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1 / 2)

沙海无澜 阿摩司·奥兹 11713 字 11个月前

1966年3月2日,星期三,晚上十点十五分。

今日无雨,无风,天高云淡,寒意料峭。窗门紧闭,虽开着电暖器,但屋子里还是弥漫着一股潮气,一股从湿漉漉的落叶和土壤里散发出来的潮气。这些都是我童年时闻惯了的气味。我在这个基布兹已经待了三十六年,但仍然是一个欧洲人,丝毫未变。这并不是说我的皮肤没有被阳光晒成古铜色,仍然挂着像我莱比锡二流银行家父亲那样的一张苍白的脸庞。我的意思是,我还是不习惯这里的夏天,我在下雨天感到更自在些。

我感到羞愧,但是不得不承认,经过这么多年,我跟这些易激动的俄裔波兰人打交道时还是感到很紧张。

不过,我无怨无悔。我平生处世待人都是凭良心做的,问心无愧。那么,究竟是什么东西使我苦恼呢?也许是隐伏在心头的流落感、思乡情,以及难以名状的哀伤。这块奇怪的土地上没有河流,没有森林,没有教堂的钟声,没有我心爱的那些东西。然而,我能够把历史的、思想意识的和个人的三笔账整理得一清二楚,收支平衡,一无差错。这里的每个人都可以对我们自己做的一切感到自豪。经过长期顽强的奋斗,我们从无到有,在一片荒地上建起了这个美丽的村庄,尽管看上去它只像一个乖巧的孩子用积木搭建起来的样子。在我们为创造一个美好社会的奋斗过程中,没有流血,也没有损害任何个人的自由。虽然我对世事总是抱一种超然淡泊的态度,但还是对这个成就感到由衷地高兴。我们做得不赖。在某种程度上,我们真正地把我们自己变得更好了。

但是,我们对我们自己真正了解吗?不,一点都不了解。现在,在我很快就要进入老年时,我发现我对自己的了解比我年轻时还少。我也不相信其他人比我了解得更多些。哲学家不了解,心理学家不了解,甚至基布兹运动的领导人也不了解。每每涉及到我们自己时,我们对自己的了解比科学家对大自然的奥秘的了解还要少,或者说比他们对宇宙的起始或生命的起源的了解还要少。其实是一无所知。

有一个星期六,我正好跟丽蒙娜·利夫希茨一起值午餐班,她负责上菜,我负责饮料,我纯粹出于礼貌,问她累不累,要不要我帮忙。对此,她莞尔一笑,并对我说不必感到悲观,因为一切都在好转。她那一笑那么可爱,让人难以忘怀。她的那些话差不多就像一只温暖的手在抚摸着你。有些人说她是一个非同一般的女子。另外一些人认为她冷漠无情,或者把她说得更糟。可我呢,自从那个星期六以后,我对自己做出了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凡是两人相遇,我就向她微笑致意。唉,今天清早,她的约拿单不言语一声就出走了,不知去向,这就留给我一项任务:找出他在什么地方,并决定下一步该怎么办。到哪里去找他?又怎么找到他?像我这样一个人,一个五十九岁的老单身汉,受到他人一点信任甚至尊敬的人,对于这类事情我知道些什么呢?

知之极少,一无所知,全然不知。

正如我对我们一般的年轻人知之极少一样。有时,当我瞧着我们的年轻人,这些经历过战争、上过战场、开过枪、杀过人、被人射击过、耕耘过成百上千英亩土地的年轻人时,他们使我想起了陷入沉思的摔跤手。你从他们嘴里得不到一句话,最多是耸耸肩膀。他们全部的工作词汇就是“是”、“不”、“也许”。说不说一个样。他们是不苟言笑的农民?粗鲁的斗士?还是一些土疙瘩?不一定。有时,你深夜里走路,遇上四五个年轻人,他们坐在一起歌唱,就像一群狼对着月亮嗥叫。为了什么呢?或时不时地,他们中间的一个人把自己关在娱乐室里,猛烈地弹奏钢琴。他演奏的技巧也许很笨拙,但是你能从中听到一种渴望。渴望什么?渴望那片被他父母抛弃的阴沉的北方土地?渴望陌生的城市?渴望大海?我不知道。在过去九年里——即从我遵从医嘱停止在鸡场工作以来——我一直为基布兹记账,现在又给了我一个新的、让我厌烦的责任。究竟为什么我要接受呢?这个问题问得好,但我需要时间来解决这个难题。

“解决”,这个动词听起来好怪呀!我们在这个地方度过了我们的全部生命,解决了一个又一个问题。青年人的问题,阿拉伯人的问题,海外犹太人的问题,土壤和水源的问题,站岗放哨的问题,性别的问题,房子的问题——世上每一个可以想象到的问题。仿佛这些年来,我们一直是苦苦努力,要在海浪上镌刻精巧的公式,要把天空中的星星三颗一行排列成训练队形。

让我回到今天发生的事情上来吧。天已晚了,明天又要开始新的一天了。我自作主张,不想劳神作什么解释,只在食堂的布告栏上留了一个简短的通知:今晚的排演取消。我认为,没人还能够把注意力集中在音乐上。整个基布兹现在已经一片哗然。每个人都期望我知道怎么办。采用哪种办法?五重奏得等到一个安静的夜晚再演出,那时大家就不再那么忙碌了。

更正:我本人现在需要一点音乐。私下独享,也许听听勃拉姆斯。房门是锁着的。我穿着睡衣,外面套着那件博洛戈尼西六七年前给我织的厚毛衣。我给自己沏了一杯柠檬茶。在我的日记里写了几页。然后我上床,设法入睡。我必须做的是把一天的大事记下来,还写下我自己的一些想法。十六年前,我要求自己把基布兹每天的生活记录下来,尽管我至今也不清楚,在这个基布兹或者世界上其他任何地方,谁会对它感兴趣。确实,谁会呢?

(一段启示性的旁白。狗在吠,夜鸟啼。寂静在黑暗的上空盘旋——在山谷里,在群山间,在大海上——无声而顽强地要求从我们——人、狗、鸟这里得到回答。现在该由我们表明态度了。)

从纯粹的法律角度来说,约里克仍然是这个基布兹的书记。在星期六晚上经过全体会议选举之前,我是不会正式接受这个职务的,尽管实际上在过去几天里我已经在做书记的工作了。我感到自己别无选择。至于说到我自己或其他人的感情问题,我茫然不知所措。感情对于我来说是一本深奥莫测的书,是一个难猜难解的谜。虽然在我孤寂的年代里,我潜心读了那本书,但我在书中发现的东西,不管它是事实,还是虚构,都只能使这个谜更加难猜难解,使这个奥秘更玄妙。先是弗洛伊德出来谈一个问题。谈得很不错。荣格又出来谈了另外一个问题,听上去同样自圆其说。陀思妥耶夫斯基也不懈怠,向我们显示灵魂里其他的阴暗面。不错,他们说的都很有力。但是,我没有被说服。我存有疑问。

他们谁也不能启示我年轻的约拿单·利夫希茨现在何处。他正睡在一座被遗弃的房子里,还是在棚屋里?是在野外,还是在城里?躺在废弃的守夜人小屋里的旧床垫上,还是在一个军用帐篷里?或许他压根儿就没有睡,而是在拼命挣扎,在继续行走?他在汽车上,在飞机上,还是在装甲车上?他在特拉维夫城南的小胡同里寻找妓女,还是在朱迪亚或内盖夫的荒野里靠着星辰在黑夜中摸索前进?他是严肃的,还只是对某人来一次恶作剧?他是在报复、铤而走险,还是只不过像个宠坏了的孩子在撒娇?他是在寻求什么东西,还是想逃离某个东西?

现在,这责任全落在我身上,要由我来决定该怎么办。报告警察?束手等待?在周围村子里打听查访?紧急处理?还是泰然处之?

这些青年人到底是些什么人?他们脑子里在想些什么?他们是一流的农民,这一点不用怀疑。我们自己要花很大的劲儿做的事,他们轻而易举就干完了,连汗都没有出。他们也很可能是勇敢过硬的士兵。然而,他们总有一种忧郁的神态。仿佛他们来自另一个种族,一个完全不同的部落。既不是亚洲人,也不是欧洲人。既不是犹太人,也不是非犹太人。既不是理想主义者,也不准备建立理想。他们生长在历史的旋涡中,他们生长在变化万千的土地上,那里一切都在进行试验。他们生长在一个只有蓝图的国家里,没有祖父母、没有祖先家园、没有宗教、没有反叛、没有奇迹的年代。生活对他们究竟有什么意义呢?他们没有一件传家宝——没有一只五斗柜,没有一只金怀表,甚至没有一本旧书。他们成长的地方只是一个小村庄。住的是散落在几株幼弱小树间的帐篷和棚屋。看到的是篱笆和探照灯。听到的是饿狼的嗥叫和远处的枪声。约拿单,你中了什么邪、着了什么魔?

我现在帮不了别人多少忙。要说帮忙也只是在暗中摸索。也许我设法安慰了一两个人,采取了几个我认为必要的措施。这一切都是我自己决定的,因为这里没有一个人可以商量。斯塔奇尼克是一个好人,跟我称得上朋友。他热心肠、感情外露,不过脾气挺犟。跟四十年前我在青年运动中第一次见到他时一模一样。他固执己见,刚愎自用,听不进别人的意见。我从来没听说他认过错。一次也没有。甚至在鸡毛蒜皮的小事上也是如此。有一次,他有半年多不跟我说话,因为我用一张地图向他证明,丹麦不属于比荷卢经济联盟。六个月之后,他送给我一张便条,说我的地图“早已过期了”。但最后他决定跟我讲和,还给我买了一块可放在床边的小绵羊皮地毯。

至于我的好朋友约里克,他对国家或者基布兹运动的贡献不该由我来评说。我说的算得了什么?他的敌人说,他讲话像个先哲,但举止像个二流的政客。他的支持者对此回答道:“哦,他是有些谨小慎微。这一点没错,但他是一个有想象力、有理想的人!”

(让我顺便说几句,我本人不需要想象力,也不需要理想。我随着军乐团的音乐度过了一生,仿佛死亡已被取消,衰老已不复存在,痛苦和孤独已被驱走,整个宇宙只不过是政治和意识形态争斗的竞技场。总之,想象力和理想不合我的胃口。很久以前我就对约里克和他那一伙人不抱任何希望,不指望他们能表现出一点同情。当然不是无原则的同情,而是有限度的同情。但是终究是一种同情,因为我们大家都需要它。还因为,没有它,理想和想象力就会变得十分残忍。所以,作为基布兹的书记,我决心尽力帮助他人,同情他人,不给他人带来不必要的痛苦。确实,如果允许我再插入一段启示性的旁白的话,我要说在《圣经》的十诫中,在我们后来做出的种种训诫中——基布兹的、国家和社会主义的——对我唯一有关系的训诫就是不要给人造成痛苦。不要在别人的伤口上抹盐。不可使他人痛苦。也不要使自己痛苦。)这事就说这些吧。

现在让我们再回到今天的事情上来。这是一个晴朗的早晨,天空寒冷、湛蓝。我小时候在欧洲也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壮丽的景象。它使人陶醉,为活着而高兴。读到今早报纸上关于军队在北方结集的标题,我异想天开,想前往大马士革,说服叙利亚人放弃这个无益的蠢举,跟我们在阳光下坐下来,一劳永逸地解决我们之间的问题。

当然,我没有去大马士革,而是上办公室去了,翻阅了一下昨晚尤迪·谢奴尔塞在我信箱里的一堆乱糟糟的提货单。从七点到九点,我花了两个小时,设法从这些提货单和柑橘园的烂摊子里理出一个头绪来。之后,我打算回复堆在约里克桌子上的一些信件。一些急件,因为我喜欢把一些不需今天做的事情拖到明天,期望这些事情自行解决或不了了之。当然,因为我还没有正式上任,也就不需要那么紧张。

九点,或许九点一刻,脸色阴沉的哈瓦·利夫希茨冲进办公室。她用一种敌意的、训斥的口气喊道:“难道你不害臊吗?”

我放下笔,把老花镜推到头顶上,并向她道了声早安,请她在我的椅子里坐下。(几天前,有人把办公室里另外一张椅子顺手捎走了,一直没有送回来。)

不,她不愿意坐下来。她说,她弄不明白,一个人竟会如此麻木不仁,尽管她不以为奇。她到这里来是要求我采取行动,或者用她的话说:“你必须把这事当做自己的事,立即去办!”

“对不起,”我说,“究竟什么事要我立即当做自己的事来办?”

“斯鲁利克,”她声色俱厉地说道,仿佛我的名字是一个脏字眼,“你说你是不是木头人?或者假装木头人?或者是你那令人恶心的幽默感在作祟?”

“很可能是,”我说道,“一切都是可能的。但是在我了解问题的症结之前,我不能给你答复。我建议你还是先坐下来。”

“你是不是真的想对我说,你对发生的事一点儿都不知道?说你没有见到罪恶和听到罪恶?还说在整个基布兹都在谈论这件事时,殿下你却远在月球的背面?”

我们俩隔着桌子相互凝视着。我禁不住微微一笑。

“可怕的事已经发生了。”哈瓦说。

我当即向她表示歉意,说我真的不知道她在讲些什么。事实上,过去几年我一直没有去食堂吃早饭,只是在办公室里喝点茶,吃些饼干或酸奶什么的,一直挨到午餐。老天啊!约里克出事了?

“他是下一个!”哈瓦恶狠狠地咕哝道,“倒霉的事总是成双成对而来,但这一次是约尼!”

“哈瓦,”我说,“我不能未卜先知,请你把发生的事详详细细地告诉我。”

她猛地坐进我早先递给她的椅子里,动作那样突然,那样急促,仿佛要把我桌上的纸张文件撒出去,或者要上来扇我一记耳光。她用另一只手捂住自己的双眼。

“我弄不懂。”她低声说道,“你一定得有一副杀人犯的狠毒心肠才会这样对待我。”

我倒真的弄不懂究竟谁是杀人犯——是她丈夫,她儿子,还是我——我又为什么要把手放在她的肩上,温柔地呼唤她的名字。

“斯鲁利克,”她抬起头来望着我说,“你愿意帮忙吗?”

“当然,我愿意。”我说。虽然多年来,要我跟其他人在躯体上接触是很难的,但是我确实把我的手停在了她的肩膀上。我甚至触到了她的头发。我不愿说绝了,但是我想我确实是触到她的头发了。

哈瓦说,约尼是在夜里的什么时候离家的。他也许带走了一支枪。他那个蠢头蠢脑的妻子今早记起他曾经说过,他要到国外去旅行。“但是,我比谁都清楚,你不能相信那个低能儿的话。不管他怎么筹划,傻瓜才会认为他出国去了。出国却不带护照和钱,只带枪支和军服。斯鲁利克,你知道你是这里我唯一能说得上话的人,其他的人都不过是一些心胸狭窄、自私自利的家伙。他们内心深处在窃喜,因为他们知道,这下子约里克完蛋了。他们多年来一直在想方设法把他搞掉。我来找你,因为你是一个正派的人,如果不说你是一个天才。是一个男子汉,不是凶神恶煞。他倒不如亲手杀死他的父亲算了。约里克闯不过这一关了。他现在胸口疼痛,呼吸困难,卧在床上。他把一切责任都揽到自己头上。而那个笨蛋丽蒙娜,她招来那个卑鄙龌龊的小杀人犯,一起来毁灭约尼,却冷冰冰地对我说:‘他出走是因为他心里难受,不痛快。他说他要走,他果真走了。我不知道他去哪儿。也许在他感到好一些时便回来了。’我真想当场扇她的耳光。我没跟那个卑鄙的家伙说过一句话,那个推人下水的恶魔可能什么都知道。哦,我打赌他肯定知道,在那里窃喜,看我们的热闹。但是,他绝不会跟我们漏一点风声的。斯鲁利克,我想叫你马上去找他。设法迫使他告诉你约尼在哪儿。不要循规蹈矩!你觉得有必要就带上一支手枪。你还等什么?看在老天爷的面上,斯鲁利克,我现在最厌恶的是一杯咖啡和一通演讲。你知道我是铁铸成的人。我要的就是要你现在就去,做必须做的事。你可以把我留在这儿。我会自己照顾自己的。快走吧!”

不过,此时水已经开了。我跑过去,不管她要不要,冲上咖啡。我要她待在办公室里,在椅子上休息一会儿,然后我向她道了一声再见,戴上帽子,穿上外套,出门找丽蒙娜去了。途中,我在医务室停下来,要护士守在约里克身边护理,一直等到我回来。人们不时地拦住我,给我出主意,打听最新的消息,或者向我说上各色各样离奇古怪的故事。我对他们说对不起我没有时间。我只对葆拉·列文说了几句话,因为我要她随时了解哈瓦的情况,并且要她不让其他人进入办公室。

我竭力把自己的思绪整理清楚。问题是我一点都不清楚从何处着手。当然,我早已听到有关吉特林的谣传,据说他已经搬去跟丽蒙娜和约尼住在一起了。各种含沙射影、窃窃私议和中伤诽谤不绝于耳。但是,我直到现在都并不感到有必要在这件事上表明态度。一个以思想开明、生活自由而引以自豪的社会不应该干预一个人的私生活,至少我认为应该如此。夫妻之间、朋友之间(不管是男是女)的情感问题在我看来纯属个人问题,完全可以挂出“闲人免进”的告示牌。现在哈瓦却跑过来,说什么情况严重,亟待公断。谁出来说话呢?当然不是我。任何有关性与感情的事,或者有关两者之间的关系,对我来说都是一个“陌生的领域”。

当初,我在莱比锡,还是一个小孩子,我坠入情网,爱上了一个漂亮的中学女生,但是她却喜欢一个年轻的网球明星。他是那类公众称为“金发雄狮”的美男子,然而也是一个希特勒的狂热崇拜者。我一度情绪低落,但是不久便振作起来。就在这个时候,有一天清晨五点钟,家里的一个女仆走进我的房间,睡到我的床上来了。不久,我参加了在波兰的犹太复国主义先锋组织,来到巴勒斯坦。在这里,大约二十五年前,我爱上了佩[1]。事实上,我也许仍然用我自己的方式在爱恋着她,但是我从来没有让她知道。现在,她已经是四个孙子、孙女的老祖母了,而我依然是光棍一条。我还有几次逢场作戏、令人难堪的性爱体验,对这些还是少说为佳。很遗憾,它们都平淡无奇,很快教人后悔。依我的看法,这件事包含了许多痛苦和尊严的丧失,换取的只是非常短暂的快感。我承认,它是一种强烈的快感,但它是那么的短促,那么的没有意义,不值得为此做出如此大的努力。当然,公道地说,我的经验是非常有限的,不足以概而论之,但我愿意把自己的想法在这里说出来。社会上色情行为的大肆泛滥已经到了无药可救的地步,使人们为建立一个美好社会的种种努力成了一种嘲讽。这并不是说我们不应该把目光看得远一些并继续努力,只是说我们在努力时,不应该抱过高的希望、存有幻想。相反,要尽可能地谦虚谨慎,不虚妄自负。不过我现在还是把唱片换一面吧,因为今晚肯定又是勃拉姆斯之夜了。

那么,接下去怎样?哦,是这样。我找到了丽蒙娜。她记得,昨晚她给犹太哲学小组成员供应完夜宵之后就回家了。(“那是什么时候?”“很晚了。”“是很晚了,但具体是什么时间?”“雨下了大多半的时候。”)她发现他们两个人都睡不着。两人都有点累。相互间都很友善,“就像打过架又和好的两个小男孩”。他们对她也很友善。然后大家去睡觉了。她也上床了。(那之后他们互相之间是否还是很友好,我不想去猜测。我知道什么呢?)

“约尼是何时离开的?”

“夜里。”

“具体什么时候?”

“很晚了,他一定很晚才出走的。”

我问她早晨发生了什么事。阿扎赖亚醒了。他觉得他听到了枪声。他醒来时常常认为他听到枪声。有时候她认为她也听到了。当他们发现约尼不见了,他开始四处奔跑。

“谁?”

“扎罗。约尼不会奔跑的。约尼做什么事都是慢悠悠的。他从不奔跑。”

“你为啥这么说?”

“约尼累了。”

长话短说,阿扎赖亚冲到拖拉机库,冲到食堂,跑遍了所有的地方。那么,他在四处奔跑的时候,丽蒙娜在干什么呢?她在检查约尼带走了什么东西,留下了什么东西。他带走了通常部队深更半夜征召他时带的东西。部队有时就在深更半夜来找他。为什么她如此自信部队昨天夜里没有要他去报到呢?她不能做出明确的回答,只说:“这一次,情况不同。”

然后她干什么呢?她坐下来等候。接着,她穿好衣服,整理好床铺,把房间打扫干净。她没有去洗衣房工作。她给蒂亚喂了早饭。又等了一会儿。她在等什么呢?她要等到七点十五分。为什么是七点十五分?因为此时正是哈瓦和约里克起床的时候。就这个时候她告诉他们,昨天夜里约尼出走了。我对他们说不要慌张,不要为此事心神不定。

然后又发生了什么事?没有。没有吗?什么也没有。哈瓦心神不定。约里克说了什么呢?他干了些什么呢?他用手掩住自己的脸,一声不吭地坐在椅子里。哈瓦也不吭声了,静静地望着窗外。此时,丽蒙娜悄悄地离开家,去找扎罗。

“丽蒙娜,”我说,“我要问你一些事。请你在回答我之前,尽量集中思想。因为我要问的事情很重要。你猜想一下约尼现在可能在哪里?”

“他走了。”

“他确实走了,但去的是哪里?”

“去寻找东西。”

“去寻找东西?”

沉默片刻。接着她微微一笑,笑得十分平静、沉着,仿佛在说我们两人知道的事情,其他人从来没有想到过。我对她报以一笑,并说道:“丽蒙娜,请你告诉我。这不是闹着玩儿的。”

“我在想。”她说。

“你在想什么?”

“我想他出走,因为他曾说过他要走。”

“那么他到哪儿去呢?为什么走?”

“出去逛逛,”她说道,“说不定就这样。”

40年代初,基布兹曾跟一对叫福格尔大夫的牙医夫妇签过一个工作协定。这两位牙医从波兰来到这里,给我们治牙病,收费低廉。这两个人没有学过希伯来语。有牙病的人便到城里他们那间设备简陋的门诊室里去找他们看病。直到那女牙医在一次事故中身亡,她丈夫患上了不治之症。作为付给他们的一笔固定的年金,我们同意由基布兹收养他们唯一的孩子。这是一个长得很可爱、性格内向的小女孩,做事情干净利落、挺有条理,只是稍欠机灵、不爱交际。在她到了服役的年龄,约拿单·利夫希茨娶了她。内阁部长和政党领袖都出席了他们的婚礼,还有不少议员。以后,她开始在洗衣房工作。不久怀孕了。显然出了什么问题。人们纷纷谈论他们。我不想听他们谈论的东西。像我这样的人跟这些婆婆妈妈的传言、跟这些漂亮的女孩子、跟别人的心态有什么关系呢?

“丽蒙娜,”我说道,“还有一个问题。这次你不需要回答,因为这纯属私事。你跟阿扎赖亚·吉特林的关系……约尼是否感到难受,有所抱怨,或者有点感觉受到伤害?”

她停顿了一下。“但是他们喜欢那样。”

“喜欢什么?”

“自讨苦吃呗。”

“对不起。我不懂。谁喜欢自讨苦吃?”

“这些个人。并不是所有的人。有些人是这样。用梭标刺杀羚羊的猎人是这样。”

“我恐怕还是理解不了。究竟谁喜欢自讨苦吃?”

“约尼。还有扎罗。我爸爸也是如此。还有巴赫。约里克也一样。很多人都是这样。”然后她又诡秘地一笑,补充道,“可你不是。”

“好,不去说那个了。说说你觉得我们现在该做什么?”

“做一切必须做的事。”

“譬如什么?”

她回答不上来。

“那么我们就这样等着吗?”

“等着吧!”

“还是找一找他?”

“找找吧,因为约尼有时候喜欢冒险。”

“丽蒙娜,我需要一个直截了当的回答。究竟我们应该等他还是找他?”

“找和等。”

最后要问的一个问题:她需要什么吗?需要基布兹帮助吗?这个问题似乎把她弄糊涂了。什么帮助?噢,是的。我也许已经注意到,扎罗还没有被基布兹接纳,尽管他已经请求了多次。只是不要让他离开。他人不错。

“告诉我,丽蒙娜,你现在要到哪里去?”

“去看看他吃过早饭没有。一定要让他吃上早饭,因为他一个早上都在寻找约尼。他甚至去了谢赫达赫,不过他很快就会回来的。我不知道之后要去哪儿,也许去洗衣房,也许不去。”

我最终找到了阿扎赖亚。他独自一人坐在空荡荡的娱乐室里。我肯定让他吓了一跳。他感到很抱歉,但是他今天没法去拖拉机库工作了。他向我保证,明后天他会加班补上。他已经找遍了基布兹的每一个地方,所有的果园,甚至到过谢赫达赫的废墟,但是一点踪迹也没有。他想到死,因为这一切都该归咎于他。“斯鲁利克,也许你该找一下小西蒙,他现在正负责清除附近那些闲散人员。对我就该这么办。不过,首先你得让我把约尼找到。只有我才能找到他。还有不少事要做。再给我一次机会,你们会看到我给基布兹能够做些什么。”

他碧绿的眼睛里闪烁着惊恐的神色。他的眼睛不敢对视我的眼睛。他的嘴角上有几条由于担惊受怕而形成的皱纹。他预计约尼傍晚之前就会回来。最迟,明天或者后天。反正,不会太久。他的直觉这样告诉他,而他的直觉从来没有出过差错。只有两个东西约拿单是念念不忘的。一个是爱情。另一个是目标,即犹太人的某种理想,如果有人还这么说的话,因为有些东西早已在他内心死掉了。阿扎赖亚跟约尼不一样,他已决心把自己的生命贡献给基布兹,贡献给社会和国家。

他一个人待在娱乐室究竟在干什么呢?我认为他是在写一个声明。或者写一首诗。一首铿锵有力的诗。具有安慰人或重新燃起炽烈感情的诗。(顺便说一下,他还是一名好吉他手。那是我在彩排节目时发现的。)

“阿扎赖亚,”我说,“听我说。如果你真想帮忙的话,有件事我希望你能替我做。首先,要保持冷静。如果我们不感情用事,我们大家就可以生活得更轻松自如一些。其次,我要你今天到电话总机那里去,我要求你保证线路畅通。有人可能会设法跟我们联系的。”

“斯鲁利克,请原谅,但是我感到我必须对你说,我非常感谢你。说感谢还不够。这词太轻了。相反,我尊敬你,希望自己能像你一样。能控制自己。虽然我赞同斯宾诺莎说的每一点,但是我在实践他的教导方面做得不怎么好。我一直在自欺欺人。其实不是丑陋,是既无必要又卑鄙。我撒谎,只是想给别人留下深刻的印象,结果却适得其反。不过,我想要你知道,我在改变自己。一点一点地改变自己。你会看到我的变化的。等约尼回来后——”

“阿扎赖亚,不要说这些。我们可以找一个时间好好讨论这些。现在我很忙。”

“是的。请原谅。我只是想要你知道,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一切听候你的吩咐。一切听从基布兹的调遣。一天二十四小时随叫随到。我也许是一个不中用的人。我肯定是那样的人。但我还不是寄生虫或者吸人血的蚂蟥。我要跟她结婚。”

“你要什么?”

“因为那是约尼要我做的,我发誓。如果这样做能使约里克快乐,他对我来说一直就像一位父亲,使哈瓦、使基布兹的其他人快乐,那这就是我要做的事,跟丽蒙娜结婚。现在我得去电话总机那儿,保持线路日夜畅通。斯鲁利克?”

“嗯,什么?”

“他们都比不过你,如果你不在乎我这么说的话。”

阿扎赖亚在说最后那句话时,背朝着我,并匆匆离去。约尼、尤迪、埃特纳以及那班人在我看来都是怪人。他们绝不会接受阿扎赖亚的,然而在我看来,他并不怪。事实上,他看上去跟大家混得很熟了。只是他没有机会融进去。我根本不认为一个犹太人能够被真正地同化。正是这一点使我成为一个犹太复国主义者的。

回到办公室后,我终于设法跟约拿单服兵役的部队通了电话。那天夜里他们没有下令回部队集合。他们对此事一无所知,他们在电话里还从没有谈到这样的事情呢!不过,作为破例照顾,他们向我保证,约拿单·利夫希茨不在部队的基地上。在电话那一端的年轻女兵对此“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她说,他们就像一个大家庭,她知道来来去去的每一个人。我非常感谢她,但固执地说:能否让我跟一个名叫丘卜卡的军官谈一下?(丽蒙娜记得丘卜卡就是约拿单部队长官的名字。)她要我等一下,不要挂机,但电话给切断了。我重新拨通了电话,克服了种种障碍,跟不同的交换台联系,到最后又回到了早先那个接线员。她告诉我,丘卜卡那天早晨离开基地了。去哪儿了呢?稍等一会儿,好吗?电话再次被切断。我再次耐心地不断拨号,终于又接通了。我这种耐心是我一辈子玩弄笛子培养起来的。接电话的还是同一个姑娘,这一次她可有点生气了,追问我是什么人,谁授权我问这些问题,我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立即编造了三个谎言。我告诉她,我是约拿单的父亲,我的名字是以色列·利夫希茨,还说本人仍是国会议员。不知道是出于对以色列的敬重,还是对国会的尊重,她终于同意透露一点机密。丘卜卡现在在路上,可能已经到达阿卡,也可能在从阿卡返回的途中。他去阿卡是为了参加一个士兵儿子的割礼,她还告诉了我那个士兵的名字。

我立即给阿卡的格罗斯曼拨电话。格罗斯曼是我在莱比锡时的朋友,现在在一家电气公司工作。一个小时之后,他给我回电话了,告诉我丘卜卡在睡午觉,显然是在艾因——哈米弗拉茨基布兹他妹妹家里。

电话大战花去了两个半小时。要不是斯塔奇尼克的妻子雷切尔贴心照料,给我从食堂里带来一盘饭菜的话,我就吃不上午饭了。我吃了肉丸子、南瓜和米饭,但吃饭时,手里的电话机听筒一刻也没放下。

一点三刻,我设法拨通了艾因——哈米弗拉茨办公室的电话,但是一直到四点钟才抓住了丘卜卡。他说他对约拿单可能去哪里没有任何线索。他还答应如果“事态严重的话”,我可以找他帮忙,由他派人去寻找这位失踪的朋友,即便他跑到天涯海角。我问他他是否认为约拿单会做出轻率的举动。

“让我想一想。”他用一种沙哑、困倦的声音回答我。沉默了一会儿,他说道:“为什么问我这个问题?任何人都可能做出轻率的举动。”(附带说一下,他的说法一点没错。)最后,我们两人都表示要保持联系。

在我用电话四处打听的同时,尤迪·谢奴尔和埃特纳两人依我的请求把基布兹周围彻底搜索了一遍。由于泥泞不堪,许多地方吉普车很难行走。一无所获。然后,在我的再次敦促下,埃特纳牵上蒂亚又去搜巡了一遍,希望找到一点线索,同样一无所获。

在这个时刻让警察介入是不是必要或合适,我犹豫不决。介入的理由是十分显然的。而反对警察介入的理由是,如果这件事后来证明只是一个玩笑而已,约拿单很可能会因为我们卷入法律而生气。

五点钟,我终于决定还是跟约里克商量一下。今天早些时候,我建议哈瓦打电话给约拿单有关系的一切亲朋好友。她接受了这个任务,脸上露出无可奈何的神色,留给我的感觉是,我至此采取的一切措施都是没有头脑、极端愚笨的,因为你也不可能指望从一个像我这样无能的人那里得到什么好办法。她唯一坚持的要求是,我打一个越洋电话给迈阿密的本耶明·托洛茨基。我觉得这个主意毫无意义,但我还是同意了,而没有显露自己的真实想法。

我和约里克相识至今已有三十九年了。他身上总有一种盛气凌人的东西,使得我感到低他一头。甚至在我们年轻时,他就显得老谋深算,仿佛他一来到世上就是一个城府很深的成年人了。直到现在,我一见到他还感到忐忑不安。顺便说一句,他是第一个教我驯马的人。

坦白地说,我倒希望他像平时那样,上来就说Mea culpa,但这次他却不是。他猛抽香烟,两眼直盯着天花板,他说他感谢我所做的一切。他脸上的表情让我想起他面临艰难政治决定时的那副样子,他的鼻孔翕动着,他硕大而放荡的鼻子真让人感到他在鄙视一切。他毫无感情地说了两句,好像他心意已决,要采取一个重大举措,而且无可改变。他像一位将领或国家首脑刚发布了一道密令,破釜沉舟,决一死战。他还没有向他的幕僚透露这一决定,而是默坐静待。要不是他一支接一支猛抽烟的话,倒显得沉着冷静。

“约里克,”我说道,“我想让你知道我们大家都支持你。全基布兹都支持你。”

“很好,”他说道,“谢谢你。我实际上已经感受到了。”

“我们正在采取一切措施。”

“你们确实这样做了,我对此毫不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