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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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回到招待所门前,印度人出来问:“夫人散步愉快吗?”

愉快,琼说,她散步得很愉快。

“晚饭很快就好了。很好的饭菜,夫人。”

琼说,很好,她对此很高兴。不过这番话显然已成了例行仪式,因为这顿晚饭几乎跟前一餐完全一样,只不过杏子换成了桃子。也许说得上是很不错的晚餐,但坏就坏在永远都是同样的菜色。

晚饭过后,上床又太早了,琼再度渴望自己有带大量读物或者女红来就好了。她甚至打算重读《凯瑟琳·戴萨特夫人回忆录》里比较具娱乐性的几段,但却不管用。

要是有点什么事可以做做就好了,琼心想。不管什么都好!甚至是一副纸牌都行,她可以玩“打通关”。要不下一盘棋:双陆棋、国际象棋、国际跳棋。她可以跟自己下棋!什么棋都好,跳棋、蛇梯棋……

这样胡思乱想真是很反常。一只只蜥蜴从洞里冒出头来,思绪从你脑子里钻出来……令人害怕的思绪,扰人安宁的思绪……你不愿去想的念头。

如果是这样的话,干嘛要去想它们呢?人不是可以控制自己念头的吗?还是无法控制?有没有可能在某种环境下,人的思绪反而会控制了人本身,就像蜥蜴钻出洞来,或像一条青蛇般闪过脑海?

来自某个地方……她这种惊慌的感觉很怪异。

这一定是广场恐惧症(就是这个词——agoraphobia。这证明只要努力去想的话,总是可以想起来的),没错,就是这个,害怕广阔。奇怪,她以前都不知道自己有这种恐惧症。不过话说回来,以前她也不曾体验过这般的广阔,她一向都生活在住宅区里,到处都有花园、很多人。很多人,这就是重点,要是这里有个人能谈谈话就好了。

即使是布兰奇也好。

现在想来很滑稽,她曾经还唯恐布兰奇可能会跟她同路回国而大为紧张。

哎,要是布兰奇在这里的话,情况就天差地别了。她们可以谈从前上圣安妮女校的往事,如今看来是那么久远的事。布兰奇曾经说什么来着?“你向上提升了,而我则往下沉沦。”不对,她后来改口了,她说:“你一直留在原处。为母校圣安妮增光。”

难道她跟从前的分别真的很少吗?这样想挺好的。嗯,就某方面而言是挺好,但从另一方面来看就不怎么好了,似乎是挺……挺故步自封的。

吉贝小姐曾经在送别毕业生时说了什么?她对该校学生的送别叮咛是出了名的,已经成了圣安妮约定俗成的制度。

琼的思绪飞掠过多年岁月,回到从前,昔日女校长的身影随即浮现眼前,清晰得惊人。气势凌人的大鼻子上架着夹鼻眼镜,锐利无情的双眼目光慑人,巡视学校时的威严姿态,人未到胸部先到——连那胸部都是很矜持、规矩的,只有威严而没有丝毫柔软的线条。

吉贝小姐的确是个了不得的人物,让人敬畏,不管学生或家长都对她畏惧三分。毋庸置疑地,吉贝小姐就是圣安妮女校的表征!

琼在脑海中见到自己进到那个神圣的校长室里,室内有花,有美第奇[1]复印画;暗藏了文化、学术以及社交礼仪的弦外之音。

吉贝小姐庄严地从办公桌后转过身来。

“请进,琼,请坐,亲爱的孩子。”

琼按照指示在印花布面的扶手椅上坐了下来。吉贝小姐此时已经摘下夹鼻眼镜,突然露出很不真实又明显可怕的笑容。

“你就快离开我们了,琼,走出学校的小圈子,进入社会的大圈子里。在你毕业以前,我想跟你谈一下,希望我说的一些话,将来可以在你的人生中起指导作用。”

“好的,吉贝小姐。”

“在这里,处在快乐的环境里,有同年龄的年轻同伴,在这样的庇护下,你碰不到人生中难以避免的困惑与艰难。”

“是的,吉贝小姐。”

“据我所知,你在这里过得很快乐。”

“是的,吉贝小姐。”

“而且你在这里也表现得很好。我对你的进步感到很高兴。你是最令我们满意的学生之一。”

有点不知所措。“哦……呃……我很高兴,吉贝小姐。”

“但是现在人生在你眼前展开了,带来新的问题、新的责任……”

这番谈话滔滔不绝,琼在适当的空当就加一句:“是的,吉贝小姐。”

她感到有点被催眠了。

布兰奇认为,吉贝小姐的声音堪称她一生的本钱之一,能够在音域之内控制自如。开始时是宛如大提琴的芳醇,再添点横笛般的赞扬,接着降低音域,用巴松管的音色来表达警告。然后,对那些有聪明才智的女生采用黄铜乐器般的音调,劝她们把才智发挥到未来的生涯上;对那些比较适合做家庭妇女的学生,则以小提琴般柔和的音调教导她们为人妻、为人母的职责。

演讲到了尾声,吉贝小姐才会如拨奏般来个总结。

“最后,要特别叮嘱你几句,琼,不要懒于思考。琼,我亲爱的,不要只注重事物表面的价值,因为这是最容易的,也因为它省了麻烦!人生是为了活着,不是为了表面的光彩。还有,不要太自满!”

“好的……不会的,吉贝小姐。”

“因为,你知我知,这是你的小毛病,对不对,琼?要想想别人,亲爱的,不要只想着自己。而且要准备好承担责任。”

然后是整个大交响乐的高潮:

“人生,琼,一定得要是个不断推进的过程,把我们死去的自我当作垫脚石,踩在上面追求更高的境界。痛苦和折磨将会到来,降临到每个人身上,即使是主耶稣也不能免于肉身的痛苦。主耶稣在客西马尼园里经历过各种痛苦烦恼,你也会经历到。要是你没有经历过的话,琼,那就表示你的人生道路远离了真理之路。当怀疑和劳苦的时刻来到时,要记住我这句话。还有,也要记住,我随时都很乐意听到毕业生的消息,如果她们要听取意见的话,我永远都很乐意协助她们的。上帝祝福你,亲爱的。”

她一边说这番祝福的话,一边给学生告别之吻。这个吻与其说是人与人之间的接触,还不如说是种赞许的表示。

琼有点茫然地退下去了。

她回到寝室,发现布兰奇戴着同学玛丽·格兰特的夹鼻眼镜,身穿体操衫,胸前塞了个枕头,正在对一群看得入迷的观众侃侃而谈。“你们就要……”她用低沉嗓音大声说,“从这个快乐的学校圈子进入到险恶得多的社会大圈子里了。生活将在你眼前开展,带来许多问题,还有责任……”

琼加入了观众群。布兰奇表演到高潮时,掌声更加热烈了。

“对你,布兰奇·哈格德,我只有一句话:要懂得律己。管好你的情感,学习自律。你非常热心,这点可能很危险。只有严以律己,你才能攀上高峰。你很有天赋,我亲爱的,好好运用它。你有很多毛病,布兰奇,有很多毛病。不过这些都是出于慷慨的本性,是可以纠正的。”

“人生,”布兰奇的声音转为尖锐的假音,“是持续不断的进步。把死去的原有自我当作垫脚石,踩着它上进——参见华兹华斯的诗句。要记得母校,要记得吉贝阿姨随时会给予忠告和协助,只要你附上写好地址、贴好邮票的回邮信封就行了!”

布兰奇停了下来,但是很诧异竟然没有人在这时报以笑声,也没有掌声,人人似乎都呆若木鸡,所有的头都转向门口。吉贝小姐威严地站在那里,手持夹鼻眼镜。

“要是你想从事演艺工作的话,布兰奇,我认为有几所非常好的戏剧艺术学校可以教你怎样控制演讲的声调。你似乎在这方面挺有天分的。请你把枕头归回原位。”

说完之后,她就一阵风似的走掉了。

“呼,”布兰奇松了口气。“这个厉害的老太婆!挺有风度的。不过她真的懂得怎么让你感到自己矮了半截。”

没错,琼心想,吉贝小姐的确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后来她也送埃夫丽尔去上圣安妮女校,但一个学期之后,吉贝小姐就退休了。新任女校长没有她那种精力充沛的个性,结果学校就开始走下坡。

布兰奇说得对,吉贝小姐很严肃,但她懂得看人。琼思索着,吉贝小姐对于布兰奇的看法一点也没错。要懂得律己,这点是布兰奇一辈子都需要的。慷慨的本能——是的,可能有,但是显然缺乏自我约束的能力。然而,布兰奇的确是慷慨的。就拿钱来说,琼借给她的钱,布兰奇并没有花在自己身上,而是替汤姆买了卷盖书桌。布兰奇自己根本就不会想要有张卷盖书桌。布兰奇实在是个很热心的好人。然而她却丢下自己的儿女,抛弃了自己带到这世界的两个小生命,无情地一走了之。

这只不过显示出,有些人根本就没有母爱之类的天性。琼心想,一个人应该永远把儿女摆在第一位。她和罗德尼向来都同意这点。罗德尼真的非常无私,尤其是如果向他提出的要求正当合理的话。举例来说,她曾向他提议,他那间阳光充沛的更衣室真该给孩子们作日间游戏室,而他也欣然同意地搬到面向马厩的小房间去。孩子们应该享有全部的阳光。

她和罗德尼真的是非常认真的父母,孩子们也都真的非常快乐,尤其当他们还小的时候——那么可爱、好看的小孩,比起——举例来说——舍斯顿家的儿子们,她孩子的教养好多了。舍斯顿太太似乎从来不在意那些孩子是什么德性,连她自己也加入他们,做些奇怪的举动,例如像个印第安人似的在地上爬,还狂喊狂叫的。有一次他们还模仿马戏团的表演,模仿海狮活灵活现的!

琼断定,莱斯莉本人的童年一定过得不好。

不过话说回来,她的一生也很辛酸悲惨,可怜的女人。

琼想起那次在萨莫塞特意外碰到舍斯顿的情景。

当时她住在朋友家,根本就不知道舍斯顿一家也住在那里。舍斯顿从一家当地酒馆现身(就完全是他给人的印象)出来时,她跟他打了个照面。

自他出狱后她就没见过他,因此看到他跟昔日那个轻松活泼、充满自信的银行经理判若两人时,着实大吃一惊。

那是踌躇满志的人失意时所显现出来的异常泄气模样:下垂的双肩、松垮垮的背心、松弛的双颊、闪烁畏缩的眼神。

真难想象有人会信赖这个男人。

见到她时,他吓了一跳,但是马上恢复常态,强做出以往神情向她打招呼:“唷、唷、唷,这可不是斯丘达莫尔太太吗?这个世界真小。什么风把你吹来的?”

他站在那里,挺起胸来,努力在语气中表现出从前的爽朗和自信。这实在是很可怜的表演,琼不由自主地为他感到难过。

沦落到这个地步多凄惨啊!随时都可能碰见从前生活圈的人,而那些人说不定还不愿意与你相认。

倒不是说她打算表现得这样。不用说,她当然是准备要客气对他的。

舍斯顿正在说:“你一定得来看看我太太,一定要来跟我们喝个茶。对,对,亲爱的夫人,我坚持请你来!”

他费劲地硬装出从前的老样子,结果琼尽管不太愿意,却让他引领着沿那条街走,舍斯顿继续用他那种别扭的新方式讲话。

他说想让她看看他们的小地方——也不是那么小,面积还挺大的。当然,干活很辛苦,要为市场需求种作物,银莲花和苹果是他们两大主要农产。

他边说边拔开了残破大门的门栓。这大门需要油漆了。然后他们走在长了野草的车道上,接着就看到了莱斯莉,她正弯腰整理着银莲花的花圃。

“你瞧瞧谁来了?”舍斯顿大声叫着说,于是莱斯莉把遮到脸上的头发撩到脑后,走过来说,这“可真是”个惊喜!

琼马上留意到莱斯莉老了很多,而且满脸病容。疲累和病痛在她脸上刻划出了皱纹,但是,除此之外,她还是从前的老样子,开朗又邋遢,而且精力旺盛得很。

就在他们站在那里交谈时,舍斯顿家的儿子们放学回家了,车道上洋溢着大呼小叫。他们朝莱斯莉冲过来,用头撞她,大声叫着:妈、妈、妈,莱斯莉忍着,让儿子们这样猛攻了几分钟之后,才突然用专横的口吻说:“安静!有客人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