蓝色的布哈拉[29]小奶油壶。

“坐吧。我再去拿一盒烟。你可以往我们的咖啡里加点儿牛奶。没必要心烦意乱的。”

“算了!”约拿单劈头盖脸就是这么一句。接着他又刻薄地说:“谁他妈的要你再拿一包烟?我的烟在那儿,瞧,就在你鼻子底下,在收音机上。你说什么?”

“我什么也没说,是你在说话,约尼。”

“我以为你在说话。也许你刚要开口又改变了主意。也许你正打算要说。听着,我来‘倒儿’牛奶,博洛戈尼西就是这么说的。即使在你不说话的时候,我也常感到我在打断你。”

“好奇怪呀。”丽蒙娜说,可是她的声音里丝毫没有惊奇的味道。

“能不能请你不要总是说‘好奇怪呀’,似乎什么东西在你看来都很‘奇怪’。没什么好奇怪的。坐下来吧,不要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的。坐下!”

她在他面前坐下之后,他的眼睛停在她套衫露出的乳沟上。他想象着她身体的其他部位——她那像十二岁少女一样的乳房,掩藏在衣服下面的冰冷娇美的曲线,像微闭着的睡眼一样的肚脐,以及她那像青少年性知识手册插图一样纯洁无瑕的性器官。约拿单想,这一切对她没有什么用处,什么都不会再对她有用处,她那可爱的红套衫不会,她那金黄色的头发不会,甚至她那羞怯的微笑也不会。她笑起来就像一个可爱的小女孩,那小女孩捣了鬼,心里却明白她会得到大家的宽容,因为每个人都喜欢她,所以一切都会平安无事的。但是,这一次她不会得到宽容,而且也不是平安无事。这一次已无可挽回,一切的一切都出了问题。瞧瞧她,脖子上的皮肤已渐渐松弛,娇小的耳朵后面,漂亮的下巴底下,所有这些地方都像日晒风吹的油漆和旧皮鞋一样在枯干、开裂。这是她衰老的开始,而她对此也毫无办法。桑给巴尔[30]的魔力消失了,永远消失了,完结了。我一点也不同情她,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同情我。我唯一感到遗憾的就是浪费了这么多时间。

“你忘了吗?”丽蒙娜微笑着问。

“忘了什么?”

“我还在等着呢。”

“等着?”约拿单惊异地问。他感到一阵恐慌,她是什么意思?等着什么?她已经知道了?可她不可能知道呀。

“我不懂你的意思。”他补充说,“等着什么?”

“等你摆好棋子呀,约尼。我去把收音机打开。收音机里正在播放巴赫的赋格曲。我把我的刺绣拿来了。你告诉我别去给你拿烟,因为你要去拿,但是你忘了。别站起来了,我去给你拿。”

几分钟后,他们面对面地坐在那对椅子里。音乐从收音机里传出来。丽蒙娜用手心捂着咖啡杯取暖。约拿单在脑海中最后一次回想了一遍他要说的话。

“要是你准备好了的话,我也准备好了。”丽蒙娜说。

有一次夜间巡逻的时候,约拿单在塔库米亚村附近越过边境进入约旦,他突然发现自己莫名其妙地害怕得要死。夜晚好像到处都是眼睛。岩石丛中,黑夜传来咯咯的尖笑声。他们正等着我们。不知通过什么途径,他们了解到我们今晚要沿这条干河过来,所以埋伏了起来。我们在明处,他们在暗处。他们心中正在窃喜,因为我们已经中了圈套。

丽蒙娜的眉梢掠过一丝阴影。她的嘴唇微微张开,约拿单可以看到她洁白的齿尖。他想起了茨因沙漠上空的骄阳,强烈的阳光烤炙着茫茫一片干燥的白沙。在他的地图上,这个地区叫做大篷车泉。这段回忆把他淹没在一阵从未体验过的痛苦之中,剧烈得使他闭上了眼睛。

他回忆起他们的爱是怎么开始的。他回忆起结婚之前的那几个星期。他们开着吉普车穿过大山,来到山下灰蒙蒙的平地。干柴堆起的篝火闷燃了一整夜。他俩挤在一个睡袋里,躺在静静的吉普车后面,度过了一个沙漠之夜。他的大手笨拙地握着她那稚嫩的乳房,就像握着两只温暖的小鸟。她的泪水,她的呢喃。“尽量别想它,约尼,这不是你的错。你尽管来吧,别想它。”

他也回忆起他们的爱是怎么结束的。三年前的一天,凌晨两点三十分,她说:“哎,约尼,许多女孩都那样,你必须尽量不想它。”

他想起了她第一次以及上一次怀孕,想起了在医院时他不愿意去看的那个死婴,而且又一次想到了她那美丽的胴体,那个冰冷、精致的大理石板,想起他最后一次企图在那块苍白的金刚石中唤起一点活力、一点痛苦、一点伤痛或一点愤怒。那么多的白天和黑夜,黑夜和白天。还有他们之间的种种距离。她的痛苦,包括他只能想象的和连想象都想象不了的。他的孤独。凌晨三点,他躺在宽阔的、死气沉沉的天花板下一张宽阔的、死气沉沉的床上,周围每件东西都像尸骨一样在闪着微光,窗外悬挂着一轮呆滞的圆月。他异常清醒,然而发生在白雪皑皑的极地荒原上的梦境仍旧困扰着他。他异常清醒,然而却孤独地跟尸体躺在一起。

假话,谎话。心照不宣的空虚。沉睡,醒来。她那苍白的指尖,洁白的齿尖。夏天里洗冷水浴时她那裸露的身体,那么脆弱、贞洁、可怜。她沉默的滋味,以及他沉默的滋味。他和她之间永远死寂的空间。她骗人的、空洞的美貌。她那种假装的温柔,即使你想去抚摸的时候也千万不能抚摸。她坚挺小巧的乳房摩擦着他的脸庞、他的肚皮和他的胸毛。他耐心、忿恨地撞击着她,越来越绝望地到处寻找,寻找某个缺口,通过亲吻、爱抚、哄骗、沉默、残忍;在黑暗中,在夜色朦胧中,在强光照射下;在闷热的下午,在夜幕降临之前;在床上,在树林里,在汽车里,在沙丘上;像父亲,像小孩,像野人,像猿猴;温柔地,绝望地,淫荡地,猛烈地,卑贱地;嬉笑着,哀求着——但一切都是徒劳。

每当他厌恶地远离她,远离自己,远离任何爱的时候,从他肺里都要呼呼地喘出呜咽般的粗气,而这粗气最后总是被那僵死的嘴唇上同样僵死的沉默给卡住了。她的身体如同死尸般僵硬。冰凉冰凉的、分泌着毒液的床单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床单之间还夹杂着丝绸受到拍击时发出的柔和的咝咝声。她的嘴唇在他的胸毛之间徒劳无益地滑动,她的舌尖毫无意义地游向他的下腹。他突然狂暴地抓住她,摇动她的肩膀、后背和整个身躯,仿佛她的身体是一块停止滴答的手表。他甚至用手背扇她的耳光,有一次竟用拳头。可这全是徒劳。到头来总是同样滋长的欲望,同样的恐惧,同样的悔恨,同样的羞耻,同样沉闷的怨恨,就像水下发出的叫喊声一样从他的体内涌上来。还有事后他的提问、她的沉默,她的提问、他的沉默。

而且,她无一例外地要荒唐地去洗澡、沐浴,好像要洗净身上的某种秽迹或者毒药,用热水和肥皂沫彻底清除他和她的体臭。然后,她回到床上,周身散发着他厌恶透顶的柔和的杏仁香皂的芳香。她全身上下干净、粉红,像一个婴儿,像世俗的宗教画中一个上帝的天使。她总是倒头便睡,而他却躺在那儿,聆听隔壁女人的笑声。夏天的晚上,他可以听到窗外草地上一对对恋人的窃窃私语、绵绵情话从打开的窗户飘进屋内。

不如一了百了,抓起面包刀刺入她的皮肤,刺入她的动脉、静脉,还要再深一些,把她划开,刺穿她潜藏在深处的淋巴、脂肪和软骨,一直插到她体内最深层的角落和缝隙,插进她的骨髓,刮她,直到她叫出声来。他受够了,他不能让这种对立情绪再发展下去了。

所以,约拿单非但没有忘记他那晚准备要说的话,反而突然对这些话感到反感。而且,实际上他对任何可以用言语表达的东西都感到反感。要是他能把他的感受画出来,或者在乐器上演奏出来,或者能用清晰的数学术语列出一个简单的等式,那该有多好啊!

“你给我端来的咖啡,”他说,“很抱歉,我忘记喝了,已经凉了。”

“炉子上还有热咖啡。我的也没喝,因为我在刺绣,而且还在想事儿。我给我们每人再倒一点儿。”

“你在想什么呢,丽蒙娜?”他睁开眼睛,看到炽热的炉罩下发出蓝色的火苗。他低下头,又瞥见蒂亚伸展四肢趴在炉子旁边,一阵抽搐沿着小狗的脊背迅速地传了下去。

“我在想,”丽蒙娜说,“洗衣店的蒸汽炉明天可能该修好了。没了蒸汽炉我们很不方便。”

“确实到时候了。”约拿单说。

“话又说回来了,”丽蒙娜说,“你又不能指责具体的哪个人。利帕病了。你爸爸的身体也不好。”

“我父亲老是对我说我该理个发。你觉得我该理了吗?”

“我不觉得。但你要是想理,就理好了。”

“整个冬天我一次也没病过,除了这烦人的过敏。有的时候它会让人家以为我是在哭泣。‘感谢上帝,他擦干了穷人的眼泪。’我只要一流眼泪,博洛戈尼西就这么对我说。看着我,丽蒙娜。”

“冬天还没完,约尼。你整天在拖拉机库和五金店之间来回折腾,却没有帽子戴,靴子也全都破了。”

“不对,只破了一只。博洛戈尼西说他会把靴底修好的。另外,你知道的,拖拉机库的活不适合我干。”

“可你以前挺喜欢的。”

“我就是喜欢过又怎么样?”约拿单厉声说,“我曾经喜欢过,可现在不喜欢了。你想说什么?你总是想对我说什么,可就是不说出来。或者你确实开始说了,可刚说了一半又停住了。你为什么不明说,非要捉迷藏呢?我想让你讲出来。我保证不插嘴,我会安静得像只小老鼠一样听你说每一个字。说吧。”

“没什么。”丽蒙娜说,“别发火,约尼。”

“谁发火了?我没发火。我只是问了个问题,希望你这辈子就这一回能直截了当地回答我。就这么回事。”

“那你就问吧。”丽蒙娜迷惑地说,“你发火,说我不回答你的问题,可你什么也没问我呀。”

“好吧,是这样,我想让你确切地告诉我,三年以前,三年半以前那个周六的晚上,当你决定我们该结婚的时候,你是怎么想的。”

“情况不是这样的。”丽蒙娜说,“另外,你为什么要问这个呢?”

“我就是要问,我想听你的解答。”

“可为什么非要现在问呢?你以前从来没有问过呀。”

“因为有的时候我想……你刚才想说什么吗?”

“不,我在听你说呢。”

“可我不想你他妈的一辈子都只是在听。你说话呀,张开你的嘴,说点什么。你得告诉我,你为什么嫁给了我?你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你那时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

“好吧,我可以告诉你,”丽蒙娜稍稍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说,“为什么不可以呢?”她勉强地微笑着,蜷缩在椅子里。她的十个手指紧紧握着那杯新倒的咖啡,她的眼睛似乎在半空中寻觅着从收音机里飞扬出来的音符。“好的,我告诉你。事情是这样的。我们俩决定结婚的时候,我们彼此都是对方的第一个恋人。你是我的第一个,我也是你的第一个。你对我说,我们一辈子都将是彼此的第一个。我们不会仿照任何人,无论我们在干什么,无论是在屋子里,还是在花园里,在任何地方,我们都要做得好像从来没有人那么做过似的。你是这么跟我说的。你说我们要像两个在树林中迷路的小孩一样,手挽着手,毫不惧怕。你说我很漂亮,说你是个好人,而且你再也不会为此感到难堪了,因为小的时候,每一个人,包括你的女舍监、你的教师、你的朋友都说你是个好人,你为此感到很难堪。你说要带我到沙漠去做徒步旅行,教我学会喜欢沙漠,你这么做了。你说我能教你学会平心静气,教你喜欢古典音乐,尤其是巴赫的乐曲,我也这么做了。我们以为,即使我们整个白天都不说话,即使我们整夜坐在一起,一句话也不说,我们照样会相处得很好。而且我们两个人都觉得,如果你不再像原来那样跟尤迪和埃特纳住在一起,我也不再跟那两个来基布兹参观的女孩住在一起,而是我们俩住在一起,这样对我们最好,对你的父母也最好。因为,我们结了婚就可以住在一起,不用到野外那些古怪的地方去见面了。而且,夏天快过完了。你记得吗,约尼,当时已快到冬天了,接下来就是冬天,冬天我们就没地方见面了。所以,我们决定在雨季到来之前结婚。别哭,约尼,别难过。”

“谁哭啦?”约拿单忿忿地说,“是该死的过敏弄得我眼睛疼得厉害,我都跟你说了上千遍了,我的眼睛特别疼,你也别再往花瓶里插松枝了。”

“对不起,约尼,不过,现在是冬天了,我什么花也采不到。”

“我也跟你说过上千遍了,别再说对不起了。整天对不起,就像个女招待,或是电影里的女仆。你应该说:‘现在怎么办呢?’”

“现在怎么办呢,约尼?”

“我在问你现在还有什么要说的。你要是能不再重复我的问题,尽那么一丁点儿努力来回答我问你的东西,我会感激不尽的。”

“你知道现在该怎么办,可为什么还要问我呢?你我已经做了这么多年的夫妻,你为什么要问我呢?”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想改变一下,听听你的解答。听着,你想故意把我逼疯吗?你想继续像个小笨蛋一样地跟我讲到什么时候呢?”

她抬起头来,眼睛离开了手中的刺绣,好像又在跟踪空中的音符。实际上,就在这个时候,赋格曲似乎在向上翻腾着,拍打着,仿佛要越过堤岸上坚硬的石壁。紧接着,音乐平缓下来,旋律变得婉转,似乎因没能越过大堤而感到绝望,最终屈服了,猛地降到了堤底,成为汩汩的流水。澎湃的主旋律分成几条细细的涡流,各自沿着自己的方向流去,谁也不在意谁的存在,只是带着羞怯和欲望,打着旋涡从彼此旁边流过,渐渐地压抑着失落,以便积蓄情感的力量,准备掀起第二次浪潮。

“约尼,你听我说。”

“好,”约尼说,他感到自己的怒气突然消散,心里变得倦怠起来,“听什么?”

“听着,约尼,是这样的。我和你在一起,只有我们两个,而且像你说的那样,我们亲密无间。你是个好人,我也尽量为你显得漂亮,不去仿照别人,仍旧做你的第一个恋人。我们几乎总是相处得很好,虽然有时也出个别问题,惹恼了你,就像刚才那样。我告诉你别哭,你发火了,可现在我们还不是好好的嘛。我知道你最后会平静下来,我们会和好如初的。也许你觉得应该一直有新鲜事儿出现,但其实不是这么回事。我不是要你去看别人,可你要是真的看看别人的话,你会发现别人那儿也不是每天都会出现新鲜事儿的。会有什么新鲜事儿发生呢,约尼?你已是个成人。我是你的妻子。这是我们的家。只有我们自己。而且现在已是隆冬季节了。”

“不是那样的,丽蒙娜。”约拿单几乎是在窃窃私语。

“我知道,你突然难过了起来。”丽蒙娜说,她的一个手指沿着桌面滑动着。然后,她做了一次难得的反抗,直起身来,站在约拿单的面前。

“你是不是真的疯了?你脱衣服干什么?”

反抗行动结束了。她脸色煞白,垂下了双臂。

“我只是以为这样或许……”她颤抖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