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夜里,在牲口棚附近那半间兼做理发室的窝棚里,阿扎赖亚·吉特林躺在床上。周围一片漆黑。他睁着双眼,听着老桉树在风中摇曳,发出吱吱的呻吟声。雨点像一个个细小的拳头击打着铁皮屋顶。他的脑海里浮想联翩,他想着自己,想着他的秘密任务,以及格莱诺特基布兹成员们的爱——他们一旦意识到他实际上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就应该,而且一定会得到他们的爱。
他想象着自己走进餐厅,基布兹的人都盯着他看,其中有老拓荒者,他们的脸即使在隆冬季节也呈现着红木般的红褐色;有年轻的男人,他们长得粗壮笨拙,其中一些看起来甚至像迷迷糊糊的摔跤手;还有年轻妇女,她们一边看着他走进来,一边窃窃私语,无疑是在议论他;还有那些丰满漂亮、朝气蓬勃的少女,她们尽管衣着朴素,却洋溢着女性的娇柔与顽皮,能让你感到她们懂得一些你做梦都想不到的事。
阿扎赖亚渴望立即结识所有的人,跟他们交谈,赢得他们的青睐,激起他们最强烈的情感,躲过他们的戒备,尽可能深层次地触及他们的私人生活。要是他能跳过开头几天的棘手局面,直接从中间开始就好了。他想让他们都知道,由于他的到来,他们的生活便从此改变了模样。也许他会在餐厅表演吉他独奏,打动他们当中最萎靡不振的心灵。在过去那些漫长而孤独的岁月里,他历经磨难,得出了一些自己的想法,他要向他们分享这些思想,传达自己对正义、爱情、艺术和人生价值的看法。他要让这些人爱他,崇拜他激情澎湃的内心力量。在他的周围将会聚集一批年轻人,因为他们早已厌倦了单调乏味的生活和繁重的体力劳动。他要给他们作讲演,重新点燃他们心中的热情。他要组建一个研讨俱乐部。他要写报刊简讯。他对本·古里安时代的历史审视将会让约里克也感到震惊。他的论点将会在每一次辩论中都赢得胜利。
要不了多久,所有的人都会知道,一个了不起的人物来到了他们中间,和他们生活在一起。他们会带着各种各样的问题来找他,征求他的意见。在灯光昏暗的卧室里,他们会压低了嗓音谈论他。他们会说,一个古怪的人。年轻的妇女会补充说:你瞧他那孤独的眼神!他们会选他当基布兹的代表。他会出席基布兹运动会议,领导新的潮流,废弃不合时宜的旧习惯。噢,他那强烈的革命性思想将会让他们多么吃惊啊!在一百个不同的地方,那些他从没见过的陌生人会这样谈论他:他的话可以摧毁胸墙工事。最初,他们会说:你知道我们指的是谁吗?那个新来的家伙!上次开会的时候,他站起来把他们狠狠地批了一顿,他那四分钟讲得棒极了,他们永远也忘不了。过一会儿就会有人说:阿扎赖亚?他是一个最新发现,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我们肯定还会听到更多关于他的情况的。
到了最后,所有的人都会问:你能相信吗?居然还有一些老顽固不愿接受吉特林的观点!基布兹运动的领袖们尽管不甚乐意介入,却又经受不住怀疑和好奇心的折磨,于是他们宣称:听起来蛮好的,不过,他为什么不来和我们谈谈呢?让我们好好看看他,听听他能说些什么。当他离开他们的办公室,他们会坦白地承认:毫无疑问,我们服了他了。这孩子真是个了不起的发现。新闻界迟早会发现他,电台也会跟着来的。他们会来基布兹打听他的背景材料。他神秘的身世和经历将会使他们大为震惊。他们会报道说,我们对他了解得太少了。一个冬天的夜晚,他就那么从黑暗中走来了。
脾气暴躁的极端保守分子将会在杂志周末版同他展开争论。他们会连篇累牍地发表文章,企图压制他的爆炸性思想,然而却一无所获。只消四五句话就足以把他们驳得体无完肤,这便是他那优雅、无情、不可抗拒的智慧。不过,到最后,他总要拍拍那些长者的肩膀:无论如何,我必须称赞我的对手,因为他们为培养自己那一代人的思想观念做出了贡献。
举国上下将会围绕新的观念展开辩论,新观念的创始人和首席代言人便是阿扎赖亚·吉特林。新的势力将会聚集在他的周围。年轻妇女将会给编辑写信为他辩护。崭露头角的女诗人将会设法与他交往。一位女诗人会作一首诗献给他,诗名叫做《雄鹰的孤独之伤》。各界名流、权威人士以及外国新闻界代表都会来同他交换意见。他会被称为时代的预言家。与此同时,他会始终坚持不离开这间理发室,或者说窝棚。每个人都会感到吃惊,因为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基布兹提供给他的更好的住房。就在他这间东倒西歪的小窝棚里,将会聚集起一批批来自全国各地的激进主义分子。他们会惊奇地发现,阿扎赖亚·吉特林的全部物质财富只不过一张铁床、一张摇摇晃晃的桌子、一只破烂不堪的箱子、一把椅子和一把吉他。这些东西和贴墙摆放的无数个书架,无须用言语便可以证明他禁欲苦修的生活和长夜里苦苦的思索。是啊,那天早上主动提出给他做书架的木匠就是他当初到基布兹时第一个碰到的古怪的年轻人。
他的客人们会坐在地板上,全神贯注地倾听他的每一句话,只是偶尔打断他,请他做一些解释。美丽的姑娘们会交头接耳地小声说:没办法,根本没办法说服他搬进好一点儿的住所。这儿是他第一天晚上住的地方,他打算一直在这儿住下去。这个人完全没有物质需求。有时,我们在深夜里醒来,会像做梦一般地听到他的吉他声。休息的时候,那些赤脚的女孩中会有一个人主动提出为所有在座的人煮咖啡。他会冲着她豪爽地微微一笑,以示谢意。后来,来访的人们起身告辞,又有新的一批人来到这里,其中有的人来自遥远的地方。他们来寻求鼓舞、指导,或者仅仅是为了在他身边待上一会儿。他会劝诫所有的人都做好长期斗争的准备。他会向他们宣传练就坚强毅力的必要性。他会不假思索地驳斥一切政治花招和冒险策略。
当然,他会结下许多死敌。他会在报纸上同他们较量,如果需要的话,他会用同情又讥讽的腔调,引用斯宾诺莎或者其他著名思想家的话。他会采用宽容的口吻,仿佛老保守派不是由愤怒的老人,而是由鲁莽的土耳其年轻人组成的,他很同情这些人对他所做的攻击,所以不愿意进一步刺伤他们那早已备受伤害的自尊心。
有一天,也许甚至是在明年夏天之前,艾希科尔总理会向他的心腹打听这个旷世奇才的情况。为什么不把这个年轻人带来见我,让我亲自鉴定一下呢?阿扎赖亚应邀来到艾希科尔的办公室,秘书只给了他十分钟的时间。可是半小时以后,艾希科尔会命令他的秘书推迟所有的预约。他会一直坐在那儿,一言不发,完全为阿扎赖亚对国家事务所做的分析折服。他只是偶尔才敢提出一个问题,或用铅笔在一张小纸片上匆匆记下阿扎赖亚的回答。时间会一小时一小时地过去。窗外,夜幕已经降临,而艾希科尔总理没有把灯打开,他完全痴迷地听着阿扎赖亚讲述他那些年克己苦修的生活。最后,他会从座位上站起来,把手放在阿扎赖亚的肩膀上,然后说:“Yingele[32],从现在开始,你就留在我这儿了,你已成为我国公民。至于明天上午七点,你应该待的地方是在我的身边,在那边那个房间里,只有通过我的私人办公室才能和你取得联系。这样,我需要你的时候,随时都可以找到你。不过现在,我想问一下纳赛尔[33]的真正意图何在。另外,我们怎样才能把全国的年轻人都团结在民族统一的旗帜之下呢?
他最后从总理办公室出来的时候已是深夜了。他从她们身边走过时,那些身材曼妙的秘书们互相低声耳语。他的肩膀微微前倾,脸上既没有傲慢,也没有成功的喜悦,只有一种掺杂着忧伤的责任感。
有一天,格莱诺特基布兹的书记约里克·利夫希茨会对他的朋友哈瓦说:“唔?是谁发现了我们的阿扎赖亚呢?是我,那就是我,虽然我差点儿就糊里糊涂地把他撵下台阶。我永远也忘不了他是怎么在那个冬天的晚上出现的。从来没人像他那么忧郁,而且,他身上比一只淹死的猫还要潮湿。瞧瞧,他如今成了什么人物了!”
阿扎赖亚唯一没有想到的事便是第二天等着要他去干的拖拉机库的工作。他胡乱寻找了一通,没有找到电灯的开关,所以天花板上那盏布满灰尘的、光秃秃的电灯泡仍然散发着微弱的光。他开始感到一阵倦意。羊毛毯太薄,他躺在下面无法暖和起来,冻得瑟瑟发抖。午夜过后的某个时刻,他听到胶合板隔墙的另一侧传来一阵单调的哼唱,像是一种尖声的祈祷,或者是一种咒语,用的既不是希伯来语也不是其他任何一种语言,那粗声粗气的喉音像沙漠里的风声一样,而且仿佛是在某种邪恶的梦境中发出的呓语:
“为什么异教徒,嗯,和人们都徒劳地,唔,乱想上帝和他的弥赛亚……他地位太低,我们不尊重他……他比三十个人都要尊贵,可还是不如您……大卫王要——他当卫士……亚撒是约夫的兄弟……还有他表兄以利亚……还有赫尔兹和帕尔泰……还有伊卡什·泰库特的儿子伊拉……还有萨尔默·阿乎海特……他惹人讨厌,他……”
阿扎赖亚·吉特林从床上爬起来,光着脚,踮着脚尖悄悄地走到墙边。从胶合板的裂缝中他瞥见一个瘦高个儿男人坐在一只矮凳上,一条羊毛毯一直裹到头部。他两手各拿了一根织针,膝盖上放着一个毛线团。他正在织毛衣。
阿扎赖亚回到床上,身体在羊毛毯下缩成一团。屋外呼啸的寒风从木板之间的缝隙钻进窝棚。粗糙的羊毛毯扎痛了他的皮肤。他半梦半醒地几乎躺到天亮,一直拼命地想再次开启自己思维的魔力。他渴望着那些女人来爱他、安慰他、全心全意地伺候他,其中有两个年轻、丰满的女人将会丝毫不觉羞涩地任意摆布他,而他会像现在这样躺在那里,紧闭双眼,心脏疯狂地跳动着。
早晨的天气十分恶劣。潮湿的雾气笼罩着所有的房子。外面严寒刺骨。
六点半的时候,约拿单·利夫希茨按照一张塞在他门缝下的纸条的指令,来到窝棚,带新来的机修工去干活。他发现这个家伙早就起来了,正在做健身操呢。他们坐在餐厅的一个角落喝着油腻的咖啡。由于早晨光线昏暗,餐厅里的荧光灯都打开了。新来的人滔滔不绝地说着话。约拿单几乎没听懂一个字。他感到很滑稽。这个由他照管的人居然打扮得干干净净地来干活,还穿了一双平时走路穿的普通鞋子。他向约拿单提出的问题也非常古怪。格莱诺特基布兹是什么时候建立的?怎样建立的?为什么建在了山坡上,而不是建在山顶上或是在下面的山谷里?能不能弄到拓荒时代的档案材料?找基布兹创建人就那些年代的事进行郑重的谈话有没有意义?他们会说实话呢,还是只会对自己的成就大吹特吹?还有他们付出的代价:他们当中是不是真的有许多人死于阿拉伯劫匪、疟疾、心脏病和过度辛劳?
这些问题大部分都被年轻人自问自答了。他回答得颇为精明,对某些问题甚至还有所了解。他不时地冒出几句名言,讲什么崇高理想与灰色现实之间,或者革命者的社会观点与人们的内心情感之间存在着永远的悲剧性对立。有一会儿,约拿单觉得他听到了一个表达法叫“我们精神生活的可靠净土”,他开始感到一阵隐约的渴望:阳光沐浴之下,在一条大江的岸边——也许是在非洲——有一块远方的草坪,清净、亮泽。这幅景色一在他的脑海中消失,他又感到一阵模糊的愿望,想了解一下到底是什么东西一大早便在折磨着这个年轻人。然而,这种愿望也很快消失了。由于天气阴冷,他自己又非常疲倦,约拿单在衣服里缩成一团。他那只破靴中进了水,把他的脚指尖冻得僵硬。此时此刻,是什么阻止了他,让他没有像他父亲和基布兹半数的人那样声称他有病,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呢?不该如此的。这一天本该宣布为正式的睡觉日,而他却不得不带着这个喋喋不休的机修工去熟悉情况。
“我们走吧。”他推开杯子,不满地说,“来吧,我们去拖拉机库吧。你的咖啡喝完了吗?”
阿扎赖亚从座位上跳起来。“老早就喝完了。我百分之百听从你的指挥。”
说完这句话,他又报了一遍他的全名,并主动介绍了情况:基布兹书记已经说了,你的名字叫约拿单,他和哈瓦是你的父母。他又引用了一小段名言来结束自己的话。
“这边走。”约拿单说,“当心,这些台阶很滑。”
“自然界的法则是这样的,”阿扎赖亚说,“意外事故是不存在的。无论发生了什么都是必然的,都是预先注定的,即使在这些台阶上滑倒也是如此。”
约拿单没有回答。他既不喜欢也不相信言语。但是他非常清楚,大多数人总嫌得到的爱不够,还要更多,有时,这就使得他们竭力去和一些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交朋友,甚至采用一些最可笑的方式,包括废话连篇。约拿单想,他就像一只湿乎乎的迷路的小狗,不但摇着尾巴,甚至连整个屁股都在摇摆,想讨我的欢心,让我宠爱他。绝对没门儿!伙计,你彻底弄错了。
他们绕开水坑,踩着泥泞的路面,从牲口棚边上走过去。年轻人还在继续滔滔不绝地说着。约拿单一直保持沉默,只开了两次口——一次是问新来者是不是在以色列出生的,另一次是问他有没有修理过,或者至少有没有仔细看过一台D6型履带式拖拉机。
对这两个问题,阿扎赖亚都回答说不。他出生在海外犹太人聚居区(约拿单感到非常奇怪,他怎么不说“国外”,或者只说他来自哪个国家),对履带式拖拉机一无所知。这无关紧要,在他看来,只要有丰富的经验做后盾,无论是哪儿的拖拉机,无论它们有什么区别,都是相通的。一旦你搞清楚一个,你就把它们全部摸透了。不管怎么样,他会尽最大努力的。虫子和人都可以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嘛。约拿单想不通他父亲是从哪儿挖出这么一个令人生厌的家伙的。
天气本来就很冷,而拖拉机库那凹凸不平的铁皮墙就是在雪上加霜了。跟任何金属物体发生最轻微的接触都会立刻把手指冻僵。里面还布满了凝结的油块、灰尘、霉菌和污物。在椽木的接缝处,在工具箱和零件箱里,甚至在拖拉机上,都有成群的蜘蛛编织出来的倒置的大教堂。工具仿佛由于恼羞成怒,在一个黄色的机器旁散落得乱七八糟。那台黄色机器沾满了污泥和黑油,一副遭人遗弃的神态,把五脏六腑全都抛露在四周了。在履带上,在破旧的驾驶员坐椅上,以及那个被扔到地板上的发动机罩里,尽是扳手、钳子、螺丝刀、螺栓和铁杠。一个装着半瓶黏稠液体的啤酒瓶、一些橡胶带、破袋子和生了锈的齿轮,摆得到处都是。这个荒废的地方弥漫着润滑油、烧焦的橡胶和柴油废气发出的刺鼻气味。
每当约拿单走进拖拉机库,他的心情就会灰暗起来。他郁闷、轻蔑地扫视了一下四周。新来的机修工穿着一尘不染的衣服,像只自负的蚱蜢,绕着拖拉机的发动机蹦来蹦去。最后,他在发动机前面停下来,摆了个姿势,好像在等着拍标准照。然后,他欢快地发表了一通宣言:
“崭新的时间,崭新的地点,我也是崭新的。每一次开始都是一次诞生;每一次终结,无论是什么事情到了终结,都带着死亡的色彩。所有的事情都应当被心平气和、轻松愉快地接受下来,因为命运尽管有多种伪装,但总是来源于同一个永恒的旨意,恰恰就像一个三角形的本质就在于它的三个内角之和永远等于一百八十度。约拿单,你要是稍微想一会儿的话,你就会非常惊奇地发现,我说的不仅是真实的,而且还能给我们带来最美妙的精神上的安宁。要以内心的绝对宁静接受所有的事情,理解所有的事情,回应所有的事情!请注意,我并不否认我所说的话有一部分源自哲学家斯宾诺莎,顺便提一句,他是金刚石抛光工人出身。嗯,我已经简要地告诉了你我的信仰。约拿单,你信仰什么呢?”
“我,”约拿单心不在焉地说,下意识地踢翻了一个装机油的空罐子,“我他妈的快要冻死了,快要生病了。要是你问我的话,我就说我们应该往那边那桶柴油下面倒点儿机油,划一根火柴扔在上面,点起一个大火堆,把该死的拖拉机库和那些该死的拖拉机全都烧光,目的就是为了让我们暖和一点。你瞧,这就是那个病人。你好心好意地把它发动着了,可两三分钟后它又自行熄火了。别问我为什么,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就知道昨天晚上有一张条子塞到我的门下边,告诉我早上要把住在博洛戈尼西隔壁的新机修工带到拖拉机库来。你要真是个机修工,你干吗不看看这该死的东西出了什么毛病,好让我坐下来,让我的腿歇一会儿呢?”
阿扎赖亚·吉特林热情地服从了命令。他用指尖挽起了裤脚,那样子让约拿单想起了一部新闻短片中一位时装模特抚弄衣服褶边的模样。年轻人小心翼翼地爬到拖拉机的一条履带上去研究它的发动机。在这个居高临下的位置上,他没有回头看约拿单,而是直接问了两三个约拿单能够答得上来的简单问题。当他再次提问的时候,约拿单坐在一个倒放的柳条箱子上回答说:“我要是知道你这个问题的答案,那我压根儿就不需要你了。”
阿扎赖亚·吉特林并没有生气。他点了好几次头,好像对约拿单的窘境再理解不过似的,接着含含糊糊地说,即使在纯技术活中,创造性的直觉也非常重要。然后,他非常耐心地对着自己音乐家般的手指哈了一口热气。
“噢,你说什么?”约拿单漠然地问道。与此同时,他异常吃惊地注意到,新来的家伙的脸上流露出一丝深情。然而,这深情是冲谁的,或冲什么而发的,他却无从知晓。
“我要请你帮个大忙。”阿扎赖亚大声说道。
“帮什么?”
“如果不太麻烦的话,你能不能试着发动一下?我想听听它的声音。当然也要看一看。那样我们就知道能得出什么结论了。”
约拿单对他的怀疑愈来愈强烈,这会儿已变成了彻底的不信任。尽管如此,他还是爬上驾驶员坐椅,打开了点火开关。试了四五次之后,发动机断断续续的干咳才变成了震耳欲聋的持续的轰隆声。仿佛在压制某种极度的欲望,那笨重的发动机开始剧烈地抖动起来。
阿扎赖亚小心谨慎地从履带上爬下来,以免弄脏他的干净衣服,然后倒退着离开拖拉机。就像一个画家退到画室的另一端以仔细审视自己的作品一样,他选择了距离最远的地方,在拖拉机库的拐角站了下来。他的身旁是汽油和燃料桶,周围是几把肮脏的扫帚和一堆废旧的弹簧。他闭上眼睛,做出一副思想高度集中的姿态,听着发动机嘶哑的吼叫声,好像远处有一个合唱团在演唱,而他的工作就是在无数人的声音中挑出唯一一个模糊的声音。
约拿单坐在柳条箱上观看着。对他来说,这番表演似乎极其荒诞,同时又有那么一点让人感动。是不是年轻的陌生人过于古怪的缘故呢?
嘈杂中又冒出一声尖厉、刺耳的呼啸。拖拉机像个声嘶力竭的演说家,开始猛烈地咳嗽起来。它越来越喘不上气,直到可以听出一阵一阵的停顿。最后,经过五六次剧烈的回火,发动机安静下来。拖拉机库外面传来鸟儿在风中发出的尖锐、凄厉、刺耳的叫声。阿扎赖亚睁开了眼睛。
“就是这样?”他微笑着问道。
“就是这样,”约拿单说,“每次都一模一样。”
“你有没有试过一启动就挂挡呢?”
“你觉得呢?”约拿单说。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你觉得呢?”
“我说,”阿扎赖亚得出了结论,“这真是太奇怪了。”
“这你不说我也知道。”约拿单冷冰冰地说。他现在十拿九稳地认为,新来的家伙不仅是个怪种,还是个不折不扣的骗子。
“我要告诉你的是,”阿扎赖亚·吉特林轻声细语地说,“好奇心能让有九条命的猫送命,但导致狗熊丢掉性命的却是鲁莽。”
约拿单没有理会他。
“现在,”阿扎赖亚·吉特林说,“我需要一段时间,以便能思考一下。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要思考几分钟。”
“思考?”约拿单心中暗笑,“那就思考好了。悉听尊便。”他站起身来,捡起一只沾满油污的破麻袋,又坐到柳条箱上,把破破烂烂的麻袋裹在自己那只破靴子上,接着点上一支烟。“好啊,你尽管思考去吧。你思考好了就举起右手。”
让他感到惊讶的是,他的烟还没抽完,年轻人便宣布说:“我好了。”
“什么好了?”
“我思考好了。”
“那,要是我能问一声的话,你都思考了些什么呢?”
“我想,”阿扎赖亚犹豫不决地说,“也许,你抽完香烟以后,我们就可以开始修理这台拖拉机了。”
整个修理工作都是约拿单亲手来干的,而且前后只用了二十分钟。阿扎赖亚穿着干净的衣服,脸色苍白,机敏地站在那里,一边看着,一边精确地告诉他怎么干,仿佛是在念说明书上的操作指南。他站在远处指挥着操作,就像约拿单曾经读到过的象棋大师,他们不用棋盘和棋子就可以下棋。在此过程中,只有一次,年轻人踏上了一条履带,往发动机的内部瞥了一眼。他用螺丝刀的顶端,像个修表匠一样精确地调整了一个接头,然后又爬了下去,小心翼翼地躲开车上的油污。
拖拉机一经发动便开始像一只呼噜呼噜的小动物一样,持续地发出轻轻的突突声。挂挡试验非常成功。发动机运转了十分钟,没有发生一次故障。最后,约拿单关掉发动机,拖拉机库一下子静了下来,他的喊叫因而显得分外响亮:“好啊,修好啦!”
他说不清这个年轻人是魔术师还是维修天才,还是整个故障本来就非常简单,要不是最近几天他觉得那么累,那么冷,又总是心事重重,他自己本来也可以轻而易举地把它给修好。
与此同时,阿扎赖亚·吉特林欣喜若狂地庆贺着自己的小成就。他反复拍打着同伴的后背,对自己大加褒奖,使得约拿单感到厌烦透顶。他津津乐道地说,过去他有好几次奇迹般地挫败了对手,其中有一个恶毒的少校,叫茨罗特金或者是茨罗特尼克,她是一个陆军车库的军官,长得非常漂亮,对他抱有一种极其矛盾的感情。还有一个来自海法技术学校的工程博士,一个笨蛋。他有个技术问题解决不了,而他阿扎赖亚立刻就想出了答案。他讲了他脑子里的各种妙计,又从整体上讲了一番人的大脑,以及那个茨罗特金或者茨罗特尼克少校,她嫉妒得几乎发了疯,还讲了她的挑逗举动。还有,他说他设计出了一种划时代的维修装置,却被茨罗特金少校的姐夫狡猾地窃取了成果。那家伙靠它发了大财,在爱琴海东部买了一座美丽的小岛,他从那岛上不断地给阿扎赖亚写信,对他狂轰滥炸,信里充满了威胁、仰慕的话和要求进行联合投资的提议。
约拿单若有所思,一声不吭,心不在焉地听着。最后,阿扎赖亚也安静了下来,把一块落在鞋尖上的蓝色油污擦掉。
“好吧,”约拿单说,“已经八点一刻了。我们到餐厅吃早饭吧。然后我们再回来,看看这儿还有什么别的要干的。”
在他们去餐厅的路上,阿扎赖亚仍然控制不住地说个不停。他讲了两个笑话,讲的是两个乘波兰火车的旅客,其中一个是反闪族的牧师,另一个是又高又胖的将军。尽管第一个人心怀叵测,第二个人力大无比,但是犹太人智胜了他们俩。讲到关键的地方,他竟独自笑了起来。他非常不安,赶忙又讲了一些老掉牙的笑话,这种笑话除了讲的人在笑以外,也是没人会笑的。
约拿单第一次注意到新来的人隐约有点口音。但他隐藏得非常好,几乎分辨不出。“l”发得有点轻,“r”稍微嫌长,“k”有时是从硬腭迸发出来的,好像他吞下了什么难吃的东西似的。他明显地做出了克服这些口音的努力。也许由于这种努力,或者由于飞快的说话速度,阿扎赖亚总是磕磕绊绊,甚至差点被有的字噎住。每到这种时候,他就会在中间停顿下来,立即进行补救。
从来就没有两种孤独是相似的,约拿单心想。如果两个人真正有任何一点相同的地方,那么他们两人就可能变得真正亲密起来。就拿这个可怜虫来说吧,他自己那么难受,还要想方设法让我高兴、逗我发笑。你可以看出来,他的内心世界全都扭曲了——太敏感了,太自以为是了,太阿谀逢迎了,而且同时具有这些特点。我们有各种类型的怪人,他们还一直怪到底。其中一些人也竭尽全力跟我们交朋友,跟大家和睦相处,但是一两个星期或者一两个月之后,他们就再也无法忍受下去,便逃走了。我们要么把他们忘得一干二净,要么只是由于一些滑稽的事才记住了他们,就像两年前那个离了婚的妇女,在所有的人当中她居然千方百计地去勾引老斯塔奇尼克。一天晚上,他们俩在音乐厅里听勃拉姆斯[34]的曲子,他躺在她的大腿上,结果被雷切尔·斯塔奇尼克给当场捉住了。来得容易去得也快。也许阿扎赖亚以为,我是书记的儿子,所以书记指定我留意他并汇报他的情况。还有什么别的原因会使他那般狂热地要让我一眼就喜欢上他呢?可谁会喜欢一个像他这么古怪的家伙呢?我是绝对不会的。尤其是现在,我连自己都无法容忍呢。换成别的时间我也许会尽力去喜欢他,或许让他平静下来。他在这里会吃苦头的,等到受够了的时候,他就会离开的。悠着点儿,伙计,悠着点儿。
外面正下着毛毛细雨。雨丝被风吹得更加尖细,散乱地飞舞着。电线也在雨点的击打下发出奇怪的嗡嗡声。
“吃过早饭以后,”约拿单说,“你应该到储藏室要一套工作服。在柴油后面的那个柳条箱里你会看到佩科的旧靴子。佩科曾在这儿干了好多年。”
他们停下来在餐厅外面的看台上洗手的时候,阿扎赖亚灵巧修长的手指吸引了约拿单的目光。那手指使他想起了丽蒙娜。就在那个时候,他看到她和一些朋友一起坐在餐厅的另一端,双手捧着一个大茶杯。他知道杯子仍然是满的,她和往常一样正捧着杯子暖她的手指呢。有那么一会儿,他猜测着她这个早晨可能会想些什么,但是他马上就责备了自己。她在想什么我才不在乎呢。我想做的只是远远地离开他们所有的人。
吃早饭的过程中,阿扎赖亚·吉特林还一直在夸夸其谈,不仅是冲着约拿单,还包括另外两个和他们同桌的人:从羊圈来的耶什克和小西蒙。他先做了自我介绍,接着询问他是否可以知道他们两个人的名字。然后,他带着一种莫名其妙的愉悦心情,向他们讲述了他在理发室度过的不眠之夜,在那儿,就像在恐怖电影里一样,夜半钟声敲响的时候,墙那边有一个沙哑的声音开始讲话。他看到了——他仍然说不清是醒着还是在做梦——一个鬼魂在嘟囔着各种各样的《圣经》咒文,说的是一种绝迹了的语言,迦勒底语[35]或者是赫梯[36]语。
然后,他讲到了拖拉机库的那段故事,转弯抹角地想从约拿单那儿捞取几句好听的话,以便给另外两个人适当地留下一点印象。事实上,尽管他到基布兹还不到一天,而且别人也催促他先歇上几天再开始干活,但第六感告诉他决不能浪费时间,就是因为这个他才一大早就爬起来,跑到拖拉机库,证明了——或者不如说显示了——不对,正确的词应该是证实了它的合理性——对,证实了他心中的信念和寄托在他身上的巨大期望的合理性。当然,无论他得到什么样的赞扬,都更多地归功于他的直觉,而不是他的知识或者技术,因为他听到发动机声音的那一刻便有了一条妙计。正像谚语所说的,“如果伊万的马车陷进了泥坑,告诉他不要去推,而应该戴上那顶会思考的帽子”。
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与他同座的人有一位对他那种神采飞扬的谈话报以含混的微笑,阿扎赖亚便放声大笑,并且加倍卖力地讲下去。约拿单倒了两大杯咖啡,把其中的一杯递给了他。他几乎找不到足够的言语来表达他的谢意。
“一只无形的手引导着我和约拿单同志,使我们一开始便走到了一起。他训练我适应新工作的时候,你们真该看到当时他那股热情和耐心劲儿。那么文雅,那么娴熟!对了,他对自己的事从来不说一个字。”
“住嘴。”约拿单说。
“怎么啦?”耶什克问,“你为什么就不能变变样,让人说你几句好话呢?”
小西蒙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报纸,翻到体育版。头版的标题说,在北部边境,以色列和叙利亚的装甲部队之间爆发了一阵短时间的激战。至少有三辆敌方坦克被击中并燃起了大火。叙利亚用来在约旦搞牵制工程的掘土设备也被摧毁。一张照片上登出了一个眉开眼笑的北方司令部将军,他的周围是些全副武装、同样眉开眼笑的士兵。
耶什克看到这些便发表评论说,这场战争在短期内不会结束。
小西蒙躲在体育版的后边,粗暴地宣称,要不是那些俄国佬,他只要在那些阿拉伯人屁股后面猛踢一两脚就可以干净利索地把他们解决掉。
“我们总喜欢认为一切都要依赖我们。其实不然。艾希科尔就不完全是拿破仑。有的事情根本不依赖任何人。”约拿单更像是自言自语,而不是在跟别人讲话。
在这个时候,阿扎赖亚重新杀回到了谈话之中。他警告他们目光短浅的危险性,向他们解释了本·古里安在一方面的错误以及艾希科尔在另一方面的错误,又借助于斯维德里盖洛夫[37]和伊万·卡拉马佐夫[38]的例子迅速地概括了俄国人的恶毒心态,并论证说斯拉夫人生来就不会道德约束,而且极力想就犹太人的命运问题发表新的观点。他不断提高嗓门以吸引耶什克的注意,丝毫不在意邻桌投来的目光。接着,他开始阐述战略目的和政治手段之间,以及这两者和“民族信念”——任何一种文明都是以这种信念为基础的——之间的辩证区别。他预言将会迅速爆发一场战争,谴责了四处流行的蒙昧无知,概括了可能出现的使问题复杂化的国际形势,提供了一些解决方法,并就所有这些方面提出了两个基本问题。对于这两个问题,他马上主动做出了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