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儿子突然变成了礼貌的乖小孩,和斯丘达莫尔太太握手,用降低嗓门的柔和声音说话。
这有点让琼想起了她某个表亲训练的猎犬,狗听到某个命令时会坐下,臀部放低,或者听到另一个命令时朝地平线狂奔而去。她心想,莱斯莉的孩子也像受过类似训练。
他们进到屋里去。莱斯莉去准备茶点,儿子们帮忙端着托盘出来,盘里摆了面包和牛油,还有自制的果酱、厚重的厨用杯,儿子们嘻嘻哈哈的。
但是最奇怪的却是舍斯顿的改变,原先那种很不自在、畏畏缩缩的态度消失了,突然变成了一家之主,而且是很好的主人,他那交际的面具也暂时搁置了。他看来很快乐,对自己与家人都很满意,仿佛在这四壁之内,外界以及外界的论断对他而言都不存在了。儿子们吵着要他帮忙他们正在做的一些木工,莱斯莉则叮嘱着别忘了他说好要帮她看看锄头;还有,他们本该明天把银莲花绑成束的,能不能等星期四早上才做?
琼暗想,她从来没这么喜欢过这人。她也了解到、第一次感受到,莱斯莉对丈夫有多深情。此外,以前他想必是个长得很好看的男人。
但是过了一阵子之后,她大吃了一惊。
彼得热切嚷着说:“讲那个关于狱卒和梅子布丁的好笑故事给我们听!”
然后,看到他父亲一脸茫然状,又催促说:“你知道吗,就是你在监狱里的时候,那个狱卒说什么来着?还有另外一个狱卒?”
舍斯顿犹豫着,看来觉得有点丢脸的样子。莱斯莉的语气很冷静:“讲啊,查尔斯,那是个很好笑的故事,斯丘达莫尔太太一定会喜欢听的。”
于是他就讲了。是挺好笑的——虽然似乎没有他的儿子们所认为的那么好笑。他们笑得前仰后合,喘不过气来。琼则很礼貌地笑着,但她感到愕然又有点震惊。后来,莱斯莉带她到楼上去,她很婉转地低声说:“我没想到……他们知道了!”
莱斯莉——真是的,琼心想,这人真是太没脑子了——却一副很顽皮的样子。
“他们迟早会知道的,”她说,“不是吗?那还不如现在就让他们知道。这样简单得多。”
是简单得多,琼同意。但是明智吗?粉碎孩子心中脆弱的理想,动摇他们心中的信赖和信心——她突然住口了。
莱斯莉说她不认为她孩子很脆弱、很完美主义,反而认为,要是他们知道出了事情,但却没人告诉他们是什么事,这样对他们更不好。
她笨拙地挥着双手,口齿不清地说:“搞得神秘兮兮的——所有那一套——会更糟糕。当他们问我爸爸到哪里去了时,我想,最好自然以对,所以就告诉他们,爸爸偷了银行的钱,因此去坐牢了。毕竟,他们懂得什么是偷窃,以前彼得常常偷果酱,被罚提早上床。而要是大人做错事情,是得被罚去坐牢的。这相当简单。”
“再怎么说,让一个孩子看轻父亲,而不是看重他……”
“哦,他们并没有看轻他。”莱斯莉又显得很顽皮的样子。“实际上他们还挺替他难过的。而且他们很爱听牢狱生活的种种。”
“我肯定这不是件好事。”琼一口咬定。
“哦,你不这样认为?”莱斯莉深思着,“也许不是好事。但是对查尔斯来说是好的。他畏畏缩缩地回家来,像只狗似的。我受不了这样,所以我想唯一要做的就是顺其自然。毕竟,你不能假装人生中的这三年不存在。我想最好就是以平常心去对待。”
琼心想,莱斯莉这人就是这样——漫不经心、粗枝大叶,一点也不细腻,总是采取阻力最少的方式。
然而,还是要为她说句公道话,她一直是个很忠心的妻子。
琼很客气地说:“你知道,莱斯莉,我真的认为你相当了不起,你这样一心一意跟着丈夫,在他……呃……不在的时候,辛苦操劳维持住这个家。罗德尼经常这样对我说。”
这个女人半边脸的笑容看起来多奇怪呀!琼直到此刻才留意到。也许她的赞美让莱斯莉觉得不好意思吧?不过莱斯莉的确是用颇僵硬的口气问:“罗德尼……还好吧?”
“很忙,这可怜的家伙。我总是叫他偶尔该放个一天假。”
莱斯莉说:“这可没那么容易。我想他的工作就和我差不多,时间总是排得满满的,不太可能放假。”
“没错,我敢说这是真的。再说,罗德尼也很敬业。”
“全职工作。”莱斯莉说。她缓缓走到窗前,站在那里凝望窗外。
她的身材轮廓有些地方引起琼的注意——莱斯莉穿衣服通常都很宽松、没什么线条的,但这会不会是……
“喔!莱斯莉。”琼不由自主地惊呼起来:“你不会是……”
莱斯莉转过身来,迎着另一个女人的视线,缓缓点点头。
“是的,”她说,“在八月。”
“噢!我的天!”琼是真的感到忧虑。
突然,出乎意料地,莱斯莉充满激情、滔滔不绝地说起来,不再漫不经心又粗枝大叶的,倒像是个死囚在为自己辩护。
“这对查尔斯来说有很大作用,很大的作用!你明白吗?我没办法告诉你他对这事的感受,这是个象征,象征他不是个被摒弃的人,一切都还是跟以前一样。自从他知道这事之后,甚至还设法戒酒。”
莱斯莉的语气慷慨激昂,以致琼几乎没听明白最后那句,之后才醒悟到那涵义。
她说:“你当然最清楚你自己的事,但是我却认为这样做不明智,在这时期。”
“你是指经济方面?”莱斯莉笑起来,“我们会渡过难关的。反正我们吃的都是自己种的,而且种得不错。”
“还有,你知道,你看来身体不太强壮。”
“强壮?我壮得很,太强壮了。恐怕不管什么人想杀死我,都没那么容易。”
说这话时,她略微打了个冷战,就好像——即使时候未到——她已经有种奇怪的预感,知道自己会生病,得忍受病痛的煎熬……
然后她们又下楼去了。舍斯顿说他会送斯丘达莫尔太太到拐角处,指点她那条穿过田野的捷径。当他们两人往车道走时,她回过头去,见到莱斯莉和儿子们纠缠成一团,在地上滚来滚去,疯得尖叫大笑。莱斯莉跟孩子在地上滚,挺像动物的,琼有点反感地想着,然后这才侧耳去细听舍斯顿在说什么。
他正在语无伦次地说,过去从没有、将来也不会有第二个像他太太这样的女人。
“你不知道,斯丘达莫尔太太,她是怎么待我的,绝对想不到,没有人能想得到。我根本就配不上她,我知道这点……”
琼惊觉到他的眼泪在眼眶中打转,这个男人竟然一下子变得这么多愁善感。
“永远都一样,总是很开朗,似乎认为所有事情都很有意思又很好玩。而且从来没有责备的话语,一句都没有。但我会补偿她,我发誓要补偿她。”
琼想到的却是,舍斯顿最能表示感恩的方法,就是别太常去酒馆。她差点就说出口了。
她终于摆脱了他,一面说,当然,当然,你说的的确没错,很高兴能再看到你们两个。她穿过田野走远了,经过田野边的木台阶时回头看,见到舍斯顿站在酒馆外面不动,一边看着表,算着要等多久酒馆才开门。
回到家之后,她对罗德尼说,整件事实在很惨。
罗德尼好像故意装傻似的说:“我还以为你说他们看起来都很开心,能一家团圆呢。”
“哦,是的,就某方面来说。”
罗德尼说,在他看来,莱斯莉倒像是在一件很糟糕的事情上做得相当成功。
“她的确够坚决、勇敢。想想看,她就快要再生一个孩子了呢!”
罗德尼站起身来,缓缓走到窗前,站在那里往外看。如今她回想起来,这动作跟莱斯莉站在窗前很像。过了一会儿他才说:“什么时候生?”
“八月,”她说,“我认为她这样做实在笨透了。”
“你这样认为吗?”
“亲爱的,你想想看,他们如今过的是朝不保夕的生活,多个孩子只会让日子更不好过。”
他缓缓地说:“莱斯莉的肩膀够宽,挑得起生活担子。”
“嗯,要是她再挑更多的话,迟早会垮掉的。她现在看来像有病。”
“她离开这里时就已经看来像有病了。”
“她看起来也比实际年龄老很多。还说这件事对查尔斯影响很大,作用当然是很好的。”
“这是她说的吗?”
“对。她说这件事起了很大作用。”
罗德尼若有所思地说:“这或许是真的。舍斯顿是那种少见的人,完全活在别人对他的看法中。当法官判刑时,他就像个被戳破的气球般整个垮掉了。这实在又可怜又可厌。我认为舍斯顿的唯一希望就是设法恢复自尊,这可不是简单的事。”
“我还是不认为再生一个孩子……”
罗德尼打断了她的话。他从窗前转过身来,脸气得发白,让她大吃一惊。
“她是他太太,不是吗?她只有两条路好走,一条是跟他断绝,带孩子走掉;要不就回去死守着他,做他太太。她现在做的就是这个。而莱斯莉做事情从来不做一半的。”
琼问,到底有什么好让他激动的?罗德尼回答说:“当然没有。”不过,他厌倦了凡事谨慎世故的圈子,做什么都事先算清楚要花多少代价,从来不敢冒险!琼说她希望他没对客户说过这样的话。罗德尼咧嘴笑着说,不用担心,他向来都是劝他们庭外和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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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美第奇(Medici),十三到十七世纪期间,佛罗伦萨的美第奇家族拥有庞大的政治、经济势力,之后并大举赞助艺术活动,家族中收藏了大量的艺术品。