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2 / 2)

沙海无澜 阿摩司·奥兹 7248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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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羊毛衫穿上,没人要你脱衣服。我不需要你不穿衣服。”

“我还以为……”她小声说。

“好了,”约拿单说,“别在意,你没有错。”

他点了点头,似乎完全同意自己的话,然后什么也不说了。丽蒙娜再次坐到他的对面,她也一句话没说。音乐渐渐变得和婉、平静,再过一会儿就会渐渐消失了。丽蒙娜伸手拿起香烟盒,从中抽出一支,用火柴把它点上。她开始咳嗽,咳嗽得眼泪都流了下来,因为她平时并不抽烟。她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把香烟放在约拿单的唇间。

“就这样。”他说。

“什么就这样,约尼?”

“任何东西都是,你,我,任何东西。你刚才说什么了吗?没有,我知道你没说,那就说点什么吧。该死的!说什么都行,喊吧,要是你脑子里在想什么的话,告诉我。接下去怎么样?你会怎么样?我又会怎么样?你那个小脑瓜里到底在想什么?”

“冬天会结束的,”丽蒙娜说,“然后就是春天、夏天。我们会到一个地方去度假。也许去上加利利,或者去海滨。晚上我们会坐在门廊那边看着星星出来,或者看圆月升起来。你记不记得有一次你告诉我月亮有一面是黑暗的,人死了以后都要到那儿去。你不该那样吓唬我,因为无论你告诉我什么,我都相信。我一直都相信这个,直到后来听你说你只是在开玩笑。再往后,到夏天结束的时候,你会像往常一样被召去服兵役。兵役完了之后,你会休息两天,给我讲你结识的战友和你们部队的新装备。天气还会很热。白天干完活之后,你可以和尤迪、阿扎赖亚坐在草坪上谈论政治。晚上他们会来喝咖啡,你们当中会有两个人下象棋。”

“然后呢?”

“然后又到了秋天。你去参加全基布兹的象棋大赛,也许还会再得一块奖牌。到你回来的时候就该冬耕了。你弟弟阿摩司要退役,也许还会跟雷切尔结婚。你又要开始摘柠檬、葡萄,然后是柑橘。你和尤迪要天天忙着让那些货物准点发出。不过,我同样还要让你把花园的地翻一翻,你会同意的。这样,我就可以再种些菊花和其他一些冬天种的花,然后就又到了冬天。我们会点起炉子,一起坐在这里。雨可以随便地下呀下呀,而我们都不会被淋湿。”

“然后呢?”

“约尼,你怎么啦?”

约拿单从椅子上跳起来,狂暴地把香烟掐灭在烟灰缸里。他侧着脑袋,直挺挺地向前伸着脖子,这个动作很像他父亲试图听清别人讲话时的模样。他额前的一绺头发落在他的眼睛里,被他狂暴地用手拨开了。

“我受不了啦!我再也不能这样下去啦!”他嗓音发闷,几乎有些恐慌。

丽蒙娜平静地望着他,似乎他只不过说了一声“请把收音机关掉”。

“你是想走了?”

“是的。”

“带不带我?”

“我一个人走。”

“什么时候。”

“很快。过不了几天。”

“我就待在这儿?”

“这由你自己决定。”

“你会走很长时间吗?”

“我不知道。对,很长时间。”

“我们以后会怎么样?”

“我不知道我们会怎么样。什么我们我们的?谁说过我们必须要怎么样?我是谁?是你父亲,还是什么诸如此类的人?听着,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就这么简单。”

“可你最终会回来的。”

“你是在问我还是在吩咐我?”

“我只是希望。”

“那么,别希望。你要抱什么希望,那是浪费时间。”

“你去哪儿?”

“某个地方。我不知道。走走看吧。去哪儿无关紧要。”

“你会去上学吗?”

“也许。”

“然后呢?”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穷追不舍呢?现在我什么也不知道。别审问我了,好像我是个犯人似的。”

“可说不定什么时候你会回来的。”

“你想让我回来吗?”

“你要是想回来,你就回来。你要是还想走,你就走。你什么时候愿意都行。屋里的东西我一件也不会改变。我原打算春天剪头发的,现在我不会剪了。要是有时候你想来我这儿,那时我会在这儿等你的。”

“不,我想待在别的地方。也许我会到海外去,去美国或别的什么地方。”

“你想远远地离开我吗?”

“我想远远地离开这个地方。”

“离开我。”

“好吧,是的,离开你。”

“还要离开你的父母、你的弟弟和所有的朋友。”

“是的,很对,远远地离开这个地方。”

丽蒙娜垂下了肩膀。她慢慢地用一个指尖触摸着上嘴唇,就像一个头脑迟钝的小学生在思考一道数学题。他弯下腰去看她的泪水,可是根本没有泪水。她似乎沉浸在思考之中。她的注意力早已转移,回到音乐上去了。又是那台收音机,约拿单心想,那些音乐完全把她迷住了。她就那么悄无声息地转移了注意力,或者说,她根本就是一个弱智,而我以前只是没有注意到罢了。她根本没听我在讲什么,她听的是音乐。我说的话就像钟表的滴答声,或者就像排水管里的滴雨声,从她的一只耳朵进去,又从另一只耳朵出来。

“把收音机关掉,我在跟你说话呢。”

丽蒙娜关掉了收音机。约拿单面红耳赤,似乎还嫌不够,又猛地把插头从插座上拔了下来。屋里一阵沉默。外面的雨已经停了。从隔壁房间里传来了什么东西摔下去的声音,好像是一个由积木堆起的小塔倒在了地毯上。邻居们大笑。

“听着,丽蒙娜。”约拿单说。

“嗯。”

“我想我应该做些解释:为什么,怎么回事,什么时候开始的。不过,我很难解释。”

“你不一定要解释。”

“不一定?你是要告诉我,你非常聪明,不需要任何解释?”

“你瞧,约尼,我不懂你是怎么回事,可是我不想让你解释。人们总想解释和理解,好像生活只不过由解释和答案组成的。我父亲得了癌症,躺在医院快要死了的时候,我一直在他身边坐着,没有话说,只是握着他的手。医生走过来对我说:‘小姐,如果你愿意到我办公室待上几分钟,我会向你解释一下情况的。’我说:‘谢谢你,医生。没必要解释。’他那会儿一定以为我要么是个麻木不仁的人,要么就是个傻瓜。而且,我生埃弗莱特的时候,他们说是个早产儿,海法的那个施林格医生想给我们解释,但你自己就说:‘有什么好解释的,反正已经死了。’”

“求求你,丽蒙娜,别提那件事了,别提了。”

“我没提。”

“你没有错。”约拿单犹犹豫豫地说,他的声音里流露出一种稍纵即逝的柔情,“你真是个奇怪的女孩。”

“不过,并不是因为这个。”丽蒙娜说。她凝视着他,然后仿佛在捉摸某种晦涩的想法似的,又接着说:“够难为你的。”

约拿单没有回答。他把一只宽大、丑陋的手放在桌子上,靠近丽蒙娜那苍白、修长的指尖旁。他尽力不去擦上丽蒙娜的指尖。她的指尖与他自己那短粗的手指、毛茸茸的指节以及被机油弄黑了的指甲形成鲜明的对比,这种对比使他感到高兴,也使他镇定了下来。不知为什么,这种对比似乎既合情合理,又令人欣慰。

“你打算什么时候走?”丽蒙娜问。

“我不知道。两个星期以后,也许一个月,再看吧。”

“你得告诉你父母。要不在以后各种各样的会议上,人人都会谈论这件事的。会有许许多多的说法的。”

“让他们说去吧,我不在乎。”

“可你也不得不说点儿什么呀。”

“我没什么好跟他们说的。”

“那我得给你准备各种各样的东西让你带上。”

“求求你,丽蒙娜,帮帮忙吧,什么也别准备。有什么好准备的?什么也不用准备。我只要往挎包里塞几件东西就出发。我只要简单收拾一下就走。”

“如果你不愿意让我准备,那我就不准备好了。”

“对。我想让你做的只是在以后这几天里保持冷静,而且如果我的要求不过分的话,尽量别太恨我。”

“我不恨你。你是我的。你会带上蒂亚吗?”

“不知道。我还没想到它呢。也许吧。会的。”

“你还想说点儿什么吗?不,你不想说了。”

“对。”

她又一次沉默不语。但是这次的沉默不同寻常。她仿佛在听,仿佛现在谈话结束了,她可以集中精力去听了。稍过片刻,她用双手拉起他的一只手,看了看他的手表说:“现在都快十一点了。要是你愿意,我们听听新闻,然后上床睡觉。我们还要早起呢。”

约拿单感到她的手指放在了他的腰上。过了一会儿,他感到她的手指又移到了肩膀上,因为他依然没有回答。她是不是在说“听我说,约尼,我想要告诉你现在已经快十一点了,你会误了听新闻的。另外,你已累得不行了,我也是,所以我们睡觉去吧”?

她的手指仍然停在他的肩膀上。他伸出手去,摸索着桌上的咖啡杯,可是当他把杯子举到唇边的时候,却发现杯子是空的。

去年夏末,那个婴儿死产的时候,约拿单穿着工作服,开车穿过柏树林径直来到医院。整个下午和晚上,他都坐在产房外的硬板凳上。到了晚上,有人对他说:“年轻人,这会儿你为什么不先去睡觉,明天早上再来呢?”可是他拒绝离开,继续坐在那儿。他的膝盖上放着一份纵横字谜。这个字谜他解不出来,因为里面有印刷错误,所有的横行和竖行都混在了一起。快到吃午饭的时候,从病房里走出一个丑陋的老护士。她长着扁平的鼻子,脸上还长了一颗带毛的黑痣,看上去就像多长了一只瞎眼。“对不起,护士,”他说,“也许你能告诉我里面的情况怎么样了。”她回答了他,她的嗓音由于抽烟和焦虑而显得嘶哑。“听着,你是做丈夫的,你应该知道你妻子这个手术并不简单。我们在尽最大的努力,可是她的手术并不简单。只要你待在这儿就行,你可以自己到医务人员的厨房煮点儿咖啡。不过,别把那儿搞得乱糟糟的。”凌晨三点,那个丑得吓人的女人又出来了。她说:“利夫希茨,坚强一点儿。女人即使有过不止一次这样的不幸,仍然可以正常生孩子。两个小时以前,我们做出决定,把施林格教授从床上叫醒。他从卡梅尔山郊区一路开车过来,正好及时赶到,而且,毫不夸张地说,他救了你妻子的命。他现在仍在给她做手术。也许做完手术之后,他可能会找你谈一谈的。不过,请你别耽搁他太长时间。明天,我是指今天,他还有好几个手术要做,而且他年纪也不小了。现在,你再到厨房给自己煮杯咖啡吧。不过,请保持那儿的清洁。”

约拿单吼道:“你们对她做了些什么?”护士回答说:“年轻人,请你不要在这儿大喊大叫。说实话,你出什么毛病了?别再像个野人一样。你应该有点儿逻辑头脑。你应该明白,唯一要紧的是你的妻子还活着。毫不夸张地说,是施林格教授让她复活了。你不但不感激你的福分,反而站在这儿吵吵嚷嚷的。她会没事儿的。况且,你们两个人还很年轻。”

外面,在医院的大门旁边,那辆积满灰尘的破旧吉普还在等着他,它是属于那些田间劳作者的。他已经完全忘记了四点或四点半的时候他们还要用它,所以,他发动了车,朝南开去,一直开过比尔谢巴三十公里处,直到汽油用光才停了下来。在暗淡的苍穹下,一个炎热的、预示着沙暴的早晨开始了。沙漠上一片灰暗,凌乱不堪。一座座小山就像一个个垃圾堆,巨大的山峰就像一堆破铜烂铁。在山峰远处,地平线向远处延伸着。约拿单离开了吉普车,走了一小段路,完全放松地躺在地上,很快就在沙丘上睡着了。三个空降兵乘着一辆指挥车从旁边经过,吵醒了他。起来,你这个疯子,他们说,我们以为你自杀了,或者是被贝都因人[31]屠杀了。约拿单环顾四周,望着远方高大的山脉,肮脏的沙丘在那里不断地移动着,尘沙在空中飞扬。

约拿单打开收音机,但电台已经停止播音了。他从亚麻布箱子中取出床单和毛毯,然后走进浴室去洗脸刷牙。他再次出来的时候,丽蒙娜已经铺好了床,正在通过陆军广播的午夜新闻对表。播音员对定于第二天在开罗召开的阿拉伯军事首脑会议可能带来的结果表示了严重的担忧。各种迹象表明,事态正急剧恶化。约拿单说他要到门廊去抽最后一支烟,却又把这件事给忘了。丽蒙娜像往常一样在浴室脱下衣服,穿一件厚厚的棕色法兰绒睡衣走出来,就像穿了一件厚呢大衣一样。他们把躺在桌子脚下打盹的蒂亚叫醒时,它弓起了背,抖了抖身上的毛,打了个哈欠,这哈欠最后变成了一声细细的尖叫。它走到前门,等着把它放出去。几分钟后,它又被放了回来。灯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